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且慢!”谢霁嚼碎口中的豆糖一口咽下,试图压住心中不断翻涌的酸涩,他向前一步,止住谢钊伸向托盘的手,而后抬头望向绯衣使者道,“我要殿前陈情。”

    “放肆!”

    “大胆!”

    两位绯衣使者怒喝道:“圣上岂是你想见便可以见着的。”

    谢霁拱了拱手道:“我虽有功名,到底无官身,我不难为二位使者,我从含元殿前敲登闻鼓进殿,替父陈情。”

    “不可!”谢钊惶恐道,“事已至此,为父已认命,为父身后,官家会重封谢家,况且能以为父一人头颅换回大齐国本,死又何惜?!”他没说出口的是:那登闻鼓岂是活人敲的?!事情已成定局,双生子已将要失去父亲,又怎么能再失去兄长,依霁儿之才,谢家东山再起,指日可待。

    “父亲,我不认命!”谢霁双目含泪道,“我不能让咱们家再散了,我不能让双生子失去父亲。”否则,他重生的意义何在?!

    谢霁冲两个绯衣使者行跪拜大礼道:“二位使者,官家要求的是今日吧,只要子时更点未过,都算今日。谢霁并非刁钻之人,我们约定日落之前,只要日落之前我未归家,一切悉听尊便。”

    “父亲,您刚刚对孩儿嘱托了许多事,孩儿现在也有一事求您,求您成全孩儿的一片孝心吧。”谢霁簌簌落泪道。

    “不……不可!”谢钊摇头道。

    谢霁趁机抓起托盘上的那壶鸩酒作势欲饮,他沉痛的说道:“父亲不答应,原谅孩儿不孝,孩儿这就走在您面前。左右都是死,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的,也挺好。”

    “兄长!”谢煦与珠珠哭喊道。

    两个绯衣使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没有见过如此刚烈的少年。

    谢霁一看绯衣使者面露犹疑之色,他再接再厉道:“吾素闻官家以仁孝治天下,吾乃功名之身,天子秀民,当上行下效,以忠事君,以孝事亲,吾父尚在生死之间,吾又有何面目安居于堂上,成不忠不孝之徒。”

    这时门外匆匆跑过一个小黄门附在绯衣使者的耳边低声道:“谢将军离营之后,江北大营躁动不安,兀目人点将列兵蠢蠢欲动。”

    若军中哗变,此事非同小可,两位绯衣使者不敢行专擅之事,遂又对视一眼复而一同看向谢霁道:“罢了,咱家正有要事回禀圣上,此刻便随你走一趟。”

    谢霁拱拱手道:“有劳绯衣使者相候,谢霁去去便来。”他抬头对父亲行了一礼道,“父亲,不肖子霁冒犯了!”

    谢霁说罢,冲伏青招了招手道:“拿条结实的绳子来将二爷绑了,把嘴堵上,我未归家前,二爷有个三长两短我唯你是问。”依父亲的心性,怎可让他轻易涉险,只怕他前脚刚出大门,父亲后脚便会饮鸩自尽,以防万一,还是把父亲绑了,交由他的心腹看着比较妥当。

    当场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谢霁去书房里取出父亲备用的空白奏章折子,他展开铺平提笔写道:臣霁言未闻君贤而将因功致祸者,二月滚春雷,六月数飞雪,天下奇冤,此非君不贤也,实乃奸佞当道,惑明君而害忠臣也。

    洋洋洒洒千言一挥而就,他使出了前世今生两辈子的书法功力,用的并非是板正的台阁体,而是他自成一家的字体。他深知君非明君,但圣上有个人尽皆知的爱好,嗜爱书法字画。他满篇殷殷之言可能感动不了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但他自信他的书法能。

    他不再藏着掖着,每一个字都发挥的淋漓尽致,极尽激昂倜傥。赶在这之前,他不屑用书法字画来邀宠,可现在他只希望这些字能救他父亲一命。

    谢霁在奏折封面上写道:臣霁代父陈情书。

    他拿着这本奏折交给绯衣使者,出门之后又吩咐钟叔道:“钟叔,去寿材铺取一口寿材来,随我扶棺上殿,御前陈情。”

    “是!公子!”钟叔哽咽道,他狠狠抹了一把泪,吆喝着人向寿材铺子走去。

    谢哲恰好出门买米,见着西谢府的管家抬着一口寿材朝登闻院的方向走去,心内大惊,忙向人打探西谢府出了什么事?!

    待得知西谢府横遭大祸之后,他情急之下顾不得买米了,急得团团转,他自幼家贫,除了临安侯也不认识什么大官!可他深知东西谢府素来不合,他此时找临安侯帮忙无异于火上浇油。

    “肃静!”道路上传来一声鞭响,有大官出动需要清路,见谢哲呆愣愣的站在路中央不禁怒喝一声,“朝官出行,闲杂人等速速退去。”

    谢哲被清路的响鞭惊醒,他抬头看着“肃静”的清路牌子,突然福至心灵,有了,他可以向原先的大宗师求救,大宗师的父亲曾是老太傅的学生,是谢府门生,虽然时隔多年,不知有几分交情尚存,但朝中多个帮衬的人比多个落井下石的人要好过太多。

    他没有想过刚刚升到御史台的大宗师会不会帮忙,但这是他认识的唯一的大官了,况且当年大宗师一向很欣赏谢霁,他心里拿定主意,忙一路快跑到大宗师府上跪见。

    却说谢霁骑快马行至登闻院,他跟守鼓的差役道明来历,照例谁敲鼓也得先挨三十大板!谢霁不怵这个,陈情书已写好,棺椁已备齐,人固有一死,但不能不明不白的被冤死,挨这顿打,他认为值得。

    谢霁褪去外衫,趴在行刑凳上准备挨板子。

    “谢小相公,你可要想好了,三十大板可不是闹着玩的,打出人命来屡见不鲜。”行刑的差役见是这么神清骨秀的一个小郎君,也不忍心立马下板子打,可国法在此,不得不打。

    “两位大哥,我心里都明白,此乃规矩,我心中并无怨尤。请快快行刑吧。”谢霁催促道,他要在太阳落山之前说动陛下与诸位臣工,时间很紧迫,再拖就来不及了。

    行刑的差役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了要敲登闻鼓,也不再多言,举起板子来行刑。

    “一、二、三、四、五……”一板一板的狠狠落下。

    谢霁将袖间的衣料都咬破,他将忍痛的闷哼声憋在喉间,两眼一阵阵发黑发晕,这他娘的比他爹当年打他打的狠多了,他始知他爹当年纵然怒极,也是吓唬的成分大,手上压根没使力。

    “十六、十七……”谢霁抚摸着袖口被娘亲亲手缝上去的一块大钱那么大的彩布,心中暖意融融,这是当年观钱塘大潮时,父亲特意下水弄潮赢回来的彩旗子,说是要给他避水厄,多么慈爱的父亲啊。当日观潮看水师演练,明明就说好父子共勉之的,他不许任何人以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冤杀父亲。

    “十八、十九……”说实话,谢霁前世今生两辈子都没挨过这么狠的毒打,登闻鼓前的三十板子果然名不虚传,不过,他心里并不后悔。

    忽然之间,天空乌云密布!隐隐有雷声响动,春天怎么可能有雷?!众人不约而同的抬头望向天际。

    行刑差役的手情不自禁的抖了抖,听闻谢家大郎素有文名,功课做的极好,小小年纪已经连中小三元,兴许是天上的文曲星转世,打了天上的星君可是要遭报应的,差役的手越来越虚。

    天上雷声滚滚,响彻天地!

    “不许打我兄长!要打打我!我皮糙肉厚十分禁打!”谢煦一个箭步冲向前来趴在谢霁身上冲差役吼道。

    差役一个没收住势,手上的板子便落到谢霁、谢煦兄弟二人的身上。

    隆隆一个劈雷顺天而下,经过行刑的板子,劈到行刑人的手上,顿时他双手漆黑,血肉淋淋。

    “妈呀!”行刑人被劈懵了,他坐完地上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而后立马滚身跪下冲老天爷磕头求饶道,“老天爷恕罪!老天爷恕罪!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谢霁倒吸一口凉气扭头问向谢煦:“阿煦,你怎么来了?”

    谢煦抹了抹眼睛里的泪道:“这还用问,当然是替兄长挨打来了!”说罢,他伸出硬硬的小拳头示意兄长跟他碰拳头,谢霁冷汗淋淋,攥紧拳头和弟弟碰了碰。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行刑的差役说什么也不敢往下打了!宁可被处死也绝不动手了。又换了一个差役上来,新换上来的差役依旧战战兢兢的,心里怕极了。

    因为他一举板子,天上就滚劈雷,他一举板子,天上就滚劈雷。

    谢煦趴到地上道:“别磨磨蹭蹭的,最后十板子我替兄长挨了!”

    天下哪有兄弟二人平分登闻鼓前的刑罚的,差役们也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两个一起打吧。

    谢霁深吸一口气忍痛道:“阿煦你让开!还有最后十板子,速速打完了事!我们耽搁不得了。”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弟弟一把推开,而后对行刑差役央求道:“请继续!”

    差役扬起手中的板子重重的拍下。

    “噗!”谢霁喷出一口鲜血来!染红了身/下的地砖。

    “老天爷!求你睁开眼!看一看!我谢家何辜于天?!要受此惩处!”谢老夫人被人搀下马车,踉跄的跪在谢霁趴着的板凳前痛哭道。

    谢哲终于搬动了之前的大宗师顾回,府学教官等人闻讯也一起赶了来,众人见谢霁气息奄奄的趴在行刑凳上,谢府老小围在一旁哭作一团,皆心神大震!

    众官员士子忙命人将掌管登闻鼓院的谏议大夫请来,凡有功名无官身的士子皆跪在地上,求大人看在老太傅的份上,网开一面。

    天上乌云密布,雷声滚滚。

    掌管登闻院的谏议大夫亦跟谢府有故,他抬头看了看天叹道:“天意如此,谢家棠棣情深,感人肺腑,剩下的板子给谢家二郎吧,谢家大郎有何冤屈速速进殿去陈情。”

    “谢大人开恩!不过我还能忍。”谢霁抹了一下唇角的血迹说道。

    “忍什么忍!我嘴巴笨,不会说话,能做的只有这些,你快进殿去,别再耽搁了,你是老顽固的儿子,我也是!没道理所有的苦都让你一个人受着。”谢煦一巴掌拍在谢霁腰间,疼的谢霁一激灵差点没昏过去,心中暗道:这个虎弟弟往哪儿拍呢,没被差役打死也差点被阿煦这一掌送走。

    已升为监察御史的顾回一向看好谢霁,暗地里常常为他指点文章,又是他的大宗师,实在不忍心如此人才折在登闻鼓前,于是他向谏议大夫说情道:“张大人,此子并非白身,乃有功名之人,按大齐律例可否酌情减刑?”

    谏议大夫见跪了满地的士子在为谢霁求情,也狠不下心来非要怎样,他痛吸一口气道:“那便再打五大板子了事吧。”

    谢煦指了指自己道:“打我!打我!”

    谢霁闻言一笑道:“要你多读书你不肯,兄长有功名在身,只需再挨五板子便可。如果你此时是个秀才就好了,不用挨打了。”

    谢煦气笑:“兄长,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打趣弟弟了,给兄弟留点面子吧,等过了此关我也去考个秀才回来,省的挨打。”

    谢霁感慨道:“我是做兄长的,只要兄长活着,这板子就落不到你身上,我还撑得住,谢煦,让开!”

    谢煦被兄长坚毅的目光震慑住,他埋头伏地大哭道:“父亲总说我倔,你才是咱家的倔种!”

    谢霁心中其实是暖的,原来……原来这就是手足的意义,相互扶持,相互依靠。

    谢霁领完二十五大板便疼的哆哆嗦嗦的差点滑下凳子去。

    谢老夫人拄着龙头杖走到谢霁跟前,她轻轻将谢霁扶起,然后将龙头杖交到谢霁手中道:“谢家子孙,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便是申冤也要堂堂正正进,清清白白出,霁儿,去吧,曾祖母在这儿等着你。”

    谢霁作揖道:“重孙儿领命!”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总得有个说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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