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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云关(三)

    使团拔营继续西行,今日朔风更疾更烈,在空心的枯木中打个旋儿,呼呼作响。

    月明在帐中生火熬药,周远体力难支,送别江枫后裹上毛毡沉沉睡去。

    待醒时,药香盈室,月明正将浓黑的汁液倒入瓷碗。

    周远抬手掀开毛毡,手上的伤药也已经换过了。

    “趁将军睡觉换的药。”月明指着他的右手,眼中有些得意,“好看吧?”

    “嗯?”

    周远愣了一瞬,才发现她盯着纱布尾端系的那个结,像只蝴蝶停在臂上,翩然欲飞。果然是少年心性呀,他在心里叹道。

    “好看。”

    月明听了朗声笑起来,端着药碗来到近前:“将军莫要劳动,好生休养,才好继续赶路。”

    “有劳。”

    周远微微点头,用左手接过那碗,北地寒凉,说话间碗中的热气已经散了一二分。

    “欸——慢些喝,烫——”

    月明抬手相制,周远已经仰头一饮而尽。

    “什么药这么苦?”

    周远的两道浓眉拧起来,月明暗道这人倒是有趣,不怕疼不怕烫,却怕苦。

    她递过水囊,“良药苦口嘛!略漱漱口,莫冲淡了药性。”

    周远接过喝了一口,月明已经在火边忙起来了。

    “将军是哪里人?”

    她没来由的问了这么一句,见周远不答,提起一只剥了皮的兔子晃了晃,解释道:“南人与北人口味不同,总要问清楚了才好烹制。”

    “你看我像哪里人?”周远反问。

    月明放下兔子,细细端详,这人生得高大魁梧,方面阔颐,举止粗放,颇有北人的豪气。

    便道:“将军是北边人?”

    周远哈哈笑起来,“不可以貌取人。”

    说的竟是一口流利的吴中话,月明惊在原地,那温软的语调从周远口中漏出来,简直就像,就像让江枫唱小曲儿,王德元耍大刀一般滑稽至极。

    月明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两人很默契的都没有提起日前的龃龉。

    周远强调:“我虽是南人,却是北人口味,林大夫将盐味调重些。”

    “这个容易。”月明将炭火拨开,两侧架上树枝,穿上一整只兔子,调整至高出炭火寸许,细细烤出肥油,滴在炭上,滋啦滋啦的响。

    “昔年张季鹰在洛,因见秋风起,便起了莼鲈之思[1]。将军想必在盛京待了多年,以至于口味都变了。”

    “我自出生起便在盛京,莫说什么莼鲈之思,实在连故乡的一碗水都未曾饮过。后来进了神机营,也曾打过几场像样的仗,再后来被选入金吾卫,等闲就更不能离京了。”周远道。

    原来只是个南人的壳子,却装了一颗北人的心。月明在心里寻思,他那口吴中话,想必也是家中高堂乡音难改,熏陶所致。

    “倒是不知林大夫是哪里人?”周远问。

    月明怔了怔,旋即笑笑,“我自小同师父四处游历,自然是四海为家了。”

    “哦?”周远来了兴趣,“想必多有趣事。”

    月明将那兔子翻了个面,薄薄撒一层细盐,沉吟片刻,道:“那便说这兔子。”

    “兔子?”周远兴味更浓。

    月明一面烧火,一面娓娓开口:

    “当年师父游历至青云山,我巴巴地赶去拜了师,学了个把月,那日他老人家忽扔给我一只兔子。”

    月明站起身,学着袁仲的样子,斜睨着地上的周远:“这兔子被为师下了毒,限你三日之内给它解了,否则你就收拾东西滚回家!”

    她学得惟妙惟肖,活脱脱一个白发老叟立在眼前,周远好奇道:“那你解毒用了几日?”

    月明复又坐下,摇摇头:“我没能解这毒。”

    周远倾身听她继续缓缓说道:

    “我试了各种办法,最后黔驴技穷,我用在宁州学到的土方法给那兔子吊着命,撑到了第三天,师父来了。”

    月明又换上袁仲的神情,斜睨着周远:“难为你还没弄死它。”

    她以手比刀,直直劈下:“师父直接就割破了那兔子的喉咙,我想师父真狠呐!”

    周远心道这般吊着它的命,倒不如一刀给个痛快,虽这般想着,却仍附和点头。

    月明的思绪飘回从前,小姑娘一边落泪一边乖乖听师父教训。

    “这是为师的给你上的第一课。一共三点,你牢牢记下。”

    “其一,我们是医者,并非神仙,不是一切病症都能治愈。这兔子今日死了,非是你此前不用功之过,只因这种毒为师的尚未教你解毒之法,短短三日,你必然无法解毒。”

    “其二,为师的只说令你三日内解毒,并没说不能来问我。你不能解,就该来问,若第二日你来问我,那兔子尚能活命,可等到今日,毒已入脏腑,它必死无疑。与其吊着它的命,倒不如给个痛快。”

    袁仲见她哭得肝肠寸断,到底于心不忍,便同她好生埋葬了那只可怜的兔子。月明又虔诚庄重地放上一块石头,作为标记,抹了眼泪,又拍拍身上的泥土,站起来。

    “走吧,为师的带你去吃顿好的!”袁仲牵着她就要走,月明却没有动,她疑惑抬起头:“师父,您说一共三点,还有其三呢?”

    袁仲乐不可支:“这其三嘛,人是铁饭是钢,就是再如何伤心也要吃饭,走!去长顺兴,师父我请客!”

    这老叟委实有趣,周远大笑:“袁老大夫这话不错,人活于世,吃饭自然是头等大事。”

    月明又往火堆中添柴,“金吾卫护卫皇城,昼夜值守,想必十分辛苦,恐怕难得吃到热饭吧。”

    周远看着她忙前忙后,“替陛下做事,哪有不辛苦的。”

    月明安顿好那兔子,席地坐下,“早听闻盛京繁华,尤以元宵灯事最盛,从逍遥楼顶层往下看,像星河倒注,可惜无缘亲见,横竖眼下无事,周将军也同我讲讲。”

    周远盯着炭火,目光逐渐悠远。盛京的风物,真要说起来,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春来洛川河畔垂柳抽新绿,夏至画舫中的娇娘衣袂飘飘,秋风起,酒肆中羊汤飘香,冬日里懒怠上街,闲来便在营房里支一张桌子,兄弟几个吃酒赌钱为戏。

    论起兄弟,营中这么多人,他同何七最好。

    弱肉强食,历来是军营中的生存法则。在底层军士之间,这层法则体现得更为简单粗暴。一群气血旺盛的大老粗混在一处,除却上头有人的,全凭自身气力。

    那时何七老实,愣头愣脑的,嘴巴也不似如今会说话。拳脚功夫更不行,人瘦的像个猴,周远都不知道这样的人是如何混到神机营里头来的。

    像何七这样的最好拿来消遣,自是人人得而欺之,面上时常青紫,指挥偶尔问一句两句,他只推说不小心摔的,蒙混过去。

    周远脸上也常挂点彩,不过情形又与何七不同。他拳脚好,功夫硬,惯来倨傲。十来岁上下,最爱好勇斗狠。

    两人的营房离得近,时常打个照面。何七是个沉默的愣头青,周远眼高于顶,瞧他不起,相互之间一句招呼都没打过。

    那一日,周远记得天上些微飘着些雪絮子,他得胜归来,心情大好。捂着发青的一只眼正要回房,行至一间营房门口,里头突然传出来热闹的起哄声。

    他在墙边啐了口血沫子,迈过门槛,问旁边人:“哎,里头做什么?”

    那人紧紧盯着前头,脑袋动也不动,只摆手道:“别吵别吵,正到好看的时候呢!”

    周远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马大元坐在交椅上,赤脚踩着铜盆的边沿,盆里的水还冒着热气。他一身肥膘,稍动一下,那交椅便嘎吱嘎吱响。

    “老子再问最后一次,你洗是不洗?”

    何七直愣愣立在一旁,“你自己的脚,做什么要旁人帮你洗。”

    周远咂咂嘴,看情形今天这一顿打又是免不了了。

    “好啊,你小子,有种!”马大元那双大脚踩到盆里,溅出几乎小半盆水,一侧另一个小兵捧着布巾替他将水擦干,穿上鞋袜。围观的人觉得没意思,喝了一阵倒彩。

    只见那小兵捧了水要往外倒,被马大元拿住了胳膊,“有人敬酒不吃,爷爷赏他一盆热水喝!”

    “喝!”人群中又是一阵喧闹。

    小兵把水捧到何七近前,何七只是不动。马大元绕到身后,瞧准了腿肚子狠狠一踹,何七双膝屈折,跪倒在地,小雪凝成冰,垫着膝盖滑出半尺。

    他若无其事的爬起来,拍拍衣角,缁衣染了水痕,倒不十分明显。

    那小兵又拦住他,将盆捧了递上前,何七这回却面不改色的接过。

    “喝!”人群中爆发出更加热闹的喝彩。

    周远觉得这热闹也没什么看头,转身要走,一脚还没迈出门槛,后头便传来马大元暴怒的叫骂:“奶奶的!敢泼你马大爷,给老子往死里打!”

    周远也不知道当时他搭错了哪根筋,脚步一顿,飞身折返,拨开围观的人群,一把将何七拎起来,拉着他飞奔出了营房,边跑边骂:

    “你个夯货,打不赢还不知道跑吗?”

    “后来呢?”月明问,“后来那马老贼追上你们了吗?”

    “底下的事么,等填饱肚子再说。”

    月明听得入神,竟忘了炭火上还烤着兔子,幸而炭火不比明火,兔子肉烤的焦而不糊,正好入口。

    月明只撕下一条兔子腿,余下的兔子肉全归了周远,肉香盈室。

    周远大快朵颐,咽下最后一口兔子肉,才慢悠悠道:“后来本将军带着老七,将马老贼那伙人狠狠教训了一顿,从此后,他看到我二人皆要躲着走。”

    “那伙人?”月明讶道:“你一个人赢了他们一伙人?”

    八成是吹牛的,月明心想。

    周远眼神闪烁了一瞬,佯怒:“怎的?本将军功夫好,一个打十个。”

    ——

    周远白日里睡得太足,等到暮色四合,反而没了睡意。

    月明正捧着一卷什么药典,看了半天,周远虽百无聊赖,但月明看得认真,他也不好打扰。

    只在心中暗道,学医一如习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此番出使,这村医都不忘带上医书药典,时时翻看,每日不辍。

    也是,年纪轻轻便有此等医术,想来离不开日夜钻研。

    想到此处,周远不由感慨万千,倒回忆起在神机营中日夜操练的那段岁月了。

    正想着,只听哗啦一声,月明随手将那卷书一扔,打着哈欠喃喃道:“什么破书,一看就困。”

    周远:……

    见周远愣怔地望着她,月明不好意思地指了指帐顶:“时候不早了,将军也早些歇息。”

    她拉过毡褥将周身裹紧,听着帐外呼啸的风声,翻来覆去了一刻,呼吸逐渐绵长均匀。

    周远依旧无甚睡意,上前捡起那卷书册,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批注,有些字他不大认得,因此翻了几页便丢在一旁。

    “林大夫?”他轻声唤。

    没有人应,想来是睡熟了。

    周远不由叹了口气,几日相处下来,这位林大夫人虽古怪了些,于医道上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惜,他在心里叹。

    利剑缓缓出鞘,夜风起,帐外的老树又开始哀哭,叫人心里发毛。

    帐隙漏进来一缕月光,触到剑芒,映在月明的脸上,像上好的羊脂玉,通透寒凉。

    不知为何,周远有些晃神,挥剑的动作顿了片刻,借着月光再看,面前却没了月明的人影,而他的脖间抵上一个冰凉的物什。

    “把剑放下。”月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透着冷意。

    当啷一声,周远的剑掉在脚边,月明抬脚将其踢开,冷声问:“将军方才在犹豫什么?一剑结果了我,也好回去向北虞皇帝交差不是?”

    周远大笑两声,笑声霎时散入风里。

    “我自问没露出破绽,你何时对我起疑?”

    月明反折了他未受伤的左手,道:“将军为留在此处给北虞通风报信而不惜自毁,怎想不到要防备我这个做医者的?”

    今晨使团拔营,周远于帐中昏睡,她原想着,趁此时换药,也可少些疼痛,却发现周远右臂的纱布有异,绑的结又松又丑,决计不会是她绑的。

    好端端的手痒,把纱布拆了做什么?月明想,风这样大,拆了纱布,免不了有细沙吹进伤处,不好愈合。

    思及此,她忽而惊出一层冷汗,如果周远是故意留下,如果他是北虞的人……

    周远留在此地,是为了给北虞报信?而她自请留下相陪,正中他下怀。如此,既可毁掉崇州营同小宛换骑兵的筹码,又可在结果了她之后,向北虞报送使团行踪。

    而她一个人留在这里,怎么办?

    “其实,早该怀疑你了。”

    她手中出了汗,刀柄有些滑动,她只好握的再紧些。

    “你自称从未离开过盛京,却对关外情形这般了解。昨夜的狼,也是你的手笔吧?”

    他们自崇州至关外,走了整整一天,野兔子能有几滴血?早在路上滴尽了,怎么到了夜里还把野狼引到了大路上?

    周远的武功既不在何七之下,为什么何七不过伤到皮肉,他却伤得这么重?即便是对战头狼,也不该如此。

    只有一种解释——他想用野狼抓伤掩盖右臂原有的划伤,而正因他划伤了右臂,血腥味才引来狼群。

    周远虽被挟持,却不慌也不乱,反而像是他挟持了月明。

    “眼下你预备将我怎样?押送到五殿下面前吗?空口无凭,谁信?”

    “不。”月明道,“你背国弃家,人人得而诛之,我会杀了你。”

    “是吗?”周远愈发有恃无恐,“为什么不下手?”

    他戏谑地笑笑:“不敢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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