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一句话让孟小鱼如遭雷劈,本想追问“为什么”,但看见安晃的手还抚在胸口刚才放印章的地方,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是了,不管她是不是太子故人,在摊牌之后安晃都是不可能放她走的,区别只是如果她真的是太子故人,可能会被珍之重之、尽心呵护,如果她不是,只怕等着她的就是软禁、牢狱、或者直接小命不保了。

    若时间倒退几个时辰,退到她一心求死的时候,他放不放自己都无所谓,大不了死得惨烈一点,咬舌自尽也不是不行的。但是现在,她不想死了。

    她的前半辈子是在善意和顺遂中度过的,这让她天然就对周遭的一切人事物都充满了留恋。她舍不得爹爹和哥哥,舍不得绮姐,舍不得院子里的柿子树,舍不得早春的新茶和岁末的年糕……更舍不得他和雁儿……如今好不容易让她找到一丝逆转未来的希望,怎么能现在就断送了!

    孟小鱼拽着衣角无措地站着,欲哭无泪,说不上是绝望还是后悔。安晃却对她的反应全然不予理会,两人就这么一坐一站,一言不发了许久。

    忽然,帐外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是许多人正匆匆跑向营地大门。看来“敢回话”的人终于到了。

    安晃站起身,犹豫了片刻,便拉着孟小鱼走出了营帐,顺手还提了一张椅子。此时已有微亮的天光,估计快到卯时了。安晃带着孟小鱼走到大帐背后,看了一圈,最后把她拉到了再往后一顶帐子的背后,放下椅子,将她安座上去。

    “在这儿等着,”他边说边从怀里取出一枚玉佩丢到孟小鱼手里,“凭你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逃出这个林场的,所以也别做什么无谓的努力。”然后指了指那玉佩,“虽然不太可能,但万一有哪个不长眼的过来找你麻烦,就给他看这个,应该足以自保。”

    那是块上好的冰绿色翡翠,一面刻着个篆体的静字,一面刻着卷云纹,下面坠着天青色的穗子。孟小鱼看着玉佩,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还没等她回忆起来,抬头一看,安晃已经转身往大帐走了。

    她不由得长叹一声,苦笑着感慨人生无常、变数太多,事到如今也只能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了。要是安晃真准备杀了自己,倒也能解决问题,以她一命去换孟家所有人的命,也是划算的。但当她看着手上的玉佩,脑中挥之不去的全是方才安晃那从未有过的失控表情,孟小鱼没来由地确信,他是不会杀自己的。

    远处的人声愈发清楚,孟小鱼站起身,悄悄探头去看。只见那边来了一大队人,把大帐前的空地站了个满,其中还有一辆马车。回想着安晃刚才的话,孟小鱼猜测,那坐车来的人多半就是安晃的舅舅,中护军统领窦冰。

    孟小鱼看得聚精会神,丝毫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的阴影里,一人握着一把带血的短刀,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只见那人抬起脚,在鞋底上擦了擦短刀上的血迹,然后轻轻将刀收进了鞘中。他左右环顾几周,在确定无人注意这边后,迈开步子,缓缓向孟小鱼走去。他整个人仿佛浮在水面上一般,脚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然后他伸出双手,一把捂住了孟小鱼的口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拖进了身后的树荫里,只留下一把椅子哐当一声摔倒在地。

    * * * * *

    安晃那边,当他走到大帐门口时,看见潘晋正领着一辆马车缓缓向这边走来,车后跟着几列北人打扮的侍卫,看起来应该和多罗一样,都是这营里的巡防兵。

    居然坐马车,看来窦冰真的是丝毫不怕这里暴露呢。安晃鼻嗤一声,掀开门帘径直走进帐中坐了下来。在这个节骨眼,在离皇城这么近的地方,悄悄养了这么多私兵,这司马昭之心未免也太按捺不住了。

    皇位……呵,皇位。

    帐外传来马车停下的声音,安晃揉了揉鼻梁,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应对舅舅自以为是的套话,这次真的得跟他挑明立场。

    然而,当门帘掀开以后,当看清走进来的人是谁,原先预备好要说的话全部卡在喉中。安晃僵硬地站起身,喃喃喊道:“外公……”

    只见那老翁头戴纱冠,身披狐裘,两鬓斑白,身形也有些佝偻。然而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却有一双鹰睃狼顾的眼睛。他手执一杖,慢慢走到安晃面前,提杖拱手恭敬朝安晃一拜:“老臣拜见静王殿下。”

    安晃大惊,连忙一把将他扶住,“外公,万不可行此大礼!”

    窦言茗面容平静,任由他搀扶着自己,却不停下手上的礼数,慢慢道:“殿下是君,老臣是臣,君臣之礼,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废用。”

    安晃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等他直起腰后,才将他扶到了椅子上。

    窦言茗道:“谢殿下赐坐。”

    虽然此刻是他在践行着君臣之礼,安晃却感觉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把持拨弄的人。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凭舅舅的胆量和能力,决计干不出这么出格的事情,背后站着的必然是外公这个窦家的真正当家主事人。他只道窦冰的中护军军营离此地不远,潘晋要请肯定先请他。原本想着先通过舅舅套一套基本的情况,再好生考虑接下来怎么应对,哪里能想到外公现在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仿佛是知道他在想什么,窦言茗兀自开口道:“老臣前日腿疾复发,听闻西山寺里的温泉对腿疾有益,所以告假前往。刚好途径御风岭,想起窦统领今日在中护军营中练兵,就顺路前去看了看。殿下,你又为何在此呢?”

    安晃心中一跳,自知瞒不过外公,但他至多猜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可能知道衣冠冢的具体位置。安晃抿着唇,没有吭声。

    这时门帘被掀开,潘晋端着一张小几走了进来。几上放着一把茶壶和两个杯子,潘晋将小几放到两人脚边,为他们斟满了,又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窦言茗显然也没指望他回答,面不改色地道:“殿下,更深露重,请先用些热汤吧。”

    安晃机械地端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窦言茗却没有动,垂着眼皮端然而坐,好似一尊古旧的泥佛。

    安晃被这凝滞的气氛憋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忍不住,捏紧了拳头问道:“外公,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殿下何意啊?是老臣做了什么事令殿下不悦了吗?”

    他说话一字一顿,明明语调平平,在安晃听来却每个字都似拷问一般。安晃再也受不了,愤然跃起,道:“外公!豢养私兵、铸造兵器、私养战马,每一条单拎出来都是会被判谋逆的死罪!而且这可是洛阳京畿、天子脚下啊,外公究竟在图谋什么,需要如此铤而走险?你……你就不怕被今上知道吗!?”

    “今上何以得知啊?”窦言茗继续用他平静的语气说道:“莫非殿下准备亲自写奏折一封,等下次朝会呈予今上,请今上砍掉老臣的头吗?”

    安晃愣住,声音有些发颤:“不、我怎么可能……”

    “殿下,”窦言茗凝视着安晃的眼睛,突然道:“你觉得大魏现在当务之急的政事是什么?”

    安晃抿着唇,心中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回答的还是:“边境纷争未平,三镇国土未收,北境流民成寇,南境萧梁野心。”

    “错,”窦言茗摇摇头,第一次拔高了声音,“现在大魏唯一首要之大事,是国本!”边说边提起拐杖重重往地上戳了两下。

    安晃喉头滚动,“皇兄尸骨未寒……况且今上正值盛年,还不到考虑储嗣的时候……”

    窦言茗重重叹了一口气,看向安晃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个三岁的孩子,“我朝自圣祖推行汉治至今,已百廿余年,可圣祖遗训‘南北同心归一’可曾真正实现?先帝一生贤明、励精图治,凭一己之力开创了景泰盛世,可为何先帝在位期间还是频频有士绅门阀打着‘正本清源’的幌子在各地作乱?我大魏以鲜卑立国,却又尊汉民之礼,此路之艰,好比煎水作冰、揉石成沙,可为何吾等臣子还是愿意追随圣祖遗策,践行不悔呢?想必殿下心中自有答案。

    “立国本以正民心,重汉礼以寿国脉。殿下方才所说亦确为大患,然内扰不解、国之根本不固,何以为抗?”

    他的话娓娓道来,听到安晃耳朵里却觉字字铿锵、振聋发聩。他狠狠掐着自己的指腹,抵抗着内心的动摇,“即便如此,何须屯兵养马,难道外公是准备……以武力图之吗?”

    “殿下,依你之见,诸位皇子中,哪一位更适合做未来的储君呢?”窦言茗微微将身体侧向安晃,苍老的声音好似是妖邪的低吟:“殿下是否觉得,自己必然是大魏下一任太子人选?”

    安晃的呼吸有些阻滞,仿佛自己现在不是在注视一双人的眼睛,而是从悬崖边俯瞰漆黑的深渊,叫人胆寒到原形毕露。

    窦言茗端起茶杯,慢慢抿了许久,似乎是经过了一场良久的思量,终于放下杯子,开口道:“是啊,毕竟睿王出身低微,汝王年纪尚幼,唯有殿下,无论是出身、学识还是才情,都无人能出其右,即便是与太子……与公子耀相比,也毫不逊色。可是殿下,恕老臣直言,何曾得到过今上的青睐?何曾被今上另眼相看过?”

    安晃沉默了。

    “殿下无须伤感,其实何止殿下,即便是公子耀,若不是当年被先帝亲封为皇太孙,恐怕也未必会是今上最属意的皇子。而这背后的原由,想必殿下心知肚明罢。”

    是的,安晃心下了然。想当年,皇兄是多么恣意洒脱之人,却总在父皇面前战战兢兢、束手束脚。无论他诗画多么超群、行事多么周到、学政多么刻苦,却总是能被父皇挑出毛病,永远无法得到父皇的认可。皇兄尚且如此,何况自己呢?

    而这一切的根源,简单得有些可笑——只是因为他们的出身过于高贵,而今上的生母只是一名浣衣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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