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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邺城(二)

    绰达之子纳仁年纪尚小,但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一双眼瞳亮晶晶的,分外澄澈。

    他自小听绰达讲中原故事,却从未见过中原人,兼之这回接待中原使节,是绰达头一回交予他的重任,因而分外珍视,对待众人亦格外热情。

    一路上,使团众人的一应疑问,他都耐心一一解答。不时拉着月明询问起中原的文化,月明偶有不能答到的,江枫便在一旁补充。

    不远处传来沉闷的铃声,尔后是古朴的调子伴着苍老的祝祷随风吹过来,月明顿住步子,看向纳仁:“小可汗,这是在做什么?”

    纳仁忙将目光移向远处,“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巫师在向神明祈求。”

    朔风猎猎,古老的歌声衬得四野更加荒凉,似乎还伴随着哀哀的啜泣。

    众人听了几句,只觉如堕冰室,寒意遍体。

    纳仁忍不住催促:“使节,随我赴宴吧。”

    月明到底分辨不出歌中的意思,点头随纳仁进了帐。

    宴上美酒香醇,牛羊鲜美,歌舞明快热烈,月明入乡随俗,依着小宛的规矩同纳仁大吃大嚼。

    这通接风宴,除却江枫和王德元二人,也勉强称得上宾主尽欢。

    江枫因箭疮未愈,不能多食,而王德元则是吃不惯这腥膻之物,在心里直呼小宛人粗鲁,月明有辱斯文。

    宴毕,纳仁领着使团众人来到城外。碧蓝的天空无一丝云彩,映着同样碧蓝的河水,辽阔的草原,令人心境开阔。

    草原人在马背上长大,人人擅骑射,绰达与各部首领此刻正高坐马上谈笑。

    使团到了近前,也只有阿什那翻身下马。

    “使节既来草原,便要依我草原的规矩。”他递过缰绳,面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使节可会骑马?”

    月明接过缰绳,点头道:“自然。”

    这马颇有些欺生,到了她手里,躁动着扬起前蹄要挣脱禁锢。月明被它带得踉跄几步,绰达那边谈话声止,众人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

    阿什那大笑起来:“使节不要逞强。”

    江枫欲上前相助,月明却抬起手:“不必。”

    她说着一手拉紧缰绳,另一只手覆在马儿的鼻端,不过一瞬,马儿温驯下来,四蹄扬起的尘烟落下去,她这才踩住马镫,翻身上马。

    小宛众人皆吃一惊,这匹马野性难驯,连阿什那都花了三天的时间才能上马,而这使节看着瘦弱,却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这么快便将它降伏。

    月明看着远处搭起的围场,催马上前,同绰达道:“大汗带我等来此,当不会是骑马看风景这么简单吧?”

    绰达捻须道:“使节果然聪慧,方才阿什那说得不错,草原有草原的规矩,大周既要借兵——”

    “非也,非也。”月明打断,“不是借兵,是换。大汗不要忘了,我们有治疗疫病的药方。”

    不待绰达说话,石羯部首领抢先道:“一张药方就想换到我们精锐的骑兵,这对我们来说未免也太吃亏了。”

    月明郑重拱手:“我等自聚云关至此,所过之处,瘟疫横行,大批牛羊无人放牧,小宛的百姓如在水火之中,而使团正好带来了医治瘟疫的良药。这难道还不足以令贵部用一点点骑兵去交换吗?我们大周有位圣人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1]。如果没有了百姓,贵部的骑兵又从何而来呢?”

    那首领被说得哑口无言,阿什那却道:“你们大周的圣人最会骗人,说什么以民为贵,还不是因为君王依赖着百姓的赋税养活?可我们草原部落却从不对子民征税,并且草原地广人稀,即便有瘟疫,不去理会,很快也就消散了。”

    他一字一句道:“你们的药方,对于小宛来说并没有这么大的作用。”

    瘟疫来势汹汹,月明在寿安镇不是没有见过,小宛此番没有趁机劫掠崇州边境,这疫病绝不会像他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正要争辩,江枫却先于她开口:“依草原的规矩,又该如何?”

    绰达目示左右牵来一匹骏马,阿什那跨坐上去,接过弓箭。

    忽而鸟声喧嚣,已近隆冬,不知为何竟有鸟鸢尚未南飞,盘旋在碧空之上。

    月明正思量,只听铮铮铮三响,阿什那连发三箭,鸢鸟应弦而落,原本齐整的雁型冲飞四散,惊鸟喧鸣不止。

    随从自远处小跑过来,高兴地将三只鸟儿举过头顶,众人定睛看去,三枚箭矢皆贯穿双眼,这样好的准头,不单令随行的小宛人与有荣焉,月明也在心底暗自赞叹。

    纳仁拍掌欢呼:“叔父不愧是小宛第一勇士!”

    “这不算什么。”阿什那挑眉一笑,反手将弓递给月明,“使节也试试?”

    月明接过,那是一张上好的铁胎弓,镶嵌着象牙玛瑙。

    不必试,也知此弓非巨力者不能拉开。

    使团中目下江枫负伤,恐怕何七的射术不足以同阿什那较量,且眼下群鸟受惊,在上空惊慌乱撞,却不是那么好瞄准的了。

    小宛众人面带轻蔑之色,期待着看这中原使节如何应对。

    月明微笑着持弓对上群鸟,却不搭箭,虚虚弹拨弓弦,发出铛铛的响声。阿什那先是一愣,而后与众人捧腹大笑。

    纳仁不去理他们,只好奇问:“使节这是做什么?”

    石羯部首领嗤笑道:“小可汗不知道,中原的使节力气小,拉不开我们小宛的弓。”

    月明摇头,也笑道:“非也,我们中原人讲究因时而动,春夏时节万物生发,冬季天寒,万物萧杀,都不宜杀生。因此,我们中原的君子在这三个季节都不会狩猎。”

    “我明白了。”纳仁听得认真,“给猎物时间去生长,是为了以后能得到更多的猎物,中原人真是智慧。”

    月明点头道:“小可汗亦有慧根。”

    绰达面色沉沉,嘴角依旧挂着笑,而阿什那听着译官的话,脸色逐渐阴骘,打马横隔至二人中间,将月明的坐骑逼退几步。

    “纳仁,你不要受了中原人的蛊惑。中原有大片的土地可以种粮食、棉花,他们大周的人只要遵循天时耕种,就可以吃饱穿暖。而我们小宛只有草原和黄沙,当然要靠放牧和游猎谋生,你要是信了他们那一套,恐怕就只能饿死了。”

    他斜睨着月明,志得意满道:“你的箭术不如我,还编出这些谎话来骗孩子,大周的使节也不过如此,我都替你感到羞愧。”

    此言一出,小宛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朔风起,城墙上挂着的骨铃随风摇晃,月明从容整理衣襟,正要再辩,不妨手中的铁弓被人一把夺过。

    “中原的使节不止一个,我来同王叔比一场。”

    江枫不知何时也上了马,他取布条蒙上双眼,小宛众人一惊,中原的使节竟能蒙眼射箭?

    月明等也在心里捏了把汗,江枫伤重未愈,不知是否拉得开弓。

    不待众人反应,江枫已经张弓满弦,三支狼牙长箭如飞。

    鸟群被铮然的弓弦声响所惊,发出更加凄厉的哀鸣,半晌,天上却连根鸟毛都没掉下来。

    阿什那得意的哈哈大笑,绰达捻须摇头,各部的首领颇为疑惑,就连纳仁也觉得大周的勇士不过如此。

    不多时,守城门的士兵捧着三支羽箭赶来,道:“勇士射落了三盏骨铃。”

    阿什那的笑容登时凝在脸上,骨铃虽是静物,方才起了风,摇摇摆摆,即便不如群鸟灵活,但江枫蒙着眼,尚能箭无虚发,这等箭术显然高出自己许多。

    江枫双手捧着铁弓奉予阿什那,却微扬下颌,眼中闪过一丝挑衅。

    阿什那失了面子,一把将弓掷在地上。

    绰达训斥他:“不得无礼。”

    阿什那垂下头,那些随从却不敢得罪了他,末了还是纳仁下马,将铁弓拾起来。

    月明道:“王叔方才说的不错。中原耕作,小宛游牧,皆是依天时而动。中原有小宛所需的布匹、丝绸、茶叶,可却没有育良马的草场。小宛草原辽阔,骑兵骁勇,骏马四蹄如风,因此,我们两国更应当互通有无,和睦共处才是。”

    说罢她转向绰达:“大汗,现在可以同我等讲讲小宛的规矩了么?”

    绰达一手执缰绳,一手比个请姿,众人策马来到围场外。

    空地上,擂台已经搭好,几名健硕的勇士正在台上角逐。汗水将身上的单衣浸得透明,顺着结实的肌肉汇入精壮的腰腹。

    台下忽地爆发出一阵喝彩,胜负已分,一人仰倒在地,另一人高举双手,笑得张扬。

    绰达亦拊掌笑道:“草原人除却骑射,便是相搏。”

    他说着指向擂台上的三人,“今日石羯、乞颜和哈奈尔三大部各派出一名勇士,使节也可择使团中最勇猛者与之角力,三局两胜。”

    相搏是草原人自小的游戏,台上的三人想来更是个中翘楚。

    而使团中江枫负伤,周远已死,其余士卒多为老弱,算下来可用者唯有何七一人。

    月明蹙起眉,欠身道:“大汗请容我等商议一刻。”

    她调转马头,领使团众人来到一处空地坐下。

    众人心中沉闷,方才那两人的招数众人都看在眼里,使团中除却何七与江枫,恐怕无人可以与之匹敌。而第三人并未展露身手,尚且不知底细。

    王德元垂头丧气,率先抱怨:“咱家看,那绰达分明是故意刁难,不想借兵。”

    月明看向江枫,摇头苦笑:“我看绰达并非有意为难,而是他也做不得主。”

    方才江枫打断了她的争辩,她再度思索阿什那那番话才知,今日之局或许不是绰达本意。

    草原分作各部,平时彼此牵制,互相制衡,这便注定了各部作出决定前,首先考虑的是本部的利益。

    阿什那说草原地广人稀,那么各部的受灾情况定然不一致,是以大周的药方对于各部而言,价值也不一样。

    现下以药方换取骑兵,受灾严重的部落自然愿意,而那些不那么严重的部落,也有自己的考量。

    绰达所在的王庭临近崇州,受灾不轻,而其能够动用的骑兵有限,且还需提防某些部落趁护卫的骑兵减少之后作乱,自然希望各部借出的骑兵越多越好,没有刁难的理由。

    月明猜想,他或许有什么难处,以至于今日在借兵一事上无法独断,是以只能同意今日由三大部落各派出一人同使团角斗。

    总之,绰达不该对他们有恶意,因而无需同他争辩,这也是江枫方才打断她的原因。

    剩下的三大部落,石羯部首领屡屡发难,显然是敌非友,至于其他两部,月明也拿不准他们的态度。

    江枫像是看出她的疑虑,沉声道:“方才台上的胜者属石羯部,败者为乞颜部,哈奈尔部的勇士没有上台,本王私下同纳仁打探,他说此人是哈奈尔首领第四子,功夫不如台上二人。”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三颗小石子,分别放在自己、何七和月明面前,“本王对战石羯,何七负责乞颜,这便有七分胜算。至于哈奈尔部,交给林大夫,总归是三局两胜,若我二人得胜,你便只管认输。”

    “不行。”月明当即否道,“你有伤在身,不能上场。”

    “是啊,殿下身体要紧。”王德元也附和。

    “本王无事。”

    话虽如此,但江枫的声音愈发低哑,脸上也没什么血色。

    月明忽牵过他的手腕,搭上脉搏,便知是方才射箭牵动了伤口。

    她有些生气,照此下去,这疮口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愈合。

    江枫见她无话,又要开口:“本王——”

    “住口!”

    众人一惊,大将军在崇州威名赫赫,谁敢对他这般无礼?谁知江枫竟真住了口,月明略过他,径直唤:“王公公。”

    王德元愣了一会儿,才答:“在。”

    月明把江枫身前的石子放到他身前,又学着江枫的样子挑眉一笑:“田忌赛马听说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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