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蒲家不似傅家这般,是梨园世家,祖上出了三位名角儿,戏迷拥趸无数,随随便便在园子里贴一场戏,皆是日进斗金。

    可也是商贾人家。

    人不敬人,可得敬财。

    蒲希冉以往从未受过这等羞辱,眼下既没认为自己有错,便重新坐了回去。

    勉强控制住情绪,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三哥心悦我,我也爱慕他。老夫人请我过来,若是为着羞辱。我原不必在这里,继续看您脸色的。”

    她并非那小门小户出来的粗野女子,原也是懂得敬重长辈的,可前提是长辈值得她敬重。

    否则她也不是旁人打她左脸,就把右脸伸过去的性子。

    只一想到这是三哥的母亲,有可能成为自己将来婆母,便一阵阵为难。

    白氏没想到这姑娘是如此刚毅的主儿,跟她那儿子,倒是有几分相像。

    也不知平时相处时,是谁迁就谁。

    只要一想到,自己金尊玉贵养大的儿子,曾跟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低头,便气得胸口闷痛。

    不待白氏继续说什么,床上躺着的潘子珍,已不顾丫鬟阻拦,虚弱地从床上爬起来。

    猛咳嗽一阵,险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不得不让蒲希冉怀疑,她是否染上了痨病。

    眼见她咳得羸弱双肩颤抖不止,终是站稳了,将裹得小脚塞进绣花鞋里,由丫鬟扶着,朝自己走过来时,蒲希冉便仿佛看见了从忘川河里爬出来的禁婆,经不住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婆母的话可能不中听,但为人公道,最明事理,还请二小姐勿要怀恨在心。”

    潘子珍三言两语,就将她塑造成了一个小肚鸡肠的妒妇。

    随后又尽可能展现自己温婉:“北平爷们多的是,二小姐又何必苦苦相逼,为难我这个苦命之人?”

    “放我一条生路,不要狐媚三爷,让他三天两头不着家。算是我求你了,别再将傅家搅得鸡犬不宁,可成?”潘子珍说话间,便手指颤巍巍地,从胸口抽出帕子,掖了掖眼角溢出的浊泪。

    “如若不行,我给你跪下了,只要你放过三爷。”

    潘子珍说完,便在丫鬟的搀扶下,眼见着要跪了下去,伏低做小在蒲希冉面前。

    “您何必如此自轻自贱?我与三哥两情相悦,若您真为着他好,就该主动让贤,不叫他夹在中间为难。”蒲希冉以前没见过这阵仗,哪儿能受此大礼,过去要扶她起来。

    算是明白了,她不是贬低情敌,也不是妄自菲薄,而是平等地贬损每一个女人。

    “同为女人,我也并非善妒妒妇。左右多给你些银钱,往后开个庄子,自负盈亏、自食其力,不好么?”

    潘子珍身世凄惨,是苦过来的人。只要一想到和离之后,就又回到乡下茅草屋里,伺候烂醉如泥的爹、赌鬼的弟弟。

    便狠下心去,给蒲希冉磕了一个头。

    她绝不能丢了在傅家的泼天富贵,虽说侍奉公婆是苦了一点,可也比没了长期饭票,去外讨生活,伺候一堆难缠的老爷太太强。

    谁让她祖坟冒青烟,傅家老太爷外出跑码头误食毒蘑菇,被自己祖父用土方救了。傅家老太爷为着救命之恩,因此两家在孙辈那里,定下娃娃亲。

    潘子珍便是死,也绝不离开傅家半步。傅云亭待她冷漠又如何?一直让她独守空房又怎样?又没有打她骂她,只是无视她而已。她又不会少块肉。

    若是没了傅家三爷太太的身份,还如何行方便,拿着傅家的银子,给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还赌账?

    还不上赌债,讨债的便要砍她弟弟的手脚。若弟弟真有不慎,见了阎王,她潘家这根独苗苗没了,岂不是断了香火?没根了!

    潘子珍边磕边说:“二小姐发发慈悲、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这大字不识一个的妇人。我除了伺候男人、孝敬公婆,别的什么都不会。只会给人做贤妻良母、儿妇子。”

    “您学识渊博,何必扒着我家男人不放?想要什么样的爷们没有?便是因着勾引有妇之夫这事,嫁不出去。也可以学街上的女学生,游行示众喊口号、排演话剧,活得有滋有味,干嘛非跟男人过不去,还非要抢我家男人!难道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就剩一个傅云亭?”潘子珍说完,作势便要继续磕头。

    白氏一见儿妇如此伏低做小,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

    叫两个婆子上去,拉她起来。

    不管潘氏是怎样的出身,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既嫁到傅家了,便是傅家的人。

    眼见傅家的人,给一黄毛丫头下跪,便被气得脸色煞白。

    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儿,只觉自己的脸也被她丢尽了。

    “二小姐若真离了男人活不了,或觉别人家的男人就是好。我为了夫家的宁静,和不让婆母气坏了身子,女子善妒乃是大忌,我可以不跟你争。”潘子珍被婆子搀扶起来,吃人嘴短、不敢违抗婆母命令,没再继续撒泼。

    可嘴上却没闲着:“大不了我允你进傅家。谁叫三爷被你勾了魂,执迷不悟。只要你不将我挤兑出去,不让我流浪街头,还愿给我一口饭吃。往后便是我给你做丫鬟,在你跟三爷行房时,我在一旁伺候你俩也成。只要婆母不嫌,愿意让我继续服侍在她身边,我就是做牛做马也甘愿了。”

    “若是三爷真为着你,把我给休了。那我便再没脸见人,真活不成了,倒不如现在一头碰死,成全你们。”潘子珍不光说,还真要去撞墙。

    幸得一旁的小丫鬟拉着,没让她梅开二度。

    白氏为防儿妇说出更多骇人听闻的话来,早叫身旁的婆子,将她半是胁迫、半是劝慰,又拖又拉地拽回了床上。

    并非真心疼她,但从回眸嫌弃的目光中,就能看出端倪。

    语气不善地低声申饬了句:“瞧瞧你这蓬头垢面的样儿,哪里配做我们三郎的妻室。还不退下。”

    潘子珍闹了这一通,原本也不是真想死,这会儿该说的都说了,便是躲在婆母身边,继续把她当枪使。

    自己则装回了那个柔弱可欺的小白花,不断抹着眼泪,却做出一副深明大义、委曲求全的模样。

    “老夫人,既我与三哥情投意合,您若是为着儿子着想,也该成全我们。”蒲希冉没心思继续坐回去,眼见杯盘碗盏在潘子珍柔若无骨、左右推搡中应声落地,摔了个粉碎。

    也没心情接过丫鬟奉的茶,情急之下,言辞愈发恳切:

    “老夫人,到底是您娶妻,还是三哥娶妻?他不喜欢,您又何必强按牛头喝水?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

    早前她还觉得,这门亲事,是傅云亭祖父一手张罗。现在看来,老夫人也是和颜悦色点了头的。

    “我瞧着,您不是想给儿子娶位知心人;而是给您自己,找个能立威耍横,让您后半辈子能享受到太后待遇的奴婢,弥补年轻时被婆母打压的痛苦。您根本不在意儿子,从始至终只想着你自己!儿子只是你眼中传宗接代的工具,我为三哥有您这样的母亲而悲哀!”

    “放肆!你知道是在哪儿大放厥词么?你这种狐媚子我见多了,被爹娘从天津卫赶出来,不得已才跟着兄长在北平落户,以为我不知道?别以为你兄长在梨园行,你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娶妻当娶贤,你不贤不孝,还妄想进我傅家的门,趁早死了这条心!”白氏见卧房内闹成这样,平白被下人们看了笑话,对待蒲希冉也没最初的耐心得体了:

    “我告诉你,甭管你美若天仙,还是老三非你不可。只要我活着一天,就决不允许你进我们傅家的门!以为勾着三郎就能称心如意,这等不守妇道、不懂规矩的女人,给我们三郎做妾都不配。”

    白氏可不光是嘴上厉害,也不为着给儿妇撑场面,是打从心眼里,看不上这姑娘。

    “古往今来,婚姻大事都得由父母做主。你娘死得早,没人教你这些道理。还没爹替你操持这些事吗?让你勾着汉子钻客栈。你是女儿家,恬不知耻地把情情爱爱挂在嘴上,没脸没皮,不害臊!”

    蒲希冉若非为着三哥,便是连傅家的门都不会进。

    给足了她们面子,对傅家也是仁至义尽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失了清白,就能拿捏我?你家没有皇位能继承,也没有矿需要继承。以为自己多高的门楣,下回就是用八抬大轿请我,姑奶奶也不来了!”

    只丢下一句:“便是全天下的男人都死绝了,我做了姑子,也瞧不上你们傅家的儿郎!”

    蒲希冉眼圈红红的,跑出了傅家大门,立即将眼泪咽回去,强迫自己、不许为这些不值当的人掉眼泪。

    坐上黄包车,回蒲宅的路上,便听见耳边传来沿街小报的叫卖声:

    “号外!号外!四大须生之首——北平老生名角儿傅云亭,才继承衣钵,便一脚踏入娼门。与蒲家二小姐深夜钻旅馆,做一对儿快活的野鸳鸯!羡煞旁人!”

    蒲希冉听着一路议论之声,才到了蒲家大门前,就见不少看热闹的街坊街里,堵在自家门口,皆对着她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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