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也正因如此,今上格外宠爱出身同样低微的三弟光厚。知道他没有母族帮衬,就赏赐黄金千两、宅邸数座,每年都有流水似的奇珍异宝抬进他睿王府;其他皇子课业繁重,光厚却可以全凭心意、想学就学;要是有臣子为自己美言几句,看在今上眼里就是结党营私之举,而要是有臣子谏称睿王行为纨绔,听到今上耳中就有无礼不敬之嫌。

    其实,安晃和这个比自己小不到一岁的异母弟弟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十分要好。他深知光厚风流不羁的外表只是他审时度势后藏拙的伪装,若真论起才智城府,自己或许真的不及他十之八九。

    想到这儿,安晃不由微微牵动嘴角,自嘲道:“孙儿自知上不及皇兄禀赋超群,下不及三弟天资聪颖,我中庸愚笨,不得圣宠。如此这般,外公何苦费心经营?立储之事归根结底还是全凭圣意,我从来志不在此,又何必冒险图之?索性像从前一样做个闲散王爷,早日求一方封地,逍遥一生多好……”

    “子风!”窦言茗疾声将他打断,语调终于出现了波动,“岂可如此妄自菲薄!旁人只道殿下你从小性情良善、不喜争斗,可老臣是看着殿下长大的,老臣知道,殿下虽温润其表,实则刚韧其里,虽退让其外,实则不屈其内。都说公子耀才华盖世,可他恃才傲物、行为偏激,否则也不至于一朝兵败而群臣背弃;而睿王,或许确实风流蕴藉、深藏若虚,可他毕竟缺乏门阀根基、飘摇不稳,平日里行事又过于浪荡、奢靡成性,若由他继位,必然难以服众、四方不安。唯有殿下!”

    他眼眶濡湿,那表情终于不再是窦家家主或者司空大人,而只是一个维护着自己爱孙的老人。“殿下乃经国之才,这一点百官有目共睹、心悦诚服,殿下万不可自轻。而老臣之所以苦心为殿下经营,不仅仅是因为殿下是我窦家的子孙,更是因为殿下的那颗仁义之心,那才是所有皇子都或缺的、我大魏所有臣民都期盼的君王之心啊。殿下……切莫自弃啊!”

    看着外公恳切的双眼,安晃觉得喉头有些发哽,他低下头,喃喃道:“孙儿明白,这是我生在帝王之家不可毁弃的宿命。但即便如此,外公何至于兵行险着,屯兵于此威慑京都呢?”

    窦言茗从袖中取出一张叠成四方的软巾,轻轻擦拭着额头的薄汗和眼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道:“殿下学政将满三月,却还未了解这朝堂上的风云纷争,看来殿下的皇子师过于敷衍了,这是老臣失职。从明日起,待殿下下课后,还请殿下过府上来,老臣亲自为殿下讲析政务。”

    “好。”安晃没有迟疑地点点头。

    窦言茗面露欣慰之色,收起软巾,正色答道:“如今这局势,看似是殿下最有希望立储,实际上三位皇子是势均力敌的。说到底夺嫡的关键,除开圣意,无非钱和兵。其中睿王最得盛宠,加上其汉人出身的背景,不少汉臣都指望通过扶植他以提高汉臣在朝中的话语权。而来自南境富庶之地的汉臣历来是大魏的赋税主力,若他们的联盟真的形成,那‘钱’就是他们的优势。

    “至于汝王,虽然他如今只有八岁,还因为和公子耀的关系暂时被今上厌弃,但是殿下别忘了,他背后毕竟还有整个刘家,即便是个元气大伤的刘家。他的舅公刘行域如今仍然是手握兵符的太尉,指挥着北境八十万铁骑。尽管目前刘家为避公子耀之嫌而自请降爵、行事低调,但归根结底,‘兵’是在汝王那边的。”

    “所以殿下,”窦言茗摇头叹了一口气,“这是一场破釜沉舟的艰难之战啊。我窦家虽和刘家一样都是一等门阀,然而除了老臣这个司空【1】以外,客卿都多集中在仪曹、都官、和左民【2】中,若非此次三镇之乱让今上下定决心要重组京中势力,你舅舅也到不了中护军统领这个位置上去。”

    说罢他站起身,拄杖背对安晃,仿佛是透过大帐环顾着整座兵营。“这里,不是我们的‘攻着’,而是我们但求自保的‘守着’,也是一记可以不用、但绝不可以没有的‘杀着’。哎,但愿我们永远也不用不上罢……”

    安晃沉默不语地站在窦言茗身后,胸中不断翻涌起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十五年的人生中,不是没有接触过官场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只是他从来只当自己是个旁观者,坐等笑看这些所谓的大人粉墨登场、长袖善舞。然而现在自己却被推着走到了舞台中央,这种感觉已经不能只用芒刺在背来形容了,几乎可以说是令他生厌、几欲作呕。

    而且,随着外公这不容辩驳的话语一字一句传到安晃耳朵里,一个可怕的猜想慢慢在他心中升腾。皇兄出事到现在还不到半年,而这里的准备已然十分周全,这当真是外公近期的作为?还是说这是个早已罗织许久的计划?

    安晃双手发颤,已经不敢再深想下去,“外公……”他艰难地开口,却又停顿了许久。

    “怎么了殿下?”窦言茗听出他情绪里的异常,转头看向他。

    “皇兄他……在北境发生的事……也是外公你谋划中的一环吗?”

    偌大的帐篷吹过簌簌冷风,油灯里的光火在挣扎跳跃。窦言茗不作答的这须臾,于安晃而言好似有千百年久一般。

    他的视线愈发模糊,乞求般喊着:“外公……”

    终于,窦言茗转身面朝他而立,朗声答道:“绝无此事。”

    那瞬间,安晃几乎有些眩晕,停跳的心脏终于躁然狂跃。他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窦言茗拧眉看着他这劫后余生般的表情,心中感慨万千,正欲再说些什么,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帐门被猛地掀开。“大人、王爷!不好了!”

    “出什么事了?”

    潘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杀人了!”

    安晃眼前闪过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心中登时一紧,也不顾再听潘晋细说,立刻夺门奔出。

    这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营中警钟大响。他直奔刚才留下孟小鱼的帐篷而去,然而抬眼便看见那边早已围了许多人,安晃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解释的不安,“让开!”他大吼一声,拨开人群冲了进去,却只看见一张横倒在地的椅子。

    “人呢?”他面容阴鸷,低哑的嗓音昭示着他难以压抑的怒火。

    众人发现是他,早已自动退让出一条道路。一旁的多罗上前朝他一鞠:“静王殿下,人在这边。”

    安晃跟着他往前走了十来步,眼前赫然出现了一排士兵的尸体,大概都是被一刀割喉,鲜血触目惊心地淌了一地。

    安晃没有预料到会看到这样的画面,但好歹没在其中看到孟小鱼的小身体,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圈,“都在这里了吗?”

    “回殿下,都在这里了,一共九人。”

    “方才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姑娘呢?”

    “额、这……”

    “回话!”

    “回殿下,我们……没有看见那位姑娘。”

    “去找。”

    多罗忍不住抬眼看向这位少年王爷,没想到却直接对上了他凌厉的目光。自从离开北境的草原,多罗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狼的眼睛了,这一瞥让他登时心脏一跳,恍惚间好似对视上了一头会吃人的野兽,已经到嘴边的话当场就噎了回去。他连忙低头应道:“是。”转身奔去寻人了。

    这时窦言茗也赶来这边,只看了一眼便高声下令:“全营听令!立刻加强戒备,外围巡防队全员出动,将巡查范围向外扩大五里,只要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即刻回报!”

    “是!”众人得令立刻飞奔执行,全场紧密而有序,想来针对此等情景已有过多次演练。

    窦言茗走到尸体近前,垂眼仔细查看后,凛声问道:“潘晋,这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属下猜测来人是抓住了卯时初刻这个全营交班的档口,从北面的山坡潜入进来的。此人武功十分高强,所有人都是被一击毙命。营中除了这九位丧命的巡逻兵外,粮草、马匹、文书,无一受损,所以他潜入的目的属下暂时还未能查清。”

    “北面的山坡为何能被突破?”

    “回大人,那山坡高七丈有余,草木不生,徒手难攀。坡下设有一丈八高的巡防塔,通常只需一人于塔上,便是飞鸟经过也能被尽收眼底。实在没料到有人能从那里进入,是属下失职。”

    “确定只有一人?”

    “是,营中只发现了一组脚印。”说着潘晋忍不住摇头感叹,“没想到世上竟真有如此高手……”

    窦言茗拄杖踱步,面色凝重,“潘晋。”“属下在。”“下令,准备拔营。”

    潘晋大惊:“大人!?”

    “此地已经暴露,三日内必须全员撤离。潘晋,你领一队人先行,往西至少再去一百里里,重新找一处营地。”

    “是,属下立刻去办。”

    只这片刻,窦言茗的额头上已经又布满薄汗,脚下也有些虚浮。安晃见状连忙上前搀扶着他的胳膊,窦言茗抬手便握住他的手腕,正颜厉色道:“子风,你方才要寻的,究竟是什么人?”

    安晃回想着今晚与孟小鱼发生的种种,一时间有些哑然,那小丫头实在太过古怪,说的话他至今都半信半疑,最重要的是还涉及皇兄的衣冠冢,也不知该从何跟外公讲起。

    窦言茗见他沉默,只道他还想隐瞒,不禁有些着急,“子风,事关生死,切莫隐瞒啊!”

    其实安晃心中早已权衡出答案,他深吸一口气,开口向窦言茗说出了今晚的奇遇。

    *****

    【1】司空:三公之一,为重臣加官的虚号,正一品下,主管监察。窦言茗的官职实际上是南台令,正二品上。南台即南台省,审核机构,监察百官,负责弹劾谏诤。

    【2】仪曹司曹:主管吉凶礼制、飨宴祭祀的部门。都官司曹:主管典狱的部门。左民司曹:主管工事建造与修缮的部门。

    #文中的官僚体系是作者借鉴了多朝的官僚体系拼凑出来的,并非史实,切勿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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