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了乡间开放式生活的叶知凛，周末回到叶春明这里觉得有些沉闷。

    她在古月派养成了良好的作息，清晨时刻便准时起床了。

    四周一片寂静，她坐在床边揉了会眼睛，推开毛巾被点着脚尖下床，去姑姑的房门张望了一眼，见她还卷在被子里睡大觉，于是她只好自己去洗漱一番。

    冰箱里有切片面包和草莓果酱，门口的奶箱里有新鲜牛奶，她把它们一一揣到跑车里，然后打开电视的晨间动画，坐在车里一边看一边吃。

    填饱肚子后，她想起乡间的友人们，就给他们打了电话，先向薛友兰询问天井的鸡鸭和菜地里的各菜状况，又向管雨宁询问有无刘丽珍的消息。

    “管她的，先不说了凛凛，”管雨宁语气匆匆，“我要补作业了！”然后匆忙结束了对话。

    当这些活动都结束后，她无事可做了。

    以往周末，陈美珊常会过来带她出去玩玩，因为叶春明时而有工作要忙。但这周她也没来，家里事多。以往她没来的时候，叶知凛只能自己看电视、画画，一边等叶春明忙完，然后她们就玩扮家家，或去公园。

    叶春明不允许她自己去楼下玩，说危险，不过她也不太喜欢颐川路。颐川路的马路牙子人很多，因为靠近菜市场所以十分混乱，她能玩得东西极少，时而有车经过还会把她熏上一身臭气，她讨厌极了。

    颐川路的所有小孩几乎都被人领着，或者三两成伴，她不喜欢唐突地介入到他人的游戏中，除非对方像管雨宁一样非常热烈地邀请自己去。还有，这里的小孩总是玩着玩着就会被某个大人用犀利的声音叫走，叫他们回家吃饭，或者写作业，真是扫人兴致！

    又在客厅玩了会玩偶，百无聊赖，叶知凛溜达去阳台的窗口，踩着小板凳托腮张望。

    温柔的日光落在她稚嫩的脸上，照得她双眼浅眯，鼻尖耸动一下，有丝桔梗花的淡香迎来，她朝楼下望望，但由于窗上装了防护铁栏，视野被分散了，没什么看头，她又回了客厅。

    “还不起床，”她轻声嘟囔一句，气鼓鼓坐去沙发里，“哼。”

    此时此刻，她无比想念北邑的宁静与广阔，想念土地里不受遮挡的灿烂阳光，想念青草野花和树下的木秋千，想念流浪小猫。她最想念古月派，虽然他们一起做了一连串毫无逻辑的事情，但那个自由的过程让她感到快乐。

    “凛凛，快！”

    叶春明的声音突然响起，小姑娘惊慌起身，以为发生了什么，忽的看到姑姑顶着蓬乱的头发从卧室里呼啸出来，手里握着她上周刚买的银色翻盖手机。

    “换衣服换衣服，一会儿我们去海边玩！”叶春明焦急宣布。

    “海边！”叶知凛大惊，这个喜讯来得有点突然。

    “你吃早饭了对吧？牛奶喝了吗？”叶春明一边洗漱一边含糊不清地询问侄女问题，又匆匆把刚刚接到的电话解释了一通，“卫老师，他说今晚西海岸有纳凉晚会，他要带我们去，嗯…听说那边有烟花，我也没去过呢，啊！已经这么晚了！”

    叶知凛听到卫老师，眼神稍有亮光。

    她自昨天与老师在古月湾画画之后，就与他熟络不少，她想起他讲的那些关于“天堂”的话，疯狂无比，令她当场哭泣，她还第一次当着外人大哭，不过他为她解开了一些多年的疑惑，他没回避，从这点来说，她觉得这人挺不错。

    “我挺喜欢他的，我觉得他挺好。”叶知凛如实说，在卫生间的门口观望自己手忙脚乱的姑姑，背着手跟她闲聊，“你呢，你喜欢他吗？”

    叶春明漱着口，差点咽下去，呛得吐在水池里直咳嗽，“我还好吧！”她回。

    没时间吐槽儿童的天真无邪，叶春明擦擦脸，她还需捯饬一下自己。她从衣柜给叶知凛挑了牛仔短裤和一件短花纹T恤，让她自己先穿好，待打理完头发后，她又给侄女扎了两条马尾。

    “卫已然也去吗？”叶知凛问，玩着姑姑散开的化妆品。

    她昨天没在北邑见到他，有一点小小的失望，她想兴许他没那么喜欢和自己玩，便也没去打听。

    “去去去。”叶春明下巴仰着，对着衣柜上的镜子刷睫毛膏，突然她又停下来，眨了眨两只此时不太对称的眼睛，“你说我们给他们带点什么好呢？”

    昨天卫秉承去北邑时买了不少东西，今天毕竟也算是她们第一次去西海岸玩，即便不是去他们家，她也觉得空着手有失礼貌。

    “我有些…棒棒糖？”小姑娘说完似乎自知糊弄，咯咯笑起来。

    *

    一小时后，卫秉承到了。

    这个周末天气皆明媚，他今天穿得比昨日休闲些，一件灰白色polo衫短袖和驼色短裤。叶春明一向喜欢他的穿衣风格，简单素朴，淡色调。也许是长期受他影响，她一直也爱素色衣服，今日穿了一件象牙色及膝衬衫裙。

    “那个…卫老师，”她把刚刚奔去菜市场里买到的茶叶礼盒双手交给他，“这是一点花茶，带给叔叔阿姨喝。”

    卫秉承稍一愣。

    在他记忆中，叶春明过去是个不太言语的妹妹，凡事不多在意，总跟在叶志平的身后。最近几次的接触让他逐渐了解她，也逐渐适应这些年的变故给这个曾经无忧无虑的女学生所带来的改变。

    “我替他们谢谢你，”他说，把茶叶放进后备箱里，“以后和我不必客气，”说完他又开了句玩笑：“再花钱我就不带你出去玩了。”

    叶春明浅浅笑笑，挽起耳侧的发丝。

    “阿姨。”坐在安全座椅上的小男孩从后窗探出头来打招呼，他今天戴了一顶粉白色的棒球帽，衬得皮肤分外嫩白，帽檐下一对眼睛清澈干净。

    “卫已然来啦！”叶春明从车窗伸手进去，捏捏他的脸。

    男孩的目光没有在阿姨的身上过多停留，晃而投向低处的女孩。

    “凛！”他叫了一声，喜笑颜开，看上去似乎非常之激动。

    这声欣喜的呼唤令叶知凛高兴不少，她对他招招手。

    “要叫姐姐。”卫秉承纠正他，一边过来握起小女孩的手，领她绕到车子的另一侧上去，把她固定在另一把儿童座椅上。

    叶春明无可奈何坐去副驾驶座。

    她目视前方，身板坐得像心情一样正直。有了昨天与他单独乘车的经历，她今天倒也不太紧张，心里也觉得和他熟了一些，只是这个座位离他稍近，她多少还是有点不太习惯。

    坐得太直了，车子一起步，惯性将她啪叽一声带到车座上。

    “没事吧？”卫秉承问，问完没忍住笑起来，“我技术不好是吧。”

    “没有没有没有…”叶春明疯狂摆手。

    此时比起前座干涩的气氛，后座也没有太好。

    叶知凛上车后给了卫已然一支棒棒糖作为礼物。尽管上次玩得愉快，但一周没见，她感到友谊有些不确定性，她虽友好，但在一段存有不确定性的友谊中，她不想率先示好。

    回忆上次见面，她记得卫已然的普通话说得有些古怪，比如他会把“吃”说成“嗑”，“走”说成“狗”，像个外地人，这点上叶知凛也觉得和他有那么点距离感。

    “谢谢。”卫已然礼貌接过去，开始撕棒棒糖的包装。撕了半天无果，他开始咬。

    叶知凛看着他，突然觉得他像只小猫。她想起和管雨宁一起喂小猫吃银鱼干的时候，小猫啃啃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终于，包装被他咬开了，沾满了他年幼的口水，他有些得意，笑出几声，叶知凛也噗嗤一声笑起来，她的笑则像优美的音符。

    然后男孩把那只来之不易的糖果伸向了她。

    “凛，你吃吗？”卫已然问，眼中光芒闪烁。

    当然，他说的不是“吃”，是“嗑”，他的外地口音令整句话像一个溜圆的小玻璃球，从他樱桃色水润的小嘴中滑出。

    叶知凛回想起，姑姑时常会在自己吃棒棒糖的时候凑过来，说一句“让我尝一下嘛”。但无数次结果证明，每当自己大发慈悲给她尝一口后，她都会一口咬掉大半颗！这个骗术每次都令叶知凛火冒三丈，她曾发誓等她有了更坚固的牙齿之后绝不这样对待他人。

    “那我尝一下？”她睫毛忽闪。

    卫已然点点头，高兴地将胳膊伸长。

    他们牢固的座椅令传递棒棒糖这个动作十分艰难，叶知凛需要同样努力抻过身子。

    两相费劲后，她终于把脸趴了上去，张开嘴浅浅含了一下，一边用真诚的眼神告诉他，她绝不是那种会把糖果一口咬碎的大骗子。

    为了证明这点她稍含了一下就立马松口了。

    “可乐味！”她说。

    卫已然还未喝过可乐这种饮品，对此一知半解，只能以笑回应。

    两个小孩的笑声引来前座的关注，叶春明回过身趴到座上加入他们。她像一只刚结束潜泳、趴来礁石上喘气休息的美人鱼。比起与卫老师对话，她想她还是更擅长逗弄小孩。

    “你们在玩什么呀？”叶春明嬉笑打听一句，一眼看到小男孩手里的棒棒糖，便逗他：“棒棒糖，给阿姨尝一口好不好？”

    单纯、善良的小男孩正欲抬手，身经百战的小姑娘便抻过身子一把按住了他，无数次受骗经历化作三个字，叶知凛小声叮嘱：“别给她。”看到姑姑朝自己啧了一声，她露出胜者的微笑。

    车子驶过沿海公路，在骄阳热烈的光芒下向着西海岸行驶。

    空气中逐渐夹杂起腥咸的海风气息，与北邑那边靠近码头的潮热不同，西海岸的气息较为干燥，风里有一种海滩的炙烤感。从车窗往外望，海岸线光照明亮，仿佛白日永昼，海边人潮鲜艳，热风撩起发丝，温情脉脉。

    “沙子的味道！”叶知凛嗅了嗅，对卫已然搭话。

    卫已然点点头，“还有小鱼。”他说。把小鱼说成了小无。

    “小无~”叶知凛跟着学了一下。

    *

    到达后临近晌午，他们找了一间自助餐厅吃了午饭，便去沙滩玩水了。

    两小只都不常来海边，到了自然兴奋无比，叶春明跟在他们身后替他们撑伞，转来转去气喘吁吁。卫秉承则在他们的指示下帮忙在海浪边的沙地里挖出一个二三十公分的深坑，待海水渐渐从沙坑里渗出来，他们就高兴地把脚伸进去洗。

    在泡脚的间隙里，作为一个文字工作者和寓教于乐信奉者，叶春明在湿滩上用漂亮的字体誊写下他们二人的名字，一边教他们书写笔画。

    卫已然对自己的国语水平很是在意，他学得认真，遍遍跟念。叶知凛则玩耍不断，她时而用脚尖在那些漂亮名字上涂圈捣乱，然后在姑姑的警告眼神中尖叫嬉闹地躲去卫秉承的身后。

    “我已经会写啦！”她赌气喊。

    卫秉承让她坐到膝上，用惊异的目光叫她写写看。她见他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就给他展示了一番。

    “厉害啊！”卫秉承夸她，“凛凛简直是写名字的天才！”

    叶知凛洋洋得意，又起身正儿八经写了一遍。娇小的脚尖在湿滩上划来划去，她张着两只胳膊，像一只在原地跳舞的小鸟。

    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卫秉承采取的是美国行为学家赫茨伯格研究中所汲取的理念——激励为行为提供动力。在他的激励和颂扬中，名字天才最后得意地共写了12遍，密密麻麻的一排文字遍布四下的海滩，足足用了半小时才被海水逐渐冲散。

    喜欢听好听的，卫秉承从中揣摩她的个性。他熟悉这种个性，叶志平也是如此样子。

    *

    黄昏时，海边陆续搭起了夜灯和烧烤摊子。

    叶春明不好意思让老师再花钱请晚饭，便提议请他们吃烧烤，卫秉承拗不过她，只好就范。

    饭后他们提前到了纳凉晚会的台前等待，叶春明将备好的方巾铺在沙滩上，她和老师坐了两角，像两颗压住方巾的石子，相距甚远。

    “春明，”卫秉承把太阳眼镜折进胸前的口袋里，“他们还有一周才开学吧？”他问。

    “是的。”叶春明点点头。

    “下周我接她来西海岸玩怎么样？”没等回答，他继续说，“我看北邑最近挺忙，我这段时间在家工作，能带他们出去逛逛。”

    话被叶知凛听到了，她凑过身子，高声喊着要来要来，本正搭着城堡，被这一激动冲塌了一间居室，如同早晨起床时还在追忆的古月派。她和卫已然一惊，又忙准备重搭。

    “会打扰到你工作吧！”叶春明赶忙推辞，“学姐也快回来了，多不好意思…”她脱口而出这句话，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说完她又觉得不妥，这话似乎把明靖遥当了外人。

    但卫老师又如何算是自家人呢？叶春明揪了揪裙角，面色顾虑。他虽说要抚养叶知凛，也说过做自己的哥哥，让自己和他不必客气，但说到底这些只是情谊，不是他分内的事。她还没见到学姐，就先把小孩送过去了，也太失礼。

    “她很期待见到凛凛，”卫秉承似乎察觉她的心思，又说一句：“你别担心。”他垂头理了理小孩的两条细马尾，温柔逗她，“大家都喜欢凛凛，对不对？”

    叶知凛咧嘴点头。

    卫已然似乎刚反应过来现下的对话，从沙滩上蹭的站起身来，“让凛去我家玩！”他呼喊，脚下的城堡被这一声又吓塌一半，彻底化作一摊散沙，两个小孩随着大笑起来。

    叶春明还未再作回复，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年轻姑娘突然插话进来。

    那个抱着一捧鲜艳玫瑰，穿着百褶裙的长发少女，满脸喜气，用广告般尖锐的声音询问卫秉承。

    “哥！给嫂子买束花吧？”她没有察觉到口中的嫂子瞬时僵住的脸，继续：“瞧您俩这衣服搭的，哎哟，可真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