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两年后。

    冬月,到了新任学政大人“按临”时举行科试的日子。

    谢霁为了方便备考,索性住到了临安府学的学舍里,虽然天大寒,但每户学舍里的生员都夙兴夜寐的温书习作,以求在科试中名列前三等,拿到参加乡试的资格。

    冬天天黑的早,伏青将从家里带来的银骨炭放在炭盆里点燃,再将提神醒脑的醍醐香熏上。

    谢霁将师长们给他指出的文章欠妥之处一一整理出来,从头到尾又仔细琢磨了一遍,下笔抄了两卷书,找找感觉,以防明日考试手生。

    忽然听见对面的学舍里传来一阵争吵,刚刚还压着声音,没一会儿声音越来越大。

    学舍之间相连甚近,并不怎么隔音。

    只是谢霁对面住着的是谢哲,伏青看了谢霁一眼,见谢霁朝他摇了摇头,刚想迈出去劝架的脚又收了回来。

    与谢霁因为准备科试最近才住到府学里不同,谢哲基本从进学以来断断续续的一直在府学里住的。

    盖因,谢哲虽然是临安侯府的支脉子孙,可家里日子过得并不宽裕,父亲是个在族学里给族中子弟当启蒙先生的儒生,后来因为酗酒误事,连在族学里当启蒙先生的营生都丢了,家里的日子过得愈发困难了。

    “这个月的禀米怎么才两斗?这让我们一家老小怎么过活?”门外传来一道尖厉的叫声。

    “娘,你小点声吧,学舍里马上要落锁了,你收了禀米便回吧,家里还等着米下锅呢,余下的我再想想办法。”谢哲将声音压低急忙劝说道,他知道学舍并不隔音,不想自己的窘迫被同窗听到,尤其不想被谢霁听到。

    “你想办法,你能想来什么办法?族学里已经招到了先生,不要你爹了。娘跟你说了多少遍,让你去侯爷面前露露脸,咱家的日子也好过些,你倒好!”女人悉悉索索的抽泣起来继续说道,“侯府既然有意……”

    女人的话没说完,便被谢哲打断了,他低喝一声:“娘!你莫要再说了!”

    “这事儿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若能争取上,何必躲在这个冰窟窿里寒窗苦读,便是拿下国子监贡生的名额也不在话下。”女人继续劝道,“便是我们娘们的日子也好过些,你爹日日宿在那个寡妇的酒肆里,已经许久没回过家了,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你们父子,一个个的除了假清高便是假正经,正经的营生却歇了菜。”

    谢哲见他娘越说越离谱,急忙阻道:“娘,你莫说了。弟弟妹妹还在家里饿着肚子呢。”他并非不体谅母亲,只是那侯府深宅大院的,岂是他能应付得来的,纵然家贫,他亦没有去寻那种富贵的心。

    “饿便饿吧!全饿死了才叫清静!”女人怨毒的诅咒道,今日她来府学的路上路过那个寡妇家的酒肆,好言好语的劝夫君回家去,却被那对奸/夫/淫/妇无端羞辱一顿,心里早就窝了一肚子的火,此刻对着素来亲近的长子一股脑的发泄了出来,她继续口不择言道,“明日科考之后,你便去求了侯爷自愿请入侯府,只要能给我们一百……不,二百两银子为奴为子怎么都成。此事办不成,你也不必回家了,家里再没有你的位置。”

    “娘!你何必如此逼我!”谢哲怒道,“我会读书,考取功名不过是时间问题,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什么叫做逼你?若不是你与西府的谢霁学问相当,又是东府支脉,你以为你会得到侯爷的青睐吗?别做梦了!当初你爹也说自己会读书会举业!如今呢!只怕热炕头上抱着寡妇不撒手呢,我不要以后我就要现在过上好日子!”女人发疯似的怒吼道。

    谢哲也是有自己的骄傲的,他一向学问好,直到遇见谢霁。每次月课季考他以为他会追上谢霁,可谢霁永远比他领先一步,他细细看过谢霁做的文章,耐心钻研,本以为他可以下次考试中迎头赶上,可下次考试谢霁总能以出其不意的角度继续领跑全府学,他仿佛永远也追不上谢霁。谢霁都不屑一顾的临安侯府,他又怎么会看得上眼呢!

    “谢霁不要的,我也不要。”谢哲少年心性,赌气说道。

    “呸!”女人啐道,“你天生的贫贱种也好意思跟人家谢霁比,谢霁的父亲是官家的得力干将,你老子又是什么破烂不堪的玩意儿。你有那么几分聪明像谢霁是你的造化,没成想你还拿起乔来了?”

    女人在谢哲的学舍里搜搜刮刮道:“这不是还有半斗米嘛,你做什么藏着掖着,莫不是也养了什么脏的臭的小老婆?”

    谢哲今年才十四岁,都没到说亲的年纪,又是读书的斯文人,如何听得了这些污言秽语,当即脸涨得通红,他又羞又怒,只是说这话的是自己的亲娘,他不好再说什么,只摆了摆手道:“罢罢罢,你全弄了去吧!再不走学舍真的要撵人了!”总算好说歹说的,将人劝走了。

    谢哲没想到门窗下趴满了密密麻麻的好事儿同窗,见谢哲的娘走了,没有热闹可看了,都捏着嗓子怪声怪调的调笑道:“这不是还有半斗米嘛,你做什么藏着掖着,莫不是也养了什么脏的臭的小老婆?”

    同窗里多的是眼红谢哲禀生名头的人,他文章一向作的不错,也很得教官们看重,平时为人又有些清傲,因此很是招了一波嫉妒。此刻见他吃了瘪,便出言嘲弄了几句。

    “什么啊?怕是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初哥吧,哪里听得这些荤话。”

    “也说不准,毕竟是他老子娘亲口说的。”

    谢哲一心只读圣贤书,哪里听得这些话,年纪又小,脸瞬间像红透了的虾子。

    只有跟谢哲交好的同窗听不下去出言制止道:“四书五经里的文章不够你们读的?跑这里来嚼舌根子,也不怕烂嘴,仔细让巡夜的教官逮住你们,有你们好看的!”

    说曹操曹操到,巡夜的教官提着灯笼照例在落锁之前朝学舍里转一圈,见诸生吵吵闹闹的遂喝道:“禁止喧哗!违者扣分!”

    诸生纷纷散去!

    谢哲叹了一口气打开房门,他一转身见对面的学舍里顺着门缝透出了星星点点的烛光来,住的离他远的同窗都能听到母亲的吵闹而出来看热闹,住的离他最近的谢霁反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动静。

    他又想起前天下午西谢府的马车送谢霁来府学,他隐隐在自己的学舍里听到奴仆络绎不绝的搬东西的声音,连铺盖都是谢霁他娘亲手铺的,临告别之前,谢霁的母亲生怕谢霁冻着、饿着,好一番依依不舍的叮咛,就连谢霁的妹妹都黏着谢霁不撒手,一个劲的问谢霁什么时候考完回家?她提前在家中留好兄长最爱喝的甜粥。

    谢哲想到这里突然觉得眼眶很酸涩,他也有妹妹的,他的妹妹前不久还期期艾艾的问他可不可以给她买一朵通草玉兰,本来是可以的,可惜时运不济,他作保的那个童生院试的时候被查出携带搜子,他连带着被罚了半年的禀米,是以母亲来的时候才没有多余的禀米供家里嚼用,就连刚刚母亲带走的那两斗半米,还是别的同窗见他窘迫,省下来匀给他的。

    谢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明天的科试,想着临安侯释放给家里的意思,想着自己以后的前途,来回辗转反侧。

    谢霁一心温书,并未在意门外发生的争执,等他合上书卷时,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忽然听到窗外一阵阵“哐哐哐”的声音,心下不解。

    伏青打了哈欠迷迷糊糊的嘟囔道:“大半夜的,谁这么扰人清梦?!还让不让人睡了。”他转头见主子也要歇息了,忙走过来伺候。

    “去睡吧,这里不用你。”谢霁摆了摆手说道。

    忽然谢霁听到噗通一声!门外万籁俱寂。

    “糟了!”他突然暗骂一句,朝门外跑去。

    今年冬天特别寒冷,连极少上冻的临安,最近水池子都结了厚冰。

    果不其然,冰封的泮池上多了一个圆不隆冬的大窟窿,窟窿还断断续续的翻着水泡,周围还留了一块半尺见方的石头。

    伏青一看主子突然跑出去了,自己一瞬间也赶走睡意,头脑清醒了过来,随即也跟着跑了出去。

    伏青一看谢霁站在冰窟窿旁,顿时三魂吓飞两魂半,忙道:“公子站远点,放着我来!”

    说时迟那时快,伏青脱掉外袄一溜烟的跳下冰窟窿,将跳下去的人猛的一抓,提着那人的胳膊往冰窟窿处游。

    “能救便救,不要勉强。”谢霁一边嘱咐伏青,一边四下张望寻到一根竹竿递下去给伏青引路,伏青摸着竹竿费劲的往上游。

    大冷天里,谢霁惊出一身冷汗来,幸亏伏青水性好,三下五除二将人捞了上来,谢霁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朝伏青罩去,二人就着月色仔细一看,才发现跳泮池的人是谢哲。

    谢霁:“……”

    伏青当即将人放平,不停地按压谢哲的胸腔,把谢哲呛到的水挤出。

    谢哲的脸苍白如纸,谢霁伏青二人迅速将他抬入学舍内暖和着。

    “怎的这屋里跟个冰窖一样,伏青,去我的学舍里再拿两个炭盆过来。”谢霁回头吩咐道。

    他将谢哲身上冰凉冰凉的襕衫褪去,将人擦了擦塞到了棉被里。

    伏青已经换好衣服重新拿了炭盆过来生着,他连声打了三个喷嚏,大概是着了凉,谢霁煮了些姜汤给二人喝了。

    屋里有些暖和气了,谢哲幽幽转醒,抬头看见了谢霁,不禁一愣道:“你怎么在这?”

    “我总不会在冰封的泮池里。”谢霁看了他一眼说道,“府学乃求学圣地,平白多个孤魂野鬼反倒不美。”

    “……”谢哲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微弱的叹了一口气,语调凄怆的说道,“你又何必救我呢。”

    “我刚吹了灯烛你便跳池子,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吧,当我是日行一善吧。”谢霁拿铁叉子拢了拢炭盆里的炭火道。

    “……”谢哲缩在棉被里冻得瑟瑟发抖道,“你这种富家公子又怎会了解我的难处呢。”

    谢霁上辈子也是跳水而亡,他没有办法劝人想开一点云云,只道:“我命人禀了教官,一会儿有人为你来诊治,想必又是一笔花费,连带着我的两盆炭,你未还清这两笔债前,还是好好活着吧。若明天的科考不过,你禀生的名头保不保的住两说,只怕连乡试的名额也丢了去,日后会更加难过。”

    谢霁说罢,转身走了出去,顺便叮嘱伏青道:“你一并留在这里,顺便问郎中讨一剂驱寒的方子,等吃了药再回去。”

    伏青心想自己可能已经着凉了,回去没准儿会将风寒传给主子,怕影响主子明日的科试,随即乖巧的点了点头,坐在谢哲的学舍里未动身。

    谢哲:“……”

    谢霁回了自己的学舍,脱去外衣,躺在床上忽然想起许多以前的事。

    谢哲说自己不理解他的绝望,可谁人没有属于自己的绝望呢,自己前世怀揣的绝望只比谢哲的绝望更加压抑人。

    只是今世的自己有了想要守护的家,便不会再动轻/生的念头。

    就像父亲说的那样,世上的许多事都不轻松,要相信自己。

    谢霁思绪纷杂的想了许多,后来慢慢迷迷糊糊的睡着,等鸡鸣了三遍才醒来,洗漱完毕,吃了伏青买回的早点,收拾收拾去了考场。

    见谢哲一边喷嚏一边鼻涕的忙个不停,谢霁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待考完之后,谢哲特意等考场的人散尽,才慢吞吞的走到谢霁面前低声道:“昨天,谢了。”谢霁没将他轻/生的事儿抖出去,只跟教官说夜里有人睡迷糊了,起夜不慎掉进了泮池里,郎中来的时候,只一个劲的念叨他是个粗心的小子,除了谢霁主仆没人觉得是他自己跳的泮池,保存了他所剩不多的颜面。

    “客气了。”谢霁说道,“好好准备来年的乡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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