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小一只绮船,行在菱滩河上。

    群山连绵之下,船影相对,一如水墨丹青。

    船头无人掌渡,由一股灵力驱使着,不停向前。

    郁离子再次睁眼,是在三天后。

    少女仍旧一身红衣,瞪圆了一双杏眼,带着笑意和满脸的好奇端量着“凶煞星蔚司空”。

    少女的脸颊离郁离子仅一寸,离得太近,郁离子看不清少女容貌。

    “吾……”

    一切仿若一场旧梦。

    少女的红衣醒目耀眼,重重的刺醒了他。

    眼下,他乃蔚司空,而非郁离子。

    喜怒哀乐该以蔚司空面目示人。

    郁离子轻咳一声为掩,问道:“本座睡了多久?”

    “三天三夜。”

    三日的昏睡,让郁离子适应了这具身体。

    待他起身时,后背仍在隐隐发痛。

    好在,伤处已被妥善处理。

    蔚司空原本的外衣破了洞染了血,已被洗净补好,整整齐齐摆放在床头。

    船舱内有清茶,有吃食,随即而出,船头安置了一支鱼竿,等着鱼儿咬钩,炉子里熬着药,炉火一直不断。

    不出所料的话,这些都是少女的手笔。

    再望山景,是以目有鸿雁过,闲愁各自沾,白日已别去,夕阳山又山。

    他道:“这是何处?”

    她答:“菱滩河上。”

    “你……”

    “阿愆,我叫阿愆。”

    “好,阿愆,本座有话要问你。”

    阿愆点了点头,一心应从。

    青草河畔。

    河水来回波动倒映着的,是蔚司空的面庞,如今,这双眼睛倒是瞧不出半点波澜。

    阿愆站在恩主身后,也随恩主看着河水发愣。

    “你是我宗门中人?”郁离子试探道。

    阿愆只笑,笑罢,摇了摇头。

    她不是宗门之人!

    既不是宗门之人,竟能为救蔚司空花费七年,做到如此地步。

    “恩主,您当真不记得我了?”阿愆畅然一笑,上前几步,满怀期待。

    郁离子思索不得,低眉垂目以此作答。

    菩提斋中无事,七年间,蔚司空每日念叨不停,早将他儿时趣事,平生所遇,尽数道出。

    可郁离子从未听过一名叫阿愆的女孩,阿愆一直唤“自己”恩主,想是蔚司空有恩于她,依着蔚司空的性子,既有恩于人,必定日日挂在嘴边,一次未提,着实稀奇。

    阿愆亮堂堂的眼睛,并未因恩人将她遗忘而黯淡下去。

    郁离子不愿欺瞒阿愆,要将自己与蔚司空换身之事全全告知。

    “阿愆,其实……我是……郁……”

    “蔚司空,恩主的尊名,阿愆知道。”阿愆抢答。

    “不……我并非……”

    阿愆两耳不闻,自顾解开衣带,边解边叹道:“恩主,您一点儿也没变,和从前一模一样。”

    郁离子见势立即转身,面上分散着红了一大片,“阿愆,请你自重。”

    阿愆不听,仍继续脱衣。

    “你师父未曾教导过你,不可在男子面前宽衣解带?”郁离子肃穆问道。

    “阿愆只是一个外门弟子,一直以来都是由师姐教导,不曾拜过师门。”

    “那是哪位师姐奉令教导你?”

    “是慕容声,声声师姐,恩主认识?”

    “不认识,本座不过一问。”

    慕容声教导师妹大有纰漏,待他重回仙门后,断不能让她再为人师。

    郁离子双眸紧闭,“阿愆,先将衣服穿好。”

    “是,恩主。”

    听见身后的穿衣声,郁离子平复心神,渐渐转回镇定。

    “恩主,穿好了。”

    郁离子转身,双眼再次闭上。

    阿愆的外衫不曾上身。

    郁离子的右手被阿愆捉住,一通生拉硬拽,郁离子有伤在身,一时争不过她,手被送到了阿愆左腰上,“恩主,你摸摸。”

    郁离子一触,摸到的是一道长长的伤痕,这疤痕,是旧的。

    疤痕随着时间慢慢愈合,摸着大抵是七八年前的。

    这不是利器划伤,应是剑气所伤,郁离子察觉到了异样,猛的睁开眼。

    阿愆一直笑,“八年前的宛花城,恩主可记起我是谁了?”

    八年前,天南海北,他与蔚司空在各处缠斗不休。

    途中,的的确确经过宛花城。

    而阿愆腰间的疤痕,正是他的羽仙剑气所伤,羽仙有灵,这世间唯他一人能催动。

    “当年若不是您救了阿愆性命,阿愆早就死了,恩主,这回您又救了阿愆一次,不枉我大半年里日夜不停,画了十万张符箓,终于将恩主救出。”

    郁离子本欲说出口的实情,此刻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拾起红衣,眼看他处,笨拙地给阿愆套上,“男子跟前衣衫岂可乱解,往后再不许如此!”

    “是。”

    郁离子无意间瞥见阿愆后腰所挂长鞭,门开那日匆忙,不曾仔细瞧过此鞭。

    “阿愆,这鞭子你如何得来?”

    “这是……潭月师叔赠与我的。”

    “赠你的?”

    阿愆点点头。

    “潭月师叔,近来如何?”

    那日他出菩提斋,潭月师姐未至,怕是又去云游了。

    “去年冬,潭月师叔去外云游,不知去了何处。”

    “这凤尾鞭虽是仙门之物,阿愆可不可以留着?”阿愆小心翼翼地问道。

    “潭月师叔待你如何?”郁离子不答反问。

    阿愆想了想,答道:“极好。”

    “她既赠你此物,理当仔细保管。”

    “是,阿愆一定细心爱护。”

    “为了本座,你叛出仙门,当真值得?”

    “为了恩主,自然值得。”

    日头偏西,碎金的阳光一点点打在阿愆脸上,郁离子的眸底不再是深不见底的寂灭,多了许多愧色。

    青岚来袭,月朗星稀,凉风习习,早花新放,小荷入水,鲢鲤追浪。

    绮船慢慢漂荡在河上,如流水般缓缓流动,离仙门越来越远。

    郁离子用完药,“可是要去宛花城?”

    “是,恩主,您不愿意?恩主想去哪,阿愆全听恩主的。”

    “可否别再唤我恩主……”郁离子受之有愧。

    “好,那阿愆唤您恩公如何?”

    “罢了。”

    郁离子本想着留在仙门山下,等蔚司空痊愈,瞒天过海,二人再换回。

    船行得不慢不快,过不了多久便至宛花。

    但愿蔚司空能够安然无恙!

    他当着仙门众人的面扯下大谎,无异于反叛师门,又在阿愆面前刻意隐瞒,欺骗于她。

    一个又一个谎,就连他自己也是始料未及。

    八年前,阿愆伤重为蔚司空所救,后又为报恩入仙门七年。

    皆是因他而起,此番无论如何都要将阿愆平安送回宛花。

    菩提之门由阿愆推开,说明了机缘在她。

    至于那一卦,卦象所说的桃花劫……

    看着在熟睡的阿愆,郁离子想到了什么,很快他又觉得匪夷所思,将一切全否了去,守着阿愆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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