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夜色凉如水。

    谢霁与杨昉守在灵棚前看顾着案上香,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地上的铜盆里传来火星燃破的声音。

    杨昉随即躺在草毡上静静落泪,谢霁在他身边悄然躺下,看天边明月既隐,星河璀璨。

    “今年临安府匀出一个府学名额给两浙转运使司。”谢霁突然开口说道,“我已向大宗师举荐了你。”

    良久,杨昉擦了擦眼泪道:“只怕是不行,不日我将扶柩归蒋夫子的故里,这个名额给我也是浪费了,你只管去,不必顾及我。”

    “夫子的故里离临安百千里地,你一个人怎么周转的过来,我与你同去。”谢霁说道。

    “谢府还有一大家子要照料,你别脱身走了令姑母担心,我一个人是可以的。”杨昉继续说道,“况且,也不止这一件事,我还需顺路去一趟河西,把户籍之事落实了,上学的事儿也一并在河西办了,我们兄弟二人何苦为这一个府学名额让来让去的。”

    谢霁递过一张烤熟的梅菜锅盔来:“你要远行的事,我娘知道吗?”

    杨昉面色一紧,闭口不言,姑母肯定是舍不得放他走的,所以此事他还未对姑母提起。

    谢霁叹了一口气道:“果然如此,只是此事无论如何也得通知我娘一声,夫子的故乡离临安那么远,你一个人去我娘必不会同意的,家里还有一些可靠的健仆,有的还是先前杨府里的旧人,到时候你一并带了去,也好有个照应。”

    杨昉将锅盔盖在脸上,无声流泪,良久他才说道:“我会跟姑母提的。”

    三日后,谢霁帮杨昉收拾行李,杨氏匆匆赶来,带着旧时杨府的奴仆。

    杨氏叹息道:“蒋夫子待你犹如亲子,对我们杨家更是恩重如山,你之所望,姑母不会拦你。只是你得记住,你不是没有家的孩子,姑母依旧牵挂着你,办完事后,速速回家来。”

    杨昉郑重的朝杨氏磕了一个头道:“侄儿记下了。”只是他到底还是隐瞒了姑母,安置好夫子的灵柩之后,他想在夫子的墓前结庐守孝三年再做打算,夫子待他犹如亲子,殊不知他早就待夫子犹如亲父一般,子守父孝,天经地义。

    送走杨昉之后,一晃眼到了学政大人为新录取的生员举行入泮礼的时候。

    新进学的生员人人着簇新的儒巾、玉色布绢制宽袖皂缘襕衫,学政大人在前一一为其簪花,是为簪花礼。

    院案首不仅要受簪花之礼,还要肩披红帛,是为披红之礼。

    轮到谢霁的时候,他稍稍退后半步道:“学生授业夫子新丧,不便如此,还请大宗师见谅。”

    顾回前些日子耳闻临安城新没了一个大儒,遂问道:“可是姓蒋?”

    谢霁点点头。

    顾回惋惜的叹了一口气道:“实在遗憾,然披红之礼本是讨个头彩,不好略过,既然如此,你且捧着这方红帛亦算全了孝心吧。”

    谢霁接过红帛恭恭敬敬的捧在手上,随诸生一起过泮桥,尝芹宴。

    府学里新进的生员入学之后,不一定非得在学校学习,只是每月的月课必须参加,季考亦不能缺席。月课、季考的第二天,有教官专门教授《大齐律》,全体生员每个月还要在明伦堂诵《卧碑文》。

    除却这些必须到场参加的课业活动,其余时间皆可自便,只是这些年来,府县等官学的教官多阘茸不称职,有师生之名,无训诲之实,所以除了家境贫寒的生员支付不起额外请夫子的花费,一般的,都会自请名师教导,并不每日来府学听课。

    谢则自然也是清楚府学里的情况,在谢霁归家后,他特意将谢霁叫到书房中。

    静谧的书房中,谢霁看着摆放在眼前的钥匙,有几分不明所以。

    谢则问道:“霁儿,大宗师是如何对你说的?”

    谢霁将临安府学政顾回的话重述了一遍说道:“每逢休沐,大宗师叫我无课的时候去寻他指点文章。”

    谢则点点头告诫道:“这是大宗师的抬举,你需得刻苦努力,莫辜负了师长的一片栽培之心。”

    谢霁郑重的应了。

    “在府学里主要是摸清时下流行的文章技法和大儒们对文章的喜好,碰到学问好的同窗要多多切磋琢磨,切勿闭门造车,有大儒去府学讲经时,你也切莫缺席了。”谢则将一串钥匙推到谢霁面前道,“该掌握的你基本已经掌握清楚,做学问不单单要看四书五经,那样太狭隘了,这是谢家藏书楼的钥匙,你平日无事便去里面读书吧,有何不懂的记得来问我,里面不许点蜡烛,天亮之后进去,天黑之前出来。”

    谢霁闻言眼前一亮!是谢家藏书楼!早就听父亲说,那里是只有进了学的谢家子嗣才能进的地方,据说里面的书籍曾祖父全都读过,并做了注解,他早就心痒难耐了,只是先前自己没有功名在身,不好意思朝大伯父开口,如今好了,终于可以一睹藏书楼的风采!

    “多谢大伯父!”谢霁兴高采烈的拿了钥匙便朝后院的那座阁楼跑去,那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八角楼,一共有五层,每层八面,格局呈坎卦,防走水的意思。

    平日里等闲人并不能靠近,只有大伯父偶尔会进去里面读书,因此藏书楼很安静。

    谢霁拿钥匙开了藏书楼的门,进去之后依规矩将门闩放好。

    藏书楼前的空场角落处有两间半低矮的房子,一个看不出岁数的驼背老汉在房子旁正喂着双生子的花猫。

    谢霁乍见此人心头一震!

    那是前世他兵败之后向南撤往临安的路上,亲兵回禀说有谢家来的老仆死活都要见上他一面,他以为是临安侯府的家奴,没想到走出去一看,却并不相识。

    那人赫然就是眼前这个驼背老汉,只是更苍老得多。

    两人久久对望之后,那老汉失望的摇了摇头沮丧道:“找寻不到了,找寻不到了,我终究有负老七爷所托。”而后抱着随身携带的木匣子跳入滚滚钱塘江中,投江自/尽。

    谢霁当时不明所以,甚至还有几分莫名其妙,以为是老汉寻错了人,兵荒马乱之下绝望自/尽,却没想到原来他是西谢府的老仆。

    那他当时说的话,可能大有深意,老七爷是指曾祖父,莫非这老仆是曾祖父身边伺候的人,前世西谢府散了之后,他在找曾祖父的后人,只是当时的谢霁并非他要找的谢霁,他再也寻不到西谢府的后人,绝望之下,投江自/尽。

    谢霁心中仿佛挨了一记闷锤,他默默走到老汉面前道:“老丈,小子有礼了,大伯父命我来此处读书,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钱粮?这里面只有书,没有钱粮,你来错了地方。”老汉听了半晌方才慢悠悠的回道。

    谢霁:“……”敢情这是个耳朵不好使的。

    “我就是来看书的!”谢霁耐心的一字一句回道。

    “不行!这里不许烤乳猪!里面全是书,见了火星子可还了得!”老汉慢悠悠的阻止道。

    谢霁扶额,他从随身携带的布兜里掏出纸笔,写了大大的两个字“看书”,然后递给老汉看。

    老汉点了点头,颤巍巍的说道:“去吧,去吧!可不许在里面烤乳猪。”

    谢霁闻言有几分抓狂的摇了摇头道:“我不烤!”随即逃也似的大步流星走进了藏书楼,生怕慢一步就被老汉拖出去。

    见少年的身影快速消失在眼前,老汉失笑的摇了摇头低语道:“性子这么急,像老七爷年轻的时候。”

    谢霁当然没有听到这句话,他被眼前浩瀚的书册震撼到了,若说他前世被幽禁在临安侯府的时候,也是读过不少书的。可算来算去,还不到这个楼里藏书十分之一的分量。

    他也曾自诩博学多才,学富五车,可进了藏书楼才发现,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之前或许太过骄傲自满了。

    他东转转西瞧瞧,喜的什么似的。然后按照经史子集的编号,抽出一本《论语》来,是多年之前的手抄本,只见扉页写着一行小楷:礼崩乐坏,不知圣人能解吾惑否?谢壑书前。

    字体遒劲愤慨,笔笔如刀,想来是曾祖父刚出临安侯府时所抄,谢霁如获至宝般一页一页小心翼翼的翻读着,他早已将论语背过千遍万遍,可看着曾祖父曾经誊抄的《论语》,仍觉新鲜至极,就仿佛隔着时光与生死和曾祖父对望一般。

    与之前谢霁想的不一样,他不是第一次看曾祖父著的书,恰恰相反,大齐科举参考书目里有好几本是曾祖父编写的,那些书中言辞古雅,精辟入里,字词用典皆不离圣贤之道,十分规整。

    而这些手抄本不一样,曾祖父一边默写誊抄书卷,一边用蝇头小楷碎碎念,总觉得这里晦涩,那里累赘,不一而足。而后又有补言道:读书百遍,方知自己之前所见狭隘至极。接着又抒发了新的感慨,甚至一篇经文附着着好几种不同的看法,有时候是曾祖父自己不同时期的不同领悟,有时候是曾祖父自己与他人之间的不同见解,但每种见解都会记录在书中供人翻阅。

    总之,原册很薄的书籍被装订的很厚,大伯父嘱咐他先将第一层的书籍看完再上第二层楼。

    谢霁重新读了曾祖父抄写的四书五经,每读一遍便重新体会曾祖父书写的几种见解,渐渐地竟也形成了新的见解,这令他十分惊喜。

    不知不觉,金乌西坠,谢霁揉了揉发涩的眼睛,恋恋不舍的放下书本,走出藏书楼。

    他想着明天命伏青誊一份府学的课表安排,然后帮他把铺盖搬到藏书楼前的小房子里,他要用心埋头苦读,为三年后的乡试做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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