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隔世

    李莲花醒来时被眼前的漆黑一片吓了一跳。

    一瞬间心头涌上一股悲哀的自嘲。

    碧茶毒发终至全身,损人筋骨,伤及七窍五脏,他对此是有所准备的。

    只是这三年来他竭力休养身体,体内余毒也逐渐稳定。他想通了一些事,也慢慢放下了从前种种。

    他不求能得什么好死,更不敢奢求活得多久。无了那大和尚断他尚有十年可活,他觉得已然足够了。

    多少人因他狂妄自负而死,这罪孽叫他死上百遍也不足惜,只求死前能寻到师兄遗骨。

    眼下才过了三年,他满以为自己还能有时间的。

    三焦之伤致人惊厥昏迷,他从前也经历过几次,可每次都活下来了,他还以为这次又是有惊无险,但看起来老天爷不再准备帮他了。

    李莲花摸索着准备下床,却忽然发现不对。

    倘若他真的已然失明。。。那窗前立着的影子是什么!!

    他做李相夷时时自诩一身功夫独步天下,什么魑魅魍魉胆敢沾身,故而那时他是什么也不怕的。

    东海一战后他云端跌落,背负部下手足身死的罪孽,又身中碧茶之毒,可以说受尽了天下最难挨苦痛折磨,头两年更是赌咒发誓,恨意滔天。可无论是李相夷还是李莲花,骄狂过、怨毒过,愤恨过,却没有害怕过。

    但此刻李莲花确实吓了一跳。

    平台处那道影子实在瘦削了些,一身黑色宽袍套在身上简直像挂在了个摇摇欲坠的骨头架子上,身量算不得很高,一头黑发倒极长,也绝不是细细打理过的样子,随随便便散在脑后。。。呃,或是面前?

    李莲花觉得黑暗叫人没法喜欢果然是有道理的,最起码很不方便人做出一些基础判断。

    便如现在,他就不好看出这影子是人是鬼。

    影子转过身来,瞧方向似乎是对着他这边,可惜光线不佳,也实在看不大清楚模样。

    李莲花僵着身子坐在床边等了老半天也不见影子有什么动作,有些坐不住了。

    清了清嗓子,李莲花开口:“这个。。。这位。。。兄台。。。啊。。。阁下,未知阁下有何事,这个。。。来此处是为了。。。”

    他正支支吾吾,却见那黑影动了动,立刻感到一束目光向他扫来,脖子后头汗毛直接竖起了一层,话到嘴边也跟着流利了许多,连三赶四地就向外蹦出来:“虽不知阁下何人,所为何事,只是既来我这小楼便是客人,有话不妨坐下慢聊,慢聊。”又道:“啊,我这里黑灯瞎火着实怠慢了客人,咱们不如。。。”,说着便欲起身。

    话未讲完,那黑影便不知从何处取出个火折子来点上了。

    轩室内亮堂了些,李莲花这才勉强瞧清这来客的面孔,却只见着个惨白的下巴,上头两瓣殷红的嘴唇微抿着——红的跟要滴血似的,叫人慎得慌。

    再往上看便全叫张乌沉沉的面具遮住了,只留了眼睛处两个黑洞洞的口子,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像是黑夜里浮出的两点鬼火。

    后头桌上的蜡烛居然已经燃尽,留下一堆凝固的烛油,一根根旁逸斜出地立在烛台上,活像是乱坟岗上插的白幡。

    鬼总不会要点蜡烛的,看来终归是个人,李莲花暗忖:还是个女人。

    浑身这才结结实实地松下来了。

    他拿一只手撑着床沿,好整以暇地向后靠靠,尚有了些闲情瞎想:若是鬼,莫不是那话本子里头说的艳鬼?

    便听得来人发话了:“外头说的都是你死了。”尔后慢慢歪了歪脑袋直直盯着他,“可你还活o着。”

    话中笃定,并无犹疑。

    李莲花方踏实了不到一刻的心头又是一紧。

    他自然不会傻到以为来人说的是李莲花,这世上除了无了,只怕还没什么人认得李莲花呢,这说的只能是李相夷了。

    可是天地良心,他往日结怨不少,却绝没有招惹过什么其他的姑娘,更不可能有什么仇。

    好吧,满打满算加上个角丽谯,可角大美女固然也是个难遇的美人,却绝不是眼前这位,那这又是谁?

    李莲花心里念头已转了百八十个弯,面上仍做出个迟疑的神色来,试探道:“这。。。姑娘莫非认得在下么?只是在下不过一介江湖游医,素来居无定所,唯有这小楼傍身。。。这个。。。平日治些跌打损伤、头痛脑热之类。。。从不乱开药方,怎么也不不至于被人咒到如此地步,姑娘莫不是认错人了?”

    李莲花这一番话毕,便细细瞧着眼前人的反应。

    他倒不是觉得这有害他之心,毕竟若要杀他,趁方才他昏迷之时动手便是,又何必等到现在。

    只是他也确实生怕这人与他有什么旧。

    过去是属于李相夷的,如今他已经是李连花,无论往日是好是坏,他是都不愿回去了。

    他这一番话,孟九听明白了。

    李相夷于她并不算仇人,当然也并不是朋友。

    她话虽出口,可也并未想清楚要从这人口中得到个什么答案,实际上她甚至也不清楚自己救他是为了什么,又是想要从他身上获得些什么。

    或许只是想听他说两句话?还是只为了捕捉旧日的一个影子?

    不过也都无所谓了。

    现在这影子对她说的是:你记错啦,那都是假的,即便是真的,也早散了。

    她突然就觉得意兴阑珊,方才提起的一点精神气儿也渐渐消沉下去,张了张口却无话可说,留也无用,只能木然转身离开。

    李莲花这边看来却只觉得这女子似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发了会儿呆,默默地就走了。

    他思来想去的应对之法全无用武之地,只余下茫然。

    那女子转身离去后,门口探头探脑地出现个狗头,正是方才那大黄狗。

    “你倒乖觉得很”,李莲花招它过来,抬手不轻不重地给了它一个嘴巴子。

    大黄狗仰头露出个讨好的笑脸,伸出舌头舔舔他的手,李莲花便顺手揉了揉它的脑袋瓜。

    罢了,他想,管他是好是歹,反正人也离开了,多思无益。

    他这几年学到最深刻的一个道理便是:该来的躲不掉,不该来的求也不能得。

    比死更可怕的事情他也经历过了,其余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在此歇息一晚,明日一早便离开便是。

    打定了主意,李莲花便不再理会,回身上榻,欲静坐调息。

    方一入定他便察觉不对,自他随师傅修习心法以来,他于自身经脉运转,内息游走了如指掌。

    三年前他重伤,之后虽内力大不如前,可为了疗伤,他于内力掌控的精微之处更胜从前。

    而此刻,他分明察觉体内有一股内息正与他扬州慢内功一起将翻涌的碧茶余毒压制回气海之中!

    最叫他惊骇的是,这内息与他扬州慢功法极其相似,除却些极为精深奥妙之处有些似是而非,论及功效,与他扬州慢所差无几,故而能将他内力归拢。否则以扬州慢至纯之力,别家内劲一旦入体,若是不及他的,便要被他内力反噬,若是超过他的,两道内劲便要在他体内激荡相斥,伤及经脉五脏。

    如今他内息已稳,自然便是这道内力的功劳。

    且这功法纵然有些不同,仍需他费些功夫将之化去,可化去之后便能为他所用,于他百利而无一害!

    可这世上绝没有如此相近的两种内功,除非那就是扬州慢,但又分明不是!

    这内力是他昏迷之前绝对没有的,那便只有方才那女子有可能出手相帮了。

    可他到现在也不晓得那到底是谁,又凭什么这样帮他。

    李莲花这是再也难以入睡了,而孟九此时也正靠在船舱中看着黑暗中的那点虚空。

    她感觉自己已经非常非常累了。

    真想和之前那样,什么也不想,就这样睡去啊,孟九想,这样等明早睁眼,一天就又过去了。

    可由不得她不想。

    她方才费了很大功夫去救那个李相夷。

    她早就知道这人的伤她眼下是治不好的。可她想要他活,哪怕只是一会儿。

    那能怎么办?等他自己清醒过来只怕尸身都要凉了。可若是寻个其余什么人助他疗伤呢?也难的很。

    反正孟九这么多年来所见高手如过江之鲫,修得这内功的却只这一个。

    看习武之人内功是否有成,多有两个标准,一者乃是深厚与否,另一者便是精纯与否。

    前者尚能因年岁渐长,苦练不辍而有所增益,后者却非心思坚定,抱诚守真,根骨奇绝者所不能做到。

    所谓内功,无非是人生来的一股先天之气,对普通人而言,这先天之气本会随年纪渐长,或心思驳杂,或身体五毒渐入而消散。

    而对习武之人而言,自踏上修行之途开始,便要开始学着储存、稳定这股先天之气,再辅以各家手段,或吐纳,或锻体,将这先天之气能够在体内运转不辍,进而反过来强化筋骨。甚至,待修至一定境界,或能百毒不侵,或能尘土不沾,或能刀枪不入,这便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化境了。

    内力浑厚者无非能以力压得群雄,于自身修行却未必有益,而内力精纯却能使人在修行之途上一日千里。故而这武道至颠的境界,非内力精纯而不能做到。

    李相夷此人生来就是个实打实的天才,天资根骨无一不是万里挑一,常人一辈子也达不到的境界他未及弱冠便已轻松到达,内力之精纯可以想见。

    现在他内力虽弱,却依然精纯无比,纵找个能够比肩的高手助他调息,内力不同源也必然相斥,到时候伤上加伤死的还更快了。

    是以孟九左思右想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她是修习过一门功法的,那功法唤作【小无相功】,正是她那好师尊给她的。

    他那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孟九现在还能记得。

    他那时席地坐于案前,瞧着她笑眯眯地说:“好阿九,你这样的天资悟性确实少见,只是到底生有不足,随着修行日久,若遇真正的强敌只怕要遭殃,这功法奥妙无穷,能化天下武功绝学为己用,纵有些缺憾之处,但以你之能,练至高阶亦能傲视天下英雄了,今日我将其传授于你,你务必勤学苦练,可万万莫要辜负了我这一片苦心啊。”

    孟九接过时自是满心欢喜,只觉得是师尊看重。她也确实天资聪颖,这功法诘屈聱牙,常人读都难以读懂,她习至小成却只花了不过一年。

    只是待她尝到那小小缺憾的苦头,已是之后的事了。

    她自出走天山便再未修过这功法,可若要救人,也唯有此法。

    这功法方才再使出来,孟九只觉得一时之间内力尽数失控,在周身百骇游走冲突,却又宣泄不出,直逼得一股腥甜自喉头涌出,被她生生忍住。

    她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回到船上,但一些记忆却再也抑制不住地涌上心头。那些坏的,如今是她难以摆脱的梦魇,那些好的,也成她日夜背负的业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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