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

    宫内,群臣早已在紫宸殿外候着,连同昨日才成婚的陈淮都在,虽非正午时分,可如今正值七月半,日未西沉,晒久了依旧热得很,是以众人一个个堆了满脸汗,面色红成一片,却还跪在那不肯动。

    沈凌才到殿外尚未跨门进去,迎面便撞上了等在边上的徐青竹。

    “修仪。”徐青竹招呼道。

    “信是你传的?”

    来得匆忙,她心里又还乱着,一时也忘了问旁的,眼下见了人沈凌才想起,如今宫内能知道事还能在百忙之中记得给她传信的,怕也只有徐青竹了。

    果不其然,徐青竹点头应下。

    “多谢。”沈凌拱手对人郑重行了个礼。

    见状,徐青竹却是乱了分寸——沈凌是二品修仪,陪侍御前又执掌万象宫,她不过是六品女史,如何承得起沈凌这样一礼?

    徐青竹忙不迭将人托起,“修仪大人,这如何使得,您这是折煞下官了。”

    “非也。”沈凌摇了摇头,却未曾言明意思,只接着问道:“陛下情况如何?”

    徐青竹面色凝重摇着头:“听说是又吐了血,本就亏损着,如今更是遭不住,谢太医他们已进去近一个时辰了,至今还未出来。”

    “大人,”徐青竹面露犹豫,对着人打量了片刻才道:“这个时候,您……可还好?”

    话才出口,徐青竹便后悔了。若非沈凌在这,她实在想对着自己头上来一下。

    信是她派人传至沈府的,她自然知道那战报的内容,眼下沈凌便是丧父又丧母,加上前几日平南王失踪,她想想都觉得自己真是傻了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只是出乎意料,沈凌却似乎没什么反应,比她这个局外人还平静,只轻微顿了一下,点头含糊应道:“嗯。”

    “嗯”是什么意思?

    徐青竹呆了一瞬,思量许久想要安慰人的话一时间被她尽数咽回了肚子中。

    她心下疑惑,又怕自己再说些什么不得当的,真上赶着惹了人难过,也不敢继续问什么,便打算换个话题,却见沈凌忽而抬步跨入了门内。

    徐青竹转头再看,才看到原是几位太医已然出来了,她连忙跟着走进去。

    “谢太医,父皇如何了?”最前边的陈淮最先开口。

    韩兴亦是急着问出了口:“陛下可醒了?”

    谢太医沉默着摇头,随即又跟着点了下头。

    “这是什么意思?”韩兴是个急性子,见状立时张了口:“到底是醒还是没醒啊?”

    “醒了。”谢太医简短答道,“太子殿下,众位大人,陛下有旨,陛下龙体有恙难以主事,这段时日先由太子殿下监国,一切事宜全权交由殿下处置。”

    “殿下,陛下让您进去。还有……”谢太医视线越过陈淮,“沈修仪,您既然来了便随着殿下一同进去吧,上次您走得急,陛下那手令您还没拿。”

    听谢太医这一声,陈淮才察觉沈凌不知何时已然来到殿前,他眉心微皱,下意识便问道:“这个时候你怎么来了?”

    没等人回答,他又问:“你……没事吧?”

    “谢殿下关心,臣没事。”沈凌答着人,却始终没有将目光落在陈淮身上,只规规矩矩站在陈淮侧后方一个身位,道:“有劳谢太医,我这便去。”

    “修仪。”谢太医唤住人,顾忌着周遭人,他低声道:“陛下如今刚醒,有些话他受不得,您还是……”

    只是他声音虽小,近前的陈淮却是听的一清二楚,闻言面露疑色望向沈凌,不由得想起了几日前他从紫宸殿离开后不久,便听到人说宏元帝又动了气晕了过去。

    如今看来,他走之后,原是沈凌和宏元帝说了些别的话。

    他心中的猜测沈凌却不清楚,她听懂了谢太医的意思,垂下目光应道:“我明白,谢太医放心。”

    谢太医这才略微安了心,让开身让两人进去。

    内殿中,李暮仍然守在榻边,宏元帝则未曾起身,只眯缝着眼望着上方的帷幔,也不知是在看什么。

    “儿叩见父皇。”

    “微臣叩见陛下。”

    “几时了?”宏元帝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陈淮一怔。

    “回陛下,快酉时了。”沈凌答道。

    “快酉时了?”宏元帝似乎长叹了一声,喘着气慢声道:“是快酉时了……”

    沉默在殿中维持良久,终是沈凌思量着此番来意,率先开口:“陛下,臣有一事要报。”

    “臣方才入宫之前去了赵府,青天白日赵府却空无一人,方才殿外,臣亦始终未看到赵家之人,加之前次臣在谷阳道受伏一事,是……赵玄霜所递消息,死士人数、埋伏地点她全然知晓,是以臣心中猜测,与回兰有所来往、截断北境书信的该是赵府,回兰便是算准了才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事情紧迫,臣一时僭越下了令,让人封了城门,搜寻赵家留在京中之人,只是如今回兰既已不加掩饰,京中怕是也不会搜出什么结果,还请陛下示下。”

    许是连日来的冲击太多,宏元帝只是盯着上方默了半晌,叹道:“赵家祖上便是回兰出身,到如今……原是如此。”

    他闭上眼轻声唤道:“淮儿,你过来。”

    陈淮跪着向前移了几步,趴在榻边道:“父皇。”

    “父皇老了,以后……就要交给你了。”

    陈淮闷着头道:“没有,父皇……只是一时染病,过些时候养好身子便没事了。”

    闻言,宏元帝似乎笑了一下。

    对着这从未有过的笑容,虽淡的不能再淡,陈淮仍旧身子僵了一瞬。

    “淮儿,”宏元帝似是感叹似是惋惜喊着人,“这么多年朕训斥过你很多次,却好像从没跟你真正说过什么心里话,今时今日你走到这个地步,也是朕之过错。”

    “父皇……”

    “为君者,斩草必除根,澈儿虽是你兄长,可朕觉得那事你做的对。”宏元帝又叹了口气,“只是朕还是要劝你,给自己多留条后路,莫要偏执己见。”

    陈淮忍不住捏紧了手,“父皇……儿没有。”

    “这个时候,就别跟朕装模作样了。”宏元帝吃力抬起手,落在人手背上拍了又拍,“朕知道这么些年你心里一直较着劲,总觉得朕只记挂着灏儿,总念着灏儿从前的事,一直不曾正视你,你想要的……朕也每每都扣下,不让你沾染半分。”

    “可正是因为有灏儿的前车之鉴,朕不能让你走上和灏儿一样的路,才每每对你辞色俱厉。朕知道你怨朕下了那道旨,可是淮儿,你是储君,是来日天子,你心里不能只有一个人,明白吗?”

    “父皇,”陈淮低着头,闷声答道:“儿知道。”

    宏元帝似是力气不支,三两句话的空当他便合上眼睛,缓了许久才又出声:“平南王如今下落不明,西南一时平定不了,但图伦内里还乱着,没那个工夫北上进周,眼下最要紧的是回兰。”

    “北境已破,便没人能再拦住回兰,万都如今所余兵力仅有不足十万,且大部分都是未曾上过战场的人,没有精兵也没有守将,朕知道……这一次怕是——”言及此处,宏元帝猛然咳了起来。

    陈淮手忙脚乱拿起一旁李暮端来的药,扶起人一点点喂着服下,又顺了半晌的气,宏元帝才渐渐安稳下来。

    “从今日起,城中禁军便随你调动。”宏元帝从枕后拿出一枚鱼符,塞到陈淮手中,“朝中太傅也好,韩兴、胡周礼、陆方案这些人也罢,甚至是徐远,这些都是老臣,有什么事拿不准便听听他们的,切莫固执己见。”

    “还有沈凌,她是沈家在朝中最后的人。北境虽乱,然实则只破了西部要塞玉门,其他各地与回兰并非比邻,不免还有守军。沈毅如今虽死,沈家却还有人。”宏元帝视线移至跪在后方一直沉默不言的沈凌身上,“松漠都督府长史关之越早年是沈毅副手,前些年被朕派去了北境东部,虽同万都相去甚远,却也是可用之人。”

    “玄武门后有条密道通向城外,图纸在紫宸殿正殿匾额后,若哪日走投无路,那也是一条路。但淮儿,你记住,不到最后一步,断不能失了皇家颜面,你是大周之君,便是死也要站着死,明白吗?”

    这番称得上是遗言的话,听得陈淮怔怔然望着宏元帝,等眼前人又撑着力气问了一声,他才终于天外回神答道:“是。”

    宏元帝听他应下,长舒一口气点了点头,“好了,去吧,让外头那些人都回去,还没到熬不住的时候。”

    “是。”陈淮抹了把手,转身匆匆离去。

    殿内除去候在一旁的李暮,便只剩了宏元帝和沈凌。

    宏元帝没急着开口,靠在榻边眼神散乱望着前方盯了许久,久到李暮都以为他忘记殿内还有一人想要开口提醒时他才出声,却是没头没尾的一句:“二十三年了,是朕的报应吗?”

    沈凌没有应声,只是垂眸望着地面,安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你那日说得不错,如今走到这地步,是朕这个皇帝没能做好。”宏元帝轻笑了一声,“免免走时朕不在她身边,灏儿临终前亦是连见朕一面都不肯,如今,这孤家寡人,朕终于还是要做到头了……”

    “陛下,那些都过去了。”沈凌道。

    “是,都过去了。”宏元帝闷头咳了两声,挥开扶上前的李暮,他道:“傅家、温家、姚家、宋家,还有那些朕早已不记得的人,跟着朕打过江山也好,背叛过朕也罢,连同今日之赵家,都该过去了。”

    听到这么些熟悉或不熟悉的,沈凌顿了顿,道:“臣有一事一直不曾言说,陛下既提到,臣思量再三,也不想再瞒下去。傅家,或者说傅相,并未行叛国之举。去岁臣去复州之时,曾在柳云峰府上得到一部分当年信件,之后更从柳云峰处得知,那些信皆是出自已故大理正赵呈之手,此后臣几番奔波,终于知晓那信上刻章来源。”

    “今日,当着陛下之面,臣想为傅家正个名。”沈凌叩首相拜,“傅相并非参与谋叛,傅家上下亦没有任何同图伦的书信往来。证据皆在臣府上,臣今日来得匆忙不曾携带,若陛下要看,臣立刻派人去取。”

    宏元帝默了许久。

    “一切罪孽始于当日,到头来,竟是一场空。”他低笑一声。

    “罢了,罢了,阿宁,还有傅卿那般……是朕一念之差。今日已晚,明日你将东西带来,有些事朕也该做个了结。”

    “是。”

    解决此事,宏元帝低叹摇头,转开话题道:“淮儿这孩子心狠有余勇气不足,是朕早年杀业太重,才教他这般。朕知道你是个能狠下心的,他日淮儿若有不足之处,朕也做不了什么,便只能托付于你们,劳你们多担待。”

    “臣不敢。”沈凌没有应下。

    “你连朕都不怕,又有什么不敢?”宏元帝反问,随后,没等沈凌再说什么,他又道:“这么些年,朕始终顾忌着沈毅手上兵权,做了许多事,连同八年前那件事,是该都有个结果了。”

    “李暮,传旨,卫国公沈毅以身殉国,追赠武忠公,卫国夫人江舒兰追赠齐国夫人,其女修仪沈凌赐为平京县主,保其官位——咳咳,卫国公世子沈时祺晋从六品振威校尉。”

    李暮躬身应下,却没急着去传旨,眼神忍不住在一旁之人身上扫来扫去,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这沈大人怎么一点反应都没?

    这厢,沈凌察觉到李暮的视线,面上却依旧平静着,不曾接旨也不曾谢恩,只垂着头对着地面目不转睛地看。

    分明是封赏,分明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荣华富贵,可她心里没有半分波澜。

    从平康坊跑回沈府取官服,沈凌没来得及看沈时祺一眼,也或许是不敢看,这样的时候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这个弟弟,或者说,安慰她自己。

    她茫然又焦急着一路跑到宫中,看那些大臣在紫宸殿外跪了一地,听徐青竹、陈淮先后问她如何是否还好,她也没觉得怎样,好像那战报中死去的不是她爹娘一样。

    到如今,在这里跪了许久,许是听过那一番父子交谈,又许是宏元帝这般模样实在不曾见过,她心里莫名静了下来,有些东西后知后觉地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心中隐隐作痛,又好似不是在心中,而是在全身,每一处都在疼,却又每一处都找不到疼的来源。

    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闹着嚷着,闷着压着,她只觉得自己快喘不过气了。

    “不接旨吗?”看人一直没动作,宏元帝问。

    “陛下,若臣说不求这些,陛下可信?”沈凌有些疲惫,却还是抽出力气打起精神,叩首道:“陛下今日所言所做臣都明白,臣定尽心尽力,只是臣斗胆想求陛下一道旨意,如若大周平安渡过此劫,臣……想回北境,收殓先父先母遗骨,送他们安稳入葬。”

    她已有七年不曾回去,如今的的确确是想得紧了。

    殿中烛火摇曳,忽明忽暗间,宏元帝静了良久,最终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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