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帝多年不开早朝，是以各部官员起身后径直往供职的衙门点卯。
六月日头长，天亮得早，可刑部后堂在黎明时分就燃了烛。
刺杀皇子一案的嫌犯虽是由御史押送回京，都察院却没有专门的大狱，一干人犯现羁押在刑部监中，案子自然也被提到刑部来审。
司务打了个哈欠，大人们宵衣旰食，连累他也陪在这儿听吩咐。
灯油爆得噼啪响，堂上摆了一条漆黑的公案，刑部尚书薛九山坐在当中，两侧也设了案桌，都察院的御史和大理寺的官员分列两边，正坐在案前喝茶。
司务捧着一摞供词在堂中一一分发，众人吃着寡茶，面上皆带疲色。
这桩棘手的案子审了多日，算上这一回已是第五回堂审了。明日便是朝审的日子，这回能不能审出结果，谁也没底。
正理着卷宗，前院忽有人来报：“襄王殿下到了。”
两扇门缓缓打开，清尘收露，难得的雨后凉意让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笔挺的绀青身影迈入正堂，官员们搁了茶盏起身行礼，朝审在即，管他什么结果，先应付眼下罢。
薛九山吩咐司务：“给殿下设坐。”
司务答应着在左首又添了一把椅子。
薛九山解释：“今日的案子殿下是苦主，委屈殿下入座。”
“虚礼而已。”江枫坐下，接过司务呈上的供词，“各位大人开审罢。”
“是。”
不多时，衙役将谭啸带了上来。
出人意料地，除了衣袍不甚整洁外，他倒并不十分狼狈，连发髻都梳得一丝不苟，缓步走上堂来，对着上首和两侧分别一揖。
大理寺卿杨茂很是看不惯他这幅样子，薛九山尚未发话，他先起身道：“罪官谭啸，还不跪下听审。”
谭啸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哂道：“大周律有明文，本侯尚未定案，仍是陛下钦封的二品郡侯，罪官二字实不敢当。杨大人令本侯跪你这小小的四品官，恐怕于礼不合罢。”
杨茂冷哼一声，“侯爷心有高志，本官自不敢与侯爷相比，只是请侯爷睁大眼睛看看，这堂中有没有受得起你这一跪的人。”
谭啸眯起眼，这才发现最前头的椅子上有个熟悉的人影。
他笑了一声，“我说杨大人今日怎么这么大的官威，原来是苦主来了，才在这堂中鸱鸮弄舌——啊！”
他话未说完，倏地膝上挨了重重一击，半跪下去。
江枫收起另一枚虎骨镇纸，从供词上移开眼，看向薛九山，沉声重复：“开审罢。”
“是。”
薛九山看向谭啸，屈起手指在那叠供词上叩了叩，“谭啸，本官再问你一遍，涔江设局伏杀五皇子一案，你认是不认？”
谭啸从膝盖的钝痛中回过神来，抬起头，却大笑起来，正气凛然道：
“莫说你们今日把襄王请来，就是到了御前，本侯也还是这句话，清者自清，没做过的事，本侯死也不认。”
“知道你嘴硬。”薛九山拿起那摞供词走到他跟前，抬手一扬，“昨日你那两个儿子在狱中可都招认了，你今日不说出实情，他们还有得罪受。”
一张张白宣像硕大的纸钱，在谭啸眼前四散。
他有官爵在身，三法司官员不敢违律刑讯，可谭峰和谭峤却是白身，慎刑的规矩下不到他们身上，诏狱里的刑罚尚未尝遍，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都吐了个干净。
“重刑之下焉能审出实情？”谭啸看着纸上血迹斑斑的指印，竟还笑得出来，“那两个没骨头的东西，大人们再用一轮刑，保不齐连浦平县的河堤都能是他们炸的。”
此言一出，薛九山的眉心跳了两跳。
案子审到现在这个地步，邓张二党对这句话中暗含的威胁都已心知肚明——
三年前的沉船一案，邓党毁堤劫粮，贻误军机，而太子则谎报军情，酿成冤案。
一旦牵扯出沉船一案，于两党而言，皆是大伤元气。
因此前几次堂审，众人都只死咬刺杀一案，而谭啸做了弃子，每每将讯问往沉船案上引，致使对他的审讯无法推进。
薛九山踱回公案前坐下，看向杨茂：“我的话问完了，杨大人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杨茂起身微一颔首，转而拂袖斥谭啸道：“公堂之上，大人们问什么你答什么，胡乱攀咬，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说话间，谭啸已箕坐在地，面上仍是似笑非笑的神情，摆明了同他这个张党过不去。
杨茂压下心头的邪火，道：“本官问你，四月二十三那天夜里你在何处？”
谭啸乜斜着眼：“本侯昨日已答过，书办也录了口供，杨大人每回翻来覆去地问，这是未老先衰了？”
杨茂的怒气“噌”一下燃到了头顶，拍案道：“谭啸！本官提醒你一句，顾左右而言他，就是心里有鬼的明证！”
他吸了口气，尽力调匀呼吸，又道：“四月二十三日夜，你借由为母祝寿设下鸿门宴，妄图将襄王殿下骗去涔江上伏杀，这是你次子谭峤的供词，你认是不认？”
谭啸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大周律载有明文，仅凭嫌犯口供不得定案，大人要往侯府泼脏水，除开犬子的供词，可找到了旁的证据？”
“既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本官便同你说个分明。”杨茂冷哼道：“丹参酒，未及销毁的点心，死士，荔平军的异动，还有浦平县百姓的证词。”
“果然齐全。”谭啸语风一转，笑道，“大人既说是本侯，那本侯便认了罢。”
见他突然转性，众人皆是一愣，杨茂照例问：“既如此，你为何要谋害皇子？”
话才出口，一旁的少卿晏予递来一个制止的眼神，杨茂才惊觉自己问错了话。
谭啸已经抑制不住地大笑起来，他双目如鹰，忽地望向江枫。
“本侯也好奇，论理本侯与襄王殿下素无积怨，殿下何以如此诬蔑本侯？难道只因本侯与七殿下有亲？还是说殿下在安平侯府盗窃了什么东西，心虚起来，就将来刺杀的死士算在我侯府的头上。”
这是诛心之语，直刺建宁帝心中罪忌讳的储位之争。
谭啸掌东海兵权，又是胡贵妃的妹婿，若江枫真与东宫勾连断了七王这条臂膀，朝中便再无皇子与东宫分庭抗礼。
这样的局面于一生追求制衡之术的建宁帝而言，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邓张二党纵然知道刺杀的实情，但因安平侯府遗失的信件牵涉内廷，司礼监那边已来打过招呼，万不可落到纸面上。
审讯至此，无论是出于太子声名还是皇家颜面考虑，杨茂都不能，也不敢往下再问。
堂中一时陷入寂静。
这骤然一静，公案下首不知响了多久的呼噜声终于落入众人的耳朵。
刑部的一个主事大剌剌躺在椅上，睡得十分安详。
薛九山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抑制住将人扇醒的冲动，唤了两声：“少白？”
邓素却没睁眼，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会周公，所幸呼噜声小下去。
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一众官员乐得看笑话，眼看这最后一回堂审又要草草收场，始终不曾开口的柳昭却突然起身，向薛杨二人一揖。
“二位大人，下官有话要问。”
他是都察院的御史，本就有讯问之权。薛九山一抬手，示意他发问。
柳昭道：“谭啸，你方才说，襄王殿下污蔑你，是因你同七殿下有亲？”
谭啸点头：“不错。”
“那么你杀襄王殿下的动机就明了了。”柳昭淡淡扫他一眼，对众人道，“你与七殿下有亲，见襄王殿下赈灾有功，不愿其分陛下圣宠，这才出此下策罢。”
此言一出，满室寂然。
柳昭这话是要拉七王下水了，可邓秉一党分明与七王走得更近。众人一时都猜不透他的用意。
谭啸更没料到他这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终于辩道：“好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他眯着眼睛望向柳昭，“今日的供词，柳御史尽可呈交内阁，可明日朝审，本侯还是那句话，没做过的事，宁死也不认。”
“铁证如山。”柳昭肃然道，“你认与不认，结果并不会有什么分别。”
人证物证俱全，而柳昭方才一番论辩补全了谭啸的动机，至此，刺杀皇子一案已被做成了铁案。
可众人面色并未转好，赶狗入穷巷，若谭啸明日在朝审上胡乱攀咬，损害皇家威名，建宁帝雷霆之怒，便要落到他们这些三法司官员头上了。
谭啸扫视着这群各怀鬼胎的官员，知他们拿自己没办法，心中颇为得意。
“众位大人……”他揉着膝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江枫身上，“襄王殿下，不知明日说出实情，陛下可会满意？”
面对他的挑衅，江枫竟也不恼，他自椅上起身，走到谭啸身前，面无表情地道：“狂犬吠日，本王又何惧哉。”
谭啸看笑话般看着眼前的年轻人，狂犬吠日，虽不自量力，却足以动摇人心，何况是帝王之心。
晨曦从门外照进来，谭啸整个的被笼在自己的阴影里，抬眼望向眉目间洒满阳光的青年。
那双深潭似的眼不可见底，其上剑眉微挑，“明日朝审，侯爷最好据实相告。”
谭啸勾起嘴角：“定不敢忘。”
他朝堂上揖了一下，竟自顾带着衙役走回监牢。
薛九山情知这回堂审又让谭啸占了上风，却也无可奈何，摆手任他去了。
“襄王殿下。”杨茂重重叹了一声，“殿下也看到了，不是臣等不肯用心，实在是此案扎手。糯米粘米混在一处，若是不分你我地炖成一锅粥，吃下去，也是要伤脾胃的。”
“粥？哪里有粥？”邓素从椅上蹿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懵然四顾，“含光，放饭了？”
有官员抬袖掩唇，无声暗笑。薛九山的太阳穴又突突跳起来。
柳昭微微摇头，示意他噤声，他才又至案前坐下。
江枫看向薛杨二人，面上仍是无甚表情：“本王明白。”
刺杀案的第五回堂审就这般在三法司官员的叹息声中草草结束。
江枫走出刑部正堂，御道两侧未植花木，天日昭昭，甚是灼目。
衙门公厨口味不好，堂审暂歇，三法司的官员得了闲，四散去街上觅食果腹。
“襄王殿下。”
江枫回过头，竟是柳昭跟了上来。
他走得很快，动作却依旧从容，笑道：“刺杀一案明日便要朝审，可下官瞧着，殿下似乎并不上心。”
江枫转过身，继续向前，“柳大人方才不也在敷衍么？”
柳昭错后半步，跟着道：“这其中又有不同，此一案殿下是苦主，与下官却无甚干系。”
江枫加快了步伐，不愿再与他纠缠，谁知柳昭竟跟了上来，又问：“朝审之后，殿下有何打算？是回北境继续领兵？”
江枫的眸光倏然冷下来，他打量柳昭一眼：“此事与大人亦无干系。”
柳昭低低咳了两声，却又笑了：
“有没有干系不重要，就拿方才的堂审来说，殿下是苦主，却全不在乎朝廷的处置；薛杨二位大人该与此案无关，却战战兢兢，据理力争，力图以此案钉死谭啸，倒是有趣。”
两人并行出了东华门，街上已然热闹起来，货郎的叫卖声在巷子里回响，早点铺子蒸蒸冒着白气，烟火香浓。
邓素已在街边的粥铺前占好了座位，见了柳昭，忙起身招手。
二人停住脚步，柳昭拱手作辞，淡淡一笑，又道：“只是糯米粘米熬成的粥，刑部和大理寺竟还妄图分出清浊，就这般稀里糊涂闹下去，也不知会闹出个什么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