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蒲修臻原本以为妹妹大了,渐渐学着放手,给她处理自己事的决定权。

    绝没想到,大清都亡了,还有这封建残余,还是自己的至亲家人。

    但此时为了妹妹,得有壮士断腕的勇气,下定了决心跟父族割席,哪怕不要将来可能会承接的产业。

    “爹,你只说天底下没有这样做女儿的,可有你这样做父亲的?”

    “修臻呐~你怎能这么跟父亲说话?是,你现在出息了,有营生了,可也不能不把长辈放在眼里吧。就算你翅膀硬了,能自己找饭辙,要是没有爹娘给你生命,你能来到这世上吗?”姨娘正愁找不到机会,拿住他的错处,将这个嫡长子挤兑出去。

    如今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对蒲希冉舞剑,意在这个继承人。

    眼下,一通火力输出:“你父亲还没死呢,你就闹着要分家。虽你没嘴上说,可你的所作所为,哪件是孝顺的事?在北平跑码头,直接安家落户了。娶妻生子这么大事,也不请示家里面。提亲省了,说媒省了,你是怕你爹爹劳累,还是直接入赘人家了?”

    蒲老爷被女儿顶撞,已是颜面扫地。如今连正房所出的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儿子,也这般忤逆。只觉急火攻心,一阵阵血往上涌。

    手指哆嗦着,一指门外:“老夫没你这样的儿子,从今往后,你兄妹两个,就给我改了姓,滚出家门!”

    姨娘第一时间曲解他的意思,传令下去:“来人,把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乱棍打出。”

    龙头拐杖敲下去,蒲修臻所有的孝心,都用来没对父亲大打出手,没一把火点了这宅子,没对婶娘恶语相向,就是他最大的修养了。

    他挡在小妹前面,自己挨了好几棍子,脖子和后背都青了。

    蒲希冉被哥哥保护得很好,未伤着一处。

    坐上返程的火车,蒲修臻心情实在太差,懒得去挤三等舱,直接包了一节包厢。

    喝着咖啡,还在装作漫不经心、用眼睛寻她身上的伤口,见她并未受伤,才放下心来。

    “回去,你别跟你嫂子瞎说。”

    “怕嫂子担心你?”蒲希冉习惯了被哥哥护着,依旧不影响她每次都觉感动。

    却也陷入了深深的纠结,若是嫂子问起,她实在没法欺骗。

    “不是。是怕她因而记恨你。”蒲修臻没有知识,也有常识,总听说月子仇会记一辈子。

    眼下除了女儿,夫人和妹妹就是他全部亲人,没什么比最爱的人起争执,更让人糟心的了。

    “这回你没受伤就好,姑娘家容貌极重要,要是坏了容貌,以后哪儿还能嫁得出去。”

    蒲修臻说归说,心底还是很得意,自诩他妹妹天下第一,绝世容颜,是不愁嫁的。

    “我现在名声这么坏,还嫁得出去么?”蒲希冉苦笑了一声。

    “当然能,你要是抛绣球,底下得有一堆才子接。不过咱也不着急,你要是不愿嫁到夫家,看人脸色。哥养你一辈子。”蒲希冉语气清淡,没拍着胸脯,也没豪言壮语,仿佛在说什么平淡小事。

    甚至因为搅拌着喝咖啡太麻烦,而直接端起来,仰脖一口闷了。

    随口说起:“对了,这两日我在上海滩的朋友要过来。跟我交情不算深厚,不过她在北平学戏时,做了一年同学。我去上海滩跑码头时,也得了他一些照顾。不是从小玩到大的发小,也是得遇知己、相见恨晚。”

    蒲希冉心底被感动灌满,虽然母亲走得早,好在还有哥哥。又当爹又当娘,只比她大两岁,却给她最多温暖和庇护。

    没太在意他说的,即便是挚友又如何,傅云亭是哥哥眼里品貌俱佳的,现在她身陷囹圄,他又在哪儿呢。

    倒是蒲修臻来了兴致,提起同行,比对女人更感兴趣。

    “你在沪上读书,应该认识沈老板。人都说,北平学戏,天津走红,上海滩赚包银。他正好反过来。他在上海滩走红,去天津卫唱戏,如今要来北平赚包银。”

    “像你说的,他是大人物,我是小喽啰。就算我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蒲希冉对这位老板没什么印象,在沪上除了读书就是读书。

    从前傅云亭霸道,不准她听别人的戏。她便也遵守承诺,没他顶着也乖乖履行,一直到现在。

    到了北平,她没第一时间回浦宅,骤雨将至,又往傅宅走了一趟。

    一路车马劳顿,丝毫不觉累。只要想到能见着他,便有如神助,好像不知疲乏。

    天空中有几声惊雷滚过,等候门房通传的时候,她一直在下人采买的小门站着。

    不多时,没等到傅云亭,只见着了他太太。

    “你也知去正大门影响不好。”潘子珍绾起乌发,十分不拘小节地、用一根木簪束着。

    无奈叹了口气,没对她恶语相向。大抵是知晓为难她、在夫君那关过不去。

    还想在傅家安稳度日,便得看男人脸色,只有规劝:

    “你连累我家男人,名声已经很不好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算你缺男人,离开他活不了,也得等两日,好歹避避风头,再来。”

    蒲希冉站在这里,被一裹了小脚、不识字的乡野妇人说教,是对她读了这么多年书的侮辱。

    裹脚被逼无奈,她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但前提是互相尊重。

    眼下不想跟她多费口舌,只问:“是傅云亭让你来跟我说的?”

    上回在客栈有些话没说清楚,她不想再被吊着,给他做后备军。

    也能理解他爱惜戏迷,媚俗,不愿因为自己影响梨园黑马的位置。

    可她需要一个结果。

    潘子珍还没开口,天空中又滚过几声惊雷,顷刻间,大雨倾盆落下。

    随后,潘子珍点了点头:“我真该死,不知道夫君心里有喜欢的人。不被爱的人,才是多余的。我想死,可婆母不肯。我还能怎么成全你们?”

    她脖颈上的勒痕还在。

    “我不在乎你,可我是个以丈夫为天的女人,我可以踩着自己,但不能让他损失一点。不管是名誉,还是心情。你如果也喜欢他,那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为着他好。你以后,就别来了。”

    蒲希冉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站在雨幕里,从头发丝湿到了鞋袜。

    从前竟还会萌生出,给他做妾的念头。

    想到要跟潘氏同一屋檐下,姐妹相称,不管是勾心斗角,还是相亲相爱,都让她如鲠在喉。

    也难怪,傅云亭那么喜欢自己,还是第一时间果断拒绝了自己的提议。

    “是他说的吗。”

    她不愿相信外人挑拨,哪怕这个外人,是他内室。

    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也确实在她需要倚靠的时候,缺席。

    “是。夫君跟我说,让我告诉你,以后就别再见面了。现在都有各自的生活,你要读书,他要立业。其实依我看,犯不上,你名声若再差,以后恐嫁不出去了。男人因事业成就而有魅力,倒是不耽误他再找多少小姑娘。你看起来年龄不大,可你不能永远十六,但永远有人十六。”潘子珍拢了拢披件,虽未穿金戴银,但那上等的卦袍料子,可见有钱人家正妻派头。

    “你我同为女人,我才劝你。我不想吃亏,可也看不得别的女人受苦。这世间万事万物,都讲究个缘法。这么看,就是你们有缘无分,强求不得,人难跟命相争。”

    “你让我认了,那你甘心吗?”蒲希冉发丝已被雨水打湿,身上洋裙犹如灌了铅一般沉重。

    嘴唇翕动,缓缓吐出一句:“成亲前,你跟三哥素不相识,你就这样放弃自己喜欢的人么?”

    潘子珍便笑了:“喜欢这件事,对我来说太遥远。当一个人常年为温饱挣扎,她是没资格爱别人的。自由恋爱,是你们这些高门大户出身的、娇小姐的特权。我不贪图。”

    蒲希冉站在那里,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犹如风中摇曳,即将凋零破碎的海棠。

    “你站过来些,在檐下避避雨,免得淋湿了,着了风寒。”潘子珍见她不为所动,便从门房那儿接过油纸伞,撑开,递到了她面前。

    替她擦去脸上雨水混合着泪水:“一朵娇花,该好好的惹人疼,已为他赔上了青春,别再无节制陷得更深。”

    蒲希冉没接那伞,潘子珍也没陪她淋雨,退了回去。

    开口淡淡道:“我不能用傅家的小汽车送你,免得记者又乱写。你出门若是没带钱,我可以给你几个铜板,坐黄包车回去。”

    蒲希冉不知自己何时成了叫花子,可她站在这里,祈求云亭哥哥再看她一眼,不就跟摇尾乞怜的乞丐一样么。

    她承认,她对潘子珍有偏见,但在此刻均被打破了。

    尤其院子里,传来傅云亭吊嗓子的声音:“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

    唱的是《鼎盛初秋》一折,伍子胥出昭关。

    伴随他穿云裂石的一把好嗓子,相伴的,只有胡琴和雨打芭蕉声。

    蒲希冉忽然觉得,潘子珍说得对。

    成亲,并不一定要以感情为基础,有时候,合适的、对自己好的,就够了。

    也许感情最后都会蜕变成亲情。

    她没有坐小汽车,也没坐黄包车,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

    到了蒲宅,迈过门槛,眼前一黑,向前摔了下去。

    幸得里面的男人眼疾手快扶住了,蒲希冉勉强撑开眼皮,推开了他,扫了扫袖子,仰头看他。

    这男人生得极好,比起傅云亭的五官硬朗,更添了一分清癯。

    她无心观赏,只说:“别碰我。我不是人尽可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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