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次日一早,大家都去忙活儿了,叶知凛吃过早饭也匆匆来到柿子树下等待。

    门口这棵扁柿子树是薛友兰家的,柿子是她爱吃的果木,当年由陈学刚亲手为她种下。如今种树人不在了,树却年年枝繁叶茂,夏季里结满果实,待秋天就开始噼里啪啦坠落,常落得一地狼藉,要好几场秋雨才冲刷干净。

    不知何时起薛友兰听到柿子坠落的声音就心绪不宁,所以近些年总在夏末就把果子全摘下来,今年更早一些,不到八月中就开始了。

    “姥姥,”叶知凛仰头望向踩在三角梯上摘柿子的薛友兰,“你知道出鬼是什么吗?”

    “啥?”高处声远,她没听清。

    “出——”小孩把嘴撅得老高,“鬼——”又拉得老宽。

    “噢…是不是说火车跑歪了呀?”薛友兰把一枚小柿子放进胳膊肘的篮筐里,掂了掂,继续采摘,“凛凛还没坐过火车吧?”

    晨光与茂密的枝叶间,叶知凛听到姥姥在头顶模仿火车疾驰的声音,先是咯哒咯哒继而呜呜作响,她觉得大概不是管雨宁说得那回事。

    正欲再打听几句,管雨宁便从家里蹦跶出来了,刚与她打完招呼,陈子聿也小跑出现。

    三人就位后,管雨宁从背后掏出三幅墨镜:“给你们戴。”

    她从电视剧中学到,跟踪者多要乔装打扮一番,墨镜是基础。不过她拿的是偏光镜,她爷爷过去是北邑码头的船工,偏光镜是出海打鱼时用下来的。

    陈子聿即刻兴奋起来,挑了一副率先戴上,或许人戴了墨镜就容易自信,他走在前面,拍着胸脯:“今天一定把那人逮到!”

    叶知凛也乖乖戴好,无奈脸小,硕大的墨镜直往下滑,不过为了组织,她还是努力仰头保持。“我去玩啦姥姥!”她朝树上喊了一声,跟随队伍跑远。

    三人如此向着村头的大昌百货店前进,姿态蹑手蹑脚,造型明目张胆。

    他们选择躲在百货店后门前的窄胡同里。

    上次管雨宁之所以没被发现,正是因为此处一台弃置的旧冰柜挡住了她瘦小的身躯。这台冰柜很大,过去是装雪糕的,横在胡同里挡住大半去路,十分安全,蹲他们三个恰好,所以他们今天准备藏在这里观察刘丽珍的行踪。

    在那之前,陈子聿自告奋勇要先去大昌百货逛一圈,称确认目标人物状态。

    一进小卖部,他看到刘丽珍正趴在柜台前和一个中年男人聊天。

    那个男的他认识,是村里养牛的,名叫陈兴刚,陈子聿按辈分叫他二爷爷。由于他的牛每次路过村路总会拉上几泡脸盆大的粪,极臭无比,所以他对陈兴刚没什么好感,他总觉得他身上也是臭的。

    “哎,大聿?”陈兴刚瞧见陈子聿的形象,哑声笑起来,笑着笑着竟笑出一口痰,转头去门口吐在地上,又回来问:“你戴个镜子干什么去?”

    “二爷爷,”陈子聿叫他一声,“我溜达溜达。”

    “瞎晃悠,去前坡找你爷爷干活儿去!”陈兴刚逗弄他,又掏掏裤兜,找出一枚硬币,“吃不吃冰糕?我给你买。”

    “吃!”陈子聿两眼锃亮,虽说有牛粪味,不过就算是有牛粪味的冰糕也是好吃的。

    “呀,二爹,”一声柔绵的呼唤从柜台内传来,女人脸上一番挑逗,从过道绕到店门口侧的新冰柜处,所经之地香飘四溢,“也给我买一只吃好不好?”她对男人打趣道。

    “叫管昌给你吃!”陈兴刚一声响亮,喊的是她老公的名字,女人似是意会什么,啧了一声,佯装恼怒。

    如果不是管雨宁发起这件事,陈子聿的一生大概都不会如此认真去看这个女人,刘丽珍,她也许永远是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即便看过一百次,但凭空还是无法描述具体样貌的柜台售货员。

    然而此刻男孩看得极为仔细。透过偏光镜,他瞧见她一头浓密的黑色卷发,水红色衬衫领连衣裙松散地包裹着她莹白流畅的肉/体,她不胖却胖,那个词叫丰满,他此时并不知晓。不知为何他的眼神落到她的胸前,高高耸起,他忙把头扭开。

    她长得有点像港台歌星,陈子聿想。脑中突然出现管雨宁描述过的画面,一个男人亲了她一口。

    她出轨了。

    “想吃什么呀小弟弟?”刘丽珍问,温柔顽皮。

    “我要出轨…不是!我要小布丁!”

    陈子聿吓得差点当场尿了裤子,他这张不中用的嘴,怎么就把那个词说出来了??

    刘丽珍似乎听到了,双目一怔,动作停止,她抬起眼神寻找陈兴刚的身影,幸而那人在门外拾掇烟杆子,她便又回了神,肩膀松下,弯腰取出冰棍,缓慢拍在玻璃柜台上。

    “谢谢阿姨!”

    陈子聿拿了冰棍撒腿就跑,他似乎能感受到那束来自女人的视线如同红色激光一路追逐,直到他转弯钻进了窄胡同。

    太可怕了!

    出轨,他希望在成人世界那不是一个像“操/你/娘”一样糟糕的词,就算是他也是无心的,多么委屈!他丝毫没有过那种想法。

    “你怎么还吃上了?”管雨宁一眼瞧见陈子聿手里的冰棍,凑上脸来:“给我咬一口。”

    陈子聿惊魂未定,直接把整根都给她了,他不想吃了,食欲全无。

    管雨宁打开包装,又举到叶知凛面前:“你最小,你先咬。”

    叶知凛呲牙笑笑,用手把着耳侧的散发,趴上脸去咬了一口,冰凉的触感直达后脑勺,她很喜欢。

    “你俩盯着,我去撒个尿。”陈子聿起身匆匆离去。

    “懒人上磨屎尿多。”管雨宁奚落一句,继续舔冰棍。

    “宁宁姐姐我也想去。”叶知凛跟道,她早上喝了小米粥,没来得及上厕所就赶出来了。

    “凛凛也要去?”小姐姐的态度全然不同,长姐如母,她关怀地拉起小妹的手,“走,姐姐带你去。”

    *

    他们上厕所的地点是大昌百货斜对面的村大队院子。

    此处无人,一侧坐北朝南处有座水泥高台,连接后方一排矮房,台下则是沙地,四周院墙前一圈杂草,几颗凌乱的柳树错落其中。

    各自解决完需求后,几人在院子里稍作溜达。盛夏早晨的天空瓦蓝,日光还是淡雅的,偶有一阵爽风习来,令人心旷神怡。

    阴凉地里一颗柳树的枝干上用麻绳挂了只旧木板秋千,叶知凛随管雨宁坐上去,高个儿女孩的脚刚好触及地面,便慢悠悠地蹬着晃荡。陈子聿惊魂未定,独自蹲在远处的晨曦中自我冷静。

    “我奶奶说八月十五的时候,这里有演出,”管雨宁用下巴遥指远处的高台:“就在那上面演!”

    “演出?”叶知凛眼眸忽闪,她向来喜爱热闹。

    “嗯,不知道会演什么,”管雨宁说着,用指尖将眼尾轻提成一对上翘的丹凤,“可能是京剧!”她咿呀模仿一声。

    叶知凛被她逗笑,学她却把自己拉成吊眼,“咿~呀!”她跟着轻吟浅唱,声音如同小提琴的细弦。“我跳羽毛舞给你看!”她突然跳下秋千奔至水泥台,从一侧的台阶蹭蹭跑了上去。

    演出二字让叶知凛回想起前不久六一节时他们幼儿园的表演了,当时地点在区政府的礼堂里,不过她不知道什么区政府,只记得那个舞台更大些,她们毕业班的节目是《风中的羽毛》,精美绝伦。

    妹妹的展示来得有些突然,管雨宁叫了陈子聿过来一同观看。只见台上人很快找到节奏,幼小的身段走位娴熟,抬脚就来。

    她旋律自哼,轻舞飞扬,宛若一片真正的天鹅羽随风吹起,得意洋洋。

    这股快乐气氛强烈,很快便吸引了台下的两位观众,他们一同奔至台上舞动起来。陈子聿的心事似乎暂且放下,埋头跳舞,他有自己的独特舞步,但或许昨夜学瘸腿学得有些多,他的舞步陀螺风较重。

    几个小孩玩得爽快,虽无人观赏,却兴致盎然。

    在叶知凛后来成长的过程中,她陆续登过不少舞台,歌唱、话剧、交响乐…卫秉承将她培育得多才多艺。但她最爱的还是这里,北邑的舞台。

    这是她的故乡。

    不得不说,其实这个大院里并非无人,人都在后面的矮房里办公,如此唐突的三人表演,早已被茶色玻璃窗后的全村干部尽收眼底。

    当然,也包括那个正站在街对面百货店门口的年轻女人。

    她的眼神平和悠远,如果一个人的眼神太过平和悠远,那么她看起来就像瞎了,或者,她在目送一个即将一去不回的人。她倚在那里,郑重、庄严、英勇,如果军姿里有斜倚这番动作,那一定是此时的她——

    刘丽珍。

    *

    侄女不在家的日子,叶春明的生活节奏慢了一些。

    虽工作依旧忙碌,但下班后倒也闲散无事了,独居晚饭不必刻意,她有时仅在单位食堂吃点,那样回家就更轻松了。

    也许是睡前无所事事,她最近经常想起卫秉承。

    这个早已尘封在记忆中的人物最近高频复出在她的生活,她唯恐当初的情愫也一并出现。只是恐着恐着,她发现唯恐的过程似乎像一种思念。

    他们上周约好这周末一起去北邑接叶知凛,之后这些天再无其他联系。

    卫老师课时不多,他最近大概多在家忙博士论文,叶春明对此感到望尘莫及,便也不去打扰,当然她也不知道自己能跟他说点什么。

    这让她感到有一丁点烦躁。

    她总会在抽烟时冷不丁回想起某个过去的片段,多是卫秉承与叶志平二人的互动,有时片段美好,她便暗自发笑,有时想到兄长多些,她就黯然伤神,有时片段里突然出现自己,尴尴尬尬,她便又猛地把两腿蹬得比直,仿佛正遭火刑。

    吸一口烟的功夫,她觉得自己不想再见到他,她要拒绝他的抚养请求,带凛凛离开桑原,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去,如同过去焚烧美术课笔记,让他的回归化作一场梦。但烟气吐出,她又想见到他。

    由此她又陷入烦躁,烦躁伴随着先前的唯恐,令她坐立不安。

    那晚正是在如此坐立不安的时候,她接到叶知凛从北邑打来的电话。

    “姑姑!”对面声音活泼,宛若天使,“你知道出鬼是什么意思嘛?”

    她惊得当场一个挂断。

    这是什么来自地狱的信号吗???

    出轨。她瞠目结舌倚在墙上,瞬时觉得脸颊火热,仿佛被一万双眼睛看着。

    她突然想起明靖遥,那个人现在在国外,她为什么还在国外?之前她没有细问,这一刻却突然好奇起来。但下一秒她又被自己的好奇吓到,此时此刻因“出轨”二字引起的一连串的联想与惊恐的反应,令她吓得呼吸不匀,不得不立刻点上一支烟。

    烟气几番升空,待终于回过神来时,她开始怀疑叶知凛这孩子在北邑都干什么去了,于是她又把电话拨回去。

    “姑姑!”天使的声音几分焦急:“刚刚怎么断线了呀!”

    叶春明嗯了声,“你从哪听来的?”

    “啊?”

    “那个词,”她支支吾吾,“就是刚刚你说那个,谁告诉你的?”

    “出鬼吗?”

    她有点不敢再听,忙高声打断。

    “我不能告诉你,这是个秘密…”叶知凛语气为难,用鼻音长嗯一声,“你就跟我说是什么意思好了嘛!”

    “没什么意思!”叶春明一时几分恼火,声调犀利堵了回去,对面一静,她又觉得抱歉,干笑几声,搪塞道:“你长大就知道了,早点睡吧。”

    如此匆匆挂掉电话,她干脆去洗澡了。

    淋浴拧开,热水从头而下,给她清醒且不孤独的感觉。

    为什么要如此恐惧?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充其量她只是想见他而已,和那个词差十万八千里。

    想见卫秉承有错吗?他们认识多年,除去暗恋这部分已经逝去的情结,他完全可以算作自己的另一个哥哥,只是那种较生疏的远房哥哥。

    想见远房哥哥有错吗?!

    她不知道自己在跟谁生气质问,空洞的卫生间里只有纷扰的水流声在做回应。

    她将身体靠在瓷砖墙上,墙面将寒意传给她。水流顺着她胸前的沟壑滑过,如同一只柔软的手,漫过腰际,滑入大腿,轰然坠落。

    她觉得自己的心潮湿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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