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她跟那个人远走高飞了!”管雨宁惊呼,一边在凹凸不平的土坑间来回疾走,“他们远走高飞了!”远走高飞,她从电视中学到的成语。

    古月派一路从薛友兰家跑到菜地后面的丛林。此地名叫后沙嶙,是个寂静之地,栽有一片绿松树,他们过去偶尔提篓子来捡松球,松球可供大人烧火煮饭使用。

    叶知凛来得不多,一时欣喜,在盘绕地上的树根之间来回蹦跶,无暇顾及组织的谈话。

    “管雨宁!”陈子聿叫了她的全名,高声质问:“你刚刚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告诉他?!”

    在空旷的松林中,他的声音响亮犀利。

    他本打算把昨天在窄胡同见到的,以及刘丽珍家里发生的,还有昨天午后摊在他们古月派头上的小卖部会面一并告诉管逢时。刘丽珍,那个满嘴疯话的女人,他现在觉得那女人像个巫婆,可怕得很!

    但他不明白,他们组织的创始人,这件事的发起者——管雨宁,为何在那一刻要以一种违背了牛顿力学的方式污蔑与他,从而打断他的话??牛顿,他最近在学校定的科学报刊里认识的人物。

    “那样的话,我们的行动不也就暴露了吗?!”管雨宁回应,声音响彻云霄。

    二人咬紧后槽牙沉默对视,眼神怒火中烧,如两位山巅对决的武林高手。

    “宁宁姐姐,你猜我能不能跳到你那里!”叶知凛戏闹的声音打破了这场对峙。

    问完无需待人回答,她自己便“嘿”的一声蹦了过来,屁股瞬间栽进沙地里,她颇感痛快,放声大笑。笑声中,组织目前紧张的气氛也被动缓解了不少。

    对峙无果,几人一起在松林里溜达起来。

    陈子聿捡了根长树枝边走边挥舞,管雨宁怕他舞到自己,便带叶知凛在他大身后跟着。

    松林高耸遮天,罩得林中空荡荡阴冷冷,偶有鸟雀从林顶飞过,翅膀呼扇的声音由强到弱,消失时更显得林中分外寂静。日光从树间的空处渗透到沙土上,聚成一个又一个斑驳婆娑的光圈。

    他们陆续路过几座墓碑,平嵌在沙土里,年份已久,上面书写着儿童读不懂的文字。那是属于村里老人的。后沙嶙是北邑的墓地之一,但此处坟茔不多,大多村民还是喜欢将故人的栖息地安置在山上。

    管雨宁和陈子聿平日捡松球的时候常路过那些墓碑,因此并不感到害怕,但他们也远远绕着走,生怕踩到惊扰了谁。

    “我爷爷说小孩不能吃祭品,”陈子聿驻足等他们,瞅了眼一座碑前摆着的几个生了褶皱的苹果,“会记性不好。”

    “过年的那些也不能吃吗?”管雨宁问了一句。

    “当然不能,”陈子聿答:“那也是给死人吃的。”

    “死人不会吃东西。”叶知凛跟了一句,语气从容。她一路垂头张望那些石碑,时而停下步伐,用鞋尖理理碑上凌乱的沙石。

    死人不会吃东西,她从父母的葬礼上发现这点。因为直到葬礼结束那些摆着的食物也没有被吃掉,往后的每一次祭祀都是如此。

    “你们说,”她抬头看他们,眉头轻拧,“人死了之后,都去哪了?”她问。

    叶知凛明白父母死掉这件事,从她的观察来看,死掉的意思就是他们不会再出现了。姑姑和小姨都曾说他们去天堂了,姥姥仅说他们走了。至于走去哪了,薛友兰每次说到这就不再说了,取而代之的是恸哭的呜咽声。

    渐渐的大人们不再提起此事了,在叶知凛的面前,人人回避死亡的话题。

    问起时仿佛会惹得他们不高兴,叶知凛便也不再多问了,偶尔见他们手忙脚乱想从死亡话题里跳出去时,她甚至觉得有些滑稽。

    “去天堂了吧,”管雨宁说着抬头望望松林外头的一抹天空,“他们去当神仙了!”

    叶知凛的眼底浮起一丝小小的失望。天堂是个谎言,她知道。

    “那我也想去天堂。”她有些赌气,脚下踢了踢石子。

    “那可不行!”管雨宁笑起来:“你还小呢。”如此笑着笑着,女孩的声音戛然而止,在林中如同瑟瑟琴声突然断弦,是的,她猛地回想起了自己爷爷曾讲过叶知凛父母双亡的事!

    管雨宁有些惊慌,生怕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杵在原地疯狂回想。叶知凛则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沉寂习以为常,她噗嗤一声笑出来:“骗你的啦!”

    “你们说…”此时陈子聿从一边过来,她们的这番对话倒是令他对刘丽珍失踪一事有了另一种思路,“她会不会去死了?”他声音极低,几分阴森。

    “谁?!”管雨宁尖叫,话音落下时她已经意识到答案。

    “刘丽珍?!”叶知凛也凑到跟前,语气焦灼。

    顷刻间一只大鸟从头顶呼啸而过,掀起的风令四周松枝跟着颤动,三人皆被惊了一跳。待风停,他们又继续先前的谈话。

    “你们记得吗?”陈子聿表情凝重:“她之前说什么,宁愿去死之类的…还有!她那天还去了古月湾!”他串联线索,一时间觉得自己脑瓜子转得飞快,这一切应归功于科学报刊,他觉得那发散了他的思维。

    “你的意思是…”管雨宁仔细思索,惊恐至极,“她跳湾了???”

    叶知凛浑身抖了一下。

    这些天以来,她本不是很懂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只觉得玩得挺开心,她也就不在乎那究竟是什么,可事情却不知怎么就成了这样。事到如今,她想她不能让刘丽珍去死。

    因为只有她知道,天堂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

    “我们快去古月湾!”叶知凛拉起管雨宁的胳膊,把陈子聿手里的树枝抽过来扔在地上,催他匆匆踏上返程,“我们要去救她!”

    *

    刘丽珍没有跳湾。

    古月湾,这个北邑村的标志性自然景观,今天上午也像往常一样平静且从容,泛着淡然的光泽。她蹲坐在北邑的沁觅山脚下,如同一位早已看破红尘的老者,优哉游哉,回望面前三个心急如焚的儿童。

    “那边也没有!”管雨宁跑过来,手掌撑在膝盖上大喘粗气。

    他们绕着湾边的木栈道分头寻找,在逐渐炽热的烈阳下跑得满头大汗,然而年幼的孩子们一无所获,这里什么都没有。

    “我们是不是来晚了呀!”叶知凛懊恼一声,累得坐去地上。

    她失败了。不管是阻止一个即将去往天堂的人,还是有幸亲眼见到天堂之门的打开——如果那一切都不是谎言的话,她都失败了。她来晚了。

    现在她永远也无法知道死掉的人去哪里了。

    叶知凛觉得一阵想哭,初尝绝望之感,令她手足无措。她只觉得胸前憋闷,眼睛睁不开了,嘴角好像不听使唤地想往下撇,额头也被晒得发烫发痒。但此时旁边还有她的同伴们,她不想当着他们的面大哭起来,那很丢人。

    陈子聿垂头丧气,随手拔了一根湖边的芦苇杆,吹了吹上面的穗子,穗子如同千万个刘丽珍,随风飘远。

    “她远走高飞了。”陈子聿说完躺倒在地,朝着蔚蓝的天空深处吐气,又重复:“她远走高飞了。”

    管雨宁蹲在二人中间,左顾右盼,无言以对。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她起了身,“咱回去吧,肚子饿了。”

    几人从地上爬起来,他们跑不动了,像三只疲惫的驴,踉跄行走在归途上。快至晌午的太阳将他们的影子照得矮小,那没有色彩的倒影,如同失去快乐的夏天。

    但这件事没有就此结束。刘丽珍不久后又回来了,又拿了些衣物然后才彻底消失。

    之后她被北邑村民定义为超自然事件,老人对小孩说小卖部的阿姨被古月湾的妖怪迷了心窍,带走了,以此告诫他们夏天远离大湾,从而达到防溺水的教育目的,此法作用多年。

    但这件事还是没有结束。

    对陈子聿来说,她成了他的梦魇,日夜折磨。直到十年后一次重遇,他在酒吧里又见到了三十中旬的刘丽珍,在摇筛子,光彩照人。

    她是他的性/启蒙师。

    *

    叶知凛终于从古月湾回来时,那辆黑色轿车已经停在屋后的大路上了。她一眼认出车头,本失落的情绪又快乐起来,一路飞奔回家。

    “现在还不到时候,”此时薛友兰正在院中为城里来的两位宾客介绍先夫留下的另一物质遗产——金桂树,“八月十五才是最香的,到时我酿成酒,你们尝尝。”

    刚刚初见卫秉承时,老人哭了一阵,众人见状一道抹泪,方才集体情绪平复。金桂飘香,薛友兰一边清扫残花,一边讲述伤心往事,卫秉承与叶春明静默观赏,悲伤的气息令他们不敢过多言语。

    “姑姑!”叶知凛的声响打破低气压的氛围,“老师!”

    几人应声回头,叶春明迎上前蹲下身抱她,感到侄女衣服上一股泥巴味儿,“你去哪玩啦?”她小声问。

    “后沙嶙。”叶知凛小声回答,顽皮笑笑。

    卫秉承也过来,屈膝蹲在她面前与她打招呼。不过他些许迟疑,差点没认出叶知凛,小孩灰头土脸,满头是汗,扎在头顶的马尾摇摇欲坠,身上的衣服还印有湿泥的痕迹。他好奇她从哪回来,但没好意思问。

    “姥姥说早上你帮她摘菜了,”他拉拉她的手,“凛凛真厉害。”

    “我还摘柿子了!”叶知凛兴奋补充。

    说到柿子,卫秉承倒是刚刚进来就注意到过道里的几篮筐扁柿子,分明没熟透。但他也没好意思多问。

    卫老师蹲得近了,叶春明便慌张起身,回头撞上从屋里出来的陈美珊,胸前抱着一盆花菜,见面就张扬显摆:“怎么样?我把她打扮得整洁利索!”视线随话音落下,她一眼看到叶知凛,怎么活像个要饭的??笑声止住,陈美珊抱着花菜转身回了屋。

    叶知凛笑个不停,卫秉承用手指为她拨理额前的鬈发,她掏了掏裤兜,摸索出一颗小圆东西,递给他,“这个可以烧火,”她小声讲解,然后将礼物放到他张开的宽大手心中,“送给你。”

    卫秉承定睛一瞧,“松球!”他的心仿佛被浇了一层热奶油,“谢谢凛凛,”他收起手掌,学她放低音量,“我一定好好珍藏。”

    *

    福口码头附近有一所海军部队分处旧址,卫秉承的父亲卫永开年轻时在那工作过几年,那时卫秉承正上小学,暑假里跟随来玩过好几次。他对村里一些往事并不生疏,这令众人都颇感意外。

    “说起来,”卫秉承若有所思,一盘刚出锅的炖野山鸡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热气腾腾,朦胧热气中他笑了几声,“童年在这的记忆甚至要多过西海岸那边,每年回去西海岸,就只剩上学了。”

    “那以后一定多来玩呀!”陈美珊抻着脖子热烈邀请,扬手招呼大家尝她的各式菜品,“过些日子靖遥姐回来,你们一起再带小卫已然回来吃鲅鱼饺子,哎呀,我妈调馅儿村里一绝!”她悠扬地笑。

    北邑依山傍海,上到沁觅山,下到福口码头,美食极多,薛友兰懂得一些乡土的吃法,今天张罗了不少。不过她自己食欲不佳,不仅是抚养一事带来的哀伤,还有刘丽珍一事带来的疑惑,都让她感到有些疲乏了,席间郁郁寡欢。

    “阿姨,”叶春明给薛友兰夹了些肉,“您辛苦,多吃些。”她这些年一贯在过节时带叶知凛回来,与北邑的家人们关系尚且熟络。但她在人多时话便格外少,今天又被安排坐在卫秉承的身旁,于是这声客气也分外微弱。

    “春明,你会吃这个吗?”卫秉承指了一盘长锥形小海螺,北邑的特色小吃之一,“我记得小时候,人们在部队里看电影时常吃,”他拾起一个端详,“这相当于我们的爆米花。”

    “爆米花?”叶春明有些惊异,拿起一个放在唇间,她这些年跟北邑家人们吃了不少海螺,她喜欢,吃起来也熟练,“那不会太吵吗?”她问。

    此种海螺成锥形,吃的时候需要提前将尾部尖端剪断,然后从顶部猛吸一下,将海螺肉一口气吸入口中。吸的时候通常会呲溜一声,遇到难吸的则会反复呲溜呲溜。

    “会,”卫秉承点头,“有时一部电影里,只听见大家吸海螺的声音了。”

    “对对!”陈美珊搭话:“过去电影一放完,满地就黑压压一片,一眼望过去全是海螺壳!”

    “那很好笑!”叶春明笑起来,这番场景对她一个彻彻底底的城市人来说很是离奇,“很有地方和时代特色。”她说。

    说罢便遇到一个怎么也吸不出来的海螺,她费劲力气呲溜,一边吹一边吸,满头大汗!终于吃到海螺肉时,嘴唇已经略显发肿。她边嚼边不自觉露出胜利的浅笑,直到意识到旁边人的视线。

    她的笑定格在脸上,朝卫老师愣了个神,见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看向自己,眉头微褶,眼里似乎错综复杂。

    “嗯?”夏天里火炕本热,这一刻里她的脸颊滚烫。

    然后他一声笑出来,“你吃得很地道。”

    “她可喜欢这东西!”陈美珊笑起来,隔着桌子打趣:“我们家的海螺全给她吃啦!”

    “我才没有!”叶春明跟着狡辩。

    两人一递一句嬉闹,看得一旁的小侄女连连大笑。

    事实上,卫秉承在刚刚突然想到了19世纪英国的油画家康斯太勃尔。他的画中充满了家乡美丽淳朴的风景,安静的乡村、平和的生活、松散的景物…他望着叶春明,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他突然想创作一套关于“故乡”的油画作品。

    不得不说,这套系列作品后来成了卫老师的代表作。画作内容质朴而深刻,画风细腻又充满自然的野性,乡土文化涵盖其中,由此使他名声大噪,奠定了卫秉承三个字在国内油画界的地位。北邑的知名度借此被打响,后来的快速发展也与之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但叶春明永远不知道,他的灵感在当年看她吸海螺时诞生。

    “你们呀,”陈美珊扫了眼炕上的人,抬起食指轻轻指点,“现在吃了好吃的,等收花生的时候,你们都要回来给我们干活儿的,知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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