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

    殷逢雪又连连追问,游丹庭便挑了几回告诉他。

    原本殷逢雪对梦境和幻境中那个他是颇为不耻的,但听她这样细细说来,他竟有些发怔:“像是我也进去了,也像是我真会做的事。”

    游丹庭笑道:“也不是很像你。有一次,殷素之同我说,你是为了救他才来的碧罗山,说你骗我……我记得,之前你也说过这种傻话。”

    殷逢雪看着她:“他又挑拨离间。”他想,是在试探我么?

    丹丹却依旧笑着,好像只是在和他分享一件可笑的小事,一点其他意思都没有。

    殷逢雪也弄不清楚了,他没有勇气去弄清楚。上次隐晦地提起这件事,丹丹发了好大的脾气——虽然表面上看,她只说了一句冷话——但殷逢雪知道,对于她来说,那已经是极怒了。

    游丹庭轻轻地颔首,笑容微淡:“会结束的。”

    他们牵着手在银色海面上漫步,两人没有谈及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天劫,也没有谈及可能会到来的成功或失败。

    他们几乎快要漫步到岸上去,游丹庭分神向海岸看去,原来,不止海面浮着一层银色,连海岸都覆满银粉,像下过一场银色的雪,整块大陆都是银子做成的。

    那片劫云也一直跟随着游丹庭的步伐,若不是已经看到了海滩,她真会觉得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

    游丹庭慢慢叹出一口气,感觉精神能放松一些了。

    然而总有人爱煞风景。

    裴自雨不知从海滩的哪个地方冒了出来。闲聊几句,原来他是代表天人清来向他们道别的。

    他的话说得很圆满,一来是殷素之已经归案,需要速速审理,二来嘛……他看向天空中越来越厚的劫云。神仙是不能干涉修士渡劫的。

    “此界有这片银海,三百年以内,是不会再有妖魔作祟了。”

    自游丹庭入了幻境,海上银雾就没了约束。在这两年多的时间中弥漫了整个魔界,魔修身处其中便如生活在荆棘丛中,不说寸步难行,但确实连呼吸都是难事。所以现如今,整个魔界大陆都空了,魔修死的死,遁的遁,这事传到人界去后,已有许多道门计划着搬迁过来。

    游丹庭道:“我这是笨办法。”碧罗山那么多神兵利器,她一次性都掏空了。以前是没有钱,现在是真的成了穷光蛋,没家底了。

    又闲话过几句,裴自雨道:“希望过些时日,能在仙界看见游道长。”他又施一礼,看样子是要走了。游丹庭又叫住他:“裴仙君,我能否问你一个问题?”

    裴自雨却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问题,笑着摇头道:“我不能干涉修士的天劫。问题的答案,道长日后自然知晓。”他看了殷逢雪:“也祝道友早日寻到自己的路。”

    游丹庭叹了一声:“何必打哑迷呢。”

    像从前她无论问别人什么,别人要么是直接骗她,要么就是坦诚回答,像这样玄之又玄的打哑迷,是绝对不可能的。要不说仙君就是仙君呢。

    但无论她如何叹息,裴自雨依旧微笑着离开了。

    他一走,殷逢雪立刻问:“丹丹,你想问他什么?”

    游丹庭望了望天空。因为劫云,太阳在不知不觉时落下了海平面,天色真的开始阴暗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在想,我真的够资格飞升了吗?如果没有资格,怎么天劫还不落下来呢?是天劫在等什么,还是我在等什么?”

    又道:“不飞升也好,我有些累……缓缓也罢。”

    殷逢雪知道她这是有些气馁焦虑,虽表面不露出什么来,但实际上,对天劫,对飞升的执念已经压过了一切,尤其是这会儿无所事事,只有等待可做。

    两人在海滩上散着步,捡了块大银岩并肩坐下,游丹庭看着银色大海,景色开阔,她心情似乎又好了些,慢慢靠在殷逢雪肩上,自言自语道:“算了,不谈这些,管它什么时候落下来。”

    殷逢雪一手揽住她,另一手握住她一直捏得紧紧的左手:“对,不管它。”

    “其实,我在梦里渡过好几次天劫了,”游丹庭忽然道。

    她眯了眯眼,仿佛看到了那个一次又一次渡劫的自己。

    “和这里一样。在大海上。每一次我都失败了,然后殷素之会问我,真的不放弃吗……然后……”

    然后她会举剑自尽,一切就结束了。在那重复无数次的经历中,她人被囚禁着,法力也被囚禁着。那种情况下,谁渡劫会成功呢?可是这不长眼的劫云就是这样降临了。

    “还有好多事,我现在忘也忘不掉,原来……胡思乱想就是这个意思。”

    殷素之明白她的心事,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道:“那不是你。”他用一种特别虔诚的语气说:“丹丹,你从来没有失败过,你想做的事从来都会成功,这次一定也一样。”

    其实她是失败过的,阿雪认识的,从来都是特别强大的她。但是游丹庭喜欢他这样说,她才不要揭自己的短。

    她嗯了一声,又看向天空。也不知这雷什么时候才能落下来。为什么不落呢,真像坐在闸刀下面,危险得很,可是危险又还没来。

    系统很少在她和殷逢雪相处时凑热闹,这次却反常地插嘴道:“最后一关了,宿主你放心,一切有我。”

    游丹庭道:“渡劫你也能帮上什么?”

    系统道:“我会在你渡劫时鼓励你,系统是宿主永远的好伙伴。不会背叛,不会欺骗,不会做梦。”

    最后一句把游丹庭逗笑了。代码怎么会做梦?从这一点看,系统的确是天上天下最值得信任的那一个。

    梦,虚无缥缈的一个字。从殷素之提起梦,到方才君鹤观也提起梦。

    “你想说什么?”她问。

    梦。殷素之的目的暂且不论,可是鹤观呢?鹤观不会无端端的在这个时候漏了底,他明明都已经瞒了那么多年。

    她与鹤观说不上同路,也并没有分道扬镳。他从小就很有主意,去科举,做官,乃至修仙,样样都做得好,样样都经过深思熟虑,由自己做出选择。

    对于君鹤观,游丹庭一直抱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欣慰,现在却浑身发凉,好像至始至终,她都只是个旁观者。

    他和殷素之一样瞒着她,明知她会掉进什么样的陷阱,却从来不说,会是这样么?

    难道他也想做什么?还是说他在暗示什么?连裴自雨的话也仿佛别有深意。

    游丹庭感觉自己站在一间被蛛网灰尘蒙得面目全非的暗室中,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出现在她面前,她却不知道该从何处找起,或者说是不敢看,不敢信。

    系统道:“我想说什么,不能问我。”

    那该问谁呢。游丹庭道:“我应该信任他的。”

    系统宽松地说:“你已经试探过他了。”

    “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你也可以永远不问他。”

    真会激将法啊。先是君鹤观,然后是裴自雨,最后是系统。他们不可能商量过,但却都在暗示什么。

    游丹庭固执地说:“你听着吧,他不会骗我,不会瞒着我,不会背叛我。”

    系统道:“我一直听着的。”

    “阿雪,”游丹庭抬起头,“你有做过梦么?”

    殷逢雪垂眸看她,看神情是疑惑的:“梦?我没有。”

    游丹庭盯着他,这一刻,她好像分成了两半,一个在摇摆不定,另一个在旁观自己的摇摆不定。

    她仔细观察着殷逢雪的表情,其实一直知道,阿雪在面对她时,有时会为了讨她的欢心而刻意装得呆一些,她细细地辨别着他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乃至呼吸心跳,想看出其中有没有一点蛛丝马迹。

    是真的,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在这一点上,他没有骗她。

    但是,有些事,好像不能再粉饰下去了。她装得再不在意,但存在就是存在,她不能容忍别人骗自己,也终究不能容忍自己骗自己。别人再暗示,若她决定忽视,那也是没用的。

    “那其他呢?”她平静得像再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你可以和我说说的。”

    殷逢雪却看了一眼劫云,好像没有在对她说话:“殷素之大概特别不解,明明都是一样的,为何你能原谅我。”

    他重新垂下眼眸,温润含笑:“丹丹,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如果之前我就认识你,我不会答应他们的。”

    这语气特别轻盈,听在耳中,特别可珍可爱。游丹庭道:“我知道,你是被他们骗了。”

    她从他怀中直起身来,认真地盯着他:“没有想过早些同我说么?之前我生气了,是不是就把你吓退了,你不敢?”

    她把他的想法一一说出来:“怕我听了就不喜欢你了,对不对?阿雪,你应该说的啊,我能把你怎么样呢?”

    一道细弱的闪电探路般落在不远处的海面上,闷了许久的劫云终于发出了第一声雷响。这声音能够挑紧天地间所有生灵的心弦,游丹庭陌然地望了一眼银光彻夜的海面,又转过来看着安静的殷逢雪。

    “没有什么想说的么?你得走了。”

    殷逢雪问:“能原谅我么?”

    她就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颊,银光从波涛不歇的海面映到两人脸上,在殷逢雪,那银光使他更苍白,在游丹庭,却使她的神色和面容更加相合,好像她天生就该这样冷淡而辉煌。

    “其实你没犯什么错,我相信,你只存心骗了我一段很短的日子,这与你对我的感情相比,是微不足道的。”

    她是由衷说出这些话的,温柔体贴更胜以往,她完全能理解他的苦衷,她用认真专注的目光告诉他,我都明白的。殷逢雪不由得笑了笑:“是啊。”可是你没有说会原谅我。

    “这个,”他从怀中摸出一粒丹药,“这是金契让我转交的混元丹。”

    又是一声惊雷落下,这次距离更近了。

    游丹庭接过混元丹:“可惜不能当面向他道谢。好了,你真的该走了。”

    殷逢雪听话地站起身,又问她:“之前说的,我还可以当真么?”

    “什么?哦,是画卷里说的那些吧……”游丹庭道,“说那些话时,我也太冲动了。当然算数,只不过,我需要冷静一段时间。”

    殷逢雪不信,笑着道:“这样啊。”

    “好啦,别这么落寞——”

    她淡淡一笑:“谁让我今天才知道,你也在骗我呢……原来你也在骗我……如果你不能理解,那也只好等待了。”

    她放开殷逢雪冰凉的手,转身走向潮起潮落的银色海岸,殷逢雪情不自禁地追了几步,发现游丹庭没有再劝阻,他停了下来。

    发现身后有谁来了之后,殷逢雪猛地转身:“你满意了?”

    君鹤观的目光也向着海面,仿佛被银光刺了下,他眨了下眼,准确地回应了诘问:“我满意了。你也应该满意才是。”

    的确,他的话让刚从幻境出来,还没有摆脱幻境影响,仍然满心戒备怀疑的游丹庭陷入了更深的怀疑。

    殷逢雪冷冷道:“我知道。这是她的愿望。”劫云迟迟不落下雷劫,他就猜到可能是怎么一回事了,说不定,他真是最后一道阻碍,一道仙人不该有的凡尘俗念。

    若真是飞升与他二选一,那他选择为自己的私心付出代价。

    殷逢雪扫了眼比他淡然得多的君鹤观:“你那个梦,是确有其事么?什么时候开始的?”

    君鹤观道:“我从来不骗她。”发现殷逢雪脸色更差了后,他道:“两年前,碧罗山结界破后,我做了那个梦。”

    “有些事不是注定胜似注定,”君鹤观悠悠道,“我有要做的事,也有自己的私心,此二事从未变过。梦醒之后,真甚感玄妙。”

    他的淡然让殷逢雪失语片刻:“……梦里,你也去修道了么?”

    “没有,我过完了自己的一生,没想过修道。只是死后出了一点小意外,”君鹤观露出一个笑容,“我飞升了。”

    殷逢雪震惊得无以复加,还想问点什么,君鹤观意有所指地截话道:“那都是梦。这里才是真实存在的,梦中发生过什么,不重要。天劫当前,慎言。”

    海上已是一片风雨飘摇,雷电交加,天地骤白,如果声音不大一些,几乎听不见对方说的什么。

    殷逢雪突然失去了继续交谈的欲望。他索性坐回那块大岩,变成狐狸趴上去。石头很冷很硬,还好他现在也不怎么温暖。

    君鹤观回头看着他,殷逢雪只是烦躁地朝他摆摆爪子:“鹤观仙长,我实在没有什么谈兴,得罪之处,请你暂且见谅。”

    他能有什么可说的,也没有什么可做的。现在,只能等待,只能听话而已。

    君鹤观语气平缓:“她不会骗你的。”

    殷逢雪不想和人谈私事,更烦君鹤观听了他与丹丹的谈话。遂郁郁道:“天劫都出来了。”

    天劫都出来了,那就说,他这个坎已经过了。丹丹还是那样干脆利落,他已经永远被扔在身后了,谁会看见身后的东西呢?殷逢雪没有觉得委屈,也来不及自责。他只是非常害怕。

    君鹤观没有说话,他的话向来不多,此时更是沉默得让人难受。

    只听海潮与雷鸣一声大似一声,殷逢雪慢慢蜷起了整个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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