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饭后叶春明帮忙收拾,卫秉承便带叶知凛出门逛逛。

    他们沿薛友兰家门前的土路开车出去,一路经过菜地,开过大昌百货,绕过后沙嶙,最后竟到了古月湾。

    “我早上来这里了!”叶知凛眼睛一亮。

    “是吗,”卫秉承从后视镜望她,见她板正坐在卫已然的儿童座椅里,身体被安全带束缚,头就用力向外张望,他被她的可爱逗笑,“小姨带你来的?”

    “朋友…”她的回答小声了些,两只手捂在嘴巴上窃窃嬉笑。

    “邻居家的小朋友们吗?”卫秉承回想起饭间听她说起过的几个名字,“下次记得叫小姨带你们,知道吗?”他叮嘱道:“湖边危险。”

    后视镜中的小脸对着窗外无声地点了点头,“小姨会骑小摩托车!”她继而扯开了话题,伸出两只胳膊模仿,“她让我这样…这样把着车头站在前面。”她说着转动手腕,模仿骑摩托车的样子。

    她的眉头轻皱,样子严肃认真,看得卫秉承忍俊不禁,“威风凛凛呀。”他说。

    “嗯?”叶知凛抬头看他,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威风凛凛,是一个成语。”卫秉承教她,脑中浮现叶志平曾对他解释女儿名字时的回忆,那人双手叉腰:“形容很厉害的小孩!”他原话复述。

    叶知凛听后眨了眨眼,若有所思。

    晌午的古月湾无限明媚,夏日晒在青绿色的湖面上,将大湾照得莹亮,也将湖边的植物笼上一层珠光色的薄纱。湖边一圈木栈道,旁侧载有不少柳树和杨树,有微风拂晓,绿荫环绕,看上去很是舒服,于是卫秉承便找地方停了车,想带小孩下来散步一番。

    “凛凛,你戴这个好吗?”他在车上找了一通,没找到遮阳伞,只找到一顶草帽,是妻子明靖遥的帽子。

    叶知凛肤若凝脂,他不想她被午后的太阳晒到。

    “漂亮!”她小声做出评价,将帽子接过戴在自己的头上。帽檐宽敞,她的整个身子顷刻便被盖在阴凉里。

    刚刚吃完饭后,叶春明给小女孩换上了一条新连衣裙,白色亚麻布面料,柔软无瑕。卫秉承望着小女孩抓着帽檐蹦跶走远的背影,在山色湖光与茂盛野草的衬托中,她如同一朵正开得娇嫩可爱的小雏菊花。

    到芦苇跟前时,小雏菊花便停下了脚步,她调转方向,朝这边呼了一声。

    “老师!快点!”

    帽檐上的香槟色长丝带被一阵夏风拂去空中,飘出一串温柔的波纹,她的笑脸如同她被风吹起的散发一样自由,这令卫秉承又觉得,与其比作“一朵雏菊花”,她更像是漫山遍野的烂漫小花。

    他突然想起过去她寄给自己的那些画了。与她在一起时,他像到了她的画中,而那个拥有魔法的梦幻精灵就在自己面前,她在前方指引自己的路,将所到之地都洒满了闪烁的金粉。

    他感到有些眼花缭乱。

    “凛凛,我给你画一幅画怎么样?”也许出于艺术创作者的某种情绪感染,卫秉承觉得此时眼前的美丽之景如果没有被捕捉下来,便实属罪过。

    “我也要画,我也要画!”小女孩闻声折回。

    *

    由于经常外出写生,他的汽车后备箱里常年备有作画工具。待将画箱整理出来,叶知凛惊呼自己也有这些东西,只是看上去小很多。

    “小时候,”她帮卫秉承提了笔桶,“一个叔叔送我的。”

    “是吗!”

    “他给我寄了画,”她边走边说,“他还会写故事,波斯的手表商,爸爸讲给我听的。”

    “真的?!”卫秉承大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叶知凛记得这些,“爸爸怎么讲的?”他几分焦急地问,“讲给我听听好吗?”

    “就是,很久很久之前…”她竟真的讲了起来,用小猫似的童声,“有个美丽的小公主,她喜欢和朋友们在花园里玩皮球,但她,她总觉得白天的时间太短了,太阳下山就看不清楚了,就不能和朋友一起玩了,她很难过…然后有一天!王国里来了一个波斯人!”

    她时不时要停下来咽一口口水,有时“嗯”两声再继续,讲到精彩之处时她便提高音调,抽几口气,脚下也要随之跳上几步,显得相当忙碌。

    多么可爱!卫秉承的内心感动涕零,从创作者的角度,她的记忆是对作品的高度认可,从聆听者的角度,这是一场灵魂的彻底洗涤,在她天使般的讲述中,他感到一种久违的救赎。

    他想对她说那就是他写的!但似乎有些难为情,他还是放弃了。

    “一会儿我画波斯手表给你看!”讲完后,她几分张扬地对他做出预告,语气如一位技术精湛的钓鱼家,即将带领第一次坐船的新手出海。

    “好!”

    *

    他们在木栈道上找了一处不错的地方安置下来,卫秉承给叶知凛一张半大画布,她颇有礼仪地双手接过去,平铺在长椅,又去草丛捡了些石子压住四角,看上去一副驾轻就熟的样子。之后她来到笔盒前,食指在笔杆上碾过一圈,挑选了一支细刷笔,又挑了几只颜料。

    之后他们各画各的。

    午后蝉鸣嘶噪,他在画的间隙里用颜料盒给她扇扇风,叶知凛便抬头朝他笑笑。

    波斯手表的创作非常顺利,那是货真价实的波斯手表。它的主要外观特点是左右不对称,它的功能是使时间这个计量单位变得不再真实。

    叶知凛画完之后又为他细细介绍一番,卫秉承久久欣赏。老师能看出她在配色上运用了大量浪漫主义风格,色彩丰富、奔放流畅,当然,他没用这些刻板的词汇进行评价。

    “凛凛,你真会涂色,”他说:“漂亮极了!”

    “这款手表,是…”反倒叶知凛突然用起刻板的语言,她用并拢的手掌指着作品,停顿一下,措出词来,“是夏天才有的款式哦。”柜姐语气说完后,她两条眉毛稍稍一扬,略显骄傲。

    “那真是太珍贵了,”卫秉承逗她:“卖多少钱呀?”

    叶知凛笑起来,用柔软的鼻音想了一会,小声商议:“一百块?”

    “价格实惠,”卫秉承点头,“麻烦你帮我包起来吧。”

    “好的!”她很高兴,手掌在油画上左右扇扇,“稍等哦,要先晾干一下…”她说着张望远处太阳底下,又补充道:“还要再烤一烤!”

    真是复杂的工序,卫秉承想,不愧是波斯手表。

    待把波斯手表烤上之后,她又跑回来观摩卫老师的作品。

    他常年作画,起图速度较快,湛蓝的天空、湖光、大片芦苇、人影,这些关键因素的轮廓大致描绘好后,他便用基础的颜色逐一进行加深。

    叶知凛蹲在一旁仰头观望,默不作声,眼神随老师手上的动作移动。她是个认真的学生,娇小的身子裹在帽檐下斑斓的影子里,两颊红红,似乎氤氲一层薄薄的热气。

    卫秉承虽教过不少学生了,但被如此细腻的眼神注视,倒是少有,他甚至某个瞬间里产生错觉,究竟她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六岁儿童,还是某个六岁就可以为美术比赛做评审的天才画家呢?他画得格外仔细,怕自己在天才面前出了丑。

    “老师,”叶知凛叫了一声,声音纤弱,“我觉得…以前见过你。”

    他一时有些失语,垂头望她泛红晕的小脸,不知该如何回应,最后只佯装一笑,“是吗?”

    小女孩面色严肃端详他,但此时幼小的海马体似乎帮不上她的忙,她想不起来。“我也不知道!”她干脆笑起来,一对杏眼如蝴蝶翅膀忽闪。

    “没关系,”卫秉承给她扶了下歪掉的帽檐,“不过我们确实很久前就认识了。”

    “在爸爸妈妈没去天堂的时候,就认识了?”她突然问,身子站起来,将两只不大的手掌按在卫老师的大腿上。

    去天堂…卫秉承怔了一下,他意识到这大概是他们为她解释那个噩耗的方式。

    他点点头,望着她的眼睛,“从凛凛出生起就认识了。”

    她的手心热热的,如同她眼底的温度。他感觉小女孩的指腹稍用了些力气,又拿了开。她看上去欲言又止,转身去收拾自己用过的画笔了,她将它们冲水擦干,一一摆回到笔盒里。

    之后叶知凛便坐去一侧的长椅上,将两条细嫩的腿向远处伸直,收回,吊在半空来回摆荡。凉鞋上的彩色塑料装饰偶尔撞上日光,在婆娑疏影间游离闪烁,同远处的湖面晃动着一样的波纹。

    “我和姑姑也会去天堂吗?”她终于问。小孩没有抬头看他,她的声音很小,令头上的草帽突然显得大得滑稽。

    如此苍凉的问题,经她一问便也像柔软的、粉色的风。

    卫秉承放下笔。他没有想到他们会聊到这个课题。

    天堂…如果是论文写作的话,需要参考的文献可能要从古希腊时期的苏格拉底哲学开始看起,从自然谈到道德,再谈到宗教,不过结论也可能还是“只有死过一次才知道答案”。

    她已经开始思考这些问题了…卫秉承回过神,试图找到对话的重点。一时间他又感到几些荣幸,自己是她选择问这些问题的人。

    他想尽可能给她一个合理的、易懂的、不悲伤的解释。

    “凛凛,我们都会去的,”他温和地说,“但现在不去,我们要很久以后才去,等姑姑和凛凛都变老的时候。”

    叶知凛听后跳下长椅,焦急地扭过身子,“那我会见到他们吗?”她问,眉头皱着,如同光滑的真丝布料上一个浅小的揪痕。

    也许是这一刻里她的焦急,和伴随眼底出现的那丝几乎危险的亮光,让卫秉承骤然放弃了“不悲伤的解释”这个原则。

    他瞬时察觉,是她渴望见到他们。

    她想去天堂,她不在乎什么天堂哲学,哪怕进入天堂要途径一个死亡的过程,她也全然不在意,她只想见到想见的人。

    因为思念!

    而他过于自满了。

    他根本无法将她从悲伤中脱离。

    悲伤是她必经的情绪。

    也许他只能,尽可能地,让她不会独自经历悲伤。让她在悲伤来袭时能保持清醒的头脑。

    “不会了,凛凛。”他的回答非常遗憾,“他们发生了意外,已经永远离开我们了。”

    叶知凛愣在原地,微张着嘴,睁大的眼睛里是茫然、惊讶、懊恼、不知所措,她仿佛被抽走了灵魂般,一瞬间里,眼底便聚起了一包泪水。

    “凛凛!”卫秉承立刻起身去到她跟前,他把她带到长椅上,屈膝哄她,无论如何,世上最罪过的事就是惹叶知凛哭!“对不起,对不起…”他连番道歉,她的眼泪则不间断涌流出来。

    叶知凛说不出话,倒在卫秉承的身前,像一座被洪水冲塌的小木屋。虽然连连抽噎,但小孩却没有放声大哭,和上次发烧时迷迷蒙蒙的大哭不同,他感到她此时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

    “他们不得不去另一个地方,”卫秉承替她整理头发,擦拭凌乱的脸,重新戴了帽子,“但他们会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永远陪伴、守护着凛凛…”

    他知道这对叶知凛来说是个艰难的过程,这只漂亮的小蝴蝶正在茧中拼命挣扎。但待她冲破那层屏障,舒展着美丽的翅膀探头出来时,他向她保证,也向已故朋友们的在天之灵保证,在她前面等待的将会是一个熠熠生辉、繁华璀璨的世界。

    从今往后,她只管快乐地飞舞就可以了。

    “他们最喜欢凛凛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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