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帐尚有十余步,王德元杀猪般的叫声便传了出来,月明拨开围在帐外的人群,疾步进入帐中。
只见王德元侧躺在地,撕心裂肺地叫喊,一手支在后腰处,整个脊背像虾子似的弓起来,两脚乱蹬,旁人等闲近不得身。
江枫的情形好一些,他坐在矮凳上,平素威严无波的双眼紧闭,眉头深锁,唇色乌紫,牙关咬的格格响,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楚。
“这是怎么了?”月明一边问一边拿过江枫的手号脉。
“末将也不知。”何七道,“却才听到王公公帐中有响动,才进来,他便这样了,殿下也……”
月明蹙着眉,诊过江枫,又命闻声而来的士卒按住王德元的手脚,蹲下身探他的脉息。
“从脉象上看,像是中了毒。”
月明想了想,从随身带着的药瓶中倒出两粒细小的药丸,一粒递给江枫,另一粒交予阿宝喂王德元服下。
王德元的手脚被制住,口中不住呻|吟,阿宝撬开他的牙关,很快将药送下。
正待起身,她吸了吸鼻子,似乎闻到一股骚臭味,低头一看,王德元的衣摆濡湿了一大片,竟是因疼痛而失禁了。
既是中毒,总该有源头。
月明拧着眉头四下寻找,若寻不到毒源,恐怕今夜使团都不得安寝。
“床上……”
江枫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睁开眼,瞳孔因疼痛而有些涣散。
何七冲至榻边,伸手就要揭开被子,被月明制止。
她摇摇头,何七会意,换了佩刀将棉被挑开,月明端着油灯一照,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立即拉着何七退后几步。
床褥上,约莫有四五只硕大的蝎子,体表如蜘蛛一般遍布着一层绒毛,通体棕褐,蝎尾昂然大小如蚕豆,却一圈一圈生出金黄的纹路。
月明凑近瞧了瞧,有两只蝎子一动不动,定睛细看,缺了蝎尾金黄的蛰针。
她长长地舒一口气:“无碍,毒已解了。”
她听袁仲提起过,这是小宛特有的金环蝎。论毒性,甚至不如普通的蝎子,一颗方才的上清丸足以解毒。但若是被他蛰上一口,剧痛之下,足以令人丑态百出。
看王德元倒地的姿势,想来是他倒霉,没看清榻上的毒物便一屁股坐下,而后他的叫声又引来江枫,掀开床褥检查时也被蛰了手。
几只蝎子骤然被惊扰,在床褥上焦躁地爬来爬去,尖利的外壳与被面摩擦,发出悉悉簌簌的响动。
何七只觉得头皮发麻,这蝎子看上去毒得很,这就解了?他看着江枫依旧紧抿的唇,有些不敢相信。
月明解开药囊,将雄黄绕着床榻撒了一圈,一面吩咐:“若是疼的厉害,可沾些尿液缓解。”
话音落,众人愕然,随即看向王德元濡湿的下摆。
“你——”江枫咬牙切齿,半晌才挤出四个字,“辱我太甚。”
“不信?”月明将药囊收起来,笑嘻嘻道,“不信就疼着吧。”
另一边,王德元忙哆嗦着掏出帕子,在袍子上抹了两把,将那一片湿热贴上后臀,那阵锥心的酸痛果然消解下去,他舒心舒肺,长吐出一口浊气。
何七犹豫了片刻,一手掩鼻,一手拿帕子就着王德元的衣摆蹭了蹭,问:“殿下伤在何处?”
月明背对着他们,正将丸药和雄黄一份份分好,闻言微微偏过头,见江枫狠盯着这边,愤愤伸出那只伤手。
何七将帕子敷上他的虎口,绕一圈缠裹住,再打个结,他深锁的眉头这才舒展开来。
月明站在案,背对着众人,两肩微微颤动,江枫沉着一双眼望向她,知道她定然在偷笑。
“何将军。”月明半晌才转身道,“劳烦将这些药物分予大家。”
何七上前,听她一样样介绍:“这是驱虫的雄黄,洒在帐外,可避毒虫;这是解毒的丸药,若被咬了,先服下一丸,再来找我细看;这个嘛……”
月明觑了眼面色阴沉的江枫,目中闪过一丝狡黠:“这是止疼的药膏,若——”
何七心头一跳,暗道不好,果然听见“砰”的一声,往日里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大将军锤着桌子,眉宇间散开一道戾气:“既然有药,方才为何不拿出来?”
“对不住。”月明恭敬一揖,旋即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方才忘了。”
忘了?她分明是有意折辱,让他用一个阉人的秽物止疼。
江枫攥紧了拳头,极致的疼痛早已撞碎理智的坚冰,心头“噌”地燃起一股无名火,凌厉的眼尾被这烈火灼红,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何七提起药囊,为月明捏了把汗。
月明却不紧不慢走到榻边,瞥了眼床褥上欢实地跑动着的几只毒物,移目对上江枫森冷的眼:“怎么?这回殿下要亲自动手?”
她目光向下,停在江枫揪在她前襟的手上,抬手拦住阿宝泛着寒光的匕首,讥诮道:“啧啧,殿下就没发现今夜之事来得蹊跷?”
王德元换好了衣衫,一进来就看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场面,忙扯着那口破锣嗓子打圆场。
江枫冷哼一声,将人一搡,月明跌退几步,扶着阿宝站定。外头有人来报,小宛的几个大臣来了。
“诸位使节,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啊。”
译官一进帐,就忙不迭抚肩赔礼,“才听闻竟有金环蝎误入了诸位使节的帐中,都是底下的人做事不周全,我等已狠狠处罚过了,幸而诸位使节并无大碍,不然,我等都不知该如何向大汗交代了。”
王德元又回想起那阵钻心的疼痛,登时竖起两道眉:“大人说得轻巧,咱家方才险些疼的晕死过去。”
那译官不断陪着笑脸,听王德元抱怨了半晌,估摸着面子功夫做足了,与众大臣交换个眼色,准备离开,却听得一声清脆的:“且慢。”
众人循声看去,月明一手提了只陶罐,一手拿了双筷子,正将床褥上的金环蝎一只只扔进罐子里。
“诸位大人都是小宛人,当知这毒虫的习性,每年冬月入蛰,直至来年四月才出来觅食。说来也奇怪,如今已是腊月——”
一语未毕,王德元已经明白过来:“腊月里哪来的毒虫?分明是有人设计陷害!”
“使节这是怀疑我等了?”
一名大臣立刻争辩,“我们大汗好心遣我等迎接,鞍前马后,为使节安排吃住,你们无凭无据,竟然怀疑我等的用心,若是如此,还请各位使节早些回去,这盟也不必结了!”
“两国邦交,岂是你说不结就不结的?”月明怒道,“我们偏不遂你的意,我倒要看看,若到了你们大汗面前,你——”
“我们的意思——”江枫打断道,“今夜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
月明的话被堵了回去,当着人又不好同江枫争辩,眼看那译官满脸堆笑:
“正是呢,误会一场,小宛本就多毒虫,冬日里偶尔爬出来些,也不是什么怪事,何必为此伤了和气。”
“诸位大人今日辛苦,便请早些歇息。”江枫比个请姿。
有一个大臣同那译官说了句什么,译官觑了眼月明手中的陶罐:“那这金环蝎……”
月明将这罐子不着痕迹的往身后藏了藏,江枫看在眼里,沉声道:“既是误会,自然不必送到大汗跟前,还望今后这样的误会少些才好。”
“这个自然。”那译官放下心,答应着随众大臣退出去。
帐门被放下,夜风凛凛,瞅准间隙溜进来,在帐中逡巡一圈,带来彻骨的寒意。
月明拎了陶罐走到榻边,继续小心翻拣榻上的衾褥。
王德元倒了杯热茶润润喉咙,嗓音依旧嘶哑:“殿下,我等在小宛的地界出了这等事,他们合该给个说法,您怎么……”
江枫冷扫他一眼,王德元忙住了嘴。
心下疑惑,难不成殿下方才是故意要驳那村医的面子?可两国邦交这样的大事,殿下怎会拿来玩笑?王德元脑子里一团浆糊,干脆不再去想。
江枫径直走向月明:“你今日在外头都听到了些什么?”
月明像没听到似的,一言不发,只低头在榻上翻找。
王德元更疑惑了,他们此行匆忙,来不及找向导,小宛人这边的话比鸟语强不了多少,难不成这村医竟听得懂?不对,殿下又是如何知道的?
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听江枫沉声道:“你们先退下,本王有话同林大夫讲。”
帐门一开一关,寒风侵骨,江枫紧了紧衣袍,又唤:“林大夫。”
见月明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自顾道:“想不到你还通小宛人的古塞语。”
月明停下手,冷哼一声:“怎么?殿下此番总算拿住了我的把柄,要将我当作小宛的细作关起来了?”
她站起身,看向江枫,却见他目中闪过一丝笑意,神情转而变得庄重,将双手抱拳平举至额前,躬身一揖。
月明连忙侧身:“你这是做什么?”
“赔礼。”
月明一怔,随即讽道:“不知是为哪一回?”
初次相见,她救了他的命,却被无故关进监牢;后来出使路上,江枫拿她作饵钓出周远这个奸细;方才,他为了驳她的面子,同小宛人讲和,毫无使臣风骨……
“一路行来,冒犯颇多,此番一并赔过。”
“你倒省事。”月明伸出三根细白的手指晃了晃,“要同我讲和也行,三个问题。”
“请。”
江枫负着手,挑眉看她,灯色点染,锋锐的线条自眉峰延伸至鼻尖,勾勒出几分落拓疏狂。
月明盯着他的眼睛:“第一,殿下如何得知我通晓古塞语?”
江枫一笑:“方才你威胁小宛人,要将金环蝎一事告知绰达,如何笃定此事非绰达授意?”
月明顿了顿,见他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问:“这是殿下的回答?”
“是。”
“那么,第二个问题。”月明道,“殿下此番向我赔礼,是真心知错,不再疑我,还是欲借我之力,达成你的目的?”
江枫认真想了想,“两者皆有。”
虽不怎么中听,却是实话。月明斟酌一番,“最后一个问题,殿下借成骑兵,鸟尽弓藏,届时将如何处置我?”
江枫唇角微弯,似是好笑,当即答道:“若借成骑兵,江湖之大,你自可如鸟上青天,鱼入大海,不必受我羁绊。”
月明移目看向帐外,“眼下说得好听,教我如何相信?”
“这是第四个问题了。”
“殿下不愿回答?”
帐中沉默了下来。
须臾,江枫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支花雕翎箭,双手捧至月明面前,郑重道:
“今日江枫在此立誓,此后自小宛至崇州,我与月明一路同行,绝不心生猜忌,绝不阴谋算计,我二人之间只有互信互助,相互扶持。”
“如有违誓——”他稍一用力,手中羽箭断成两截,“与此箭同。”
断箭被狠掷于地,江枫眼角眉梢难得的溢着少年慷慨。
月明目中升起戏谑之意:“殿下肯如此待我,可惜我却不敢起同样的誓言。”
“无妨。”江枫淡声道,“无愧此心即可。”
“好。”
月明走到桌案边,与江枫相对而坐。
“我确实略通古塞语,今日在帐外,也着实听到了一些消息。”
她将篝火旁,大臣议事的内容逐一相告,江枫听完,点头道:
“绰达意欲结好大周,而阿什那对此不满,所以你笃信金环蝎一事,乃是他们自作主张,绰达并不知情。故而方才威胁那臣子,要将此事告知绰达。”
“正是。”
江枫思索片刻,“绰达一代雄主,早年间收服草原各部,他与阿什那的关系,他对大周的态度,未必像我们听到的那么简单。”
月明了然,金环蝎一事相当于小宛递给他们的一个把柄,眼下局势尚不明朗,与其闹开,不如暂且压下,攥在手里,等到合适的时候再拿出来。
今夜没沉住气,是她输了。
想到这里,她偷眼去看江枫,方才还以为他是为了呛自己……哎,小人之心,小人之心了。
江枫余光瞥见月明飞扬的眼角耷拉下来,撇着嘴,神情像极了宋涟那只狮子猫挨训后的样子。难得见她露出如此懊丧之色,江枫借着吃茶的掩护多看了几眼,心情也松快不少。
“罢了。”月明收拾好那点沮丧,拎着陶罐起身。
“做什么?”江枫的目光带过那只陶罐。
“话虽如此,这口气怎么咽的下?”月明捧着陶罐晃了晃,“这东西既不能送到绰达跟前,留着也是浪费。时候不早了,我顺道去寻王公公回来。”
那译官怎么说来着,小宛本就多毒虫,他们榻上出现一只两只,自然也不是怪事。
“不必了。”
月明疑惑回头,看不出,江枫竟是个如此大度的人。
江枫目示她手中的那只陶罐,“出了这样的事,他断不肯再歇在此处。”
月明愣了愣,原来是说王德元呐,她眨眼一笑,转过身边走边摆着手:“知道了。”
——
王德元在何七的帐中猛然打了个喷嚏,他揉揉鼻子,随手拣了桌上两块白色的物什,在手里盘弄。
他仔细检查了第十七遍床榻,确定没有毒虫后方小心坐下,忍不住问何七道:“周远真是奸细?”
何七闷闷点头,“嗯”了一声,坐在灯下自顾擦拭手里的刀。
“啧啧。那难怪了。”王德元心中寻思,既是奸细,死了也不奇怪。
可为何今日晨起那两人就赌气呢?抓住了奸细,论理该是件高兴的事。
他想不明白,随手将东西掂来掂去,顺嘴问:
“拾掇了一晚上,这都是些什么呀?”
何七瞥他一眼,讷讷道:“阿周的骨殖。”
……
片刻后,一声嘶哑的惨叫划破夜空。
不多时,惨叫声此起彼伏,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