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她笑得太得意太明媚,即便刀尖已经刺到眼前,殷素之也只是退了一步,稍稍仰首。这个动作,使得游丹庭看不到他的表情如何。
“我认输。”
游丹庭的法力尚只恢复到三成,如果现在殷素之向她出手,而幻境又在崩塌的话,说不定她真的没有还手之力。
殷素之的手微动一下,游丹庭心中一紧,立刻刺去,不料殷素之的指尖却先她一步挡在了心口,她不信邪,举剑再斩,殷素之却又先了她一步。
心口,喉咙,手筋,眼睛,招与招之间没有一丝浪费留情,她的动作急如骤雨越来越快,殷素之的反应却越来越迟钝。
殷素之边退边挡,终于他也吃力,取出空荡荡的冷弦刀来格挡。以兵器论,游丹庭的武器更胜一筹,几次硬碰硬之下,刀风含着灵气挥洒,院中药材乱飞,飞出正在消解的幻境边缘后便化为点点星光。
冷弦刀刃上出现了细小的缺口,殷素之却不见紧张,反而道:“你看,我知道你会怎么出招。和当初一模一样。”
游丹庭不应,方才那几下已经足够了。她旋身借力凌空一斩,这一下她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只觉掌心带着手臂一震一麻,刀锋处铛的两声,一声断裂,一声坠地,她定身一看,冷弦已在长刀攻势下震为两段。
殷素之怔了一下,看了眼自己手中的断刃,唇角微微一抽。他抬起头,发现游丹庭仍然戒备的神情,笑得更加明显。
他抬起手,五指松开,断刀啪地一声落到地上,此时此刻,幻境的地面也出现了异状,几乎能看到一些清澈的水波。
游丹庭心道,不对吧,外头的大海可是血色的。难道殷素之还有什么后招?
“我没有什么能做的了。”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殷素之这样说。但说是这样说,他却取出了另一样东西。
游丹庭正在焦虑什么时候能出去这件事。在幻境中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别人不知道,阿雪一定是在原地等着的。
故此,对于殷素之的举动,她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看到他手中的白色面具时,她心中微妙一瞬,但殷素之也只是看了一眼,就将即将化为虚无的面具扔开了。
他平静地说:“我不想见到其他人,动手吧。”他闭上眼睛,却等来了一个问题:“你可有什么心愿未了?”
游丹庭等了片刻,系统催她:“别掰扯那么多啦,他杀人的时候可不会问人家的心愿。”游丹庭没说话。别人怎么做是一回事,她怎么做又是一回事。
殷素之又睁开眼睛,似乎在看着什么方向,他的目光是宁静的,虚无的,几乎漫无目的。
游丹庭好奇着,忽然又注意到,殷素之换了身衣裳,从一身白换成了一身黑,衣料隐约泛着霓彩般的紫光,端正服饰也被带出了几分魔气。这样看着,他还真像个大魔头了。
“我没有什么心愿,”殷素之说,“如果你要问我什么问题,就问吧。”
他误会了,其实游丹庭也不想问他什么,她对他那个梦不感兴趣,对他本人的经历也有些了解,虽然那了解并不多。
她迟疑片刻。与其说她是在问问题,不如说她是在帮殷素之了结心愿。此时回想起来,他们好像从来没有好好沟通过,多数情况下,殷素之是怎么说都说不通的那个。
“那时,你带着阿雪去白厝坞,是真的想杀他么?”经过思考后,游丹庭还是选了一个她最感兴趣的问题。
殷素之用一种“我就知道”眼神看着她。
他坦率地说:“差一点。”
谁知道这个差一点是差点想杀还是差点杀了。游丹庭默然了。
“什么都差一点,迟早会有这一天。”抛下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原本看着已经极尽虚弱的殷素之抬起手,一道银光在游丹庭眼角闪过。她知道他要做什么,所以没有动作。
锋利的断刀残片划过脖颈,竟然没流出多少血来,他好像一个蜡人,刀片只是嵌了进去。
随着幻境之主最后一丝力量崩塌,幻境中的一切记忆都被揭开面纱——记忆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没有时不会觉得空虚,拥有时不会觉得怪异。
系统察觉到了她思维的迟滞,连忙问:“宿主?宿主?怎么了?你都想起来了?”
忽然地,游丹庭打了个寒颤,清醒过来。她是想起来了,连同系统没能将她唤醒时的经历也想起来了。
原本她还在奇怪,只是短短几次,殷素之何以就放弃了。她试图清晰回忆那断续的时光,然而那些重复的、却又有些微妙不同的记忆交织在脑海中,有时殷素之出现得早,有时殷素之出现得晚,有时他根本就不出现。
但无论他如何改变,努力或放弃,“游丹庭”都是不会变的,搭得潦草敷衍的小院也不会变,碧罗山更不会变。
不知何时,殷素之靠着幻境仅剩的墙壁,慢慢滑坐下去。他望着游丹庭微笑,他很少笑,每次一笑起来都让人觉得陌生。
“小冷,你大费周章,到底想证明什么?”游丹庭不解。
是不甘心么?可那只是梦啊。你这种狐狸,怎么能为梦境所困?
殷素之说:“那些……都只是我的记忆而已。”
游丹庭颔首:“我知道。”
他看起来想问什么。可是张张口,又望天去了。
其实有什么好问的呢?“游丹庭”是不是真的信任过他,他是不是真的背叛了她,如果她并不信任他,那么他的背叛,又真的能算背叛么?
诸如此类的问题,可以提出很多很多,但,终究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游丹庭不思考没结果的事。
殷素之静了片刻,忽然又说:“梦里,她问过我,若休涯,是不是‘其生若浮,其死若休’的意思。”①
若休涯。这个名字是灵波取的。已经能看到四周的海水了,四周围聚着莫名重影,游丹庭望了一眼若休涯的方向。
她心头有一种无比平静的感觉,甚至能够分神想,如果,浮生二字是从“其生若浮”中取的,那么与“生”相对的“死”,岂不正是“休死”?真是奇妙。
是她太想活下去了吧,所以连这样潇洒从容的句子都能歪曲。
游丹庭收起长刀,抬手在弱如蝉翼的朦胧屏障上一点,瞬间感觉到一股潮冷气息,海风迎面而来,瞬间就吹乱了她本就披散着的长发,只有被两枚定金珠缀着的长发还乖巧着。
她朝幻境外走了几步,海风更加明显。离开时还算浓郁的银雾已经稀薄得几乎看不见了,海面上飘着一层银色的波澜,整个大海就像一面不稳定的银镜,清晰地将整个天空倒映出来。远处是一群彩光熠熠的仙子仙君,瑞气腾腾,面目模糊。
天色好暗。游丹庭看了眼阴沉沉的天空,正觉得这云浓得不太正常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丹丹!”
她转头一看,殷逢雪同仙子仙君们站在一起,正兴奋地朝她奔过来。
游丹庭正要朝那边飞去,殷逢雪身后的仙子仙君们忽然也朝她这边飞来,甚至很快超过了殷逢雪。游丹庭愣了一下,忽然意识到,这群仙人们的目标可能是处理掉殷素之。
果然,在擦肩而过时,他们只是朝她微笑示意了一下,就又迅速地飞向躺倒在镜海中的殷素之了。
由此,游丹庭顺利地和殷逢雪单独碰面了。她飞过去,殷逢雪跑过来,说不清谁才是飞扑的那一个,只能看到彼此眉眼间的笑意。
紧紧地抱了一会儿后,游丹庭才想起来问:“发生什么事了?受伤了?”怎么是跑过来的?
阿雪的语气难掩喜悦:“没有,就是现在这海上都是仙人,我处在他们中间,难免虚弱些。我没事的。”他的手搂得更紧:“君道长告诉我,殷素之这个幻境同你设置的有些不同,它会消耗试者的生命。丹丹……”
消耗生命?游丹庭讶然。她没有事啊。简直一点事都没有。她现在可以确定,这个幻境的试者是殷素之和她两个人,殷素之的记忆用得多,所以以他为主,除此之外,他对幻境做了什么修改,她一概不知。
殷逢雪道:“他那样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虽然有点道理,但游丹庭不许殷逢雪说这种有些邪气的话。
“活着怎么会没意思?”她搂着他亲了一下,“有没有意思?”
殷逢雪:“嗯,没……”话未出口,游丹庭掐了下他的脸,正要说点什么,察觉有人靠近,立刻轻轻地拍了拍殷逢雪:“有人来了。”
殷逢雪满不在乎,依旧不松手:“不识趣的人不理他。”
他耍赖,游丹庭却不能耍赖,她艰难地回头看去。要是个不认识的仙子或者仙君就好了,陌生人面前脸皮厚些,再不济,那位什么裴仙君也行,勉强也是陌生人。
然而这一回头,却是君鹤观站在那里。大概是听到了殷逢雪暗示来人的话,他故意扭过了头,假装自己在欣赏风景。
游丹庭只能道:“阿雪,听话。”
等场面变得体面些了,游丹庭才向君鹤观招招手:“鹤观,你怎么来了?”
君鹤观不是那种趁机打趣人的人,更别说对象是游丹庭。他笑着道:“学生是来报喜的,人界已安定了,虽是百废待兴,但至少这一百年内,不会再有大战事了。”
游丹庭奇道:“听你这话……我入幻境有多少时日了?”
“大约两年有余。”
游丹庭一惊。两年?阿雪怎么没说?她看向殷逢雪,殷逢雪却没领会到她的意思。或者说,他领会到了,只不过不在乎。
这只是一次略显漫长的等待,等绝不会失约的她,所以两年又怎么样呢?
原本,游丹庭也可以不在乎的的。但是,两年多,再加上之前在异界度过的几个月……
君鹤观道:“您该做准备了。”
云层似乎更厚了。游丹庭瞥了眼还没有显出一丝雷影的劫云,这就是让她紧张了五百多年的最后一次天劫么?就这样无声无息?
她随意地点点头:“我有数。”正要牵着殷逢雪离开,心里忽的闪过一丝疑惑,她收回迈出一半的脚步。
“鹤观,你是怎么知道的?”
君鹤观微笑道:“不过偶然一梦。”不等谁做出反应,他退了一步,竟向游丹庭深深施礼:“此次,当非死劫。”
要说起来,她并不是受不起他的礼。但是,梦。她还记得,梦中的“游丹庭”也教过君鹤观,而且,还是他极其擅长的弓马之艺。
殷逢雪牵紧了她的手,声音微冷:“你们还是少做些梦为好。”
君鹤观直起身来,并不生气,反而朝他笑了笑。
游丹庭道:“你说的我明白了。”她牵着殷逢雪,转身就要走,君鹤观忙道:“您不准备准备么?”
游丹庭摆摆手:“多谢你来报信,回去吧鹤观。”
假如老天要亡她,那就亡好了,她做了五百年的准备,担惊受怕了五百年,如果这样还不行,那就不行吧。
比起那些来,还是用最后一点时间和身边的人说说话更好。
游丹庭低声道:“阿雪,你怎么生气啦?”又想一想,其实她明白阿雪为什么生气的。
“你猜猜,我在幻境里遇见过你几次?”
殷逢雪一下惊讶了:“幻境里还能有我?”
游丹庭笑盈盈地看着他:“当然有你啦。”你可是常驻嘉宾,殷素之亲自选出来的典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