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临安府学政掌管全府的学校政令和院试,按期巡历府、州、县学,查师儒优劣,生员勤惰,俗称大宗师。

    谢霁随着差役进了学政衙署,但并未在衙署里多做停留,而是径直通过隔门来到了学政大人的官邸。

    江南好园林,临安府的学政衙署本来就是前朝一个老翰林的私邸园子改建的,是以此处风景大多保留了下来,说是官邸,但比起名家园林来也毫不逊色。

    长堤嫩柳,湖光山色,尽收眼底。

    一阵悠悠然然的琴音传来,谢霁往湖心亭驻目一望,见一神清骨秀的中年书生在亭内抚琴,正是新上任的临安府学政顾回。

    “谢相公,学政大人正在湖心亭等你,小的先告退了。”差役见完成任务,火速退了下去,跑往前衙当差。

    谢霁点了点头,轻轻踏上廊桥,拾步向前,并没有惊扰到亭中抚琴之人。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

    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

    荠麦之茂,荠麦之有。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

    学政大人边抚琴边吟唱,声音浑厚而低沉,语调萧萧。

    谢霁静静的站在湖心亭的台阶下细心聆听。

    待学政大人吟唱完毕,谢霁才恭敬的开口说道:“学生谢霁见过大宗师。”

    顾回叹了一口气道:“尔可会抚琴?”

    “略懂一二。”谢霁回道。

    谢霁的琴是杨氏亲手教的,说是略懂到底是谦虚了。

    顾回又问道:“你可知刚刚那首曲子的来历?”

    “是《猗兰操》,传闻此曲是孔夫子所作,韩昌黎补录佚文。”谢霁言辞简洁的回道,并未多说一句话。

    顾回暗自点了点头道:“你可会抚?”

    谢霁拱手作揖道:“学生献丑了。”

    顾回起身行至一旁,谢霁坐到琴前,照着顾回刚刚的曲调重新抚唱了起来,只是谢霁到底是少年人,语调不复刚刚的低沉萧瑟,反而添了些少年人独有的果决坚毅,声音里带着一丝特别的清越,犹如玉石相击。

    一曲毕,顾回抚掌笑称:“谢庭之芝兰玉树,果然名不虚传。”

    谢霁举止有度,气质从容大方的回道:“大宗师谬赞了。”

    顾回又道:“本官十分好奇严转运使与薛通判共同举荐的人有何殊异之处,如今见着,确实无虚。”

    他捋了捋胡须,心下暗想:临安府考生与两浙转运使司考生素来不睦,究其因却又令人哭笑不得,若是平日里闹一闹也无甚大不了的。但若这些学子将来经由科举取士,立足朝堂之上,便埋下了党争的祸根。

    是以,当同僚们一致向他举荐谢霁的时候,他已经在悄悄观察此子的品性了,若今天放榜之日,但凡谢霁参加到南北两院考生的乱斗中,他都不会接纳此子。他素来厌□□争,也不会被这样的人当成向上攀爬的阶梯。

    如今他见了心性沉稳的谢霁,老怀欣慰。

    “你可知本官今日让你抚此曲的缘故?”顾回略一沉吟,终究还是问了出去。

    “兰为王者香,大宗师是告诫学生要一直秉持如幽兰般高洁的品性,莫要失了君子之道。”谢霁转头回道。

    顾回略惊,此子通慧之处百个也不及他一个,他这个院案首要比往年的更加出色,于是他又问:“转运使司考出来的学生是没有名额入府县两学的,你如何看待此事?”

    谢霁站起身来,注视着湖岸上开的葱葱郁郁的兰花丛道:“大宗师,从此处到湖岸有一射之地,可兰花依旧是最亮眼的存在,只要是兰花盛放,无论是谁从此处望去,兰影都一瞬入目。学生今日腆颜以幽兰自居,一生都愿为幽兰。”

    顾回闻言微震,亦似有所感,良久他才开口说道:“我的籍贯也是汴京,我父亲是谢府门生。你很不错,有你曾祖父几分模样,只望你能牢记今日所言,不堕祖宗嘉声。”

    谢霁恭敬作揖道:“学生谨记。”

    顾回认真道:“既然你如此爱兰,便起一盆带回家吧。”

    “……”谢霁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道谢。

    “另外,临安府的府学今年余出一个名额来给两浙转运使司的考生,这次转运使司主考童试前两关的官员一致推荐了你。”顾回兴致勃勃的说完,以为至少可以看到谢霁脸上兴高采烈的神情,没想到谢霁虽目露向往之色,却转头拒了。

    “恩师们赏识,学生原不该辞,只是……眼下有一个人更适合去府学里读书。”谢霁敛眉回道。

    “哦?何人?”顾回好奇的问道。

    “此次的院试第二名,杨昉。”谢霁推荐道,“此生情貌坚毅,品学优良,比学生更适合入府学。”

    虽然顾回是才上任临安府学政的,但他亦是汴京人士,对汴京杨氏的事儿比较熟,对杨谢两家的交情也略有耳闻,不过入府学读书是大事,怎能如此草率的做主?

    于是,顾回道:“此事不急,你先与家里商议一番再做决定也不迟,左右到真正入学还有个把月的功夫呢。”

    谢霁告退,手里端着一盆大宗师赏的极品墨兰。

    考生并未散去,大家也都好奇谢霁在大宗师府上得了什么际遇?

    见谢霁端着一盆极品墨兰出来,众人都酸了。

    盖因院试结束之后,考中的士子会参加学政大人主持的入泮礼,齐朝好簪花,学政大人会在入泮礼上为学子们簪花,当然根据院试的时节不同,所簪的花也不一样,今年该簪兰花了,而兰中至名至贵者已被学政大人赏给了谢霁,可见学政大人对谢霁的垂青。

    谢霁在学政大人面前好好露了脸,这怎生不让人嫉妒。

    谢霁轻吁一口气,并未吩咐伏青直接回家,而是去了蒋夫子处,蒋夫子的病越来越重,沉疴难返,便是母亲与表兄联手都没有甚有效的办法,只能拖过一天算一天了。

    谢霁想将自己与表兄双双考中的消息头一个分享给蒋夫子,可惜出来的晚了,想必前去报喜的差役已经到了。

    谢霁刚一下马车,便见蒋夫子家里静悄悄的,报喜的人在门侧静静地等着,并未奏响锣鼓,秋然姑姑在一把把的给人散发喜钱。

    裴秋然见了谢霁忙指了指蒋家的门道:“快些进去吧,就等着你了。”

    谢霁心中咯噔一下子,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当即拔腿跑了进院里,心跳腾腾的加快,他放轻脚步将夫子卧室的门帘掀开,母亲和表兄都在。

    谢霁快步走上前去轻声说道:“夫子,我回来了。”

    蒋昀山常年抱疾,形容枯槁的厉害,嘴唇渐如纸色,他费劲的睁开眼睛询问道:“如何了?”

    谢霁见夫子如此,不禁悲从中来,豆大的泪珠簌簌落下,他忙含住悲痛,忍泪回道:“回夫子,我与大表兄皆中了,我腆列头名,大表兄屈居第二名,我们兄弟二人皆不负夫子所望。”

    蒋昀山剧烈的干咳了一阵笑道:“好,好,好。”他摸索着握住谢霁的手,将谢霁的手与杨昉的手搭在一起道,“日后你们兄弟二人要互相扶持,艰危共度,荣华同享。”

    “学生记住了。”谢霁与杨昉泪如雨下。

    蒋昀山叹了一口气对杨氏道:“本以为能多苟活几年,看着昉儿成家立业,如今这光景怕是不行了,人走灯灭百事消,只能将昉儿拜托给夫人了,他这孩子素来心思敏感又刚直,日后怕是会吃不少亏,只求夫人多多规劝教导,如此我也该放下心了。”

    杨氏忙拭泪道:“昉儿得师如此,是他的造化。”

    蒋昀山粗喘着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本无子无女,又生受杨谢两家恩惠甚多,身后之事便一切从简吧,不许昉儿为我披麻戴孝,一切以他的学业为重。”

    “夫子!”杨昉错愕的张大眼睛,夫子待他如亲子一般,夫子又无亲生子女,披麻戴孝之事本来就应该他来的。

    蒋昀山摆了摆手,猛提一口气瞬间憋在喉咙处,涨得脸色通红泛紫。

    谢霁与杨昉连忙拍打他的后背为他顺气。

    蒋昀山猛的吐出一口淤血来强撑着身子继续说道:“霁儿早慧心重,生来少挫,少年意气,还需继续打磨打磨,不可冒进……”他剧烈喘息着握住谢霁的手嘱咐道,“霁儿,人生是可以容得下一次失败的,不要把自己逼的那么紧。”

    谢霁心中大恸,他蓦然抬头看向夫子因为病弱而愈发清凌的双眸,眼泪瞬间逾湿眼眶。

    “霁儿啊,人生很长,无人常胜不败,要愈挫愈勇,不争一时胜负,但求其志长存不灭,谨记!谨记!”蒋昀山长叹一口气说道。

    谢霁使劲点头道:“学生都记下了,夫子。”

    “让外面报喜的人把锣鼓都敲打起来吧,我想听听这久违的热闹……”蒋昀山说完最后一句话便闭目不再言语。

    仆人在门口做了一个手势,外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将谢霁与杨昉的哭声掩盖的严严实实。

    蒋夫子与世长辞了。

    灵堂在谢裴两家的操持之下迅速布置了出来,蒋夫子生前无子女,所来吊唁者皆是学生故友。

    杨昉枯坐在灵堂之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忽然想到第一次见到蒋夫子的情景,那天忙乱又死寂,夫子帮他埋葬了父亲,而后牵起他的手对他和蔼的说道:“孩子,跟我走吧。”

    一路山高路远,海阔天空,从蜀西到临安,他被夫子枯瘦的大掌紧紧握着,从此不再慌张。

    如今夫子走了,他的心里也无端缺了一块,再也不全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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