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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汛(三)

    柳昭苍白的脸上带着清清淡淡的笑意,笼在月辉下,像一块稀世白玉。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温润可亲。

    月明的背上却倏然起了一层冷汗,这两年来日夜枕戈待旦,即便只有细微的风吹草动她也格外敏感,何况此刻已是山雨欲来,而她无枝可栖。

    夜风携雨而至,月明再次彷徨起来。她确信自己不认得柳昭,可他分明在打探有关她的消息,他为何会知道自己?此刻他单刀直入,是真的不认得她,还是已经认出了她?

    她抬眼对上柳昭的目光,这双沉静似水的乌眸下,不知藏了多少汹涌的暗流。而这一刻的沉默,显然已经让她错过了最佳的答复时机。

    月明想了想,垂眼捏紧了手中的帕子,避重就轻道:“应当有罢。师父早年间遍走列国,广授药理,若将得他指点的医者尽数算上,其中总该有些女子的。”

    柳昭的目光落到她的手上,乌眸沉沉。

    “那么,似袁大夫这般的弟子之中,可有女子?”

    月明将手松开,没有作声。

    他是天子耳目,而她是逆犯之女,两人是敌非友。她不能,至少不该在这时暴露身份。

    半晌,她才道:“我不欲欺骗大人,从前确有一位师姐同我等一道受教于栖霞山,只是两年前便再没接到过她的消息,听说是家里出了什么事,不知为何,师父也总不许我们提起她。”

    她说罢直迎上柳昭的目光,眨眨眼,又道:“说起来这两年我还怪想她的,她生得又好,人又聪明,再难的针法也一学就会,虽然有时会闯祸惹师父生气,但是待我们这些师弟师妹们是最好的……师父虽不许我们提起她,可我知道,他老人家心里也是挂念她的。”

    陆翀就着这番真假掺半的话吃完了面,放下筷子,“倒像是话本子里的传奇故事了,只是你还没说你那师姐姓甚名谁啊。”

    “姓林。”柳昭道。

    月明心中一惊,强自镇静地反问:“大人竟认得她?”

    陆翀也讶然:“不是吧?真有这么个人?”

    柳昭深深看她一眼,又移目向庭中的落花,言语间隐有怅然:“算不上认识。”

    月明终于松了口气。

    “不认识你瞎打听什么?”陆翀三两步走上来道,“方才你逼问袁大夫那架势,我还以为你同那姑娘私定了个终身什么的……”

    “文举!”

    “陆知县。”

    廊下的两人同时出言打断。

    月明寒声道,“我师姐清清白白一个人,还请大人莫要拿她编排这些。”

    柳昭颔首道:“文举口无遮拦惯了,方才多有冒犯,袁大夫莫要同他计较。”

    陆翀清咳两声,也迭声道:“对不住,对不住。”

    月明原本想着能从柳昭处套些话,被他这么一掺和,倒不好再提了。

    忽有衙差来报,短短一刻钟的功夫,水位已经涨了半寸,碗口村西面的那座矮山恐怕在今晚便要被淹没,据说山上还有几十户灾民尚未撤离。

    陆翀急忙吩咐备车,又命人速派红船转移百姓。柳昭身为巡按,有勘踏灾伤之责,同他一道上了车。月明想了想,背上药箧,也跟了上去。

    马车在石板路上疾行,粼粼的车马声伴着雨声,令人心烦意乱,雨势还有加大之像。

    “快些。”车中人催道。

    车夫扬起马鞭狠抽下去,车内一阵颠簸,灯影摇曳闪烁。

    “大人不必忧心,听说安平侯府和那些大户雇了好些救生船,河道衙门得了消息也已派了人去。”白安宽慰道。

    安平侯谭啸是当今胡贵妃的妹婿,因熟悉海战,便领兵驻守汀州,整顿海防。月明日间便看到城内设了许多粥棚,其中又以安平侯府最多。

    饥助一口,胜饱济一斗。对于灾民来说,多一口粥,或许就能延一日命。安平侯府日间炊粥济急,现下又雇船施救,也可谓德普一方了。

    陆翀没有说话,似乎察觉到车速慢了下来,他掀起车帘,再度催促:“再快些!”

    又是一阵颠簸。

    柳昭道:“这是好事,他们肯先来卖乖,总好过你去低身求人。”

    月明一愣,有些听不明白。

    陆翀冷笑道:“这些人如今来卖乖为的什么,含光你难道看不明白?建宁二十一年,涔河大堤修河工费三十四万余两,此后朝廷每年拨款六七万两用于固堤,眼下堤坝修成这样,那些银子都进了谁的口袋?冯稹么?”

    他说着一拳砸在车壁上,一星灯火被袖风惊扰,幽幽闪动。

    “调任的旨意才下,漕仓便失了火,这等阴湿的天气,火势竟蔓延开了,八九个漕仓无一幸免,里头究竟被烧掉了多少粮食,端看今日核查的各路正仓和常平仓储粮数目便可窥见一二。”

    月明虽不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但漕仓专用于平州至盛京的粮米转运,她却是知道的。这些粮米除却供给宫中和宗室,也有作军粮之用,与寻常的粮仓不同,一应漕务尽归河道衙门管理。若遇灾年,州县常平仓储不足时,亦可先以漕粮补赈。

    也无怪陆翀如此动怒,漕粮既供宗室之用,大多质量上乘,漕务历来亦是肥缺,如今上头才派下来一个巡按御史,竟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一把火点了仓库,做出个死无对证。不知这些漕官侵盗的粮米之数是何等令人心惊。

    幽暗中,柳昭掀开车帘,凉风携着急雨打进车里。

    月明瞥见泥泞的道旁,灾民们或坐或卧,在黑暗中与低矮的草木融为一体。

    内外交讧,兵食两艰,如今江南这一片宁土也不复往昔繁华,人命如草芥。

    喧扰的雨声中,隐隐几声咳嗽被极力压制住,柳昭微凉的声音传来:

    “文举,水患之后必有大饥,眼下府库无存粮,我等向朝廷奏报灾情,再等户部批款尚需时日,你若想救这些百姓性命,只有先结好大户,再——”

    一语未毕,陆翀打断道:“府库为何会没有存粮?不就是因为这些贪官蠢蠹?这些年他们贪墨公款,盗窃仓粮,科索百姓,难道我还要去求着他们将百姓的脂膏血肉吐出来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柳含光,我读书是不如你,在官场上混了这几年,也还是个小小的知县,但你这话,未免把我陆文举看得太轻了!”

    “你预备怎么做?”

    “我已派人到别处借粮。再不济,冯稹的家里抄出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粮米,总能撑过一时。”

    车内静默了半晌,柳昭轻声道:“他们不会借,也不会卖给你。”

    “你怎么知道?”陆翀有些错愕,他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变,掀起车帘朝外头吼道,“停车!”

    车夫一面驱车一面扭头道,“大人,碗口村还有两里路哩!”

    “我叫你停车!”

    车夫吓了一跳,不敢再多言,连忙勒马。

    马车尚未停稳,陆翀已经蹿了出去,泥水溅了一身。透过雨帘,月明隐约看到他踉跄了几步,头也不回地涉水向前。

    “白安。”柳昭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去给他送把伞。”

    “是。”

    “袁大夫不下车么?”柳昭忽然问她。

    月明盯着颤悠的烛火,抱着她那宝贝药箧,鹌鹑似的呆坐着摇头。

    “碗口村还有两里路哩。”她说。

    柳昭很轻的笑了一声,像是笑她这话,又好像是自嘲。

    夜雨孤灯,一身萧索。

    马车辚辚向前,透过窗隙,月明看到陆翀把白安的伞扔到了泥水里,不过短短一瞬,两人就被滂沱的雨水浇得像落水狗一般,陆翀仍旧一言不发朝前走。

    碗口村地势低洼,状如瓷碗,几乎年年都要遭水患扰攘。是以每逢汛期,村民都早早避到附近的山上,待水退了再下山继续过活。

    可谁也没有想到,今年的桃花汛来得这般汹涌。

    春雷阵阵,官府的红船眼看就要靠岸,黄浪翻滚,船在水面飘飘荡荡打了个旋儿,又往水中央去了几分。岸上的人凄然呼唤亲人的名字,船却愈发远了。

    陆翀将官服的下摆扎进腰间,挽起裤腿下至江畔劝离百姓,他的声音很快被湮没在风雨里。

    乱流湍急,水中山石交错,木枝丛杂,不断有伤者被抬至岸边的雨棚,月明同药局的郎中替他们进行简单清创和包扎。

    柳昭负手静静立在雨棚的一角,看着岸上的人冲到水里去,水里的人又被抬上来,不说话,也不帮忙。

    他仍旧穿着那身单薄的素衣,萧肃而立,灯火青荧,倒没人认得出这书生模样的人竟是朝廷的钦使。

    忙乱的间隙,月明也纳闷,这位御史大人心里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陆翀为何宁可淋雨也不愿与他同车,又为何笃定安平侯府的救灾之举是刻意讨好……思绪渐渐乱成一团,理不出丝毫头绪。

    东方渐白,雨势终于收敛,远处衙差在陆翀耳边说了些什么,他像是终于松了口气,朝岸上走过来。

    月明从锅里盛了两碗驱寒的药,白安忙接过一碗端给柳昭,月明则将另一碗送至陆翀手里。

    陆翀瞥了眼柳昭,没往雨棚里去,随意找了块石头坐下,他的双脚已经被江水泡得泛白,几道划伤还在淌血,他却浑然不觉。

    山上的百姓已尽数撤离,回程时船翻了两艘。雨棚下,端着药碗的活人与泛白的尸体蜷缩在一起,生与死的界限被这场天灾弄得模糊起来。

    为恐尸体腐败滋生疫病,衙差们开始拖着板车清理那些尸身,一时间,孩童尖利的哭泣混杂着撕心裂肺的悲号此起彼伏,响彻江天。

    陆翀一口一口喝完了药,弯身将碗放在脚边,又缓缓起身看了月明一眼,嘶哑着嗓子唤了一声:“袁大夫。”

    “苦啊。”

    是说药么?月明觉得不至于,抬眸看过去,他却移目望向滔滔江水,眼中隐有水光闪动。

    月明没有作声,她想起柳昭那一番话。眼下饥民丁口尚未清查完毕,覆请朝廷赈恤尚需时日,仓庾空虚,若筹措不到足够的粮米,饿死了人,流民极易生出变乱。而这些流民中,未必没有下一个赵六。

    她大略听得出,柳昭的意思,是要陆翀结好大户,从他们手中募粮。但汀州水患频发,商户们大多捐过粮米,已得了朝廷赐予的冠带与旌表,显然不会满足于蝇头小利,要从这些人手中弄钱,谈何容易。

    雨仍在淅淅沥地下,东方却有一缕日光破开云层,落到雨棚边,映得柳昭的脸色愈发惨白,月明托腮望着那袭单薄的素衣,隐约可见其下骨形。

    她不禁好奇,这位御史大人若是同这些人交易,会许诺他们什么条件。

    正想着,柳昭两肩微颤,似乎在极力压制什么,下一刻忽以袖掩唇猛咳起来,白安来不及上前搀扶,干净的素衣落进泥水,他已经脱力坍倒下去。

    白安将柳昭扶到草席上,一旁的郎中忙执了手探脉息,月明绕到另一侧,才触到他的手腕便觉指间凉意侵骨。她同对面的郎中交换个眼色,各自蹙眉——

    即便春寒未褪,不过在外头吹了些风,何至于冷到如此地步?

    陆翀见他二人半晌不吭声,终于忍不住问:“他怎么样了?”

    月明冷了脸色,“他有很严重的寒疾,大人不知道?”

    陆翀一愣,旋即问:“他有寒疾又怎样?”

    月明道:“需避风邪,春日暖风吹在身上,也会如针砭骨。”

    陆翀忙问:“若似昨夜这般——”

    “似昨夜这般雨横风急,则寒痛彻骨,莫如凌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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