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傅老板的戏好,试问咱四九城谁不知道?可戏子薄情,玩玩还行,正经人谁会动真感情?”

    “就是就是,这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蒲家兄妹被人赶了出来,如同丧家犬,如今小的又去傍傅家三爷。”

    “真以为生就一张花魁脸,就能嫁进傅家了?听说傅三爷为了耳根子清净,都跑到香江去了,谁知是不是为了躲这狐媚子痴缠。”

    蒲希冉没理会这声音,挺起腰杆儿,将头抬得高高的,迈过门槛,朝着屋里走去。

    不一会儿,又从屋里出来,端着个深秋时节、屋里烧剩下炭火盆子,朝着人群中叫得最大声的那个,迎面便泼了过去。

    连同未燃尽的炭火,加之盆底的煤灰,尽数倒在了那男人的头顶。

    感觉到头顶一热,男人用手一摸,不得了,还在燃烧噼啪作响的煤球,顺着他的鼻梁滚下来,滚了一路,也烫了一路,将他那半张脸都烫得不成样子。

    “你这小猢狲,可烫苦了我了!”男人当即捂住半边眼球,在原地跳脚,“哎呦”开来:

    “你、你你,你等着!”

    “怎地?没捱够是不?”蒲希冉拎着那尚有余温的炭火盆,冷笑一声:“好好的爷们,偏学那长舌妇在背后嚼舌根,也不怕生孩子烂嘴巴!”

    说罢,作势就要往那男人脊背招呼: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姑奶奶永远不会主动在背后说是非。但若有那不长眼的,我弄不死他!”

    蒲希冉冷冷站在台阶上,哪儿还有半点娇小姐的模样,倒是可见外祖父阎督军、和几分母亲昔日将门虎女的风采。

    三哥不在,她得学着自己护住自己。没人给她遮风挡雨,她便不能再去依赖别人了。

    沿街吵嚷的人,也就敢动动嘴,却是没人敢动——在鱼龙混杂的天津卫,门庭显赫的蒲家二小姐的。

    几个人过来搀着那男人,七手八脚地将他拽离蒲宅门前,男人仍不断哼唧着:

    “喔哟,我这嘴皮是被烫破了,以后吃饭都不香了。”

    蒲希冉管他呢!这种人,就欠收拾。

    惩治完,又将炭火盆子朝着远处看热闹的老妪一掷:

    “滚滚滚!回家看你老汉去!”

    老妪正嗑着瓜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忙一闪身,没被那盆子砸着。

    下嘴唇还沾着一粒瓜子皮,窃笑僵滞在脸上,拍了拍掌心上的灰,扭着水桶腰,随着人群一哄而散,又往别处拉皮条去了。

    蒲希冉出了这口恶气,没觉得松快,依旧心里空落落的。

    转身回家,吩咐下人关门时,仍觉手臂在抖。

    还未回到自己院子,就见哥哥蒲修臻远远的,在那等着她。

    蒲希冉心底咯噔一下,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面露歉意:“哥,对不起,我回来得匆忙,也没给嫂子和侄儿带礼物。”

    白在沪上念书,哥嫂没指责她,她先内疚到不行。

    蒲修臻没就此事多做评价,省去了指责和安慰,直接绕了过去,开口说:

    “不是你的错,是我错,我就不该告诉你这件事。”

    蒲希冉还想再说什么,也被哥哥堵了口:“父亲见了报纸,派人来了,要捉你回天津卫。”

    “我……”蒲希冉一时语塞,本能想要拒绝和逃离,可还没跟姨娘撕破脸、跟父亲断绝关系,她又能往哪儿逃。

    蒲修臻看出了小妹的为难,其实让她一个人回去也不放心。

    主动请缨道:“你别担心,我跟你一块去。”

    他借着来北平跑码头的由头,在这另置宅院,安家这么久,总得给父亲一个交代。

    蒲修臻话音刚落,就见妻子顾愉——抱着尚在襁褓里的婴儿过来,“啧”了一声,立即过去,将婴孩儿接了过来,嘴里埋怨道:

    “你这还没出月子,怎么就出来了?若是吹了风,以后岂不是得头疼。”

    “小妹总归是个女孩子,软软糯糯,父亲再有气,也不会对她如何。她才跟你过来这边,就捅了这么大娄子,只怕爹爹会怪你管教不严,带坏了妹妹,回头打死你的心也有了。”顾愉丝毫没替自己着想,一开口,都是为着夫君考虑。

    知道自家男人,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便想着跟小姑子施压:“冉冉,你哥如今不是一个人,我们的女儿还这么小。若我没孩子,他便是替你挨了家法,在蒲家让人打死了,打不了我给他陪葬。可他要是出点什么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如何是好?”

    “嫂嫂,对不起,你别急,别哭。月子里不能流泪。”蒲希冉眼见哥哥将孩子抱给乳娘,回婴儿房喂奶。

    已是上前一步,搀扶着嫂嫂的手臂,替她正了正绑在额上的抹额,认真道:

    “你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叫哥哥陪我同去,我自个儿回去。”

    连累哥哥清誉受损,在爹爹那儿留下不好的印象,她已是十分愧疚。

    再不能让哥哥受罚,嫂子担心。

    顾愉自诩说动了小姑子,回头看向丈夫,哪知蒲修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非但没松口,连骗一骗自己都不肯。

    “阿愉,我对你不想有所隐瞒。先答应你,再偷偷去。咱们总归是夫妻,要过一辈子的,暂时的缓兵之计,以后怎么面对呢?”蒲修臻握着她的手,试着说服她:

    “我跟妹妹如今在家里,就是万人嫌,好容易我有能力,带你出来过日子,不必让你看后娘脸色。也得为妹妹遮风挡雨啊。不能她乖巧聪慧,我就跟她哥俩好。她运气不好,我就自扫门前雪。”

    “我知道你又要说什么,你们母亲过世得早,要是连你都不疼小妹,就没人疼她了。可你疼她,谁疼我啊,就留我一个人在这里,担惊受怕的。”顾愉甩开他的手,噘着嘴,委屈道:

    “我是在意你,才怕你吃亏,不然我何必这样提心吊胆。”

    蒲修臻都知道的。

    她现在坐月子,不能车马劳顿。便是可以,也不舍得她再去那狼窝,看姨娘勾心斗角。

    蒲修臻说:“是,妹妹一直在象牙塔里,没吃过什么亏,心思单纯,哪是姨娘的对手?不过你放心,我又不傻。父亲若真搬出封建残余那一套,大不了我直接带着妹妹走,跟他们老死不相往来。”

    顾愉就这样,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起初还会听听,后来周遭都成了真空,只余巨大的轰鸣。

    被他哄着进了屋子,又替她披了外衫,才如交代后事一般,嘱托着:

    “我这回指不定去几天,你要是闷了,就叫娘家人过来玩玩。反正宅子大,院子多,住得下。你若是不愿,我留了足足的护院,没人敢惊扰你。我一有空就给你发电报,不过估计你还没收到电报,我就回来了。”

    蒲希冉一个人在院子里等了多时,像极了年幼在学堂读书,被先生罚站在廊下。

    她不知该如何反复跟嫂子保证,让她安心。

    又不好跟进去,打扰哥哥嫂子的二人世界。

    好容易等到哥哥出来,上前一步,才要逞能,就被蒲修臻挫了回来:

    “你少惹点祸,我就烧高香了。这个家我做主,轮不到你置喙。放你一个人回去,要是真出点事,我以后怎么去见咱娘?”

    蒲希冉所有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尤其看着哥哥一脸凝重,不想再给他添堵了。

    在心底自嘲:我成了拖油瓶了。

    跟哥哥坐上回天津卫的火车,还在想着,嫂子孕激素未褪去,难免会焦虑一些。

    好在如今已经生产完,乳娘、佣人都在,想必也能照顾好她。

    殊不知在火车驶离后,顾愉压低了帽檐,用围巾遮住了脖颈与口鼻,站在月台上,止不住齿冷:

    ‘想不到没有婆母,也会有月子愁。还没见过这般没分寸的小姑。’

    佣人再用心,能抵得上夫君么。

    也许在丈夫眼里,自己永远都是个外人。一笔写不出两个蒲字,他族人才是家里人。

    顾愉舍不得责备自己深爱的男人,便将怨恨转移,跟小姑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火车开了两天两夜,抵达码头时,是蒲家早早地派了人过来接。

    蒲希冉心中忐忑,跟她所料无异,才到了蒲宅,就被父亲叫到了祠堂,跪在一众祖宗灵牌前问话。

    蒲希冉不情不愿地跪在软垫子上,她那带着两分妖气的继母,已先用帕子抹了眼睛。

    对待府上的事,尚且能够拿出当家主妇的派头,打点得井井有条。偏在老爷跟前,总能做出一副慈母柔肠。

    “看看你做的好事!”蒲老爷留着八字胡,对这女儿不忍卒看,低眸暼了她一眼,牵扯着一边胡子都动了动。

    “我瞧着以往跟在你身边的丫鬟、婆子、小厮,也不必留着了,纷纷发卖了去。”

    蒲希冉倔强地抬起头,语气幽怨道:

    “爹,我是人,又不是蒲家的犯人,您凭什么找人监视我。”

    “就是因为我平常对你太过纵容。旁的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学习女红、刺绣。你倒是好,未出阁呢,就跑出去读书。读书也不好好读,弄得满城风雨。咱们家也算书香门第,你这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光屁股拉磨,转圈儿丢人!”蒲老爷一拍桌子,震得八仙桌上鼻烟壶弹起,在桌上转了两圈,才稳稳停下,险些滚到地上跌碎。

    下一刻,将小厮买的报纸扔到她脸上,任由从脸颊滑落到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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