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谢家的官司还没断明白,官家先倒了下去,谢钊属于三品将军,没有圣谕谁也不敢做最终的决断。

    三司里心也不齐,有主战派,有主和派,主战派里有的站东川伯有的站谢钊,东川伯一系一向执着于跟谢钊一系争权夺利,见此机会纷纷想亮起爪牙,不过他们已提前被东川伯私下警告过勿要掺和这里面的事,所以也就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是,同作为主战派,他是有些眼红谢钊的才能,可谢钊像一把锋利的双刃剑,能伤人亦能护人,有谢钊在前面做挡箭牌,他就能少受很多的非议和中伤,一旦谢钊死于朝斗,他难免有兔死狐悲的感慨,轮到他是迟早的事儿,篮子里有蛋才能争,争你得几枚我得几枚,一旦把篮子踹倒,挣个屁啊,收拾收拾伏案就戮吧。

    是以,东川伯宁可作壁上观也绝不可能落井下石。

    主和派失权日久,已经急得丧心病狂,要狗急跳墙了。

    但一味讲和退让,犹如抱薪救火,薪不烬火不灭,其实大齐已经没有多少可退的余地了。

    谢霁深吸一口气,跪在了皇帝寝居德寿宫门外,等待永光帝苏醒后召见他。

    更漏滴答,日轮西纵,德寿宫里却始终没有动静。

    谢霁顾不得自身苦痛,一直暗暗心焦,心知绯衣使者没有将他的折子呈给官家看,罢了,他在御前再写一次就是了。

    谢霁执笔挥毫,在官家寝宫前重新书写《臣霁代父陈情书》,有往来禀事的要臣经过帝居也情不自禁的停下脚步,驻足观看谢霁书写。

    只见少年雪衣之上沾满斑驳的血迹,墨发如乱云般披散在肩头身后,风姿落拓不羁,特秀而疏狂,笔下龙蛇竞走,意气抒发。

    人道是天下毓秀,风流谢家,不外如是。

    帝檐之下的白壁前渐渐有人围了过来,被这个执着又烈性的少年吸引了过来。

    “好!好字啊!”有人感叹道。

    “矫若惊龙,翩若惊鸿,好字!好字!”又有另一位大臣在候宣的时候走了过来瞧热闹。

    “字好,情亦真切!”

    众臣不禁齐齐喝彩,潸然泪下!

    书法的最高境界是可以牵引人的思绪的,大臣们纷纷感怀不已。事到如今,谁不知道是官家要谢钊死?!偏偏谢家子犹如悬崖峭壁上抵御风吹雪折的红梅,盎然求生。

    谢家旧时的门生故吏跟随谢霁跪在官家寝殿之外,管你是真晕还是装晕?齐声喊冤!国本的事大家再想想办法,谢钊要是被逼死了那可就真死了……

    忽然空中响彻一道凄厉的劈雷,大雨倾盆而下,御榻之上那道明黄色的身影恍然惊醒,恶汗淋淋。

    “陛下?”御前总管太监忙跪在御榻前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永光帝揉了揉发痛的额角,他挥了挥手有气无力的吩咐道:“谁?谁在外面吵吵嚷嚷?”

    御前太监总管回道:“是谢家公子在殿外写陈情书,等候回事的诸位大臣看呆了,扰了陛下清静。奴婢这就去遣散他们。”

    永光帝摆了摆手道:“罢了,扶朕出去看看。”

    御前太监总管为难道:“可外面下起了大雨,陛下当心龙体,陛下也不用特意去看,那谢家子另有一份在奴婢手里,之前陛下在午朝,奴婢没有机会呈上,如今陛下大安,还请陛下亲自过目。”

    永光帝沉默的摆了摆手。

    总管太监得令,将御桌上的折子拿来,永光帝悄然无声的翻看着,良久他长叹一声道:“朕还真是羡慕谢钊,生了这么一个能担事的好儿子。”

    总管太监是宫里的老人了,主子们发话他就听着,并不多嘴插言,因为不知道哪句话是真情哪句话是假意,多说多错。今日见陛下如此感慨,他仍是恭敬的侍立在一旁听着。

    “那个孩子呢?”永光帝拧眉问道。

    “在殿门外跪着呢,正等候陛下发落。”御前太监总管恭敬的回道。

    “三司会审的如何了?”永光帝继续问道。

    “胶着住了,正等陛下拿主意呢。”御前太监总管回道。

    “哈!这天底下还真是离了朕就不转了。”永光帝自嘲道,他倚在靠背上,眼角悄然抹去一滴泪,都在问他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他所有的儿子就在五天前全部死在了屠刀之下,杀人的是他父皇!报应!报应啊!!

    永光帝听着外面大臣齐声替谢钊喊冤,长叹一口气,烦躁的摆了摆手道:“罢了,命谢钊还营吧。”

    “诺,奴婢遵命。”御前总管太监趋步走向门外,对谢霁说道,“恭喜谢公子,快回家去吧,传皇帝口谕,特赦征北将军谢钊还营听候!”

    谢霁长舒一口气,倒头便拜道:“谢主隆恩!”

    谢霁将笔还给小黄门,一副代父陈情书却跃然于壁上,有长檐遮挡倒免了被雨水冲洗掉,仍有人沉浸在壁前久久无法自拔。

    谢霁愤慨疾书,殿前陈情救父的事,一传十,十传百,凡是见过此书的人皆言此书直逼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并列为天下第一行书也不为过,可惜了,不是权贵无缘得见,因为此书直接书于帝家。

    谢霁转身走出殿檐,瞬间被雨浇透,他拄着龙头杖艰难的迈步,一步一步用最快的速度往宫门之外赶,太阳快下山了,再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途径登闻鼓院的时候,谢霁看到谢哲打伞站在墙角处,见他出来,谢哲将伞覆在他的头上,歉意的笑了笑说道:“很抱歉没帮上什么忙。”

    谢霁转头笑道:“不!你帮了大忙,谢谢你的伞,总算不需要往口鼻里灌雨水了。”

    谢哲在一旁搀扶着谢霁,他们没有缘分做兄弟,总还是朋友的。

    谢煦一见兄长出来便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将兄长扶住。

    谢老夫人自打谢霁被宣上殿之后一直站在登闻鼓前守着,她要守住老太傅交到她手里的家,无论多难。

    此刻见着谢霁出来,忙向前去将其扶住,谢霁艰难的说道:“曾祖母,霁儿幸不辱使命。”

    谢老夫人一阵鼻酸,她忙说道:“好孩子,别说了,快快上车去,曾祖母接你回家!”

    谢哲看着谢家远去的马车陷入深深的沉思,他知道今天过后,他将永远比不上谢霁了。

    多年之后有人问谢哲,依你之才为何如此死心塌地的追随着谢霁,谢哲笑了,再一次回忆起这天午后,而后意味深长的说道:“因为他拥有让人生出无限勇气的力量。”

    谢家的马车飞速的往家赶,后面跟着一队抬棺的人,大家愣了愣问向谢府管家:“钟叔,这寿材如何处置?”

    钟叔一尥蹶子道:“还不给人还回去,这是我租的,弄坏得另外赔钱。若让二爷看到此物,那还了得!”

    谢家的马车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前赶到了家,其实也无所谓日落,外面暴雨倾盆,何处有暖阳呢?

    绯衣使者还在循例催促谢钊自尽,谢钊脖子一横装没听见,杨氏伏在谢钊胸前低泣,珠珠哭的嗓子都哑了。秦氏母女商量去华阴侯府求助,谢则端坐在素舆上掐算着谢霁送出去的那封信的节点,当是起效的时候了。

    “老夫人、大公子、二公子回府!”二门突然跑进院里来禀告道。

    谢霁一身狼狈的被众人搀扶到谢钊面前,经过残酷的杖刑、激烈的争论、倾盆大雨的浇淋,谢霁此刻身心俱疲,破败不堪。

    他仍提着一口气对绯衣使者道:“传圣上口谕,特赦征北将军谢钊还营听候。”顿了顿,他扭过头来对谢钊说道,“父亲,无虞了。”说罢,便长松了一口气,呕出一大口血来晕死在谢钊怀里。

    “嗯嗯!!”谢钊此刻还被绑着,堵住了嘴巴,见状死命挣脱束缚。

    杨氏立马将谢霁抱在自己怀里痛哭道:“我儿,我儿,你怎么了,你醒醒啊!”她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一直迟迟不敢试探他的脉息。

    “兄长!”谢煦与珠珠哭着向前。

    谢钊生生挣扎来绑紧的绳索,双腕被蹭破了皮,红痕累累!

    谢钊推开众人将谢霁抱在怀里嚎啕大哭道:“不就是个死,为父又何惜此身,看你如此,你让为父情何以堪?!”说罢便口中溢出一道鲜血来,竟生生的急痛攻心晕了过去。

    “爹!”

    “官人!”

    “阿钊!”

    “钊儿!”

    一家人顿时忙作一团,场面乱成一锅粥!

    “都让让,都让让,陛下亲命太医为谢公子诊伤。”一队太医院的御医持伞而来。

    一直折腾到深夜,谢钊幽幽转醒忙问:“霁儿如何了?”

    杨氏轻轻拭了拭眼角的泪道:“太医院的人还在诊治。”

    谢钊怔怔的点了点头:“扶我过去看看,不看着他醒来我心里难安。”

    杨氏闻言将谢钊扶起来,扶到谢霁的小院子里,就听闻太医们聚到一起商讨道:“哎,还是如实的禀告谢将军给大公子预备后事吧,听说这孩子是抬棺上殿的,可见有几分自知之明。”

    谢钊心中一怒,也不用杨氏搀扶,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前去骂道:“你们这群庸医会不会看?!我儿好好的,你们在这儿说什么丧气话?!”

    杨氏忙向前去拦道:“官人,你冷静一点儿!”然后又歉意十足的对太医们说道,“诸位辛苦了,先喝杯茶止止渴!”

    杨氏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谢霁的屋子,只见衣衫已被褪了下来,腰腿之间血肉模糊成一片,红紫青胀,惨不忍睹,她一颗心像是被人直直的揪了起来来回拿刀片,都打成这样了,亏这孩子忍性大一直忍了这么半天。

    她吩咐伏青去取冰块来拿纱布蒙住,前些年淳安大长公主回河西的时候赠了她许多珍稀药材,其中就有一颗千年人参,也命人切了片给他先吊着命,汤水吞咽不下去就含着参片。

    杨氏用金针封住谢霁的几处大穴,这些年官人弃笔从戎,她没少研制上好的伤药,也一并嘱咐人拿了来。

    她嫌官人吵,将他撵了出去。

    太医院里的好药也都在此了,永光帝说谢霁字写的十分不错,就这么死了很可惜,因此出手很阔绰。

    众人:“……”虽然不理解,但放在永光帝身上也正常。

    杨氏整整一天两夜没有合眼,直到她的霁儿呼吸平稳了。

    杨氏揉着发酸的眼眶,推门一看,心内大惊:“官人,你的头发!”

    谢钊摸了摸全白的头发摇了摇头道:“无妨,霁儿怎样了?”

    “想是没什么大碍了,只剩下慢慢静养。”杨氏摸着谢钊的头发又哭了。

    “那就好!那就好!”谢钊终于肯笑了,提着的一颗心瞬间放下,睡意忽的一下子涌了上来,晕倒在杨氏怀里。

    杨氏:“……”她能怎么办?只能招呼下人送二爷回房睡觉咯。

    太医院的太医们你推我我推你的追了出来,见杨氏还站在门口,忙期期艾艾的问道:“敢问夫人刚刚施针的手法可是失传已久的国医圣手一派的金针之法?”

    失传已久?杨氏默默叹了一口气道:“不!诸位看错了,只是寻常的针法而已。”

    “哎!当年杨家真是可惜了,那么好的针法也没流传下来,不然……”不然陛下精脉不通的毛病就有的治了,那名御医自知差点失言,忙笑着摇了摇头。

    “不然怎么?”杨氏问道。

    “没事,只是想说不然贵府大公子的伤就无虞了,根本无需我们几个。”那名太医将话在舌根底下转了转终究没说出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既是普通针法,夫人可方便传于在下?”太医问道。

    “虽然不值什么,但终归是家传的,妾身不敢擅作主张,还望诸位见谅。”杨氏福了福身后,转头走了。

    众太医又羡慕又眼馋的看着杨氏离去,深觉十分可惜。

    往北走,千里之外的兀目国都内,阿那金人不知鬼不觉的将信放到齐国质子的案头,隔天来看却看到关押齐国皇室的营房里散落了一地的尸体,他沉默片刻,心思兜转了几个来回,而后拍了拍手道:“好一计釜底抽薪,真不愧是阴谋诡计南齐人啊!谢霁这小子究竟在信里写了什么?引得齐国皇室这窝老的小的自相残杀了起来?果然南齐人坑南齐人毫不手软。本王服了!”

    往南走,千里之外的鹅湖书院深处,一座幽静的小院子内,有一位步履蹒跚的老者亲手从箱底取出一套青衫紫边的儒服来,十分珍爱的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埃,对侍立在一旁的妇人说道:“阿兰,时隔多年这套衣衫终于迎来了它的下一位主人。”

    妇人长相清雅绝伦,书卷气十分之重,她手里领着一位五六岁的男童,听见老人的话不禁一怔道:“师祖确定吗?”

    “那孩子很有你父亲当年的倔强劲儿,我很喜欢。”老者慢悠悠的说道。

    兰夫人叹了一口气,直接揭了老人的老底道:“前些年您也是这么说阿钊的,结果那小子直言书画皆小道,偷偷摸摸下山去了,至今未归。”

    “是回来过两回的,你不见他而已。”老人指了指堂中的一幅画道,“有一次还是抱着他的长子一起来的,他还给我留了一幅画呢。当年他的长子不过三岁,如今也是个能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时光荏苒,岁月如梭啊!当年你父亲上山来的时候也不过弱冠之年,哎。”

    老人顿了顿又说道:“我老了,走不动远路了,你携着荆玉这孩子去临安看看,当今士子皆称赞的,不弱于王羲之《兰亭集序》的天下第一行书《臣霁代父陈情书》长什么样?如果可以,把那孩子拐了来给我看看。”

    “师祖,拐人犯法。”粉雕玉琢的小团子一本正经的劝说道,奶声奶气的十分可爱。

    “无妨,师祖倚老卖老。”老人玩笑道。

    “是!”兰夫人恭敬的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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