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逢

    孟九有好些时日不去想从前了,这会儿又忍不住想起这桩往事来,全拜面前这昏迷的不省人事的李莲花所赐。

    孟九原本端端正正地坐在渡口自己那艘小船上钓鱼,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栋怪东西轰隆隆地就滚过来了。

    这楼主人也不晓得看好几个拉车的畜生,叫这几个蠢东西拉着他那怪里怪气的小楼瞎跑。

    几头牛踏坏了她栓船的木桩子,一条狗将她装鱼的桶给掀了,手里头快上钩的一条花鲢也给惊地溜了,好好一顿晚饭就此泡汤,简直岂有此理。

    孟九自认为这一年来修身养性,除了杀杀鱼,连只野鸡也没杀过,心性已然更上一层,这等小事怎能叫她动怒。

    她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许是这楼主人一时不查,叫几头拉车的牛跑了,也并非故意,这东西不小,跑也跑不多远,留下的痕迹也不会少,料那主人必会寻来致歉的,普渡寺那大和尚说什么“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罢了,我且等上一等,叫那主人将车拉走便是。

    谁知左等不来,又等也不来,眼见天色已经暗下去,孟九也有些奇怪了。

    这楼车构造精巧,所用木料皆饰纹样,想来造它也必然是费了不少功夫的,这便丢了,主家也不急么?

    思来想去,孟九站起身来,自甲板一跃而上,轻轻巧巧地落在这楼前阶梯上。

    孟九仔细打量了一番,她发现这木楼可不矮,里面完完全全可以住人,并且可以住得很宽敞,她离得远些看还不觉得,走到近前来才发现这一点。

    透过窗户看去,楼里一片黑灯瞎火,前头那把她的鱼吓跑的大黄狗趴在门口,咧着张笑面孔看着孟昭九,待孟九要提脚往里进去,便作势欲起,也不笑了,呲着一口白牙,后头冒出呜呜的低吼来。

    呦,倒不算个废物么,孟九拿眼睛往它身上来回剐了个遍。

    黄狗不叫了,夹起尾巴让开路来,只是似是犹不放心,鬼鬼祟祟在孟九脚下绕来绕去地挡路。

    孟九才不理它,脚下跟长了眼睛似的行动自如。

    她在这楼外头还想着,这盖楼用的木料皆为楠木,纹饰也遍布楼体,必然造价不菲,道这里头布置得是何等的精美雅致。

    谁知入得内来,只见楼里遍地杂物,钉锤锯斧有之、抹布扫帚有之、木屑灰尘四处皆是,还有几个箱子里面放置的不知什么东西,前厅只有一桌一椅,都是竹子搭成,加起来拢共也不值二十个铜板。

    孟九好奇起来。

    她自普渡寺上下来也有一年了,下得山来时浑浑噩噩,也不认得路,也不晓得要去什么地方,只在野外闷头瞎走,就走到了这里。

    有个人曾经看着孟九的眼睛对她说:“离开这条道,再也别回头。”

    孟九那时没回答他,但她在心里是应下了的。

    只是心里头虽应下了,孟九还是很茫然。

    她人生的前十多年全都走在一条既定的路上,现在她要换条道走,她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要怎么走,所以她选择一个人呆着。

    迷津渡这个地方很好,荒山野地,废弃已久,水泽遍布,人迹罕至,离镇上又不太远,翻个小山坡就到,很合孟九那时只想一个人呆着的意思。

    孟九在外头林子设下障眼法来,呜呜风声加上隐隐绰绰的长影和此地的传说,渐渐的这里连偶然路过的行人也没有了。

    一个人呆着挺不错,孟九什么也不用去想,每日只管自己三餐,闲时钓了鱼又放掉,不想钓鱼了可以盯着水面一整天,渐渐的觉不到时间在流逝了。

    迷津渡成了孟九一个人的渡口,她在这里只感觉到平静,无比的平静。

    “这样也不错“,孟九时常想,“人的一生并不长,这样日日复月月,月月复年年,一辈子很快会过去的,一切也都会过去的。”

    可今日她这份平静被打破了。

    奇怪的是,孟九发现,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生气和厌烦。

    她心头涌上一股久违的冲动来,这冲动叫她有些雀跃,非要里里外外看看这座楼。

    “这必然是寂寞的久了”,孟九悄悄对自己说,“也不是我耐不得寂寞,只是老天爷送上来这新鲜东西,我瞧一眼又如何了,不过一眼么。”

    于是孟九决定去看上一眼,再一眼,再再一眼。

    一楼没什么特别东西,孟九探身便往楼上走去。

    大黄狗拦不住这不请自来的恶客,急得追着尾巴兜了个圈儿,跟在她身后也上了楼。

    上得楼梯便瞧见二楼似乎是个轩室,视线开阔,一览无余,两侧皆有草帘遮挡着,陈设也并不复杂,正对着门的便是个伸出去的平台,平台上有顶棚遮挡,棚下置一木桌,桌上放了些笔墨纸砚等物,室内靠左边的里侧还放了一张卧榻。

    卧榻上。。。似乎。。。是个人?

    孟九这火气一时有些按不住了,合着她等了大半晌的楼主人就一直在楼里头睡大觉?

    简直无礼!无礼至极!

    孟九正欲一巴掌把这人扇起来,叫他见识下什么叫做“活见鬼”,却忽然觉得不对。

    她自入得此门便未听得此人有过动静,常人睡觉,纵睡得再死,也不至于连呼吸都弱不可闻。

    何况先前楼下几头牛横冲直撞,是个醉鬼也要被颠醒了,她却不曾察觉楼中有人。

    莫不是。。。她欲扮个假鬼,这榻上的却是个真鬼?!

    孟九眯起眼来,小心上前去,伸手一探,触手便觉得冰凉。

    她心中几乎已经相信这人是真做了鬼了,待要收手,瞧在这缘分一场的份上兴许还能做件好事,给这人敛葬入土,却发觉指下脉搏似仍有动静。

    细细探过后,孟九发现这并不是错觉。

    此人情况确实不容乐观,可的确是还活着。

    若孟九所探无误,这人气海受过重伤。

    须知武者修行,内力皆存于气海,若气海有损,则修行便如一面倒水一面开闸,修了也白修,是以一般武人若气海有损,首要的就是要修复气海。

    若只是如此,气海修复虽难,可大补的药材服用下再辅以细细温养也不算什么解决不了的大麻烦,若有那运气遇上些天材地宝,见效就更快了。

    偏这人身上的问题还远不止这些。

    孟九探他气海之时便发现,此人丹田气海之中本该有两股力道相持不下,一股力道阴毒彻骨,另一股力道却精纯柔和。

    若无这精纯之力压制,那阴毒之力便会游走至此人周身经脉,待得进入心脉、脑后玉枕、顶心百会等大穴后,便是神仙也难救了。

    且这人周身静脉中,三焦亦受重创,这伤处比他其余伤处而言已经可以算是小伤,虽是伤的极重,但若无其余拖累,有他那内功心法加持,伤愈也是迟早的事。

    只是眼下这人内力所剩无几,压制那毒物尚且要费些力气,哪里还有余力能顾及这处,而三焦对大脑影响又颇多,长此以往,只怕不死也疯。

    这人一旦疯了,但凡内力运转出现差错,毒物便又要散至全身,哪还有法子将真气重新归拢,故而最后还是死路一条。

    譬如此刻,这人便是因着这三焦之伤而陷入昏迷,致使气海中那精纯之力不受控制,正四散游走,导致那阴毒之物也慢慢翻上来了,若不能及时醒来重将内息理顺,恐怕性命是真要交代在这里。

    孟九不由眉头紧皱。

    此人三处伤情皆不简单,若拿那内力去疗愈伤处,毒物便会压制不住开始作乱,不但无用,更会再无法压住这寒毒,可若是不管这些伤处呢,气海不复则无法修炼,三焦受损则神志不清,这般落得个进退不得的局面,简直比她孟昭还要倒霉些。

    若是些寻常之伤,孟九救一救也无妨,可这样的伤,她此刻也是没有法子的。

    罢啦,孟九摇摇头,沉寂下来。

    生死有命,不是她能左右的,心下索然,便欲起身离开,只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似未抓住。

    是什么呢?

    孟九忽地想起那股精纯内力来。

    这内功绝非凡品,精纯至极却并不刚猛霸道,实有春风化雨之效,叫她总觉得似曾相识。

    !!!

    是了!

    孟九这便想起那段往事来,这事情也过去五六年了,可里头那几个人,那红衣烈烈的少年,当世无匹的剑意,她是绝对忘不掉的。

    可这人不是已经死了么?

    他身死后中原武林一蹶不振,消息传至教中时她还未离开天山,也曾为他叹了一息的。

    孟九蓦地起身,摸出火折子点燃桌上烛火。

    她突然就分外迫切地很想看一看这榻上之人的脸,看看这是不是自己记忆里那个人。

    这一年来她活得像一只野鬼。

    她的从前已经被她抛到脑后啦!

    她是从来不愿将这些东西拾回来的,那会让她痛苦的要发疯。

    一年来避世而居,她不知身在何处,今夕何夕。

    她有时候也会恍惚一下:我这十七年究竟所为何来呢?到底是为什么?我是为什么会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有?

    只是这样平静的犹如死水一样的日子已经好过在痛苦中煎熬,所以这念头总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她挥去了。

    但孟九现在看清了他的脸,这是她少有的并不难回首的记忆。

    孟九转身,定定坐到桌前,思绪万千纷纷涌来,一年来避世之功尽数化作乌有,可心慢慢地却落到了实处。

    我还有来处,孟九想。

    昨日种种,今仍未死。

    “我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孟九对自己说,“最起码不是现在,也不是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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