第五十章

    谢霁将龙头杖撑在地上,一步一步,艰难的朝登闻鼓走去,他浑身疼得冷汗淋淋,吃力的抽/出登闻鼓锤,用力朝鼓面上一擂。

    登闻鼓响,震天动地,举世皆惊!

    “征北将军之子谢霁击鼓鸣冤,代父陈情!”谢霁使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振臂高呼道。

    今天是望日,又临近皇太后的千秋,政务繁杂,皇帝安排了午朝与诸位臣工议事,此时登闻鼓响,众人心中纳罕非常,皆不知发生了何事?

    “何人击鼓鸣冤?”官家抬头问道。盖因齐室南迁后,登闻鼓就没响过,这还是第一次。

    “回陛下,是征北将军之子在击鼓。”御前总管太监如实禀道。

    皇帝以手抵唇轻咳一声,略有几分不自在的扫视了一圈殿内重臣,脸上平添了一丝心虚。

    “谢钊的儿子?他有何冤屈?”诸位臣工不由交头接耳,乌纱帽两侧的长翅轻轻晃动个不停。耳朵灵的重臣们皆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也不肯在这个时候去触龙须。

    “肃静!午朝开始!”唱班的黄门扯着尖嗓门喊道。

    咚咚咚!登闻鼓的声响实在太大,让众人忽略不得,甚至登闻鼓的声音盖过了殿上议政的声音。

    今日的午朝主要是商讨皇太后的寿辰当如何过?到殿的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占绝大多数,这两个官署的官员有个特点,那就是凡事得依礼办事,国朝既然有登闻鼓制度,有人击鼓鸣冤,那就该三司御前会审,准人上殿陈情。

    “征北将军谢钊之子谢霁,击鼓鸣冤,代父陈情。”谢霁高高的举起鼓锤,重重的落下,浑身剧痛,他已经不剩多少力气了。

    谢煦急忙走到谢霁身旁,亦将手附在击鼓锤上:“哥,我来帮你!”他悄悄的将手中紧紧攥着的纸条塞到哥哥手中。

    天空乌云密布,劈雷滚滚!

    殿内诸公已经分不清外面响的是雷声还是鼓声了,总之,政事是议不下去了。

    监察御史大夫向前一步出列,躬身禀道:“陛下,谢氏此情当陈。”

    满朝文武亦道:“陛下,谢氏此情当陈。”

    “征北将军谢钊之子谢霁,击鼓鸣冤,代父陈情。”

    “宣谢霁上殿。”

    “宣谢霁上殿。”

    “宣谢霁上殿。”

    黄门一层层报过来,谢霁舒了一口气将鼓锤放回原处,他右手擎龙头杖,左手悄悄将纸条展开迅速看了一眼,然后一瘸一拐的入殿去。

    “怕么?”谢霁声音里透着沙哑低头问弟弟。

    “不怕!咱们又没做亏心事,鬼敲门都不怕,还会怕活人。”谢煦抬眸回道,清凌的眸子映澈天光云影。

    “好小子,乖乖在殿外等我。”他紧紧握着弟弟微微颤抖的手又道,“怕也没事,兄长挡在你面前。”

    “我知道的,反正我连珠珠都吵不赢的,那满殿大臣听说个个进士出身,比学堂里的夫子还会掉书袋,没得把我绕晕,我在殿外给兄长鼓劲。”谢煦回道。

    谢霁满含笑意看着身侧这个满打满算才九岁的毛头小子,心道:自己是活过一次的人,曾经位极人臣,自然不怕朝堂之上的吵吵闹闹勾心斗角。前世自己真正九岁的时候,他自问做不到阿煦这种程度。

    谢霁拄着龙头杖,一步一步,走至殿前,钟叔领着谢家的随从抬着一口薄棺亦步亦趋的跟在谢霁身后。

    文武百官齐齐望向殿外,被深深震撼住。还是个少年的谢家子竟有如此胆气抬棺入殿,御前陈情。

    诸位臣工见到龙头杖皆行跪拜礼,之后站起来俯首垂目恭敬的站在一旁,是了,谢钊是征北将军,亦是西谢府的子孙。见谢霁被打的血迹斑斑,去了半条命也要来上朝申冤,更有西谢府旧日门生当场情不自禁的抹起了眼泪,想起了老太傅,若老太傅还在世,大齐何至于沦落至此。

    永光帝明知故问道:“殿下何人,何冤之有?”

    谢霁有功名在身,又是官宦子弟,不是白身,自然称不得草民,他手持龙头杖见贵不跪,于是俯了俯身道:“臣谢霁乃征北将军谢钊之子,今日前来不为申已冤,乃为陛下哭殿。”

    “大胆!”御前总管太监暴喝一声。

    永光帝挥了挥手,示意大太监退下,他饶有兴趣的看着谢霁道:“为朕哭?仔细说说。”

    谢霁起身挺起脊梁道:“一为陛下名声哭,二位大齐江山社稷哭。”

    “臣未闻君贤而将因功致死,此为第一哭。既毁长城,何以自卫,苍生憾生,兵将怯战,民不聊生,何为社稷,此为第二哭。”

    “依你之言,是在指责当今不明吗?”临安侯出列反驳道,“如今当务之急是将皇子从兀目人那里接回来以续国本,这才是安抚民心的大事。”

    谢霁冷笑道:“素闻圣天子以仁孝治天下,今日朝中奸佞撺掇冤杀我父自尽,以项上人头换回陛下皇子,敢问当朝诸公又以何代价迎回太上皇?”

    谢霁的声音如金玉击石,掷地有声。

    满朝文武默然垂首。

    谢霁又道:“臣闻陛下每逢大祭,面北而迎风落泪,灵宫草设,祭酒北洒而祀先祖皇帝,未尝有一日忘怀南迁之耻,陛下贵为天子至诚至孝,实属我辈楷模,吾父沐浩荡皇恩,陈兵江北御敌四年,并无过错,数次与敌对阵不落下风,新旧伤痕累累从不呼痛从无怨言,正是因为心中有追随拥护陛下这等贤明君主的信念在支撑着,如今尔等教唆陛下赐死吾父,以吾父头颅换来苟/合,尔等送出去的不是吾父头颅,是大齐大好江山,尔等是要陷陛下于不仁不孝之地吗?”

    谢霁一阳一阴一褒一贬一明一暗的辩驳,满朝文武听了倒还好,直把永光帝的脸色说的一红一白,变幻煞是精彩,他心道:这谢家大郎年纪不大,嘴巴忒毒,当真以为他听不出来这是在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吗?

    临安侯冷笑道:“莫给你父戴高帽当心糊了眼,我大齐人才济济,别说的离了你父亲,大齐好像要完了一样,真是无礼又放肆。用你父的头颅换回大齐国本,很值。此事毋庸再议。至于如何迎回太上皇,那是大臣们的事,实在不是你该操心的。”

    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听的一脸懵:用谢钊的头颅换回一个皇子?当时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就跪了,高呼长幼有序,要换也是换太上皇啊,没有太上皇在北边受苦,把皇子接回来享福的。

    西谢府旧时门生故吏简直要出离愤怒了,当场与其争辩了起来。

    永光帝昏聩的眼睛觑着满朝文武,并不动声色,任臣子们吵翻天。

    其他打圆场的大臣们纷纷出列说和道:“以此等方式杀有功之臣,闻所未闻也,老太傅在天之灵也不得安生。迎回皇子的事我们还可以想想其他办法。”

    “有什么办法,兀目人指名要谢钊的头颅!”主和派官员破罐子破摔道。

    “你们猜,他们为什么要我爹的脑袋而不是我爹这个活人?”谢霁忽然插言道,“他们怎么不要你们的脑袋?临安侯爷,兀目人若是要你的脑袋,你给还是不给?”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为陛下赴汤蹈火,做臣下的当然是万死不辞了。”临安侯一派大义凛然的模样。

    “好!”谢霁展开一直紧紧攥着的,被汗水洇的潮乎乎纸条道:“兀目异动,安徽、河南两部纠集五十万大军南下,欲奔袭我营,请谢将军速速归营防备。既然尔等决意要我父亲死,那此处的谢将军是指临安侯爷吗?”谢霁满目讥讽的看着临安侯。

    “什么?”满朝惶恐。

    “此乃军机,怎可轻易示人?再说了,这是不是你谢家为了脱身而编造出来的幌子还尚未可知。”临安侯急忙说道,他好不容易促成的和谈,不能就这样鸡飞蛋打了。

    谢霁冷声道:“侯爷也知此为军机,怠误军机是何罪,想必侯爷比我心里清楚。”他双目紧紧盯着手中的纸条,这便是闻人凌提醒的兀目异动吧,不是说要和谈了吗?怎么会在和谈之前又兵戎相见?难道是他之前递给的阿那金的那封信,发挥了它应有的效用?

    如此一来父亲倒有一丝脱困的生机,他看着临安侯慌乱的神色瞬间了悟道:“兀目要战便战,侯爷何事如此惊慌。”

    “战?你说的容易?大齐拿什么抵挡得住兀目大军的铁骑。”临安侯一党的主和派说道。

    “衮衮诸公,从夜哭到明,从明哭到夜,能哭死兀目否?”谢霁抬起龙头杖掷地有声的说道。

    众人恍惚,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誓死不退、铁骨铮铮的老太傅,一时又悲从中来。

    谢霁冷笑道:“诸公有的送,没得打,知道的这是大齐江山大齐臣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兀目人后花园里的园丁呢?”

    “放肆!”主和派官员出离愤怒了,他们感受到了深切的冒犯和羞辱,“黄口小儿怎配妄谈国是。”

    “刚刚你们问我如何迎回国本,那只有一个办法——战!战场上拿不来的,你还指望在谈判桌上拿到吗?我这里也有一句话奏明诸公,假设我父亲身故,兀目转而变卦,诸位又将如何应对?是战还是和?当大齐和无可和之时,诸公当如何?如今且战,尚有存焉。如今且和,不出半甲子,国朝不复焉。”谢霁气势凛然的说道,鲜红的血已经浸湿了他洁白的里衣,三尺皓雪绽红梅,风骨不催折。

    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可脊梁一直挺的直直的,万物都不能将其压倒,脆弱又刚强。

    谢霁眼前阵阵发黑,心如鼓擂,身子骨沉重若负冰囊,每喘息一瞬都是剧烈的疼痛,他一定要撑住,撑到这个昏庸无道的帝王松口放过父亲。

    诸位臣僚你看看我看看你,皆无言以对,能站在大殿之上的都是人精,哪里不知道眼前的苟且只是苟且,不过,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退无可退的时候王朝覆灭之后不过是换个皇帝而已,他们的富贵却不会少一分。如果选择继续战的话,主战派的风头会继续压着他们,不仅如此,便是筹备军饷也免不了从他们身上扒髓吸血。

    谢霁前世宦海浮沉多年,岂不知这些大臣们心里在想什么?

    他冷笑道:“天下苍生在诸公眼里算得了什么?江山社稷又在诸公眼里算得了什么?即便神州陆沉,尔等也有渡海的巨船。”他继续沉声说道,“别忘了,兀目人如今也开始了王道教化,尊孔孟,尚儒学,开科举。尔等那些自以为是的优势,在兀目人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此时上午朝的重臣、近臣占了绝大多数,他们闻言沉默了,暗暗心惊。

    谢霁知道此事的关键在于国本,父亲此次危机的转圜之处亦在国本,身为人臣妄议国本是大忌,而且他现在也不能立马给求子疯魔的永光帝变出一个现成的儿子来,如今只盼望阿那金那里顺利些,只要他之前交与阿那金的事办妥了,也可暂保父亲安全。

    他在这里抨击主和派,抨击用他父亲的命去换什么大齐国本的昏招,也不过是在声东击西,将钉子钉在蛇尾上,禁止毒蛇胡乱摆尾捣乱,能拖得一时是一时,阿那金那里才是毒蛇的七寸,他如今只求阿那金的马再快些!赶在日落之前能够有消息传到官家的耳朵里。

    谢霁舌辩群儒之际,主战派也跟着帮腔一两声,朝堂吵的不可开交。

    忽而殿外有八百里加急的密报传来,御前总管太监将急报呈给永光帝,永光帝无可无不可的接过急报,腾的一下子站起身来,而后身子直直的朝后栽去。

    “陛下!”众臣吓得连连惊呼!

    永光帝当场晕厥在朝堂之上,三司会审只得暂停,是否继续还要依情况而定。

    众人心惊之余,皆暗自揣测是什么样的密报,让养气功夫十足的官家直接晕死过去,不……不会是兀目人渡过长江了吧!!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