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明月昭昭 > 夙邺城(一)

夙邺城(一)

    夙邺城是小宛的王城,说是城,却只垒起半人高的土墙,骑在马上往城内望去,仍是一座座帐篷连成一片。

    小宛的臣子在前方引路,眼下皆带着点乌青,想来昨夜月明的金环蝎起了效果,这通邪气自然就撒在了城门口的守卫身上。

    使团一行人跟着他们,很容易入了城。

    月明掀起车帘,城中各色帐篷星罗棋布,有高鼻深目的男子和围着纱巾的女子,将物品摆在帐前贩售,穿行其间,是与大周截然不同的一番红尘烟火。

    至王帐附近,译官请众人下车步行,约莫一刻钟后,将众人安排至一顶精致小帐之内,请其稍作休憩,又献上奶茶请众人饮用。

    不多时,译官掀起帐帘进来,身后却只跟了一个哑奴,手里牵着一条猎犬,呲着白森森的獠牙狂吠。

    王德元又想起那晚的狼群,不由浑身发怵,问:“大人这是何意?”

    译官使了个眼色,那哑奴安抚住猎犬,他才慢悠悠张口:“诸位使节,我们大汗有请。”

    帐中哗然,月明轻笑一声,示意众人安坐,自己则起身道:“怎么不见有人来迎?大人难道还通狗语?”

    月明半是讥讽半是玩笑,使团众人却笑不出来。使者来访,依惯例国君应当派遣地位相当的臣下相迎。

    此番那译官带了只狗过来,个中深意不言而喻。

    译官眼珠一转,看了眼地上的狗,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这是大汗最心爱的猎犬与最得力的奴隶,特来迎奉使节。”

    使团中除却月明与阿宝,都是在边地驻守多年的士卒,如何受得了这番折辱?有几人登时便拍案而起,等着江枫的指示。

    月明觑他一眼,面上不显什么,只是膝上的拳头指节已经攥得发白。

    王德元气得满面通红,“蛮荒小国也敢这般作践我等,你们欺人太甚!”

    他说着一跺脚,那猎犬突然暴起,朝他扑过来,险些挣脱哑奴的牵制。

    江枫及时拉住他往后一带,王德元只觉猎犬温润腥臭的鼻息从自己颈间擦过,霎时腿脚发软,一腔愤懑尽数化作委屈——怎么连狗也来欺负他?

    译官看着月明,蔑笑道:“据我所知,使节只是一介白衣,没有官职在身,一人一狗,也不算辱没了使节。”

    此言一出,是连面子功夫也不做了,摆明了要羞辱他们一番。

    月明还沉得住气,江枫当即冷了脸色,斩钉截铁道:

    “大周建国百余年,不通无礼之邦。”

    出使别国,使团的颜面即使大周的颜面,小宛蛮荒之地,连绰达的“忠贞可汗”之号也是从前嘉元帝亲封,若令使团受此折辱,来日他们又有何面目再回崇州。

    江枫发了话,众人才你一言我一语吵嚷起,险些将帐顶掀翻。那译官却侍立在一旁,耐心等众人动身。

    “诸位,听我一言。”月明笑嘻嘻道,“大汗是最懂礼仪的人,小宛怎会是无礼之邦?”

    帐中静了一瞬,旋即又喧闹起来,原本射向译官的唇枪舌剑大有转向月明之势。

    江枫一个眼风冷扫过去,月明面色颇为无辜的冲他眨眼,江枫抬手制止:“让她把话说完。”

    众人终于安静下来,月明向江枫一揖,转头却对那译官道:“方才是我等误会了,小宛的大汗和诸位首领待我等礼节再周全不过。”

    译官一愣,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总之说了句好话,便扬起脖子:“这是自然。”

    听了这话,月明从容笑道:“大人稍待片刻,我向使团众位解释清楚。”

    译官想了想,犹豫着点头。

    月明回身走了两步,不紧不慢对众人道:“嘉元年间,北虞十万骑兵压境,大周意欲联合小宛共抗北虞,嘉元帝派了当时的礼部侍郎陈彦出使,当年大汗尚且年轻,就曾亲自出城二十余里设宴迎接。后来陈侍郎不负使命,两国结盟,在于归河大破北虞铁骑,换来了北境十年安宁。”

    众人见她东攀西扯,只说些废话,有些不耐烦,但见江枫面色无波,也只得强压怒气,默默听着。

    “当年大汗不过弱冠,尚且明礼知节,可见实非无礼之人。昨日我等方入小宛地界,大汗又遣了几位大人热心招待,想来也是愿意结好大周。这回我等前来助小宛治疫,以解各部危局,大汗却不得已只派了爱犬前来——”

    说到这里,她有意顿了顿才道:“想是暗示我等小宛朝中狗彘当道,实在无人可用了。”

    众人先是一默,继而哄然大笑起来。猎犬乍然受惊,随即狂吠不止。

    那译官回过神,待要反驳,岂不是要承认绰达无礼?

    江枫看着那对狡黠的眸子,又扫一眼愣怔的译官,也忍不住微微扬起嘴角。

    月明更加得意,三两步走上前打起另一侧的帐帘,“我等自不会计较这些,只怕大汗心里不安,还请大人速速引路,到时我等与当面他说明,也好令他宽心。”

    王德元也不再怕狗,跟着嘲讽:“正是,我们陛下最是宽宏,定能体谅大汗的难处。”

    两人一唱一和,作势要走。

    这回换那译官焦急起来,他左思右想没有好对策,兼之脚边的狗聒噪不止,寒冬腊月,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这番话若是传到大汗的耳朵里,首当其冲的必定是他了。

    他忙一面安抚那狗,一面抚肩拜道:“诸位使节稍待,适才不过是玩笑,我们大汗自会派遣臣子来请。”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同哑奴牵着狗一闪身出了帐。

    帐中又是一阵乱笑过后,王德元真心实意地奉承:“林大夫果然好辩才。”

    月明首战告捷,眉梢眼角也染上笑意。

    江枫看着她神气的样子,不知为何又想起宋涟那只狮子猫。

    月明毫不客气地接过他递来的奶茶,饮罢向王德元挤眉弄眼道:

    “王公公,你说我要是科举入仕,会不会也是陈阁老这一流人物。”

    “嗬!”

    王德元不由蹙了蹙眉,当年陈彦出使小宛时虽只是礼部侍郎,最后却做到了兵部尚书、内阁首辅之位。

    “林大夫这话还是省着说罢,自昨夜起他们便多番折辱,一会儿见了绰达,还不知有多少刁难。”

    江枫也蹙眉,因陈彦官虽做的大,结局却十分凄惨。

    说话间,便有一男子在一群武士的簇拥下进帐,他天生一对鹰眼,兼之身材高壮雄伟,面容倨傲,教人不敢直视。

    “使节,大汗有请。”

    月明在心中略一掂量,猜到此人或许是绰达的弟弟阿什那。

    那译官果然向众人介绍:“这是王叔阿什那将军。”

    他想来挨了训斥,垂头丧气的在一旁等双方礼毕,引众人往王帐去了。

    小帐距王帐只百余步,百余步中,月明却听得阿什那同旁边人讲了一口袋关于她的坏话,什么“中原人狡猾的像狐狸”,“瘦弱得像根干柴似的”,月明碍于使节的身份,不好同他计较。

    当听到他们说“绰达那老东西恐怕会受中原人蒙骗”时,虽觉好笑,但需面沉如水,不能展露分毫。

    王帐较小帐大上许多,里头的陈设亦是金碧辉煌,使团踩着毛毡走过去,两侧的部落首领和贵族大臣皆盛装华服,连周遭的侍女随从都打扮得珠光宝气,映着帐中灯火,令人目眩神迷。

    毛毡的尽头便是绰达的王座,灿烂辉煌,后头的帐壁悬挂着一个硕大的狼头,面目狰狞,十分可怖。

    绰达本人却长得十分和气,圆圆扁扁的一张脸,蓄着两撇黑白夹杂的下垂胡须,只是神情庄严,不辨喜怒。

    使团拱手揖拜,绰达也揖拜回礼,礼毕便请使团在一侧空位上入座。使团又分别同石羯、乞颜、哈奈尔等部的首领见礼。

    礼毕有侍女将泡好的碧潭飘雪端上来,登时茶香盈帐,王德元见茶中居然没有加奶,全然忘却此行的任务,激动的简直要跳起来。

    江枫只得起身拱手道:“此乃我朝太子殿下亲自为大汗准备的礼物,名曰碧潭飘雪,茶香馥郁,千金难求,足见大周和谈的诚意。”

    那些小宛大臣从未见过这绿莹莹的茶汤,纵然香气扑鼻,也迟迟不敢下嘴,直到看王德元饮尽了一盅,还意犹未尽,才学着样子细细品味,却嫌它不似奶茶醇厚甘甜。

    小宛不比中原,见过礼,双方并未寒暄,就直接议起治疫和借兵的正事。

    绰达高坐上首,淡声问:“使节带来的药方,果然有效么?”

    月明道:“这个自然,大汗若不信,可着人出城沿河向东,约莫走二三十里地,有一片民居,使团昨日路过,治好了许多牧民。”

    昨日使团的食宿都由小宛安排,遇上染疫的牧民恐怕也非偶然,这样的消息,自然早就传到了王庭,绰达有此一问,是为了引出底下的话。

    果然又有一大臣起身道:

    “驱疫的草药,我们小宛也有。可是现在北虞进犯大周,十分凶猛,如果小宛不借兵,大周的北境还能支撑多久呢?北境一旦溃散,如果南蛮与东海在这个时候再度进犯,大周恐怕要面临亡国的风险了。”

    这是想要增加筹码了,月明不能让他如愿,道:“小宛虽然有草药,但不知如何配比使用,同没有草药是一样的。”

    “北虞攻势虽猛,大周的将士却还抵挡得住,大周来小宛借骑兵,其一,是为增加胜算;其二,也是为结好同盟,共抗北虞。”

    她起身走了两步,指着帐壁上悬挂的地图,从容道:

    “北虞如今对崇州志在必得,多半是北虞新帝想借崇州立威,如今胜负尚未分晓。若大周胜,北虞取崇州不得,必转而犯小宛,立威么,杀谁不是杀?今日小宛置身事外,来日大周亦可隔岸观火。”

    “若北虞胜,谁又能保证他不会继续乘胜攻小宛?诸位都是驰骋草原的英雄,唇亡齿寒这个道理自然比我这个医者理解得透彻。”

    “至于南蛮与东海,却不劳诸位费心,自有大周的将军去守。”

    那些大臣被这一番论辩说得哑口无言,只好拣着她的最后一句讥笑道:

    “若是两年前,你们南境的定远将军还在,使节倒还能说上一句‘北抗虞宛,南拒蛮夷’,现在定远将军一死,你们南境什么时候太平过?大周现在又哪里找的出像他这样的将领?”

    当年江枫身为平麾将军,同尚在人世的定远将军一南一北,守境安民。那时建宁帝还时常过问朝政,曾道他二人“北抗虞宛,南拒蛮夷,则大周边备无忧矣。”

    眼下那臣子提及定远将军身死,讥讽大周无良将,江枫以为月明定要抬出自己这“平麾将军”的名号压他一压,不料月明却赞同道:

    “我大周自是无人及得上定远将军。”

    江枫:……

    月明顿了顿,续道:“将军守南境时,操练水军,修水寨,建坞堡。其身虽死,留下的军备却可保南境无忧。”

    绰达也捻须点头道:“你们定远将军,一人可以当万人用,确实可惜。”

    南境白越江一战,以定远将军投降草草了结,将军的遗骨尚不知归于何处,如今竟是他国的首领为他哀叹一声“可惜”,使团众人无不百感交集。

    月明作为正使,无暇感伤,晓之以理道:“大汗想必也曾听闻北虞突骑的威名,试问小宛之骑兵,比之北虞突骑如何?”

    绰达虽是大汗,但除却护卫王庭的大军外,并不统管兵事。盖因草原各部统一日浅,虽然也仿效大周设立官职,但中央对于各部的控制并不算强,游牧部落不纳赋税,各地的民生休戚也由各部分管。

    故而几位部落首领商讨一番,终究照实道:“小宛是小国,当然比不上北虞突骑。”

    “这便是了。”月明道:“北虞突骑的存在对大周和小宛都是不小的威胁,因此我们应该联合起来共同对抗,眼下小宛只需出一点骑兵,便可助大周北伐,毕其功于一役,多么划算的买卖。”

    说到买卖,月明继续诱之以利:“小宛产良马、牛羊,而大周的丝绸,茶叶也是小宛所需之物,本该互通有无。从前嘉元年间,两国结盟后,聚云关内外商贾云集,贸易分外繁荣。”

    “后来北虞再度崛起,常于聚云关外抢劫沿途的商队,久而久之,贸易往来便少了。这些情形,大汗作为一国之主,也比在下一介使臣要明白。”

    月明骤然想到江枫虽有相机随宜之权,但边关互市,恐怕不能由他决定。余光一瞟,江枫果然将手搭在剑柄上——多说无益。

    她将话头又转回来:“如今趁着北虞新帝根基尚浅,一举重创其最精锐的骑兵,周、宛边境都会太平许多,届时再开互市,也未可知。”

    月明在这边高谈阔论,那头小宛的臣子也叽里呱啦的商议着,绰达凝思半晌,终于松口,问:“大周想借多少骑兵?”

    月明思索片刻,正要说个数,被江枫出言打断:“自然是多多益善。”

    他目光扫过各部首领,最终落在绰达身上,反问:“不知小宛可以借出多少骑兵?”

    绰达沉眸不语,各部的首领见使团未带译官,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议论起来。

    江枫端起茶盏,目光似是不经意间掠过月明。

    月明会意,张耳谛听。

    那边各部首领正争得热闹,冷不防绰达唤了声“使节”,她下意识抬眼去看,对上绰达那双细长的眼,心道糟糕——

    方才绰达说的是古塞语。

    绰达目光灼灼盯了她一会儿,抬手制止了臣子们的议论。

    老狐狸看着憨厚,心眼倒还不少。

    待译官译出这两个字,月明若无其事道:“大汗有何事吩咐?”

    她算准了绰达要与大周合作,不会因这等小事迁怒。

    绰达转头问左右道:“时候不早了,宴会备好了没有?”

    王子纳仁道:“大汗,已经备好了。”

    绰达收了阴沉的容色,朝众人笑道:“请使节入席,骑兵之事,可容后再议。”

    使团众人闻言起身,随纳仁离开了。

    帐门一关,石羯部的首领便道:“中原人真是狡猾,尤其是那个年轻使节,很难对付。”

    绰达一双锐利的眼睛微眯起来,“我看未必,使节身边那个佩剑的勇士,才像是他们的首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