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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山青(一)

    “你今日这副样子,当真不要命了!”

    大约好脾气的人发起怒来总是格外吓人,月明没有作声。

    她从未见过这样疾言厉色的柳昭。

    雨虽停了,却还是不见月光,只有一个苍黑的剪影,分不清是低落更多还是愤怒更多,沉沉地压过来,官袍上重重的酒气弥漫开,声音也是从未有过的寒凉:

    “方才在席间,你是要做什么?”

    “杀贼。”

    月明平静地道,“酒里的毒我配了很久。人喝下去不会立时发作,而是慢慢地,慢慢地散入脏腑,然后抽搐,谵妄,四肢僵硬,五脏剧痛不止,再然后,周身经脉断裂,一寸,一寸……”

    莲花池畔,伏尸二人。

    当朝首辅在皇家宴席上遇刺。

    玉山白雪,流言漫天。

    民议汹汹,人心动摇之际,自会有御史,有万民,为赤白干净的忠骨鸣一声不平。

    月明有些入神,她叹了口气,不无惋惜地道:“可是如今,全被你毁了。”

    柳昭早知她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思,可眼下听她字字道来,愈觉心惊。这样残忍的手段,这般惨烈的死法,她是真的没打算活着出宫。

    “被我毁了?是了,多好的谋算!” 滚烫的热意直冲头顶,柳昭忍不住讥诮,“这么多年,你在他身边耳濡目染,复仇的手段竟只有逞匹夫之勇,一命换一命么?”

    如果方才没遇见阿宝,如果没有及时推出邓素,如果刑部的堂会再拖延一刻……他此刻见到的,只有她的经脉寸断的尸身。

    也许更早,在她被这毒药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时候,留给他一句“诛杀逆贼”的遗言。

    他这么想着,愈发如坠冰窖,遍身霜寒,训斥道:“你这般自轻自贱,毫不顾惜性命,来日九泉之下,又该如何面对故人?”

    “呵!九泉之下——”

    月明深吸一口气,叹道:“若九泉之下真有英魂,邓党早已死了千次万次。沉船一案事涉太子,关键的证物在宋梦笙手中,张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焉能做这赔本的买卖?若我猜得不错,浦平这摊烂账,两党心照不宣,早已达成默契。张党紧咬刺杀一案,邓党舍弃安平侯断尾求生。”

    “柳大人,我猜得可对?”

    她的语气冷静地吓人。

    柳昭垂下头,却见她那双乌眸中蓄云积雨,将落未落。

    “我若不逞匹夫之勇,难道三法司的各位大人能还平越军一个公道?”

    “我若不逞匹夫之勇,九泉之下,若兄长问我,仇人近在眼前,为何不替他们报仇,我难道要答是我贪生?是我无耻?”

    柳昭的声音到底低下来:“你要翻案,这没有错,但你不该如此冲动,用自己的性命去赌一个未知的结果。”

    “大人的父兄姊妹不曾死于贼臣之手,大人当然不会冲动。可是我的父亲,兄长,阿姐,死得那样惨烈,平越军中的兄弟叔伯至今被打上逆贼的污名,贼臣却高居庙堂之上,踏着他们的血肉平步青云,还要将他们的功绩在青史简中尽数抹去。在上位者汲汲营营,党同伐异只为弄权,我不手刃仇人,难道竟要学大人审时度势,效事邓党么?”

    眸中骤雨终于落下,她的声音也带了几分哽咽,在这清幽的暗夜中响若鸣蝉。

    “柳大人,我的兄长他是清白干净的人,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1],林景晖这个名字该是千秋史册上的玉山白雪,我不能让他和他的军队背上乱臣贼子的骂名,永远存在于后世的口诛笔伐之中。”

    柳昭怔了怔,就在方才,他蓦地意识到一个荒谬的事实——

    他今晚一切的愠怒,一切的心惊,皆因在他的心中,他是有责任照顾她的。

    他在恼恨,为何她走投无路宁肯以命相搏,却不愿寻求他的帮助。

    可于她而言,他不过是父亲的故旧之子,萍水相逢,并不可靠。何况他还是邓秉的学生。

    方才在席上见她,内侍袍服下的身形单薄得惊人,也不知这一月来她是自何时起存了死志,自汀州至盛京这一路,又是如何焚膏继晷,筹划这个赴死之局。

    柳昭的心中涌起一种微妙的复杂情感,他叹了一声,放轻了声音道:

    “阿和,刺杀邓秉,玉石俱焚,真的是你想要的结果么?千秋万代,后世只会记得,建宁二十三年夏,刺客潜入含元殿,鸩杀首辅邓秉。纵然陛下能重审旧案,然首恶已死,他所犯下的罪孽,或许会湮没于尘烟之中。”

    泪落无声,月明这时才抽噎了一下,问:“那我该怎么办?”

    柳昭拿出一方巾帕递上前,一滴眼泪恰在此时滚落,打在他的腕间。

    身后忽有人声,似是有意放重了脚步。

    柳昭只简短地道出三个字:“你信我。”

    脚步声在十步之外停下,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奴婢时恩,见过柳大人。”

    柳昭转过身,眸间闪过一抹黯色,“怀仁。”

    他抬手示意月明上前,“这是我一位世叔之子,贪玩淘气混入今夜的花月宴中,请怀仁设法送她出宫。”

    月明走近了,但见芭蕉微卷,映着一个青年,风姿俊雅,气度温润。若非套上了同她一般的宦官袍服,她恐怕会误认作太学的儒生。可方才柳昭所称“怀仁”似乎是他的表字,宦官又怎会有表字?

    时恩微微颔首,应了声“是”,转对月明道:“公子请随我来。”

    大周的皇城承自前朝,前朝皇帝荒淫,传说建有一百零八间宫室,广纳天下美人。而本朝帝王多痴情,是以后宫寥落,多者亦不过十人,似这般华美壮丽的宫室也都废弃了。

    夜路难行,时恩提一盏风灯走得不快,他二人只走行人寥落之处,幽草埋径,宫垣斑驳,其上土花碧青。

    “今夜郑贵妃设宴,东华门尚未下钥,公子拿了对牌,只道替娘娘送赏赐至六殿下府上,守门的侍卫想来不会阻拦。”

    宫室虽被废弃,可自道中往上看,云起梁栋,丹楹刻桷,自有一番磅礴壮丽。

    时恩久在宫中,不以为意,月明却一面走,一面四处张望。

    “出宫们后至东华街,向前不足百步,有车驾等候。”

    “怀仁。”月明不知该如何称呼,便学着柳昭唤他。

    时恩一僵,转过脸来,嗓音依旧温润:“公子有何事?”

    月明指向一处高高的琼台,“你瞧那上头是否有个人影?”

    台上没有燃灯,显然是废弃不用的,可仔细看去,确有一个剪影倚着栏杆。谁会在这样一个夜晚,攀上一座废弃的高台倚栏远望呢?

    时恩略扫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

    “奴婢看不清楚。”

    他的步伐骤然加快,月明小跑了几步,又唤:“怀仁。”

    “柳大人可曾说过,将我送去何处?”

    时恩点点头:“若山。”

    ——

    马车在山道上停下,道旁是一间竹屋。

    幽白窗纸,灯色昏黄。

    柳昭立在屋前,似乎等候多时了。

    月明瞥见茅棚中拴着一匹马,夜静风凉,他竟是骑马来的。

    山间风大,柳昭压制住喉间的低咳,接过她手中的风灯:“随我来。”

    二人没再说话,山道上蔓草没膝,两人走了许久,柳昭忽然停住。

    月明下意识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才发觉自己身上仍穿着滑稽的内侍袍服,心中生出莫大的悔意,上山前该换身规矩衣裳的。

    柳昭将风灯放至她手中,火色摇曳,只见眼前一方孤坟,被夜雨浇得散出土腥。

    小小的土包拱出地面,犬尾草绕着四周疯长,藤蔓缠绕坟尖,开出蓝紫的、朝生暮死的花,这便是唯一的祭品了。

    坟前空荡荡的,连一块碑也没有。

    月明的嘴唇开始颤抖,她无助地看向柳昭,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这就是、就是……”

    柳昭沉默着点头。

    她不受控制地上前几步,跪倒在泥泞之中,终于惨然唤出在口中滚了无数遍的字:“爹爹!”

    她目眶中积蓄的泪汹涌地滚落,柳昭恍惚觉得手腕上又传来滚烫的,鲜明的触感。

    含元殿中的那滴眼泪落在他的腕上,竟似侵肌蚀骨,灼热难凉。

    他垂头看得分明,即便落泪,那双乌眸也不曾黯淡,眸中依旧闪动着一丝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坚毅的光。

    她从来都是这样的姑娘,爱憎分明,襟怀磊落。

    便是此刻,她仍是收敛悲声,只是沉默着落泪,一滴,又一滴。

    三年的思念,惊惧,仇恨,还有许多不足与人言的委屈,都凝在这一滴一滴的眼泪里。

    不过一刻,月明自泥泞中起身,拜了四拜,平静地道:“三哥,我们走吧。”

    她实在是累极了,以至于在回程的马车上昏睡过去。

    纵是六月天气,山林间的晚风带着重露,仍是冷的,柳昭拿出备在车中的薄氅替她盖上,听她在半梦半醒间道了一句:

    “愿君……千万岁,无岁、无岁……”

    清隽的眉梢微微蹙起,她在昏睡中迷茫地呢喃,怎么也拼凑不出句子。

    柳昭轻轻一叹,替她补全,“无岁不逢春。”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2]。

    这日正是六月十一,山青月淡,江流有声。

    若林烨还在,该是他二十五岁的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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