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陈美珊夫妇当晚带叶知凛回到北邑时已经快六点了。

    他们从镇上下车,再搭三轮摩托车回村,到了村头土路时,几人下车换了步行。

    叶知凛一路噘嘴,她没开够自己的新跑车,也没和新朋友卫已然玩得尽兴。好在卫秉承应她下周定再带卫已然来,她才勉强与他说了再见,之后又小心将跑车用花布盖起来,依依不舍地拥抱车头过后,才随陈美珊回了乡。

    村里炊烟袅袅,蛙声连天,远处青山外挂着一抹耀眼的残阳,霞光照射在村路里参差不齐的瓦房顶上,时而忽闪,引得游荡在外的流浪狗无端吠叫。

    “凛凛!你回来啦!”

    刚到家门口,隔壁家的小姑娘就从过道里蹦出来,极热情地上前挽住叶知凛的胳膊。

    “宁宁姐姐!”叶知凛认得她,扭捏的小脸一下放晴。

    管雨宁,八岁,就读于北邑小学二年级,是叶知凛乡村生活的主要社交对象。此人亲热怡和,从叶知凛首次出现在北邑时,就对她表现出十足的好客之情,她带她参与过一系列乡村游戏,比如拾松球、捉蝌蚪、卖铁皮等。去年她在河边被蚂蟥蛰了一次,幸得叶知凛及时呼救,才得以平安无事。

    “今天是我的生日,”叶知凛洋洋得意,伸手指指陈美珊手里的小盒子:“我给你带蛋糕啦!”

    “哇,生日快乐!”

    管雨宁顺着视线瞅到后面跟来的管文斌与陈美珊,同他们问了声好。北邑村无非管姓与陈姓,她与管文斌算本家人,按辈分称呼他为大伯,俗叫“大爸爸”。

    “宁宁,叫你爸晚上来打牌!”大伯进门前对小孩喊了一句。

    “好的大爸爸。”管雨宁应完,手里扯了扯叶知凛的胳膊,等她住下身,她便低头凑在她耳边小声道了句话。

    叶知凛听后,神情严肃,随即两人互相点头示意,最后小姐姐以身高优势摸摸她的头顶。

    “那晚上见。”管雨宁说,扭头回了隔壁。

    陈美珊没憋住笑,心道是两个小屁孩子在这接什么头呢?待进了过道又上前悄声打听:“凛凛,宁宁跟你说什么呀?”

    叶知凛默不作声,匆匆走在前面,进了天井才回头办了个鬼脸,“我不告诉你!”

    “哟!你不告诉我是吧!”

    陈美珊佯装生气,横眉竖眼提脚追她,两人前前后后嬉闹追逐,像阵风似的卷进屋里。

    “姥姥救救我!”

    叶知凛一口气跑去正间炕沿,两脚把鞋一蹬,踩着木椅便跳上炕去。

    窗前盘腿正端坐的花甲妇女正是薛友兰,叶知凛的姥姥,见小孩朝自己扑过来,一时几分慌神,差点被扑倒在炕。

    老人身材消瘦,两腮玫红,双眼微肿,满脸散发属于糖尿病人的信号。不过她不显年纪,打眼一瞧气质尚好,眉目里仍有几分年轻时遗留的秀美,只是命运的苦难令她眼底浑浊。

    “这是干嘛呀!”薛友兰把叶知凛抱到腿上,小孩笑得粗声喘气,她理了她额前的鬈发,摸摸她的屁股,“让我看看今天长了小尾巴没?”

    “才没有呢!”叶知凛被摸得痒,前俯后仰地大笑,笑罢她又想起蛋糕的事,圈起手指举在面前比划,“今天我们吃了这么大的奶油蛋糕!上面有好多花花…我给你带回来啦!”

    陈美珊从厨房取了碟子,照叶知凛的指示将带回来的蛋糕切成两块,一块给薛友兰,一块给管雨宁。小姑娘把蛋糕送到姥姥跟前,又滑下炕沿,取了同伴那块跑去隔壁。

    望着外孙女蹭蹭远去的俏皮背影,薛友兰欣慰又伤感。她前几日听女儿说起送养一事,几番流泪,却左右拿不出主意。

    她的丈夫陈学刚活着的时候,家里的事都由他做打算。他曾做过村长,年轻时是北邑数一数二的铁汉子,他带村里的人们开山修路、打井盖房,备受尊敬,薛友兰对他依赖有加,连胰岛素都要由他亲自为她注射才安心。于是在他脑溢血戛然离世后,她便从此一蹶不振了。

    现在不要说寄养外孙女如此庞大的决定,她连三餐吃什么都没了主意。

    因为母亲成了这般样子,陈美珊自高中毕业后就留守在家了。母亲晚上不敢独屋睡觉,她便与丈夫住在天井一侧的偏房里隔墙陪伴,母亲不敢自行打针,她便每日为她打针,日复一日,如此周旋在她身边。

    “妈,你别伤感了。”陈美珊见母亲眼眶子又红起来,连忙唤醒她,“要是有卫秉承帮衬,对我们怎么说都是好事。”

    薛友兰长须一口气,望向窗外沉默不言,好一阵子又须一口气,气须得多了,她的声音没了力气,只用气音道了句:“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她还能说什么呢?美阳已经没了,自己往后的生活只能依靠美珊,让凛凛回北邑无非是给女儿增加负担,她深知美珊劳累,便也不想再多说这个话。

    说到底,命运怎能让她遭上这些事呢?老天爷啊!她想到这还是绷不住了,掩面垂头,泪水瞬间浸湿了她干涸的手掌,化作几声空荡的低鸣从指缝溢出,她便又掩得更紧了。

    但愿美阳的在天之灵保佑凛凛平安长大,最后她只得如此无力地想。在陈美珊的安抚下,她起身下炕欲去西厢的菩萨娘娘神像前烧香祷告。

    *

    晚饭后陈美珊泡了壶茶,牌友们在茶香里陆续报道。大家怕扰了老人休息,去正间冒头打声招呼后便齐聚偏房。

    村里有几帮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管陈两姓,大家从祖辈起就是前街后街的邻居,世代总是朋友,关系非同一般。到这辈时经济压力不那么大了,大家平日晚上便组团打扑克牌,地点轮流,今晚轮到管文斌做东。

    叶知凛喜欢热闹,夏天里常和他们一起走街串巷,她不会打牌,只想看看光景。牌局里总有不少小孩跟着,她和管雨宁也可算作如此认识。

    但今晚叶知凛不是来瞎看的,她是特地前来参加组织的重要集会的,管雨宁先前下过通知。

    是的,他们有个组织。

    他们的组织,因地命名,因为村后的古月湾,所以名叫“古月派”。

    古月派的成员由这条街相邻的三栋自建房里三位光荣的侠客组成,从西往东数,依次为管雨宁、叶知凛、陈子聿。管陈二人为青梅竹马,今年同岁。

    说起来这个派的诞生之日是去年夏天管雨宁被蚂蟥蛰的那天。

    还记得那日烈阳高照,他们去河沟子里捉蝌蚪,可出师不利,脚刚踏进去就遭遇此等不测,只见那黑东西弯弯曲曲,一个劲往管雨宁的小腿里钻,惊煞众人!还好陈子聿英勇无畏,一个箭步将人从河沟子里背了出来,后叶知凛迅速跑去呼叫大人,这才化险为夷。

    按理组织头目应当是管雨宁的爷爷,因为最终是他老人家用草鞋底把那东西给揭出来的,不过三人皆没考虑他。

    言归正传,此次聚会,是因近几日管雨宁在村里发现了一件大事。

    以她八岁的学识来看,这件大事了不得,且她确信这世上除她之外还无人知晓。为进行接下来的调查工作,她现在要把这件了不得的大事告诉古月派各位。

    “一对勾儿!带小王!”陈美珊尖叫着把手中的三张牌甩在炕上,响亮的声音仿佛一记耳光。

    “哎呀!你怎么还有小王呀!!”

    身旁一女随之叫喊,仿佛那一耳光正是打在她的脸上。

    陈美珊开怀大笑,整个人笑倒在炕,身旁女人随之压去她身上搔她的痒,二人一上一下,宛若方才被甩在炕上的那一对勾儿。

    鼎沸笑声中,管雨宁的两只手捂在叶知凛的耳框上,嘴含热气,郑重其事:“小卖部的刘丽珍,出轨了。”

    叶知凛浑身一抖,后退一步。她抓了下被热气刺挠发痒的耳朵,睁着惊恐至极的眼睛,问:“鬼?什么鬼?”

    管雨宁“嘘”了一声,带她和陈子聿进了里间。

    *

    叶知凛以前看动画片的时候,对“鬼”和“幽灵”这种东西有一定的理解,它们通常是一块白布带有两个黑色窟窿,以颤颤悠悠的声音在空中漂浮行走,可怕得很!

    但“出鬼”这个词,她第一次听。

    是指鬼出来了吗?刘丽珍出鬼,是说刘丽珍家有鬼出来了??那可真不是件小事,她想。

    里屋稍稍安静,一席土炕从南墙连到北墙,三人于炕中央盘腿而坐,成一个三角形,头顶一只老灯泡高高悬挂,光照在每个儿童思深忧远的幼脸上。

    “那天下午我去给我爷爷买烟,”管雨宁讲述事情的经过,溜圆的眼睛睁得犹如两个漆黑的洞,看得人心里发毛,叶知凛低下头听她继续,“发现小卖部锁了门,我就去后门的小水沟边蹲着等…”

    “又去沟里,小心再被蚂蟥咬了!”陈子聿高声打断她,男孩最近掉了一颗门牙,说话几分漏风。

    “那条沟没有草!不会有蚂蟥的!”管雨宁回喊,蔑瞪他一眼,故事继续,“然后你们猜我看到什么了?”她自问自答:“我看到她和一个奇怪男的从家里出来!就是小卖部后面那条窄胡同,然后然后那个男的在那里亲、亲了她一口!他们抱在一起…可紧了!”

    讲到这些成人动作时,管雨宁很是羞涩,一阵语速极快,一阵声音弱弱,稍作停顿后,她给出结论:“反正那不是她老公,我在村里没见过那个人,她出轨了。”

    三人一阵沉默。窗外是乌黑的夜,一阵夏风吹拂,叶知凛打了个哆嗦。

    “我认识她家的叔叔!”陈子聿突然回想到,“就是腿有点瘸的那个!”

    他说着起身给两位女士模仿了一下刘丽珍的丈夫走路。一个左腿过分弯曲、右腿却过分比直的男人,站立时像把弓箭,漫步时像朵浪花,奔跑时则像一只陀螺被鞭子抽过正在满地打转。

    陈子聿模仿夸张,几人一顿大笑,不知觉间竟争相模仿,绕着炕的四个边排队瘸走,边走边笑,如此玩到满头大汗,管雨宁才重新想起今日的主题。

    “反正明天开始,我们去跟踪刘丽珍。”她对古月派各位下达了号召,宗旨:“出轨是不对的,我们要制止她!”

    管雨宁,一个刚刚观看完爱情热剧《还珠格格》的八岁女孩,对爱情有十分独到的见解。爱情,就是在屋子里天旋地转的亲嘴,就是抱着亲嘴滚下草原,就是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但爱情不是出轨,出轨这个词,她在另一部都市剧里学到,略懂一二。

    陈子聿其实根本不知道管雨宁在说什么,但“跟踪刘丽珍”听着蛮有意思,他决定入伙。

    “凛凛,明早吃完饭,咱们门口的柿子树下见!”

    最后管雨宁约定好时间,古月派暂且散会。

    叶知凛点点头,目送他们二人被家长带走。

    她其实更加什么都没听明白。

    鬼在哪???

    她知道亲吻,她喜欢亲吻,在幼儿园过家家时她们小女孩之间经常亲亲,她也知道男女亲吻,那代表他们马上要生孩子了。但她现在满脑子只有陈子聿学瘸腿走路的画面。

    回到正间姥姥炕上后,她有点睡不着,于是又在蚊帐里给薛友兰学了一遍瘸腿走路。

    薛友兰今晚一直在为外孙女寄养的事暗自流泪,怕被打牌的年轻人听见了,便悄声流泪,把本就玫红的脸颊憋得格外暗沉。命运究竟为何如此这般?她刚去十字路口给女儿烧完纸回来,所以即便叶知凛现在做着这么滑稽的举动,她也有点笑不出来。

    “我可怜的孩子们啊…”她背过身去又偷偷摸起泪来。

    叶知凛看姥姥没理她,便也困了,揪过毛巾被盖好躺下了。

    北邑的夜是那样悠然祥和,月光轻柔,铺满窗台,夜风清爽,轻摇纱窗,蝉鸣与蛙叫星星点点,相互伴随,如一首优美的夜曲,令人心生安宁。此时的叶知凛自然做不出如此像样的描述,她只觉得舒服极了,很快就沉沉睡去。

    薛友兰则迟迟才怀着哀伤躺下,月光清冷,洒在炕上,照着一老一少,她想能这样一起睡觉的时间,大概是不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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