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明月昭昭 > 桃花汛(二)

桃花汛(二)

    县衙外,暮色渐起,雨下得越发大了。

    阿宝渐渐焦躁起来,踮起脚在雨棚边沿张望,却仍不见月明的影子。

    “这小大夫怎么去了这么久。”

    周围的灾民起初还劝她莫要心焦,这会儿也疑惑起来。

    “那汉子面生的很嘞,别是个拍花子的吧?”有人悄声道。

    另一人斥他:“乱讲!这小大夫少说也十五六岁了,拍花子哪有拐这么大个人的?”

    “我同你讲哦,模样标志的年青人被拐的多了去啦!听说都要卖到勾栏里的。”

    这话一出口,阿宝回身将他狠狠一瞪,那人反而起了劲:“你看我做什么?心里着急就去求知县老爷帮你找哥哥呀。”

    阿宝听了他的话,扭头匆匆跑上县衙的石阶,被那阍人一拦。

    他打了个哈欠:“里头大人们正议事,哪有你说话的份?”

    阿宝心似油煎,那阍人却只顾阻拦,丝毫不肯通融半分。

    她忽自腰间拔出匕首,森然抵上阍人脖颈。

    阶下众人惊悸哗然,哄闹声中伴随着孩童的尖声哭喊,阍人也立时醒了瞌睡。

    众人没想到,这么文弱恬静的一个姑娘,竟随身佩了刀。惊魂未定之下,忙躲得远远的,唯恐遭到殃及。

    “何事喧哗?”

    二人对峙间,堂内传来威严的问询,旋即有三双皂靴先后迈过门槛。

    阿宝抬眼一看,一人着绯,面色不虞。余者着青袍,皆绣着飞禽补子,正是大周的文官袍服。

    匕首“当啷”落地,阿宝比划着要上前陈情,下一刻却被那阍人用力推开。

    他满脸堆笑:“小人无用,让这刁民扰了大人们清议,这就把她赶走。”

    “慢着。”一个青袍官绕过他径直走到阿宝面前,“姑娘想说什么?”

    阿宝想了想,冲下石阶,拽着此前说闲话的那人朝县衙走。

    那人不欲惹麻烦,但觑到三位老爷都盯着自己,扭捏了两下,一甩袖,索性替她说道:“她哥哥被人带走啦,想让老爷们帮她找人嘞。”

    “被带走了?被什么人带走的?如何被带走的?你同本县细细说来。”

    听了这话,那人便知眼前这位便是新上任的县官老爷,忙跪下拜道:“回老爷的话,是一个汉子,那汉子面上有道好长的疤,说自家小儿害了病……对了,她哥哥还说自己是袁神医的徒弟,特意来这里帮各位老爷防治瘟疫的。”

    知县尚未开口,另一个青袍官员突然问:“你师父袁神医可是从前的太医袁仲?”

    阿宝点头。

    “白安。”他唤道。

    “在。”

    “带上巡按衙门的人一起找。”

    ——

    月明在昏沉中醒转,架子床的木纹古旧而陌生,她思绪凌乱,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处何方。

    撑着床沿想要起身,后颈的牵痛却令涣散的意识突然回笼,她记起那阵腻滞的脚步声响——

    那是她倒地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有人从身后偷袭了她。

    那么,这是哪里?

    昏暗的灯火中,室中的陈设朴拙清雅,像是大户人家的书房。

    月明找不到趁手的防身之物,只好从青瓷卷筒中抽了个画轴藏在身后,慢慢推开房门。

    风雨已歇,中庭的玉兰树下,一个素衣男子负手而立。

    月色如水,浇得玉兰瓣子薄而亮,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气,像脆白的冷玉,簌簌凋败。

    树下的男子便在这时回望过来,神姿高彻,若披云雾,不似凡尘中人。

    “可好些了?”

    隔着淡薄的雾气,他的眉眼分明温和,周身却似萦绕着无尽的霜意,并不凛冽,却令人不敢轻易接近。

    似乎看出月明的无措,他又淡笑道,“不必害怕,此处是县衙后堂。”

    县衙后堂……是官府,官府的人找到了她。

    月明垂着眼从混沌中理出了些微的头绪,移目望向那男子,“……你是?”

    男子微笑颔首:“都察院御史,柳昭。”

    原来他就是那位好排场的钦使,都说五十少进士,似宋涟那般少年及第的,多少年才出一个。

    月明不曾想到此人竟也这般年轻,不由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也该自报家门,便拱手揖道:“敝姓袁,单名一个止字,多谢柳大人相救。”

    从前即便担心身份暴露,她化名时也不愿改姓,北境走过一遭,这点执念便彻底没了。

    正要问阿宝的下落,柳昭已经先于她开口:“袁大夫不必客气,令妹奔波了半日,恐怕已经歇下了。”

    这份看透人心的本事令月明认真打量起此人,对上那双含笑的凤目,方觉他眼底云遮雾罩,衬着苍白的面色,难免令人想起过慧易夭一类的句子。

    “含光!”回廊的拐角处忽转出一人,高声阔步朝这边走来,语带戏谑,“好哇,御史大人在这里躲清闲,教我好找!”

    走近了,月明才看清那人年纪已近而立,方面红唇,端的是一貌堂堂,威严正气。想必便是新任的知县了。

    柳昭果然笑道:“这位是陆知县。”

    陆翀这才注意到廊下还立了个人,不待月明行礼,他尴尬地清咳两声,“本县正好有话要问小大夫,夜深露重,里头说话。”说完径自向书房去了。

    月明见了礼,又将日间之事尽数相告,才在下首坐定,便听陆翀问道:“袁大夫在外头可有什么仇家?”

    月明迅速在脑子里把十几年来做过的亏心事尽数过了一遍,起身认真道:“草民初来汀州,尚不及与人结仇。”

    柳昭瞥她一眼,微微一笑,移开目光。

    “这便怪了。”陆翀道,“如今灾民遍地,那赵六既与你无冤无仇,又为何要大费周章将人从县衙门口骗过去呢?”

    月明不由蹙起眉,陆翀不去审赵六却来问她,多半是赵六跑了。可她也想不明白此人的意图。

    柳昭道:“那对母子可审过了?”

    “嚯!正为这个找你呢!”

    陆翀来劲了,碍于有外人在,他立即又正色道:“本县方才审过,那二人自称是冯稹的妻儿,衙门里的人辨认过后,都称那小儿确是前知县的公子无疑,是以连带着冯稹那档子事我也一并帮你问过了。”

    柳昭淡笑着道:“那要多谢文举了,都问出了些什么?”

    陆翀摆摆手:“发大水那夜冯稹归家,连夜收拾了财帛细软带着他们母子二人北上,在山道上碰到了赵六一伙人,杀了冯稹,劫了财帛,又将他们母子掳走安顿在城西那间草屋里。每日也不少茶饭,就这般直到今日。那小儿的口供也与袁大夫所述相符,只是屋内太暗,他也没看清偷袭你的那个第三人是谁。”

    他说完斟了盏茶一饮而尽,月明忍不住问:“只有这些?”

    陆翀道:“单是这几句话就费了我好一番口舌,那妇人是个没主心骨的,小儿年纪尚幼,说话颠三倒四的听着费劲。不过后来总算提到冯稹潜逃时带了本册子,贴身收着,不知都记了些什么,那册子现下被赵六拿去了。”

    月明道:“此二人的话不可尽信。我今日同赵六到那草屋时,房门并未上锁,且屋外也无人看守,既然他二人是被赵六掳走,为何不跑,反而留在屋中与赵六为虎作伥?”

    陆翀轻嗤一声:“你以为旁人都似你我一般来去自由?那妇人的足是缠过的,一双小脚根本就走不远,何况还带着个孩子。”

    月明没吭声。

    陆翀道:“怎么,你觉着本县说的不对?”

    月明垂下头:“没有。”

    陆翀盯着她道:“你嘴上这么说,恐怕心里还是不服罢。”

    月明直觉此事有些不对劲,一时又找不出话来辩驳,只好恭敬道:“是我错了,不该以己度人。”

    柳昭素知他这旧友的脾气,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看来冯稹这桩案子的关键在赵六身上。那二人可曾提过冯稹的尸骨被弃于何处?”

    陆翀道:“只说是马背山上,马背山那么大,县衙这头还有许多灾民要饭吃,活人的事尚且一笔烂账理不出头绪,现下哪里腾得出手去顾死人的事。”

    话音刚落,月明的肚子发出轻微的咕咕声,其实这声音并不大,但落在对话的间隙,显得格外清晰。

    柳昭的余光掠过她的肚子,转头吩咐道:“白安,命厨房做些宵夜送来。”

    月明有些难为情,外头的灾民尚还吃不饱饭,她却在这里要宵夜吃。

    柳昭看向陆翀,扬眉道:“折腾了半日,陆知县不会连顿晚饭都舍不得吧?”

    陆翀笑道:“柳御史那一笔筒的饭量,我县衙还是供得起。”

    柳昭淡淡对月明道:“陆知县的席面惯来粗陋,一会儿委屈袁大夫也陪我们用一些。”

    月明尚不及答应,陆翀已笑骂道:“柳含光!你别把盛京那套挑挑拣拣的做派带到这儿来,要吃便吃,不吃便滚。”

    柳昭含笑不语。

    他三言两语解了月明的尴尬,分明是特意为她叫的宵夜,却反说请她相陪。

    月明在感激的同时,不由生出一丝敬畏——

    她此番除却治疫,也是为查两年前沉船一案而来,少不得同这些州县官员周旋,此人锋芒不外露,又有这等玲珑心思,日后与之周旋,莫要露了行迹才好。

    说到外头的灾民,柳昭问:“仓里的粮食盘点好了么?能发几日?”

    陆翀重叹一声:“十仓九空,这点粮食,恐怕半日都发不到。”

    “怎会?”月明讶然,“汀州富甲江南,怎会连半日的粮米都发不到?”

    据说太|祖,仁宗年间,宇内富庶,府县仓廪米粟蓄积丰厚,乃至于红腐不可食。现下虽难比早年,可县仓中的粮米连半日都发不到,委实令人不敢相信。

    陆翀冷笑:“富甲江南,不过是富了那些贪官大户罢了。含光你久在京中,不知地方的情形。”

    说起这些,他气不打一处来,遣词造句也逐渐生冷不忌:

    “就拿汀州来说,从前战祸连年,有人苦于兵役,在涔河中据洲为匪,搅得民生不宁。自停战后,棉布销往南蛮可获巨利,是以汀州的田地三分种稻,七分植棉。才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各处官府便以贡献为名,勾结富户,巧立名目,对棉田收什么除籽钱,每亩银两分,纺机有地租钱,每亩银五分……凡此种种,以至棉田收益反不如稻田,百姓不堪其苦,便只好将土地献给富户以避赋役,那些贪官再从这些田地中分利。可怜这一机一杼,昼夜不停,只是喂饱了那些污吏硕鼠。”

    “既如此,百姓为何不改种棉为种稻?”月明疑惑道。

    陆翀冷哼一声,鄙夷道:“想必袁大夫出身大家,不事稼穑吧?”

    月明被他这无端的火气刺得一愣,偏陆翀句句不离百姓,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她只得强按下心头的邪火。

    听柳昭耐心解释道:“稻田喜水,棉田喜旱,棉田改作稻田自非一夕之功。百姓恃此末业,上供赋税,下给扶养,如何能自己改成?”

    “且看罢。”陆翀拧着眉头,“明日找大户们纳粟,且有的闹呢。”

    听了这一席话,月明心下暗忖,这两人倒都像是苦出身,但愿这回浦平县的百姓能少受些磨难。

    正想着,厨下已将宵夜做好端了进来,是三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汤多面少,撒了几截绿葱虚虚应景。

    陆翀端起碗才喝了口汤,正要称赞两句,忽见柳昭眸光莫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月明颤颤巍巍将碗放在几案上,面色霎时转为灰白。

    “你这是做什么?”觉察到她的不对劲,陆翀起身问。

    “我没事,我……”月明的声音开始发颤,“我不、不爱吃面……”

    她一边说着,陡然冲出们,扶着廊柱翻肠倒肚吐了起来,腹中原本饥似火烧,如今四方的火挛缩成一团,深埋于心底的那段记忆随着腹内的伸缩被反复锻打,碾磨。

    瓢泼的大雨,闷热的客栈,两碗寡淡的面条。而她这一生便是自她咽下那一碗面之后彻底断成两截。

    从前她是将军府的四姑娘,有父亲教养,兄姐疼爱,每一日都纵情恣意。此后她成了真正的无根之人,背负万余英魂的遗恨,却身似浮萍,再无归处。

    陆翀倚着门诓,抱臂冷眼看着,原本还当她是袁仲的高徒敬她一二,一碗阳春面也值得这般拿乔,呵。

    “本县早说过,要吃便吃,不吃便——”

    “文举。”

    柳昭凉声打断他,走到月明身旁,递过一方巾帕。

    “我说含光你这般护着她做什么?莫非你们从前认识?”陆翀疑道。

    月明接过帕子擦了擦脸,面上拂过一丝玉兰香。不由抬眼看向柳昭,盯着他那双笼着薄雾的凤眼瞧了许久,实在记不得同此人有什么交情。

    柳昭淡淡一笑,“是我有些私事想问问袁大夫。”

    月明闻言起身一揖,“大人尽管问,我定当知无不言。”

    看她这般郑重,柳昭又笑了:“并不是什么大事。”

    “我要问的是,除了令妹,袁老大夫是否还收了旁的女弟子?”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