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

    紫宸殿,明暗无辄的烛火中,陈淮仰靠在一扇屏风之侧,对着空寂又昏暗的屋子怔怔看着。

    从前他总盼着哪日宏元帝走了,他就再无顾忌,做什么都能凭着自己心意,而宏元帝于他不过是一座压在头上的大山,他既怨又怕,跨不过去也不敢攀登。

    可如今宏元帝真的走了,他反倒手足无措了起来。对着空荡荡的紫宸殿,没人会再动不动便砍谁的头,没人会用失望的眼神看他,也再不会有什么先太子现太子之说,可他只觉得一切都那么虚幻。

    忽地,紧闭的门被人推开,一道光亮骤然打在他面上,晃得他不禁眯上了眼。他吞咽了下,问道:“谁?”

    “殿下,是沈修仪。”李暮答道。

    沈凌才入门中,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地上满身颓丧的陈淮。瞧着人此时此刻的状态,她不由得心下渐沉。

    “太子殿下。”沈凌走近了人,一字一句道:“还请殿下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

    陈淮却轻笑了一声,缓缓闭上眼睛,像是疲累极了。

    “沈凌。”他轻声唤道,“父皇让我守住大周。”

    陈淮心里又静又乱,即使闭上了眼,耳边似乎依旧不停响着那句话,他半分逃避不得。

    “淮儿,守住。”

    陈淮叹了一口气,茫然地问:“可这才不过四日,我守得住吗?”

    他出生时大周和回兰便已然休战,即使后来图伦起兵,他也年纪尚小,并没有太多与之相关的记忆,此番回兰攻城,委实是他头一回直面这种局面。

    回兰步步紧逼,大周连连败退,日复一日的伤亡,日复一日的惨烈,陈淮多年纠结在帝位、纠结在勾心斗角上的心思,此时此刻终于对向了外人,他承认,自己怕了。

    宏元帝前些日子虽然已经将国事尽数交给了他,可到底人还在,他虽心有胆怯,却还有人撑在心中,有主心骨。可如今宏元帝走了,整个大周便这样交给了他,整个大周只有他了。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宏元帝这座山还是他的庇护堂,没了这座山,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走下去。

    他真的守得住吗?

    这日思夜想多年的位子,这偌大的国家,会不会就这样毁在他手里?

    陈淮不敢去想,又停不下来去想,翻来覆去,他也快将自己逼入绝境了。

    沈凌沉默不语看着人,半晌才道:“守得住。”

    须臾,她又补充道:“殿下,守不住也要守。”

    守得住便要守,守不住,也不过一死了之。

    陈淮面上却依旧半分波澜也没有,他再次睁开眼睛,愣愣仰头望着站在前方的沈凌,道:“父皇说的没错,他们说的都没错。”

    听到此处,沈凌已然皱了眉头。

    “我其实是平庸之才不堪大任,这个位子……本不该我来坐。”陈淮分毫不察,低声继续说道。

    他像是全然失了斗志,满身满心都只剩下颓废。

    沈凌突然就起了怒。

    她眼睛微眯,一丝冷意从中闪过,而后快步上前,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时,一根簪子已然被抽出抵在了陈淮颈上。

    近日以来她丧父丧母,本该着素衣,只是官服不得换,她便减去了头上本就不多的朱钗,每日不过戴着一支绾住青丝也就算罢。如今这唯一一支簪子被抽出,如瀑青丝便都垂下,沐着荧荧烛火披在肩头,她却分毫未管,只死死盯着眼前人。

    周遭内侍顿时手忙脚乱,个个都想上前护驾,却都顾忌着陈淮不敢靠近一步。

    李暮按着其他人颤声喊道:“沈修仪,有什么话好好说,您先把簪子放下……”

    沈凌没理会这些人,簪子抵近了些,强压着怒气道:“平庸之才不堪大任,陈淮,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这是一国太子未来的天子在这种时候该说的吗?”

    “怎么,你觉得怕不想守了是吗?”她簪子刺入陈淮脖颈,却没真的刺深,只是用这些微的疼痛之感拉回这颓废的人,她道:“左右等城破了也是一死,你我都逃不了,不如我现在就送你去地下给陛下交代,如何?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我只要轻轻用力,你便能立刻死得透透的去见陛下了。”

    “死在我手上,还不至于受人俘虏践踏,还能保住你身为大周皇室的最后一点颜面,甚至我能留你个全尸能给你收殓骸骨,不至于让你被人卷一铺草席草草扔出去,怎么样,很划算吧?”

    陈淮怔怔看着她,没有说话。

    李暮闻言愈发急了,又喊道:“沈修仪,你、你放肆!你这是犯上之举!”

    沈凌依旧置若罔闻,继续道:“陈淮,你今年二十有七了,知道陛下这个年纪在干什么吗?陛下二十七岁那年,大周将士平定四海,周遭被我们打了个遍,大周被人尊为上国,八方来贺万邦来朝。你如今又是在干什么?敌人还没提着刀杀到你眼前,你就退缩不敢了,甚至连承接帝位守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你还是个男人吗?”

    “我……”陈淮哑口无言。

    “你敢不敢出去看看,看看你的子民都在干什么?丹凤门前跪了一街的百姓,他们求朝廷守住万都守住大周,他们不想家破人亡。庞沁不眠不休守了三日,昨夜刚刚去偷袭回兰,差一点就没回来,今日还在营中和那些只吃干饭不干事的蛀虫为了战事争执。张延锦那种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日日都去城门,被人打晕了抬回府上三次,甚至连你的太子妃都知道代你去看一看他们抚慰军心,你呢,你在干什么?”

    想起近些时日所见所闻,再看到眼前这颓唐丧志的人,沈凌实在气得头晕脑胀,一股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真是不想再管这烂摊子。

    可又偏偏,她不得不管。

    “你说我们看不上你,说所有人都觉得你不如奉怀太子是吗?奉怀太子离世之时还不及你大,便已经和先任平南王平定图伦,而你呢?你的算计都是朝向自己的亲兄弟,到了真正紧要、大周需要你的时候,你就畏畏缩缩,那点子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也都抛在脑后了。陈淮,你觉得以你如今的样子配和他比?”

    “还有段风辞,你问我你哪里比不上他,他今年不过二十有一,西南大大小小的事他管过无数次,明州流民亦是他去平定,甚至前几日,你次次同我说他死了他不会回来了,都是因为他去西南守着大周疆土。他虽遭回兰埋伏,却仍旧杀了泽布大伤图伦锐气,图伦至今无主乱作一团,一族人都只能听回兰号令,这些事,你哪里比得过他?”

    “你不是想问我为何不看你么?你是太子不错,可我也是沈家大小姐,我背后是沈家不计其数死在关外的先祖,是至今仍不知晓是否有人收他们遗骸的爹娘,我们沈家没有怕死的人,也没有危难关头退缩不出的窝囊废,似你这般胆小怯懦,又凭什么让我看?就凭你这算计来算计去,却依旧朝不保夕可怜又可笑的太子之位?”

    陈淮眸光霎时暗淡,无力地将头垂了下去。

    沈凌却没有停,丢开簪子转而拎起人衣领,对上他视线一字一句道:“陈淮,你听清楚,我是接了陛下的旨要守大周要护着你不得犯上,可我爹死了,我娘也死了,我的叔伯更是几十年前就死在边关了,如今沈家就剩下我弟弟一个,城一破他也要死,血脉这东西该断的早就断了,你真以为我在乎死后曝尸荒野?”

    人都死了,便是死后曝尸荒野,也不过都是身后之事,又有什么关系。

    国破之时,又有谁能保全自己?

    “我护你、要你登基,不是因为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也不是因为你有多能干,而是因为你姓陈,因为如今在天下百姓眼中你就是正统,你就是铁板钉钉的大周天子,懂吗?如若你退了,大周怎么办?你不敢,那你要将这片山河拱手送给外族人任由大周亡国吗?”

    “……”

    陈淮怔怔望着她,嘴唇动了几次,却终是没能说出话来。

    “你姓陈,你是大周皇族,你是陛下扶持了十年的太子,你凭什么说自己不敢?”沈凌又问道。

    “陛下那日说的话你难道都忘了?你是大周之君,便是死也要站着死。你若是还记得陛下对你的期盼,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就站起来走上去,带着你的臣民一起活下去!”

    沈凌终于松开他,自己却也快力竭站不住,扶着一旁的屏风才勉强稳住了身子。

    李暮和殿内其他人傻愣在原地,眼神在二人之间转来转去,不敢再出一言。

    陈淮却没注意到他们打量的目光。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沈凌。

    往日沈凌对他虽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大多时间都是冷冰冰的,甚至有时候也会反驳他违逆他,可到底也还维持着对他的尊敬,拿他当太子看,似今日这般痛骂实在是从未有过。

    可他觉得这样的沈凌才更鲜活。

    他觉得沈凌骂得对。

    “你说得对……”陈淮泪水蓦地流出,他手忙脚乱擦去,缓了片刻像是终于下了决心,喃喃道:“我要守住大周,我要登基。”

    沈凌抬眼看过他,直直跪在地上,拱手道:“臣恭请陛下明日于正殿继承大统,臣誓死追随陛下守卫大周。”

    -

    黄昏时分,因着宏元帝驾崩之故,宫内此刻还乱着,甚至没人来得及照灯,只有尚未全然黑透的天还有一点蒙蒙亮光。

    出了内殿的沈凌呆呆看着近前。

    面前的门槛分明从前从未觉得怎样,每每轻易便能跨过,如今却好似成了横亘在面前的巨物,似山一样高。

    她缓了口气,扶着门勉力跨了过去。

    对着眼前长长的宫道,分明并不是完全看不清路,可沈凌还是觉得暗得很,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她下意识道:“空青,掌——”

    话音忽地止住。

    沈凌终于迟钝地意识到,这蒙蒙亮的光景像极了那天她初次跨过丹凤门走在宫道上。

    那时空青还在。

    不只是空青,从前万象宫中有赵玄霜等她时不时回去看公务,凤阳阁有万宁等她跑马等她玩闹打发时间,宣政殿上她也曾同沈毅并立两侧共侍一君,紫宸殿外有数次接她回家的段风辞。

    如今,这些人都不在。

    甚至很多再也回不来了。

    或许是人总要经过对比才知何谓落差,或许是连日来一桩桩一件件事来得太过猛烈压得她至今依然喘不过气,又或许只是这日的灯火不够亮,她平白觉察到了压抑不住的失落之意。

    这么长的宫道,原来也只剩她自己了。

    沈凌头有些疼,停在原地彻底迈不开步子,不知几时,她隐隐约约瞧见前方有人撑着灯走过来,沈凌强撑着清醒扶在侧壁,听那人唤道:“修仪。”

    是蒲若。

    沈凌想回她一声,可是始终提不上来力气,眼前黑得很,身子也沉着,哪里都不舒服,疲倦好似无穷无尽围绕在她身边,隔去了周遭一切。

    她有些困。

    蒲若知道沈凌这几日一直在宫内、城墙两头跑,也知晓今日沈凌入了宫尚未出,天色昏暗,宫内又还乱着,她怕沈凌不好走路,特意撑灯出来寻人,却未曾想才见到沈凌,她竟身形一晃倒了下来。

    蒲若几步跑到她身边,将人抱在怀中,喊道:“快来人啊!修仪晕倒了!”

    庆幸的是这里本就还在紫宸殿范围内,陈淮还在殿内安排事,听到喊声急忙出了门,派人将沈凌送至蓬莱殿。

    陈淮知她近些时日有多累,特意下令着她在宫内修养两日,只是第二日沈凌还是照常起了,喝了碗药便又去了前朝。

    还没到时候,她还不能倒。

    正在战时,国丧也未大办,早年宏图霸业、后来杀伐朝野的宏元帝,终是在匆忙之间草草下葬。

    陈淮就此登基,改元宣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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