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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诺(一)

    山中的猎户说,要是独自一人在山里碰上了狼,千万不能跑,没有人能跑得过狼。

    狼不会贸然发动进攻,你得沉住气,定神与之对峙,心里再恐惧,也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

    狼一旦发现你敌不过它,将再无顾忌。

    月明此刻觉得自己已然在与狼的对峙中露怯,数九寒天,身上的中衣已被冷汗浸湿。

    “看来让我说中了,你不敢杀人罢。”

    周远说着竟往前走了两步,匕首寒光凛然,贴着脖颈划出细细一道血痕。

    “你别动……”月明一言未毕,却不知周远如何挣脱开来,偏头避过短匕的锋刃,退至一旁。

    月明惶急之下,尽力一挥,又被他仰头躲过。月明陡然变换方向,将匕首往他肩头刺去,出招毫无章法,周远只以空手招架,尚能游刃有余。

    忽听当啷一响,二人低头去看,是周远踩到了适才抛下的宝剑。月明深知自己轻功为长,搏斗为短。

    若令周远拿到那剑,一寸长一寸强,自己使匕首必然落了下风。亟亟要将那剑踢至远处,月明快,周远更快,足尖钩住剑柄一抛,那剑便又回到了手中。

    见他执剑在手,月明不再恋战,转头朝帐外跑去,周远疾追而上。

    四周皆是平原,并无掩护,周远渐渐逼近,月明感受到身后的剑意,忙侧身急闪,剑光霍霍,削下一缕头发。

    月明左闪右避,步法总在人意料之外,一时间周远竟也擒她不住。

    剑招迅捷,朝眉心刺来,月明仰头,复又避过一招,剑刃擦过肩头,划开衣衫。

    未及反应,周远再度出剑,月明眼见那道寒芒向自己劈来,下意识闭上双眼,又是铮然一声,兵刃相接。

    月明睁眼便见何七立在她身前,拔刀接下周远这一剑。

    “老七?”周远一怔,“你怎的回来了?”

    “我今日未曾离开,又何谈回来?周将军要与北虞通消息,不准备带上我么?”何七语带机锋,周远知晓帐中的话,已全然被他听去,更是无所顾忌。

    “是又如何?我原想先在那头立稳了脚跟再与你通消息,今夜你既自己来了,正好与我一同结果了这村医,投北虞去。那北虞……”

    “周远!”何七怒喝,“‘举手提三尺,报国在一死’[1],当年你自己说过的话,如今都忘了吗?”

    周远心里的盘算被他喝断,怔了怔:

    “我当然不敢忘。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持剑破胡虏,马革裹尸还,能战死沙场,也算快意一生。”

    夜风来袭,周远的声音中也染上了凄凉的笑意:

    “可是老七,你我自小长在盛京,如今来崇州营也已经一年有余,如今的朝局是个什么样子,你难道看不清楚?北虞、东海连年犯边,战士的军饷从去年拖到今年,今年又拖明年,军费不足,连几百骑兵都要费尽心思向小宛去借,此刻你所要忠的那个君在干什么?”

    “成日里闭关修道,一心要得道成仙。我一介武夫都看得出年成紧,朝廷日子也不好过,可是皇帝呢?”

    “就拿这几年来说,建宁十七年,修圣济殿,说是祭祀先医;建宁十九年,又在太液池旁建什么佑国康民雷殿;建宁二十年,又建雷霆洪应殿。”

    “去年我们来了北境,对京中情形知道的少了,但据太子殿下所说,还是年年大兴土木……老七,你自己说,这样的君,有什么值得你去为他卖命的?”

    何七默了默,道:“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投靠北虞,陛下纵使过错,我们做臣子的也只该劝谏。”

    他这话自己说得都没有底气,很快便破碎在风里。周远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纵声大笑起来。

    “朝廷里敢触逆鳞的早一茬茬死绝啦!你难道忘了我们是怎么来的北境?”

    说话间,二人的对抗之势渐缓,周远收了剑,反手向地上一插,剑身没入泥沙二寸,摇晃着立在风里。

    建宁二十年五月,定远将军督南境水军直下取南蛮,先后攻取白阴、赤节、罗浮等城。战至江阴,南境大雨,白越江江水泛滥,定远将军引江水灌江阴城,围南蛮军主力于城中。

    消息传入盛京,大周人心振奋,此战之后,我军占得白越江天险,必能拒蛮敌于白越江以南。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七日后,变故突生,前线传来军报,称定远将军降了。

    “老七,定远将军投降南蛮,你信是不信?”不待何七回答,周远自顾解嘲道:“反正我是不信的。”

    月明愣了一下,目不转睛盯着周远,他颈间细小的伤口不断渗出血珠,自己却浑不在意地抬手抹去,唇角笑意苍凉。

    “可是陛下竟信了,这般疑点重重的事,他连查也不查,单凭一封军报,轻易抹除将军此前的功绩,再给他扣上一顶通敌叛国的帽子。”

    “你说,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你我效忠的?”

    何七讷讷立在风里,无言半晌才道:

    “即便陛下不值得效忠,你难道连北境数万生民的性命也不顾惜?北虞突骑南下,所过之处,践踏的是我们的国土,屠戮的是我们的父老兄弟。”

    “百姓?”周远轻蔑一笑。

    “我早看清了,百姓最是愚昧,当年定远将军的家人被槛送京师,你可看到有百姓为其请命?定远将军死了,可有半个人为他立碑祭拜?死了一个,朝廷自有旁的将军去替他,百姓眼里只有自己脚下那三分田地,谁来卫国守土,与他们又有什么相干?”

    “不。”何七驳道:“当年将军之父的囚车所过之处,百姓跪在道旁,箪食壶浆为之送行;虽不敢立碑祭拜,当年南境却不乏有人重金阴雇豪侠,往白越江边寻找将军遗骨。公道自在百姓心中,只是碍于天威,不敢言罢了。”

    “是啊。”周远哂道。

    “陛下天威,当年尚有小宋大人携士子为定远将军鸣冤,却被下了诏狱,死的死,散的散。也是,太子殿下不过说上一句“或有误会”,尚被发配至此,何况他们。如今敢说敢谏的都死绝了,朝中万马齐喑,是非功过尚可颠倒,来日你我报国,倘或被冤,又有谁能鸣一声不平。”

    月明大笑一声,抚掌道:“周将军好口才,听得我都想随你投北虞去了。”

    她顿了顿,忽然没来由问:“将军平日都读些什么书?”

    周远一愣,不明白她为何问这个,“要杀便杀,问这些做什么?”

    月明又笑:“不做什么,只是好奇,什么书能把人教得这么不要脸。”

    “你——”

    “难道我说的不对?”月明直直看向他的眼睛,“你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脸面攀扯定远将军?”

    “定远将军一心守境安民,护卫百姓,不贪身后之名,纵然身死,其魂不灭。”

    “而周将军么——”月明冷笑一声,“你满口功过,试问你来北境一年可曾立下什么军功?杀过几个蛮敌?你空有一身武艺不思报国,反投北虞,临了仍不思悔改,反将一切推至君父不仁,朝纲不振,百姓不明。”

    “即便如你所说,百姓愚昧,不明事理。但你来崇州营一年,与士卒同吃同睡,他们难道不是你的兄弟同袍?你引北虞突骑南下,可曾顾惜他们的性命?”

    “我虽是乡野医者,却也知忠臣不事二主。如今朝中虎狼当道,阉宦擅权,若为文官,我便犯颜直谏,致君父于尧舜;若是武将,只该守土安民,维护边境安宁。”

    她眉间染血,执匕首立于月下,竟有森森杀伐之气。烈风之中,声音虽然破碎,却字字重如千钧,砸在周远的心里,毫不留情打破他遮羞的壁障。

    “你却瞻前顾后,尚未建得寸功,便思身后事。如今更是为了一己私利,要献上崇州几十万生民,以换北虞的富贵功名,你这等背信弃义之人,如何敢与定远将军相比?”

    周远怒道:“你住嘴!”

    杀了她。他心里起了这样的念头,提起剑,直向月明刺来。

    “何将军!”月明不怯不退,喝道:“还不动手?”

    话音落,当的一声,何七接下这一招,两人缠斗起来。

    两人少年结交,何七的武功身法多为周远传授,单从二人打斗便可看出,周远教起何七丝毫没有藏私。

    正因二人太过熟悉对方的招数,敌进我退,尚未出招便知后手,何七作好了持久战的准备。

    月明抬手抹了把脸上的血污,抱臂等在一旁。

    才拆了十余招,或许是左手不惯使剑,周远不知为何晃了晃神,何七找准这个破绽,翻手以刀背猛击其手腕。

    周远手中剑已被震落,何七旋即将其踢开,手中寒刃架上周远的脖子。

    这时,周远才回过神,全然难以置信,何七的功夫何时精进至此了?不对,不对!他陡然看向月明:“是你?”

    月明冷笑道:“周将军眼下才想起来?不错,今晨那碗药里,我放了点东西。”

    周远现下被擒,横竖不过一死,也笑,“林大夫还是不够心狠,直接药死我,岂不两便?”

    月明道:“因为我与你不同,我存了一分期望,期望是我的多疑,而不是你的背叛与辜负。”

    说到辜负二字,周远看向何七,笑意里尽是悲怆。

    “老七,动手吧,将我的头提回去,五殿下定给你记上一功。”

    何七执刀的手微颤,他自从军以来,习刀十余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刀锋会对准同袍。何况,是对准周远。

    若是易地而处,周远会如何?

    何七用了整整一日的时间,以为终于说服了自己,没想到,最后关头,终究无法对他挥刀相向。

    夜色苍凉,长刀锐意尽敛,一如它的主人,默默无言。

    良久的静默之后,周远长笑一声:“我这一世,得入神机营,也曾征南蛮,伐东海,做过成为征南将军的美梦,后来虽知交零落,却幸而总与你在一处,快意恩仇。如今我入了歧途,已难回转,老七,死在你手上,我周远也算不枉此生。”

    言尽于此,何七仍只持刀立在原地,手臂微颤,周远陡然抓住长刀,用力一带,喉间热血喷涌而出,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一个笑,霎时气绝。

    “你……”

    何七怔了怔,眼前的人,眼前的事,从脑中掠过,却像是没留下一丝痕迹。

    他想说,即便周远叛了北虞,他仍拿他当兄弟。

    他在此整整一日,其实想了许多办法,譬如周远功夫好,可以将功补过,他愿意同五殿下求情,何况他们是太子殿下的人,五殿下也不好随意处置。

    然而这些话都哽在喉头,他看到周远脖间的伤口,鲜血汩汩。

    月色下耀目的红终于刺痛了他的眼,何七手一松,弃了刀,跪坐下来拼命捂住周远的脖颈,温热的血触到外界的寒风,立时变得冰凉粘腻。他的耳中只剩下呼啸的风声。

    一路走来,少年时,总是周远多护着他。但越往上走,越不能仅凭拳脚功夫。周远有个好得罪人的脾气,到后来,反倒是何七时常为他打点,也学得人情世故。

    两人一路扶持,亲如兄弟,可如今,周远行差踏错,他竟浑然不知,致使周远误入歧途,深陷其中。

    他取出水囊,割下一片袍角替周远净面。

    “叮!”

    何七循声回望,月明不知何时拾起了周远的剑,横在膝上,弹出龙吟之声。

    早年游历吴中,见过那边的风俗,人过世后,需有亲朋以古语夜歌招魂,令逝者来生免入兽道。

    他方才说,也曾征南蛮,伐东海。

    如此,勉强算故人吧。

    月明捡起宝剑弹剑作歌,希望它的主人能循着故剑嗡鸣早日归入正道。

    何七听着铮然的剑音,少年时在盛京的情形浮现在脑海,分外鲜活。喉间忽而发出慷慨、断续的歌声: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这首歌月明曾在边地听过多回,指尖的调子也从悲凉的徵音转为高昂的羽声,边弹边和道: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底下的词,月明便不会了,因教她唱歌的那人说,后头的词意思不好,不必学。

    月色凄清,昔年豪杰身死于挚友刀下,此刻她以宝剑奏歌相送,凝神谛听。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

    原来一朝黄粱梦醒,依旧身锁囚笼。羁旅漂泊,宦海沉浮,少时的凌云壮志,何时才能实现呢?羽声激扬,高至不能再高,复落为变徵,再度悲凉。

    “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2]”

    曲毕,月明折了袍角将剑一拭,归入周远腰间的鞘中。再抬眼,何七已是哽咽难鸣,不能自抑。

    远处忽有骏马嘶鸣,来人翻身下马,撕破浓黑的夜色,朝他们走来。

    月色映衬,明暗交替之下,浓烈的五官更加棱角锋利,仿佛志怪小说中昼伏夜出的鬼魅。

    “果然是他。”

    江枫四顾一圈,吐出四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字。

    月明并不答言,只在擦肩而过时将他一撞,对上他的眼睛,目光恨恨:“算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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