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古月派的人今早也在饭后准时集合,他们已经如此持续一周了。

    从周一开始,每天吃过早饭,叶知凛就会匆匆跑至柿子树下等待,她今年刚学会看表,现在已经能够熟练使用。

    刚开始他们互相等待,但如今一周的默契已经让他们可以做到几乎同一时间出现,如同上班一样。

    然后他们和摘柿子的薛友兰打个招呼后,就会戴上墨镜一路奔至习惯的地方蹲好——那个窄胡同的废弃冰柜的身后,他们在那里探寻小卖部老板娘刘丽珍不为人知的爱情故事。管雨宁坚信那个亲了刘丽珍一口的男人会再次出现在此处。

    但他们也同样持续着一无所获,持续一周了。

    前几天他们甚至尾随刘丽珍一路去了村后的古月湾,本以为会触发新剧情,结果女人只在湖边独自坐了一会便又回去了,由此他们在古月湾蹲完又回到胡同里蹲。

    “我的腿被蚊子咬成马蜂窝了!”陈子聿小声叫嚷。

    “我姥姥说,”叶知凛更小声地回应他:“要用蒜瓣辣一辣!”是的,她每晚都要被小姨按到炕上翻来覆去好一顿辣,那人干活麻利,叶知凛时常觉得自己在她手里像条待入锅的小鱼。

    北邑乡间的蚊子既黑又毒,陈美珊怕叶春明看到侄女被叮得满目疮痍,回头又要怪罪自己,便一个劲儿地给她大行民间治疗之术。她辣蒜的时候一边给叶知凛模仿姑姑的样子:“美珊姐!你看她都变成筛子啦!”逗得小孩笑个不停。

    “闭上眼睛,”管雨宁拿出花露水举在面前:“我要喷啦!”

    刺啦几声后,几人乖巧闭眼等待,香香的液体渐渐从空中洒落到身上,炎炎夏日里让人觉得几分清凉。作为此活动的最初发起人,管雨宁主动担起为队友喷花露水的任务,每隔一小时喷一次。

    “他出来了。”陈子聿拍拍管雨宁,几人闻声迅速睁开眼趴到墙上。

    窄胡同的另一侧是刘丽珍家的石墙,透过一些石头缝隙可以看到里面部分天井的景象,于是便有了他们在上午的等待过程中最大的娱乐项目:观赏刘丽珍的父亲,一位花甲老头的日常。

    那个老头每天上午有个固定的时间会在天井独自进行一系列室外活动。

    有时他劈柴,短柴用斧子,大柴则先用钎子开缝,每次用劲儿时他总“喔嚯!”一声,有时遇到硬木,几番喔嚯都没用,看得墙外几人跟着发急。

    有时他闲来无事,就在天井唱歌,他唱歌之前会先咳一下嗓子,两手掐腰,头部微仰,用嗓子眼对天空发出“咔!咔!”的声音,如同吃鱼卡刺,好笑得很,但他唱的歌古月派听不懂。

    几个小孩经常被他的日常琐事笑到,但他们不敢出声,只能哆哆嗦嗦地笑,像三只小鸡。

    室外活动进行完毕后,老头多会捞起锄头铁锨之类的器具出门忙活,然后直到古月派要回家吃午饭的时候他才风尘仆仆地回来。

    今天老头出门早些,在天井一番拾掇后提了担子就走了。

    唯一能看的东西没了,三人又陷入无望的等待。

    “猜。”陈子聿把两个拳头伸在叶知凛面前。

    这是最近蹲人时常玩的游戏:将一颗石子藏在一只手的手心,然后让对方猜是哪只手。八岁小孩觉得此游戏用来和六岁小孩玩极其合适。

    叶知凛是个气氛感十足的人,猜对时她会兴奋地双眼星光闪烁,猜错时则会把鼻子皱起来,用小猫般的声音请求他再来一次,这让陈子聿觉得极其满足。他们如此便能玩好几轮。

    不得不说,陈子聿在十年后仍非常喜爱这款游戏,他在学校里常常如此与心仪的女同学搭讪,但他再没遇到像叶知凛这般懂得氛围的人,“真无聊!”是他收过最多的反馈。

    正玩着,管雨宁突然抓过叶知凛的胳膊,“有人来了!”她低声一句,叶知凛感到她的手微微发颤。

    这几天不乏有人时不时路过胡同,陈子聿觉得八成又是路人,刚想发句牢骚,只听管雨宁用微小的气音道:“就是这个人。”

    两人瞬时惊呆,立刻缩下身子,聚精会神。

    在叶知凛的心中,这件事一直和“鬼”有着一定联系。她那天致电询问叶春明,没想到信号无故切断,姑姑对此连连躲闪,闭口不谈!种种迹象来看,她觉得这件事必不简单。她诚惶诚恐躲去管雨宁身后,小心探出半束视线。

    那是一个瘦高男人,三十中旬左右,只见他闪进胡同四下望望,然后用食指轻叩了三下大昌百货的后窗。

    不一会,刘丽珍从里面钻了出来。

    管雨宁觉得自己的心脏要炸开了,她浑身发抖,手脚冰凉,自己的猜想终于即将得到证实!她连自己都没想到这竟真的是真的!虽说她原本打算在现场直接制止刘丽珍的出轨行为,但这一刻为了进一步证实猜想,她竟想看他们亲嘴。

    不负众望,刘丽珍与此男见面就忘情相拥亲吻,一连串唇舌相吸发出的吧唧声与女人时而吐出的喘/息另整条胡同即刻充满迷样的气氛,直到她在男人耳畔低语一句,两人这才挽手前后进了家里。

    全部过程古月派面红耳赤,呆愣原地。

    这种场面他们第一次见,且由于巨大的吃惊,他们的机体似乎在刚刚那刻已经遗忘了眨眼的功能。

    “她刚刚说什么?”半晌,陈子聿回过神。他现在觉得有点尿急。

    管雨宁摇头表示没听到。她刚刚过于兴奋,几乎聋了,现在也有点尿急。

    快到晌午,气温混沌,蝉声叠起,胡同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祥和。

    “她说爱你。”叶知凛的小猫声音从后方传来。

    两位同伴一起回头看她,三脸相觑,眼里尽是茫然。

    陈子聿起了身,脚下发麻原地跺脚,他说要去撒尿,一路跑远。管雨宁与叶知凛随他身后一同去了,只是两人跑到一半的时候,前方陈子聿的脚步却突然刹住了。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她们看到一个花甲老头挑着空担子悠然行走,正往大昌百货的方向前来。

    他们认识那个人,并且已经单方面十分熟悉他——刘丽珍的父亲。

    *

    晌午头的村路万籁俱寂,沙路被日头晒得发亮,街边树影恍恍,几只小土狗趴在树荫下昏沉瞌睡。

    “吃冰糕吗?”刘丽珍问面前三人。

    大昌百货里安安静静,三个小孩并排坐在店里的过道上,他们身高参差不齐,如同三个栽在地里的白萝卜。

    刚刚吃过午饭后,刘丽珍出现在陈子聿家的门口,女人突如其来的到访把八岁的男孩差点吓晕,她话没多说,让他一会带上另外两个同伴去大昌百货见她。

    当然,陈子聿把这个消息告诉管雨宁时,管雨宁也差点吓晕,但女孩坚定的是非观令她决定前来会会。然后他们又去叫了叶知凛,她已经睡午觉了,被组织摇醒后,当即顶着凌乱的散发和半张脸上的凉席印记跟了过来。

    然后便是目前这个状况了。

    “不、不吃。”陈子聿支吾回复,汗液顺着他的额头直往下淌,他歪头看了眼身旁的管雨宁,见她双唇抿紧,神情凝重。

    “好吧。”刘丽珍浅笑一声,从门后提了一把折叠椅过来,展开坐在三人面前。

    是这样的,她首先要感谢他们几个。托他们的福,她和男友潘海琛的事今天没有在最尴尬的地点——自家的炕头上,被最尴尬的人——她的公公管逢时给当场撞见。

    其实她和潘海琛这次只是要说句话,原本也不会超过五分钟,但被撞见总是不好解释的。

    她已经受够编理由了,也厌倦羞手羞脚了,在那声儿童的呐喊响起之时,她正在和男友谈论私奔。正是“私”这个字还未说完,门口传来那声嚎叫。

    “老爷爷!你浇水回来了!!”声音大得像地雷。

    她吓得跳下炕去张望,然后便听到了管逢时嗓音干哑的回应:“回来咯!哟,你是…”这番对话没有进行完,儿童的跑步声渐行渐远。

    “我操!”潘海琛像是屁股给人踢了一脚,从炕上落下来,两人交换眼神,他便从后门慌张逃走。

    刚刚报信的人是谁,刘丽珍心知肚明,她还知道他们是个团伙。但她不确定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所以她也不想轻易发出感谢。

    “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她先发制人。

    不过在上次那个男孩突兀地喊出她的秘密,那个让她差点吓晕的词汇之后,她就悄悄观察了他们。他们似乎躲在哪里,他们偶尔去大队院子里跳舞,他们同自己去过古月湾。

    所以大概他们是知道的吧?

    她见他们闭口不答,便又问:“你们知道了?”

    三个人的头四面八方地摇,看得她眼花缭乱。看来他们没有统一过口径。

    “我不怕你们。”刘丽珍伸胳膊从货架上抓了一包虾条,解开自顾自吃起来。

    “你们想告诉别人的话,就告诉别人好了。”她的声音很柔和,伴随虾条清脆的咀嚼声。女人年轻的脸上带着松散的笑,像对发生的事没有一点所谓,更像在挑衅,“反正我也已经很累了。”她说。

    假如一个人明知故错,且不思悔改了,那他首先会努力把这件错事想成一件不得已为之的事,因为他总得设法躲开命运的恶报。刘丽珍显然已经度过那个阶段了。

    女人舔舔食指上的佐料,用勾起的小指将长卷发掖到耳后,露出莹白纤细的脖子。

    她收起笑,向三个小朋友俯下身来,像历经风雨的导师,又像心狠手辣的女土匪,然后她便说出了那句极具装腔作势与居高临下,同时充满了闪躲和敷衍的,大人的说辞:

    “有些事,你们长大后就懂了。”

    叶知凛突然想起姑姑,她也是这么说的,这些大人真是气死她了!

    “总之,”刘丽珍又吃起虾条,“如果喜欢一个人嘛…你就是想和他贴在一起,”她突然聊起些心灵的感悟,“和他贴在一起你就觉得,生活是甜的!往前的不如意也一笔勾销了,谁都不怨恨了,这就是爱情。”她说:“一个人心甘情愿为爱情去死,但也知道自己铁定死不了,因为爱情是什么呀?爱情就是拯救呀!”

    她说得很快乐,村里那些“福音执事”在传授不曾见过的往生世界时也如此快乐,那帮人走街串巷逢人就快乐发言,十年后竟犯下一起震惊全国的凶杀案。那些是题外话。

    此时此刻的刘丽珍似乎不在乎他们听懂几分,一番表达,不计后果。

    “可是出轨是不对的!”管雨宁终于插嘴进去,像个初次执勤的女警,“你、你结婚了!”

    刘丽珍眉毛轻佻,脸上几分不可思议。

    “结婚…”她的语气如同对着墓碑轻念故人的名字。

    “结婚就像镰刀,”她突然用起比喻,“割麦子的时候没有镰刀就麻烦了,是吧?”她说得温柔生动,说罢有些困乏地打了个哈欠,起身去柜台前按了几下收音机,调弄出流行乐台。

    【——下面播放梁静茹新歌,《勇气》…】

    “反正有些事,”待刘丽珍再回头时,她的眼底添了些许亮光,转瞬即逝。“你们长大后就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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