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死了，大兄战死了，二兄战死了，长老们病的病、亡的亡。就连往日亲密无间的朋友，也都寻不到踪迹。

    所有的死亡离散，都有一个终点，那就是母族一脉。一次是巧合，两次的巧合，次次巧合就是早有预谋。

    爹爹，父亲，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图谋这一切的呢？发觉真相后的德音竟没有哭出来，也许是早已经猜到，也许是他骨子里更像父亲。不过一切都没关系了，杀人诛心，他要一个公道。哪怕这个公道会背负骂名、不得好死，无所谓了。

    骄纵、愚蠢的傻儿子他当了二十余年，早已驾轻就熟。不知爹爹留着他，是因那残存的父爱，还是欲盖弥彰做那块遮羞布。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活着就好。

    顿冒安征服东胡诸部，德音表现的比顿冒安本人还高兴。直嚷嚷着选王庭，要将王城建的比乌护王庭宏伟千百倍，比大周的大明宫还要气势恢宏。

    这马屁算是拍对地方了，顿冒安一面怒斥胡闹，一面赏赐儿子金银，还不明白什么意思吗？

    德音独得全家宠爱这些年，哄长辈开心那是手到擒来。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请命修建王城，还特别真切道，希望将来的弟弟妹妹都生在王城，不要像他和哥哥们那般，离王都越来越远。

    说到战亡的二子、病故的老妻，父子两抱头痛哭。是以，在德音不懈的努力与演戏下，顿冒安追封老妻为惠礼可敦，长子为勇安王，次子为勇毅王。

    德音满意极了，一死百了，虽不能告慰死者，恶心恶心活着的人也挺不错的。至少，自己这个用来彰显仁义的活招牌暂时死不了了。死不了就好。

    为了继续在父亲面前演戏，德音多次拒绝顿冒安的赐婚，理由多种多样，非常之不靠谱甚至羞辱人。

    不是嫌人家姑娘长得不好，就是皮肤不好，要不就是脑子不好。三王子说了，人家要娶冰肌玉骨的天仙，凡夫俗子配不上他。

    顿冒安依旧是嘴上骂骂咧咧了，实际惩罚一个没有，还给他安排个寻边使的差事，让他拥有巡查东胡各部的权利。

    贼人胆虚，顿冒安以己度人，自然是极防备这个三儿子的。好在这个儿子像老妻，热情重义气、容易相信人还没心眼。

    至于为何留下老妻这最后一滴血脉，除了好掌控外，更多的是不得已。顿冒安都五十好几的人了，在东胡再创业不容易。没个成年的儿子，等同于没有未来。德音就算再立不起来，也比没有强。至于将来，十几年后幼子们长大成人，自有一番计较。

    德音领了差事依旧老样子，呼朋引伴不干正事。好在对修城池尤为上心，真让他赶出一座漂亮的城池给他爹生孩子。

    顿冒安搬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庆祝诸子满月为由，邀东胡各部齐聚王城。德音主动请缨筹备酒席宴饮。理由很简单，吃喝玩乐他最在行。并且在席宴间借着酒劲，恭请他爹祭拜天地，自立为汗。

    顿冒安一面怒斥德音不懂规矩、耍酒疯，一面满脸笑容的自我检讨，只道德音是幼子宠坏了，行事无章法。连句别当真都说不出口，可见德音拿捏他爹心思的精准程度。

    德音的狐朋狗友收到暗示，相继站起身歌功颂德请顿冒安称汗，同远在玄武城的坚昆阿热汗一决高下。

    吵嚷到最后，顿冒安的心腹、东胡各族长也纷纷下场。明明是场喜获麟儿的满月宴，直接改成可汗登基宴。

    顿冒安越发喜欢这个儿子，机灵、聪敏、指哪打哪，简直不要太顺手。推己及人，权利让顿冒安放松了警惕，自以为是的将血海深仇一笔带过。

    顿冒安没糊涂彻底，深知此时并非称汗的好时机。自号东青，以东胡大叶护自居。民间直接以东青可汗称之。

    顿冒安嘴上谦虚不敢称汗，王庭设置倒是同乌护无异，左右贤王、左右宰相、卫队属官，一应俱全。

    权衡之下，顿冒安将最重要的左贤王之位交给了唯一成年的儿子德音。没办法，东胡各部说得比唱得都好听，表面上歌功颂德、归顺臣服，暗地里小动作就没少过。废物亲儿子总比有军队牛羊的东胡族长强。

    德音当上左贤王高兴是高兴，偏偏没高兴在正地方，即不要权也不要兵马，反而一心娶媳妇。直接口出狂言要尚大周公主，央求他爹代他向大周皇帝提亲，请旨赐婚。

    顿冒安被儿子气昏了头：“你爹我都没这个胆子求娶大周公主！”

    德音立马建议：“咱们爷俩一起求娶，好事成双，岂不更好？”德音是被顿冒安揍出王宫的。逃跑经验丰富，还挺不好追的。

    顿冒安一直做着同大周、坚昆分庭抗礼的美梦，又怨当年药罗葛遭难大周袖手旁观，心中憋着一股气，实在跪不下去给大周当女婿。

    实在是越想越气，顿冒安召见左贤王，准备劈头盖脸骂一顿好出出气，谁成想左贤王早出城好几日了。至于去哪儿，好像同狐朋狗友游玩去了，打的还是巡边的名义。顿冒安更气了，连心爱的小儿子都哄不好！

    成功摆脱大叶护监视，德音总算活了过来，呼吸都敢大口了。德音深知，想要报仇，光靠自己是不行的，需要帮手，强有力的帮手。

    大周和坚昆，德音只能选大周。无他，坚昆太子盛名于世，漠北、西北亲如一家，锦上添花，好处有限。

    大周则不同，盛事不在，余威犹存。只要有用，何尝没有生存之道？至于骨气，没有报仇重要。

    德音什么都不用做，自有不如意的东胡部落前来投效。再者，他生活奢华、一掷千金，向来主张互市过好日子。东胡诸部又不傻，不愿用自己命去拼顿冒安的宏图伟业。过好自家的小子日，比什么都强。

    顿冒安虽说对德音的不求上进非常不满，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左贤王胸无大志、难担重任，但也不得不承认，通商互市所带来的好处。结果就是，骂骂咧咧跟在三儿子身后捡便宜。

    燕北都护府调兵遣将的时候，德音多次劝说顿冒安称臣求和。顿冒安直接骂德音是懦夫窃国贼，东胡勇士怎会怕早已衰败的大周边军！甚至夺了他左贤王王位，命他在家闭门思过。

    德音见顿冒安被架在高台，再也下不来，这才放心回家，紧闭府门。几日后，孤身一人的德音携带左贤王印，来到燕州，求见燕北大都护。

    德音的投诚，是惊喜更是意外。尽管过程曲折，好在结果差强人意。顿冒安的心腹几乎死伤殆尽，剩下的不足为惧。

    至于以后，德音是想过的。德音他自己一心复仇，不考虑将来，并不代表他不为身边人考虑。

    德音只是被溺爱的有些天真，并非没有思考的能力，面对风雨的毅力与决心。他估算过，以大周目前的国力，统治经营东胡，实在是有些困难。羁縻绥靖，通商互市，顺便给坚昆找麻烦才是上策。

    顿冒安部余威犹在，是代理人的不二人选。不求大富大贵，日子总能过得下去，比在王庭安稳多了。

    德音有德音的打算，朝廷有朝廷的布局。顿冒安不止不能杀，还要好吃好喝供起来，这般好的把柄，定要长命百岁、子孙延绵才行。

    卖父求荣这个帽子一定要牢牢扣在德音头上，这般品行有瑕之人统领东胡，才能如指臂使、令人放心。

    东胡左贤王德音，助朝廷平叛东胡之乱有功，特赐封为林安汗，代天子镇守东胡，以报天恩。

    新任的东胡之主接到圣旨并没有多欢喜，而是面向长安规矩且虔诚的叩首，谢大周天子的信任。有他德音一日，东胡永远是大周的东胡。

    除了热情款待长安来使，德音还多次表示，想要当面叩谢天子隆恩。德音的胆色和脸皮，还真震撼了一批人。

    最终在德音孜孜不倦的努力下，朝拜谢恩之行进展的极为顺利，德音本人更是不惧风雪，星月兼程，携重礼抵达长安。

    见到会昌帝就跟见着亲人似的，忏悔哭诉手到擒来，唱念做打有模有样。首先，德音哭诉这些年的不易。自从阿跌氏冒姓药罗葛，漠北草原就没安生过，乌护子民颠沛流离，慌于逃命。

    其次，乌护灭国咎由自取，然乌护百姓无辜，只求生路，不敢有其他妄想。

    最后，父亲煽动东胡诸部同大周对立，全然出自私心。东胡诸部迫于威压，不敢反抗。如今得见青天，定不会再被蒙蔽。

    德音鼻涕一把，眼泪一把，还不忘给他爹求情。家父不过是猪油蒙了心，一时转不过弯来，不是真心实意同大周作对，祸乱边疆。如今他老人家年纪大了，还请天子仁慈，善待他老人家。林安定会按时朝贡，只求父亲颐养天年。

    父子夺权，你死我活，并不新鲜。会昌帝还真没想到这林安竟想要活口，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这辈子都注定被这份感情牵绊。

    诚心降服，哪有拦着不让父子相见的道理。会昌帝等德音哭够了，才将顿冒安请过来。德音见到阿爹，直接跪着来到阿爹近前，胆怯又关切道：“爹爹安好？”

    顿冒安头发白了，后背也佝偻了，早没了可汗的雄风。见儿子如见仇人：“庶子！”

    德音倒是心满意足：“爹爹安好，孩儿总算能安心了。”

    顿冒安可不吃这套：“少在这演戏！”

    德音只问：“阿爹可是在后悔，当初为何没送儿子去见娘亲和兄长？一念之仁，行差踏错？”

    顿冒安也不吃惊：“果然猜到了。”

    德音满眼充血：“母亲和大兄、二兄究竟做错了什么？值得爹爹痛下杀手？就为了一统东、西二部？”

    顿冒安时至今日依旧不后悔：“你不懂！”

    德音擦干眼泪：“儿子不是父亲，不想懂，也永远不会懂。就算父亲罪孽滔天，儿子依旧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赴死。父亲放心，东胡在大周庇护下，再不会卷入兵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