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又想起高乾。高乾走了,他知道自己登基,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他会不会后悔离开他,后悔没有事先巴结好他,毕竟,以后他是皇帝了。我是君你是臣,以后你在我面前只能俯首帖耳听命。

    他知道自己想得有点多了,实际上高乾可能永远不会回来了。他根本就看不上朝廷这点官爵。也是,他高氏的长公子,哪需要别人给他官做。他自己就能占据一方给自己封个皇帝来当。想到这里元子攸突然又很生气,高氏不听朝廷节制,实际上也是乱臣贼子,心腹大患!

    他突然想把高乾捉回来。既然他父亲高翼不听话,那么把他儿子送进京来当质子。这样岂不是甚妙?

    没过多久,库莫库仁进宫了,向元子攸行礼。元子攸道:“以后你们二人便留在宫中吧。明天去内府领个出入宫的腰牌。”

    二人领了命。元子攸正要回床上休息,突然宦官又报:“陛下,李延寔求见。”

    舅舅来了?

    元子攸忙道:“请他进来。”

    李延寔进了殿。元子攸披上衣服出去迎见:“舅舅怎么来了?是有何要事吗?”

    李延寔行了礼,道:“陛下,太后托人带话给我,让我向陛下说情。她想见见陛下。”

    元子攸道:“太后找你?”

    李延寔道:“毕竟君臣一场。陛下任长乐王的时候,太后也待陛下及李家不薄。太后即便有罪,也应该顾全皇家的脸面,不能将她交给尔朱荣这种外人来处置。”

    元子攸道:“太后和元钊现在在哪里?”

    李延寔道:“在瑶光寺,被尔朱荣的人监视着。她说有几句话,想亲自对陛下说。”

    元子攸道:“我知道了,舅舅你先回去吧。”

    李延寔仍想劝他:“陛下,你若是任尔朱荣处置了太后,天下人会怎么看你?说你是尔朱荣的傀儡,什么都听尔朱荣的。太后既然是宗室的人,理应由宗室处置。”

    元子攸见他开始说教,便有些不想听了,道:“舅舅,你回去吧,我知道了。”

    李延寔辞去了。

    元子攸犹豫了半晌,最终决定还是出宫一趟。他换了便服,带了库莫库仁跟从。

    瑶光寺外是尔朱荣的人在守,这些人都认得元子攸,见了他忙行礼。元子攸示意平身:“把门打开,我要去见太后。”

    守卫面有难色:“陛下,太原王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探视太后。要探视需要太原王的手喻。”

    元子攸发怒,斥道:“怎么,朕要探视人,还需要太原王的手谕?他是陛下还是朕是陛下?”

    那守卫吓的有点慌,但还是不敢违背尔朱荣,忙道:“下官这就去请示太原王,请陛下稍侯片刻。”

    元子攸一时上火,又无可奈何。那守卫的将领飞奔去请示尔朱,说:“太原王,陛下要探视太后,正在瑶光寺外面。”

    尔朱荣听的也一讶,纳闷道:“他去探视太后做什么,也不事先跟我商量下。”

    那将领道:“我跟陛下说,探视太后需要有太原王的手谕。陛下就发了大火,说,他是陛下还是朕是陛下,朕要探视人还需要太原王的手谕。末将就赶紧来请示太原王。”

    尔朱荣听了这话,眼皮子一跳,看尔朱世隆。尔朱世隆也一脸惊诧。两人半天不敢说话。

    尔朱荣思忖半晌:“他真的这么说的?”

    “一字不假。”

    尔朱荣皱眉道:“多大点事,让他去吧,看一眼又能怎么样。”

    那将领忙去了。尔朱世隆心虚地低着头。尔朱荣心里莫名有点不爽,对尔朱世隆道:“你看到了吧?他这才刚登基,就跟我叫板了。问我是陛下还是他是陛下?这话还用得着问?”

    尔朱世隆跟元子攸关系不错,只得劝道:“太原王别往心里去,那守卫拦着不让他进,他生气也是应该。只怪那守卫太蠢,明知是陛下,非要拦着他做什么,他看一眼又不能怎样。”

    “我的人当然听我的话。我吩咐了他们任何人不得探视,他们当然得执行。”

    尔朱荣将手上的名单往桌案上一甩,不满说道:“他生气也不应该说这种话。他说这话,将我尔朱荣置于何地了?”

    尔朱世隆道:“太原王消消气,陛下年轻。年轻人嘛,意气。太原王多忍让。”

    尔朱荣道:“不对,今夜不少人进宫去找陛下说话。八成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

    尔朱世隆道:“太原王别疑心,陛下一向聪明,明辨是非,不是那等耳根子软的人。”

    尔朱荣道:“他不是耳根子软,那他就是本来就对我有意见?不然怎么说这种话?”

    尔朱世隆劝道:“太原王就别钻这牛角尖了。陛下跟太原王不熟,咱们又大队人马驻扎在城里,他心里有些忌惮也是应该的。不然怎么叫天子。这事换了谁都一样,太原王何必为这点小事情不高兴。”

    尔朱荣才没说话。

    元子攸在瑶光寺外等候着,那守卫的将领半天没回来,倒是高欢意外出现了。高欢一身戎装铠甲,打扮的威风凛凛的,手下带着一队人马,还赶了辆马车。见元子攸站在瑶光寺门口,高欢赶紧过来请安:“陛下?这么晚了,陛下怎么在这里?”

    元子攸有些不悦:“你说呢?我只是想来看一看皇太后,太原王的人拦着不让我见,说是要太原王的手谕。”

    高欢忙道:“谁说的这话?陛下要见人,谁敢拦着!这些人糊涂,臣去跟他们理论。”

    元子攸冷眼看着,高欢把长刀插在腰上,大步上前,询问那门前值岗的守卫:“韩步陵呢?”

    守卫害怕高欢,低着头道:“将军去帐中请示太原王去了。”

    高欢骂道:“这个蠢东西,不知道变通的吗。皇上在此他也敢拦。”

    守卫战战兢兢:“高将军,那现在怎么办?”

    高欢道:“还不去请皇上。太原王那里有事我来担着。”

    拿守卫忙应诺。高欢赶紧过来殷勤邀请元子攸:“陛下请吧,臣已经教训过守卫了。”

    元子攸打量这高欢,笑了笑:“高将军,看来你说话比我这个圣上还管用啊。”

    高欢道:“哪里。只因陛下独自便衣出来,这些守卫不认得,怕误放了奸人进去,所以才拦的。陛下恕罪。”

    元子攸没心思计较这些,道:“高将军这么晚了来寺中做什么?”

    高欢道:“太原王让我来一趟,将他的女儿接过去。他女儿现住在瑶光寺里。”

    英娥。

    元子攸突然想起上次在瑶光寺,见过尔朱英娥,还答应了要帮她联系她父亲,并向太后那里说话。可惜最近一直忙着事,就全都忘了。也没有再去看过她。她身份敏感,元子攸也确实不好见她。

    不过好在而今她父亲来了。

    既然她父亲接她去,也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元子攸道:“辛苦高将军。”

    元子攸敷衍完高欢,进寺中见太后去了。

    胡太后深夜还没休息,正跪在佛殿中忏悔祈福。元子攸走进殿里,太后听到脚步,念经的声音顿时停住了。她缓缓回过头看元子攸,那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半晌,太后开了口:“我还以为你不敢来见我。”

    元子攸见她已经换了华服,头发也剃掉了,身上穿着灰色的尼姑衣。没有了权力的装饰,她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妇人。兴许是受了惊,脸色还有些许苍白,眼角的细纹也出来了。她倒是快,惹出了祸事,立马跑来出家,以为这样就能一了百了。元子攸眉头情不自禁拧紧,他对太后现在这幅模样有点厌恶。

    元子攸生出这种情绪,心里便隐隐反省。可见人都是势力的。胡氏做太后掌权时,元子攸对她诚惶诚恐。哪怕时常对她行为感到不满,心里也会刻意的撇去,强迫自己要尊崇礼敬。及至她现在失了势,元子攸对她的厌恶就渐渐出来了,而且心里也并不想克制。

    这有点虚伪了,元子攸心里明白这一点,然而世人谁不如此呢?看到自己不喜欢的人倒霉,能不落井下石,已经称得上是圣人。

    元子攸迎着胡太后杀人的眼神,目光坦然道:“有什么不敢的。我对太后并没有半分愧疚。”

    太后道:“你把尔朱荣召进来,你对我没有愧疚?长乐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这样做是要遗臭万年的。长乐王,你该死!你这是篡位!”

    元子攸打断她,直接道:“元诩是怎么死的?”

    太后愣了一下,扭过头,咬牙切齿道:“他是病死的。”

    元子攸道:“太后在撒谎。他是被你毒死的吧?你真狠毒,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肯放过。你疯了吗?杀死自己的儿子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看看你做的事情,现在天下人喧喧嚷嚷,都冲着你来。我若是不采取行动,拓拔氏百年基业都要毁在你手里。”

    太后道:“你拓拔氏百年基业?你拓拔氏百年的基业,是构建在多少人性命之上的?我狠毒,我有罪,难道你们就不狠毒?你祖父、你曾祖父,你曾曾祖父,他们哪一个不狠毒?立储杀母难道就不狠毒?你问问孝文皇帝,问问献文皇帝,他们的母亲都去哪里了?她们都在阴曹地府里,你去问问她们都是怎么死的!”

    太后勃然大怒指着元子攸:“她们都是被你拓拔家的皇帝,被她们自己的丈夫杀了。她们含辛茹苦怀胎十月生下儿子,孩子还没睁眼,就被自己丈夫杀死。能做出这种残忍的事,你拓拔氏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别人狠毒?”

    太后冷笑:“只许你们杀别人,不许别人杀你。你们拓拔家的人就是这么蛮横。”

    元子攸鄙夷道:“宣武皇帝并没有杀你。你生下了元诩,宣武皇帝没有把你赐死,他给了你活命,还让你当了太后。”

    “那是我自己挣来的,不是他赏来的!”

    太后气的两眼发红:“世人都知道你拓拔氏狠毒,做事绝情。当年后宫之中,没人敢给宣武皇帝生儿子,是我豁了命出去赌一把,元恪才有了儿子。否则他凭什么有儿子?我提心吊胆,忍受了多少恐惧。孩子出生,我天天在宫里以泪洗面,生怕元恪要杀我。元诩登基我也怕,怕你们这些大臣和诸王,也借口子贵母死要杀我。我一介妇人,无依无靠,我有多害怕。太后之位是我自己拿命赌博换来的,不是元家赏赐!我要是指望你元家的恩赐,我早就没有今天了。”

    元子攸道:“就算是如此,你既然已经做了太后,为何还要杀了自己的儿子?”

    太后冷冰冰道:“元诩这个小子跟他爹一样,无情无义。我为了生他冒了那么大的险,我抚养他这么多年,含辛茹苦。他却想废了我,还想杀了我。他私下联军尔朱荣进京,想对付我。他不是我的儿子,他是你元氏的孽障,跟他的父亲祖父一样,都是畜生。他死了活该。”

    元子攸道:“你居然说出这种疯话来,看来你真的疯了。元家并未亏待过你。”

    胡太后哽咽着,眼中的泪水突然滑落,坐在蒲床上哭道:“我受够了!我受够你们这些人!你们都恨我,都不想让我好过。连我的亲儿子,他也不想让我好过。我当了这么多年太后,没享一天福,成天就是被你们这些人折腾。我只想过几天好日子。你们就不能放过我吗。”

    太后擦了擦泪,忽道:“子攸,你过来。”

    元子攸见她善变,不肯上前,怕她发疯:“太后有什么就在这里说吧,子攸听得见。”

    胡氏失望地看着他道:“我曾经待你不薄,而今你居然忘恩负义吗?长乐王,你可真是会演戏啊。连我都被你骗过去了。这些年,你假装的亲近我,亲近皇上,其实你心里早有预谋。你把尔朱荣的女儿介绍进宫里,就是为了要和尔朱荣联手。你们两个,早就勾结在一起了,可恨我竟不知道。你装的这幅温良体贴,善解人意的虚伪面孔,其实心里早在谋划着造反。长乐王,你究竟骗了多少人?你这般活着不累吗?”

    元子攸淡淡道:“你们杀死了我父亲,还要对着他们的儿子演戏,装作一副不计前嫌、有恩于我的样子。你们都不嫌累,我怎么会累。我不累。”

    胡太后恍然大悟,道:“原来你真的一直记恨你父亲的事。”

    元子攸道:“父子至亲,人孰能无恨。何况儒家讲孝道,我些年我忠心侍奉你们母子,其实一直对父亲有愧,觉得不孝。”

    胡太后道:“杀你父亲的是元恪不是我,你怎么迁怒到我头上?”

    元子攸语气平静道:“杀我父亲的是元恪,可你是他的妻子,元诩是他儿子。我并不记恨你们,只是难以跟你们亲近罢了。这也是人之常情。你今天落到这个地步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自己作孽。你杀了自己亲儿子,把一个女婴拿来充当皇帝,是人都不容你。如果不是你自己作孽害人害己,我心里对你再有恨,不过也只能默默忍受,自己郁郁寡欢罢了,又哪有机会能报仇。”

    元子攸说完,转看着胡氏:“你是太后,不是普通愚昧妇人。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国家代表着朝廷。你既然这样做,就该知道结果。皇权之重,怎容许你为所欲为。你做太后,就应该在其位谋其政,不该由着性子胡来。”

    胡太后虽然已经失了权柄,但坐在那里的姿态依然高贵,哪怕是求人也不低头,只是口气放软了些:“子攸,我这些年没有亏待你。我是你皇嫂,你的长乐王,是我给你封的。你看在我们过去的情分上,替我向尔朱荣求情,让他放过我,不要杀我。我以后就在这寺中出家为尼,为你们元家念经祈福。我不要这个太后之位了。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我威胁不了你什么。子攸你不能对我绝情。你看在往日的份上。你父亲死的早,是我将你养大的,你不能没良心。”

    元子攸不听这句还好,一听到这句话,忽然口气变得冰冷寒凉起来,眼神也瞬间冷漠,道:“太后言重了。子攸自幼丧父,是母亲亲手将我养大。母亲守了一辈子寡,为了我们兄弟三人呕心沥血,年纪轻轻就含恨离世。我幼年虽长在宫中,却无一日不想回到母亲膝下承欢。叔父不喜我父亲,对我们兄弟也常怀忌惮,这些年在宫中如履薄冰,所受的恐惧并不比太后怀孕生子要少。我记得那时候父亲去世,母亲告诉我父亲是皇上杀的,可皇上却要我去宫里陪太子读书。我害怕极了,我不想去宫里,我只想留在母亲身边陪伴母亲。我又哭又闹,母亲告诉我,我必须去,我不去就是抗旨。我只好进了宫。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是太后你看中了我,要我进宫陪元诩。”

    胡太后道:“若不是我让你进宫陪伴太子,你能得到天子信任,你能有今天?”

    元子攸道:“是,多亏了你。可是你并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我并不愿意做什么太子伴读。我只想呆在我母亲身边,只有母亲会爱我,保护我。可你们杀了我父亲,又硬要把我从我母亲身边带走。我在宫里,每日都在思念我的母亲。我想她,想她,可她就是不肯接我出宫,非要把我托付给你。我一年一年的见不到她,后来连她长什么样都快忘记了,那么多年我一直恨她,恨她抛弃我,对我不管不顾。子讷和子正都是她亲手抚养的,只有我,从来没有机会在她怀里撒一撒娇。每次出宫,都只能短暂地看她一眼,她就催我回去,因为太子需要我。我回去迟了,他就要生气发脾气。然后你就要跑去皇上那里告我的状。”

    元子攸道:“我对太子,从来没有亲近,只有害怕。哪怕我们每天同吃同睡,我对他也只有害怕。因为他是太子而我是罪臣之子。你知道每天跟你最害怕的人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感觉吗?”

    元子攸道:“每次皇上突然过来看太子,我就会吓得两腿发软。皇上一发脾气我就以为他要杀我。他一考问我我就满脑子空白。我不想呆在那,我不想做这个伴读,我只想回去找我母亲。如果不是因为你让我做什么伴读,我本可以在母亲身边快快乐乐长大。像子正一样,做个闲散郡王,只管享乐,什么都不关心。子正他虽然也是自幼丧父,但他有母亲呵护,这么多年,他一直过得很开心。是你和太子把我拉进了这个漩涡。”

    太后淡淡道:“你应该感谢我,子攸,你要知道,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做太子伴读的。若不是因为你这么多年在元诩身边积攒的实力和人脉,你今天也没机会坐上这个皇位。你要承认是我帮了你。”

    元子攸知道她还是想求情,只得话归原处,道:“皇嫂,就算现在我想救你,恐怕朝臣们也不会容忍你活着。”

    太后道:“胡说,谁要杀我,你让他过来,我亲自问他。我知道现在是你要杀我。”

    元子攸道:“这事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我会尽量想办法,保全太后的体面。”

    胡太后脸色煞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要毒死我了?”

    元子攸道:“你儿子都没了,而今在世上,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去了地下,见了元诩,你们母子好好说话,别再吵架。”

    太后气的打跌,抓起手边的一只茶盏丢到元子攸身上:“你这臭小子!你敢吓唬我!去了地下我也不怕!我问心无愧。你要是杀了我,我到地下,找着元勰和拓拔弘,我一人抽他们一个嘴巴子!我就要问他们,怎么生养出你这种大逆不道的乱臣贼子!居然勾结外人来谋害自家人,你看你以后有脸到地下见祖宗!”

    元子攸面不改色:“太后你想去就去吧,等我到了地下,会跟祖宗们解释的。”

    太后骂道:“我告诉你,我没那么容易死。我也是大风大浪经历过来的人了,怕你这点伎俩。你想当皇帝,趁早死了这条心。元家这么多人,轮谁也轮不到你。”

    元子攸冷了脸,道:“那你何必求我?自己救自己的性命吧。”

    元子攸拂袖离去,留下胡太后一脸愕然。

    这一晚是注定不让歇息的了。元子攸回到寝宫,已经快到寅时。还没来得及躺下,尔朱荣突然来到。尔朱荣看来也忙的很,身上的戎装都没换。元子攸只当他是为自己私见太后的事来,哪知道尔朱荣一进宫,阴着脸:“陛下,这件事怎么说?我的大军驻扎在城,问禁军要借一点粮草,禁军却不借。我这么多人在城里吃什么喝什么?”

    元子攸道:“太原王,你出兵难道没带粮草吗?怎么跟禁军借粮草。这事先也没说,他们怕是不肯借的。”

    尔朱荣道:“笑话!我尔朱荣打仗什么时候带粮草了?你去问问,我从来是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士兵们要什么都是自己去捞。现在我大军进城,听陛下的吩咐,严明军纪,禁止劫掠。那陛下你不让士兵们打劫,你总得负责士兵的粮草吧?你要是不管,那我就只好告诉高欢他们,让他们纵兵去抢。”

    元子攸忙陪笑脸,拉着尔朱荣的胳膊劝:“太原王,此时何必动怒,又不是不能商量。”

    尔朱荣道:“反正这事,陛下得立刻解决,不然属下们要闹事,我可控制不住。”

    元子攸忙招来郑先护。郑先护百般解释说:“陛下,禁军的粮草也只够自己用,实在没有多的给太原王。”

    尔朱荣道:“胡说八道。我让人去你们驻地打探过了,禁军的粮草储备是最充足的。你说没粮食,难道粮食被你们拿去卖了?”

    郑先护道:“太原王,你说话要讲道理。你说借就借,也不先问别人有没有。别人就算有,也不一定非要答应借你。”

    尔朱荣道:“什么道理?谁打得过谁就是道理。”

    郑先护道:“太原王,你这不是蛮不讲理。”

    尔朱荣顿时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跟我讲理。我在跟皇上讲理,你插什么嘴。”

    郑先护也恼了,待要说话。元子攸见势不好赶紧拦住尔朱荣道:“太原王,这件事我来解决。我召太仓官来,让太仓给你调拨一批粮草先用。好了,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粮草就到你驻地。”

    尔朱荣道:“陛下既然发话,那臣便告辞了。”

    元子攸送走尔朱荣,又招来太仓的官员,吩咐了调运粮草的事。

    天亮之前,元子攸上床休息了一会儿。可能是精神太兴奋,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天色蒙蒙亮,隐约看到月亮挂在西天上,元子攸问时间,宦官回答道:“陛下,再过两刻就要到卯时了。”

    元子攸对这个时刻很熟悉。他平常就是在这时候起床的。小的时候要早起读书,后来在朝廷里任职,每天要按时到衙门里画卯。这么多年从来没睡过一天懒觉。

    他习惯这种日子,到了点就会睡不着。他穿衣下床,吩咐宦官进来伺候洗漱更衣。

    正洗着脸,宦官又报:“陛下,太原王来了。”

    这尔朱荣真是一刻都不闲着,早上寅时才走,这么卯时还没到,他就又跑来了。元子攸怀疑他是不是一夜都没睡觉。

    尔朱荣的确没睡觉。

    他跟元子攸商议了粮草之事,又把朝廷官员任命的名单敲定,尔朱世隆撑不住,告辞离去了,尔朱荣看天色蒙蒙亮,忽然感觉肚子有点饥饿。他吩咐下人准备早膳,刚刚吩咐了下去,他突然想起了元子攸。昨晚上元子攸去瑶光寺见太后,说了几句话,仿佛对他有点不满。尔朱荣心说,我也没惹他呀。思索了半晌,又想起尔朱世隆的话,元子攸现在登基了,他是皇帝,还是得处好关系。尔朱荣琢磨了下,决定干脆进宫去陪元子攸吃饭好了,顺便君臣联络一下感情。

    元子攸满脸堆笑:“太原王还没进早膳?”

    尔朱荣笑道:“臣正是进宫来陪陛下一道用早膳。”

    元子攸笑,向宦官吩咐下去,准备二人的早膳:“太原王稍坐,容我先洗漱。”

    元子攸其实私下习惯独处,不大喜欢被人这么早打扰,但尔朱荣身份不一样,元子攸也不好驱赶他。元子攸在桌前洗脸,尔朱荣笑呵呵在一旁观看。元子攸身穿着一件白色素丝单衣,他身材高挑,从侧面看去脖颈优雅,腰背的线条非常流畅。他虽然瘦,身上却有点肌肉,明显是经常习武锻炼的。皇室出身以及自幼的礼仪熏陶,赋予他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连洗脸的动作看起来都跟普通人不大一样,充满了美感。

    尔朱荣看他洗完脸,拿帕子擦干双手。太监过来,先是用小剪刀帮他把十个手指的指甲修剪一遍,然后用剃刀帮他修了修鬓角,又剃了一遍胡须,最后才梳头,穿衣服。尔朱荣看的心里怪怪的,他都是好几天才修一次鬓角,有时候懒得费神,十天半个月也不修理,照镜子,感觉还有股子野性美。元子攸皮肤极白,看着跟个太监似的没胡子,没想到居然还天天修面,难怪那脸蛋随时看着比女人还光滑。尔朱荣肚子里诽谤面上笑嘻嘻,见他打扮好了,赶紧邀请道:“陛下,早膳送来了,陛下请。”

    早膳是肉羹和乳酪,尔朱荣殷勤帮元子攸盛羹,加调羹递到他面前。元子攸也客气,笑推道:“太原王,不必如此费心,你先请,我自己来。”

    尔朱荣笑呵呵说:“我今日非常高兴,能跟彦达共用早膳,真是我修来的福气。”

    尔朱荣笑笑:“陛下不介意我称您的字吧?”

    元子攸笑:“这有何妨。你我本就是好朋友。你称呼我彦达,我称呼你天宝,这样才显得亲近。以后没人时,咱们便以字相称,你说好不好?”

    尔朱荣喜的抓耳挠腮的,举起那盛酪浆的玉盏道:“陛下,我跟那元天穆是异性兄弟,插香结拜过的。若不是因为您身份贵重是陛下,我其实最想跟陛下结拜。我尔朱荣从第一次见到陛下您便对您心生仰慕,恨不得为陛下上刀山下油锅。只要陛下吩咐的事,我尔朱荣眉头都不会皱一下。陛下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陛下让我把脖子伸出来我绝不缩回去。我对陛下就是这么忠心。”

    元子攸笑道:“太原王,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我自然信得过你。”

    尔朱荣天花乱坠吹了一通,吹得他跟元子攸两人都是心情愉悦,如春风拂面,好像真就成了兄弟一般。直到早膳后,尔朱荣拿出了昨夜拟定的名单跟元子攸商量,两个人一下子闹崩了。

    尔朱荣把朝廷的重要职位,都换成了他尔朱家,以及从六镇南来的人。他的结拜兄弟元天穆担任大司空,他的堂兄尔朱世隆担任吏部尚书,他的堂侄尔朱兆担任中军将军,尔朱天光担任中书令。另外还有高欢贺拔胜贺拔岳独孤信李虎等等,都分别担任要职。元子攸看完这份名单,心里涌起了强烈不适。

    元子攸皱着眉,半晌,说道:“太原王,这份名单朕以为不合理。元天穆是宗室疏属,他没有资格担任司空,就算朕同意你的任命,朝廷众臣们也不会心服。至于尔朱世隆,他对吏部的事情也不太熟,这个人选朕在考虑之中。至于太原王两位令侄,也不适合担任上述职位。我看此事还是召集亲近大臣们一同商议一下,朕想选贤任能。”

    尔朱荣听元子攸此意,顿时不高兴了,拉着脸道:“元天穆是我义兄,又是元氏宗亲,此番率众南下,拥立陛下他有大功。怎么没资格担任司空?尔朱世隆也是有才干的人,我看他担任吏部职位很合适。我那两位另侄,更是武功了得,担任上述职位毫无问题。”

    尔朱荣气咻咻道:“陛下,敢情我要任命的人,你一个都不同意?这是什么意思?”

    元子攸道:“不是朕不同意你。而是朝廷职位,不是你我说了算,也要看群臣的意思。”

    尔朱荣高声道:“陛下。现在你是皇帝,我手上握有重兵,有什么事只需要你我二人说好,不需要再同第三人商议。陛下你已经登基的人,何必如此唯唯诺诺,怕这个怕那个的。不过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朝臣,陛下你怕他们做什么?谁不同意,当廷杀之,我看谁还敢多话。”

    元子攸听他扯起嗓门,跟老子训儿子似的口气,顿时也生气了,强压着情绪:“太原王,朕已经说了,元天穆无才无德,论出身论资历,他都没有资格担任这个司空。此事出兵南下,太原王居功至伟,元天穆并无寸功。至于太原王手下的将领,他们的确武艺出众,朕会封他们为将军,让他们继续领兵平叛,为朝廷施展才华。但是类似中书令这样的文职,他们确实不适合担当。朝廷命应当量才授官,各自职位都应该由最合适的人担当,而不是像太原王这样把朝廷的官爵当做自家战利品来分配。朕不会同意此事。这件事,朕会开一个朝会,召集亲近和此次拥立有功的大臣一同商议,太原王也是此次拥立的功臣,届时可以与会,同众臣一同商量此事。”

    尔朱荣见他如此不驯,气得拍桌子道:“陛下,你年纪小不懂事,这件事我说了算!我意已决,没什么好商议的了!”

    元子攸十分震惊,见他竟然敢冲自己拍桌子瞪眼,顿时也怒了,一转身直呼他的名字:“尔朱荣,你这是什么态度?”

    尔朱荣雄赳赳气昂昂,丝毫不觉自己有错:“我什么态度?”

    元子攸道:“你这是跟天子说话的态度?”

    尔朱荣见他竟拿天子来压自己,更恼怒了,大巴掌往案上一拍:“我什么态度,取决于陛下你什么态度!陛下你先反省你自己的态度,再来质问我什么态度!”

    元子攸怒道:“朕什么态度?朕以礼待你,跟你好商好量,你这般蛮横不讲理,还来问朕什么态度?”

    尔朱荣冷笑道:“陛下,而今河还没过完,你就先拆起桥来了!是不是将来还要卸磨杀驴,兔死狗烹?我不过是于你要几个官爵,你就是这般态度。你让我的部下们怎么相信你。”

    元子攸拿起案上那张纸,“啪”的一声拍到尔朱荣面前:“究竟就是朕过河拆桥,还是太原王你太独断专行!太原王既然认为这件事你说了算,那就不需要浪费时间来同朕商议,太原王自己召集群臣去办就是。太原王如果非要同朕商议,那朕就告诉你,朕不同意!朕累了,你退下吧。”

    尔朱荣怒气冲冲,拿起那张纸转身走了:“皇上,你不听我的话,你不要后悔。”

    元子攸道:“朕从不后悔。”

    尔朱荣怒发冲冠,大步出宫回营去了。

    元子攸根本没空召集早朝。任命的事已经传到诸王和朝臣耳中,尔朱荣这边一走,大臣们便一轮一轮地进宫,痛斥尔朱荣独断。司空元钦道:“尔朱荣只不过立了区区一点小功,就想效仿董卓专权独断,陛下怎能容忍他!尔朱荣狼子野心,陛下不可养虎为患,应当趁机将他人等全部拿下,否则早晚会不可收拾。”

    诸王都附和元钦的话。三省六部各御史,也都斥责尔朱荣,让元子攸将尔朱荣高欢等人拿下。元钦直接甩袖子放话道:“臣绝不跟尔朱荣这等人同侍一朝,陛下若是执意重用他,请罢我等之职。”

    朝臣们反对声鼎沸,大有和尔朱荣不共戴天之势。

    那边元天穆、尔朱兆,贺拔胜、高欢等人,也都闯进尔朱荣帐中。得知元子攸驳回了太原王的任命,这些人全都炸了锅:“太原王,我们部将拥戴陛下有功,陛下为何不听太原王建议?我们不远千里从并州来洛阳,谋求的不过是一官半职,陛下他难道想过河拆桥,白白利用我们不成?事到如此,咱们只能进不能退。请太原王为部下们进言,莫让将士们寒心。”

    将士们闹嚷嚷的,催促尔朱荣去找元子攸说话。那边线人又传言,说元钦等人进宫,建议元子攸擒拿尔朱荣。尔朱荣这边将士听了,都勃然大怒,齐劝尔朱荣道:“太原王,这些洛阳人,跟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们现在一万多人在城里驻扎,洛阳禁军十万,我们现在是人家砧板上的肉。如果让他们劝服了陛下,我们这些人都得死。我们这些人忠心追随太原王南来,请太原王为将士们性命考虑。谁都知道我们南下意同造反,如果陛下不肯承认我们,不肯为我们加官进爵,我们绝无可能活着回并州。元钦等人仇恨我们,一定会趁势绞杀。”

    高欢等人怕尔朱荣退缩,真被元子攸主导了,因此在军中散布谣言,说司空公等人要建议陛下杀死大家。这些将士们听了这等话,也都害怕,全都来尔朱荣帐前哭,求尔朱荣救命,弄得尔朱荣也一个头两个大。高欢劝他道:“太原王,我们既然来了洛阳,就下不了船了。而今性命关头,绝不能退缩。只要太原王发话,刀山火海,将士们誓死追随。”

    军中一片大乱,尔朱世隆见这情景出了一身冷汗,急奔进宫找元子攸:“陛下,你跟太原王到底怎么回事。原本咱们说的好好的,现在怎么这样?现在高欢等人挑拨军心,陛下再不发话,将士们要造反了。陛下别怪我不提醒。洛阳禁军现在是墙头草,诸王谁占上风他们就支持谁,谁当皇帝也不影响他们,指望他们做事,陛下能放心?元氏诸王各有居心,而今趁机挑拨皇上和太原王的关系,想让皇上和太原王两败俱伤。皇上真杀了太原王,他们立刻就会反对陛下。太原王手下虽只有一万多人,但这些人个个骁勇善战,都是以一当百的猛士。他们要是造了反,不但太原王,陛下也会有危险。是太原王的将士们支持陛下进的洛阳,眼下只有太原王才是陛下最忠实的盟友,陛下难道连这点都看不清吗?”

    元子攸听完了尔朱世隆的话,无奈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而今不是我不相信太原王,是他不肯相信我。”

    尔朱世隆道:“我去劝太原王,让他亲自来向陛下道歉。陛下也请摒弃前嫌,而今陛下刚登位,局势未稳,咱们不能自相猜嫌,给敌人可趁之机。”

    元子攸被这两方夹击的,只觉喘不过气。

    他知道尔朱世隆说的是实话。尽管这话听起来像威胁,然而这威胁是确确实实的。他现在无从选择:“只要太原王肯让步,朕也可以商量。朕不是不近情理。”

    尔朱世隆道:“好,既然陛下这样说,我去向太原王回话。”

    尔朱世隆宫里宫外来回跑,腿都跑软了,总算尔朱荣元子攸双方都答应再次见面协商。尔朱荣皱着眉,再次进宫面圣。

    君臣再见面,都有点臊皮。想起早上拍桌子瞪眼睛的事,彼此心里都有点膈应。尔朱荣是个直脾气,早上到现在脸上还挂着怒色,元子攸无奈放低了身段,走上前,亲自拉了他手道歉:“太原王,早上是朕太过急躁。朕没有把事情考虑周全。朕回头想了一下,其实太原王的安排也有一定道理。咱们再商量一下。”

    尔朱荣本来气得想杀人,及见到他温言软语,甜美可人,心情又稍稍缓和了些。元子攸知道这人脾气大,故作和蔼,一手拉着他手,一手亲热拍着他的肩膀:“不管意见合不合,咱们都该好好说,不该发脾气。太原王快别再动怒了,是朕的过。来人,赶紧给太原王看座。”

    宦官抬来一张椅子,元子攸邀尔朱荣坐了,又让人给他上了盏酥酪:“朕虽然有不对,但太原王你也有过。你冲朕发这么大脾气,朕又不是泥捏的,哪能不生气?而今咱们各退一步,都好声说话。”

    尔朱荣见他态度诚恳,脸色总算放缓了些。他饮了口酪,放在一边,对元子攸道:“陛下,臣有句中肯的话。”

    元子攸道:“太原王尽管说,朕洗耳恭听。”

    尔朱荣使眼色,看了看左右,元子攸摈退宦官。尔朱荣这才道:“朝中这批官员,必须得杀掉一些。一则清除异己,二则杀掉一些人,陛下才好安排新的任命。否则任这帮子人闹哄哄的,早晚得给你闹出事,必须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元子攸压低了声,道:“这件事朕也深思熟虑过。太原王说的对,是得杀掉一些才行。”

    关于哪些人该杀哪些人不该杀,元子攸拟了个名单,里头大概有二十多个名字,包括了高阳王元雍在内。尔朱荣全部赞成,但觉得还不够,这些人太少了:“司空公元钦安定王元朗这些人都要杀。这些老东西,仗着自己在朝中有些资历,根本不把陛下放在眼里。广平王元怀汝南王元悦也要杀,他们是孝文皇帝的儿子,名分上比陛下更有资格即位,留着要出事,必须得杀了。”

    元子攸赞成杀元钦,但是替元怀和元悦求情:“广平王同我向来交好,他一向没什么野心,应当不会惹事。汝南王元悦素来有断袖之癖,对皇位毫不关心,太原王手下留情,放了他们吧。”

    尔朱荣道:“不行。陛下不能太过仁慈,这些人对陛下而言都是威胁,尽早除掉最好。陛下要是不忍心,交给我去做。”

    元子攸有些犹豫:“既如此……太原王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尔朱荣道:“明日召集众臣往郊外祭天,届时当着天下文武,我会将他们就地格杀。”

    元子攸听他事急,人命关天:“那如此,我和太原王还是再把这名单商量一下吧。”

    半个时辰后,尔朱荣拿着这份商量好的名单回了营。

    元子攸并不放心,他怕明天祭天之前,高阳王等人会图谋不轨。这些人知道他会动手,绝无可能任人宰割。禁军中虽然大部分人支持他,但还有一部分实际并不受他指挥,这些人此刻兴许正在谋划反叛。他又叫来亲信,密切监视高阳王等人还有禁军几位将领。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内侍省的人过来与他试昨夜新赶制的衣服。两套常服一套朝服,还有一套未完工,估计得到夜里。元子攸便被侍从摆弄试衣服,也没试多久,天就黑了,侍从又过来进晚膳。

    尔朱荣营中,尔朱兆、高欢等人也看到了那份名单。尔朱荣吩咐尔朱兆派兵监视名单上的这些人,尔朱兆便答应去办了。高欢则没有说话。尔朱兆出帐后,高欢也跟着出帐,走到黑暗处叫住他:“尔朱将军。”

    尔朱兆白他一眼:“什么事?我要去执行军令呢。”

    高欢道:“尔朱将军,我觉得太原王这么做不太对。”

    尔朱兆道:“该杀的都杀了,哪里不对?”

    高欢道:“我的意思是,太原王杀的太少了。”

    尔朱兆瞪大眼:“嗬?你嫌少?你去跟太原王说。”

    高欢道:“这些洛阳贵族,一向不把我们这些六镇人放在眼里。只杀这几个人,没大用,他们不会心服的。洛阳还是掌控在他们手里,咱们还是白来一趟。”

    尔朱兆骂道:“娘的老子也觉得憋屈,进城这么久一个人没杀,一场仗也没打,抢没得抢捞没得捞,还被人骂的跟个龟孙子似的。但咱们说话没用,还是听陛下和太原王的吧。咱们只是些虾兵蟹将。”说完骂骂咧咧走了。

    高欢本想撺掇尔朱兆,哪知这尔朱兆胸无大志,只晓得听尔朱荣的。高欢不大爽。他站在尔朱荣帐外,不一会儿见刘灵助出来了。高欢笑嘻嘻道:“军师,太原王跟你说什么了?”

    刘灵助青衫翩翩,纳闷看着他:“你这人,你管我跟太原王说什么呢?你不忙你的事情,盯着我干嘛?”

    高欢笑嘻嘻说:“你又去给太原王占卜了?”

    刘灵助没好气道:“关你啥事?”

    高欢道:“别这么吝啬嘛。军师你告诉我,你占的这卦是吉是凶?”

    刘灵助白眼道:“鬼鬼祟祟,偏不告诉你。”

    高欢一连碰了两个壁,感觉这尔朱兆刘灵助是不靠谱,于是回了自己的帐中,借口兄弟们酒聚,悄悄把贺拔胜贺拔岳、侯莫兄弟还有侯景请了过来。这贺拔兄弟、侯莫兄弟加上侯景,都是他的死党,都在尔朱荣手下做事情,私交甚好。高欢把在尔朱荣那看到的那份名单透露给他们:“你们觉得太原王这事怎么样?我怎么觉得不大妥。太原王太仁慈了。这些洛阳贵族,素来跟咱们六镇人势不两立,太原王何必留情,将他们全杀光就是了。”

    贺拔胜、贺拔岳,以及侯莫兄弟听得这话,都面面相觑。

    高欢道:“怎么,你们觉得我说的不对?我只是不敢在太原王面前说,但我心里真这么想。这些人就该把他们一网打尽。”

    贺拔胜道:“可咱们现在,毕竟在给皇上做事。这样怕不太好吧?”

    高欢道:“什么给皇上做事。咱们是给太原王做事。叫他一声皇上,给他磕个头,就真给他做事了?他给了我们什么了?想清楚,咱们的荣华富贵都是太原王给的,跟姓元的没关系。咱们千里迢迢来到洛阳,图的什么?咱们六镇人,这些年受了朝廷这么多鸟气,下面将士哪个不怨恨。洛阳这些王公贵族们各各奢靡享乐,贪得无厌。搜刮天下的财富,供他们享受。百姓们却在忍饥挨饿。好不容易,大家有机会来洛阳,却为长乐王做嫁衣。等他坐稳皇位,朝廷这些人继续奢侈快活,我们还得回到并州去吃马粪,你问问将士们谁甘心。你们甘心?反正我是打死不甘心,我的属下他们也不甘心。我老婆还指望我上洛阳能加官进爵呢。大家都有家有室,谁不想过好日子,谁想一辈子为朝廷当牛做马。不杀了洛阳这些人,咱们就只能受他们气,在他们□□当牛做马。”

    贺拔胜道:“就你天天鼓动将士们闹事。”

    高欢道:“什么叫我鼓动?大家本来就不满,我只是替大家把心里话说出来,让太原王知道将士们的想法。”

    贺拔胜道:“我也赞同你。只是这事不好办,真干了会遗臭万年的。”

    高欢道:“什么遗臭万年。史书都是人写的,成王败寇。咱们要是现在退缩,任人宰割了,那才遗臭万年。贺拔岳,你说是不是?”

    贺拔岳道:“这事可不是一句话就成的,我不敢说。”

    侯莫兄弟也都有点害怕。

    高欢道:“你们都没出息,这点事都不敢干,侯景你怎么看?”

    侯景道:“我同意你。这帮洛阳的狗屁贵族,就该把他们都杀了,免得后患无穷。”

    高欢对贺拔、侯莫兄弟道:“看见没有,你们几个这点胆,还不如一个瘸子。”

    贺拔岳道:“什么话。我们当然都支持你的,只是这话,得你去跟太原王说。”

    贺拔胜道:“我还是觉得这么着有点对不住陛下。咱们毕竟是跪地称臣了的,这么做是要置他于死地。”

    侯景道:“什么话?他是皇帝。你见过哪个皇帝心慈手软了的。你不置他于死地,他就要置你于死地。皇帝可不会对咱们手下留情。咱们现在动手,趁其不备,杀他们易如反掌。等皇帝位子坐稳了咱们就没机会了。我看这长乐王到底是姓元的,跟咱们六镇人不是一条心。咱们无需理会他,届时拥太原王继位,不怕天下不是咱们的。”

    这话说的大家都心潮澎湃,跃跃欲试了。元子攸继位,和太原王继位,那是两个概念。天下到底是姓元,还是姓尔朱。天下姓元,那便是元氏诸王和洛阳贵族的。天下姓尔朱,那便是尔朱家和六镇的。那自然是后者好。

    侯景开玩笑道:“若是太原王做了皇帝,那咱们都是开国公了。哪像现在给人当马奴。”

    连贺拔胜听了这种话,都心痒痒起来了。

    侯莫陈留道:“可倒可以,你们谁去向太原王说?要是太原王不同意,又被陛下知道了,小心你们脑袋。”

    贺拔岳撺掇高欢:“你出主意,你去说。”

    高欢道:“我这不是不敢,才找你们商量的嘛。我也怕太原王杀我。但是如果咱们一起去向他建议,他就不得不听了。”

    侯景道:“高欢说的对,但是光咱们几个人也不够,得去把独孤信宇文泰他们叫来,咱们人多才好开口。咱们众口一词,太原王也怕我们。”

    高欢鬼鬼祟祟,又派人去请宇文泰独孤信,顺便把尔朱荣帐下亲信的都叫过来了。大家听了这个提议,都先是惊愕,又很快被说服了,都赞同此意。

    只是说到由谁去向尔朱荣提,众人又互相推诿。都不敢先。大家共推高欢去打头阵,高欢也缩卵,不敢去,怂恿侯景。侯景也不敢。想法很大胆,然而众人推来推去,没一个敢出头。

    就在此时,高欢的将士打听得禁军武卫将军费穆、抚军将军元鸷来了,正要去拜访尔朱荣。

    侯景突然生了鬼点子:“有了,赶紧把费穆和元鸷请过来。”

    高欢等人疑惑道:“这两人?他们不也是洛阳朝廷的人?”

    侯景道:“你懂什么?这元鸷曾担任柔玄镇将,和太原王有交情。费穆曾担任过朔州刺史,当年朔州城被叛军所围,他弃城投奔了太原王,也跟太原王有私交。太原王可喜欢他们了。这话咱们去说,不合适,太原王会觉得我们图谋不轨。但让费穆他们去说合适。他们本就是洛阳朝廷的人,又比咱们知书识礼,他们若提出此建议,太原王会慎重考虑。”

    高欢道:“只是,他们会同意咱们的意见?”

    侯景道:“这你就不懂了。元鸷是宗室疏属,一向不受宗室的重视,元氏诸王中没他的地位,他巴不得除掉这些人。太原王对他十分器重,太原王掌权对他只有好处。至于费穆,他跟洛阳朝廷也早就不是一条心。他心思跟咱们差不多。”

    众人都惊讶侯景的见地,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

    侯景道:“你们忘了?我就是朔州人。当年费穆镇守朔州,我亲眼见过他的,还听他跟太原王谈过话。当年因为朔州被围失守的事,他对朝廷的怨气很重,跟朝廷早就离心了。他一定站在我们这头。”

    高欢道:“那就听你的。”让人去请费穆元鸷。

    元鸷虽然外表忠厚老实,又不善言谈,然而实际上非常狡猾。只是他一贯明哲保身,平常不大爱开口,因此没人知道他的底细。此刻听到尔朱荣部下相请,元鸷心里就暗猜:“这些人找我做什么?”那高欢是个能生事的,现在元子攸刚继位,洛阳和代北,两方人正对峙,还没有商量出个所以然来。这时候高欢请他去,肯定没好事情,八成要他站队。

    元鸷心道:“我毕竟是宗室,跟尔朱荣结交还说得过去,跟高欢这等人搅和在一起算怎么回事。说出去恐怕不好听。”

    元鸷心里有所提防,决意不去,暗暗向费穆道:“高将军请咱们过去。我有点事,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费穆是个典型的武人,性格刚毅耿直,他倒没想那么多。他跟高欢侯景都是熟识的,于是便去了。走进帐中便见高欢、贺拔胜、贺拔岳、侯景、侯莫陈留、侯莫陈崇、独孤信、宇文泰等人整整齐齐凑了一帐。费穆惊愕,转而笑起来。

    “高将军、贺拔将军。”

    费穆此时来见尔朱荣,正是要给尔朱荣提议的。

    “太原王现在的处境很危险。”

    费穆坐下,高欢给他斟了酒,其余人在一旁劝酒。费穆见高欢等人殷切热情,便忍不住对他们说了实话:“你们几位都是太原王的亲信,我不妨告诉你们,现在洛阳的局势很复杂。高阳王元雍司空公元钦等,现在在暗中筹谋着造反,朝中不少人,上至诸王,下至禁军的人都支持他们。若不除掉他们,你们都得送命。你们这些北方来的人,朝廷根本就不信任,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将你们铲除。”

    高欢贺拔胜等人面面相觑,心凉了一片,暗道:幸好早做打算。高欢忙请教费穆:“这件事,不知道将军你有什么见教?我们现在一筹莫展,都不知去从。”

    费穆道:“太原王慷慨忠义,为国除奸,千里迢迢来洛阳,我怎能看他被奸人所害?”

    侯景道:“那我们怎么办?”

    费穆道:“以我之见,杀。把他们全部杀光,换一批朝廷官员。”

    高欢心中振奋,嘴上假装道:“这全杀了行吗?都杀光了,朝廷还怎么运转。”

    费穆笑道:“你操心这干什么?朝廷官员是杀不尽的,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想当官的人,杀了一批,剩下的还多的是。此举有利无弊,你们尽管放心去做。”

    费穆和高欢等人一拍即合。高欢欣喜道:“既如此,将军能否去向太原王提议。我们一起去,将军开口,我们其他人都跟随你。我们众人的前途性命就靠将军了。”

    费穆道:“诸位言重了,我们都是为了我大魏的安危兴亡,岂是为了个人小利。此举于我有何益?但太原王是天下的忠臣,你们都是国之良将,我怎能坐视你们遇害?国家有难,以后还要靠你们担当。”

    说的众人欢欣鼓舞,谦虚道:“哪里哪里,我们不算什么,将军你才是国家栋梁。”

    费穆道:“诸位就不必谦虚了。大家都是国之忠臣,以后齐心协力,为国家效力。”

    众人同去尔朱荣营中。

    尔朱荣刚送走了元鸷,和这位老朋友畅谈了许久,又和他的亲信慕容绍宗说话,谈及如何处置洛阳的事。慕容绍宗暗地劝他说:“洛中人士繁盛,又骄奢成俗,如果不加以铲除,恐怕难以驾驭。”

    尔朱荣思索着这事,忽听说费穆来了。不光费穆,后头还跟着高欢等一干下属。

    尔朱荣看着众人,心中还在思索慕容绍宗的话:“怎么你们都来了?”

    高欢看到慕容绍宗,估摸着尔朱荣也正在担忧此事,直言不讳道:“太原王,关于洛阳的事情,你听费穆将军一言。”

    这费穆也是个貌似忠勇,实则老奸巨猾、诡计多端的人物。尔朱荣发兵向洛,胡太后命他率军屯在小平,这费穆一见尔朱荣大军上来,就毫不犹豫的率军投降了,甚至还给尔朱荣出主意,教他怎么攻打河桥。尔朱荣倒是很喜欢这个人。

    尔朱荣猜到众人的来意,笑向费穆道:“怎么,我的老朋友,有话要跟我说?”

    费穆面色严肃道:“太原王,我确有一言。”

    尔朱荣笑笑:“你说。”

    费穆并不直言他的打算,只是先提问尔朱荣道:“我问太原王,太原王实话告诉我,太原王现在手下多少人?驻扎在城中的这些,加上现在还留在城外的。”

    尔朱荣笑了笑,没答,看了看对面的高欢等人。高欢在挤眼睛。尔朱荣又看费穆,半晌,笑:“费穆将军有备而来啊。不瞒你说,我城里城外加起来有五万人。”

    费穆笑起来,道:“太原王,你就别装了,你的虚实我早就知道了。你城里城外加起来不过一万人。现在进了城的有事七千,城外还留着三千。你就这么点兵。”

    尔朱荣知道费穆统领禁军,不大敢信任他,笑道:“我这只是前锋,后面还有大部队跟上。”

    费穆道:“太原王,你跟我何必说假话。据我所知,你所有兵马,就这么些,能来的都来了。你手下的大将一个不剩全都来了,哪有什么后备。你告诉我,你的后备是谁在领兵?”

    尔朱荣听到这话,原地踱步,又转了几圈,又转回头,看向费穆。忽然他脸色阴沉起来,大喝一声:“高欢!你们谁把我的军机泄露出去了!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打五十军棍!”

    高欢吓得忙喊冤:“不是我啊太原王!我没泄露军机!”

    尔朱荣怒道:“那费穆是怎么知道的?”

    高欢道:“我哪知道啊!我真是冤枉的。”

    费穆忙道:“太原王,此事跟高将军没关系。你属下的将领,个个都十分忠诚。我是自己探来的消息。”

    尔朱荣瞬间又笑,转眼之间脸色由勃然大怒转为了笑容可掬:“朗兴,你说这话,不单只是为了吓唬我吧?我尔朱荣可不是吓大的。我手下虽只有一万人,但我这些将士们,个个都能以一当百,而且极是忠心,绝不会背叛。可不像你们禁军,首鼠两端,临阵只知道溃逃。我进洛阳不费一兵一卒,你们禁军就好像绵羊一般,见到狮子老虎动也不动。”

    费穆道:“太原王,我知道你的将士们都是以一当百的勇士,但你这话太傲慢了。太原王有一万人,洛阳禁军十万,还有数千朝臣,他们还能从地方上调集兵马。太原王以万人之师,如今长驱直入洛阳,未受任何抵挡,皆因长乐王之故。禁军将士们是见到长乐王登基才迎降,他们降的是长乐王,并不是降的尔朱荣。你借长乐王之势入洛,既无战胜之威,群情又不驯服。而今京师凭着将士之众,百官之盛,听说你的兵力情况,必定会对你有所轻慢。太原王如不大行诛罚,建树亲党,等你回到北边的时候,恐怕越不过太行,内乱便会兴起。太原王若是想留在洛阳,则更加危险。”

    尔朱荣陷入沉思,半晌:“你的意思是,把他们都杀了?”

    费穆道:“不如此不足以立威。太原王若想留在洛阳,或是想回北边,保证洛阳不生内乱,非得如此不可。否则洛阳这地盘,太原王镇不住的。”

    尔朱荣思索许久,道:“其实你说的也正是我一直在想的。这些朝臣和诸王,野心太大,实力又太强,我不好掌控。只是我担心皇上那里……他怕是不同意。”

    费穆道:“太原王多虑。你这么做正是为了皇上。陛下年轻继位,论出身朝中还有广平王汝南王,他上头还有彭城王。诸王多有不服气的。太原王若是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回并州,无疑是将陛下置于险境,等于是将一只羊放进老虎窝里。”

    高欢侯景等人纷纷加入劝说:“太原王,费穆将军说的对,咱们都是为了皇上考虑。要稳固陛下的皇位,必须铲除诸王和朝臣。”

    尔朱荣其实正在担心此事。他对元子攸的安排并不满意,心中想着慕容道宗的话,然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做,直到费穆提醒了他。

    现在这种时刻,他不能被元子攸左右,影响了自己的思考。元子攸是站在洛阳朝廷那边的,而他需要为自己,为自己手下这些南来的将士考虑。元子攸站在洛阳的立场,很有可能对他兔死狗烹。洛阳朝廷这帮人,他必须杀,否则他无法控制洛阳,无法全身而退。

    费穆说的对,杀人立威,一举掌控洛阳,顺带稳定代北将士们的军心,这是他眼下的当务之急。

    尔朱荣心中一直悬而未决的事,因为费穆的提议,加上众将的支持,终于落了地。他热情洋溢地留费穆饮酒,费穆怕在这里呆太久,引人猜疑,便笑着婉拒了:“我只是来给太原王提议,说完话就回去。喝酒的事算了,等过几日朝廷的局势稳固了,我再来跟太原王一聚,到时候我们一醉方休又何妨。”

    尔朱荣笑,亲切地挽着费穆手臂送他出帐:“那好,等过几日我请你,咱们不醉不休。”

    送走费穆之后,尔朱荣召集高欢侯景贺拔胜等人,开始商议此事。尔朱荣打算利用明日祭天的机会,将朝臣引到河阴,然后杀之。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谁也想不到尔朱荣会利用祭天杀人,所以他们不会防备。届时可以将他们一网打尽。

    众将领都支持这个策略。

    议定之后,贺拔胜问了句:“这事要不要告诉皇上?”

    众人一时无声,都看向他,目光诡异。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贺拔胜吓得一激灵,生怕大家以为他要去向元子攸告密,赶紧圆过去道:“算了,此事还是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尔朱荣皱着眉,道:“还是不要告诉皇上了。皇上心慈手软,恐怕耽误咱们大计,等事成以后再告诉他。”

    众将纷纷点头,各自分头去准备去了。

    费穆的投诚,让尔朱荣更加充满自信。作为武卫将军,费穆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代表了部分禁军的态度。洛阳这帮人自相残杀,正好给了他螳螂捕蝉的机会。

    尔朱荣是常年带兵征战的人,杀个几千人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可以说小菜一碟。他拿起之前和元子攸拟定的名单,微微一哂,放在火上烧掉。

    次日是四月十一。按照预先设定的计划,元子攸这一日,要带文武百官出城祭天。元子攸事先已经通知,祭天是大事,所有人必须参加,不得请假。尔朱荣还让人放出谣言,称要借祭天之机清除异己,所有不到场的人,都视为有异心,要将他们全部抓起来下狱。百官听到这个消息,都非常害怕,因此没人敢缺席。当天人到的非常齐,除了东阿公元顺等少数人未到,大部分朝臣都到了。

    山伟、辛纂、綦俊,这几个人平常和元子攸交好,也被尔朱荣列入了待杀的人名单中。元子攸心里,多少有些不忍,暗暗派人去三人家中通知,让他们请假,今日不要去参与祭天。山伟、辛纂、綦俊也很机灵,三人素来交好,听元子攸送信,便凑到一块商议:“这太原王发话,今天祭天,谁不去他就要杀谁。陛下却又特意给我们送信,让我们不要去,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到底去不去?他们一个说一种话,咱们听谁的是?”

    綦俊道:“咱们跟尔朱荣不熟,但跟陛下一向关系不错。陛下总不至于害我们,要不我们还是听陛下的吧?”

    三人一合计,果然便装病在家,不去了。

    元子攸见三人果然没来,也不知道这样做有没有用。尔朱荣态度强硬,他无法拂逆,只能尽可能挽救。

    元子攸穿着新制的龙袍,冠冕出现在百官面前。按照礼部的流程,众臣参拜后,由元子攸带领百官出城,沿着河西前往河阴祭天之处。这个地方名叫陶渚,紧挨着黄河,岸边都能听到黄河水汹涌澎湃之声。地点是尔朱荣定的,刘灵助会观风水,称此地有王气,适宜祭天。

    尔朱荣不懂什么王气,他是个只会行军打仗的粗人,他只觉得这地方平坦开阔,适合杀人。

    因为出城行了一路,元子攸衣服沾了尘,所以到达河阴后,元子攸便在亲近宦官的拥从下,暂时到行宫中休息更衣。

    元子攸心念着事情。

    他今天出城不止是为祭天,尔朱荣说过了,今天要借祭天之机清除朝廷当中的异己。元子攸想到这事,心里有些不安。他想起子讷和子正今天也出城来了。元子攸怕到时候行动起来,情况有危险,会误伤子讷和子正,便派了宦官去,找个理由,把他二人叫进行宫。

    不一会儿,子讷和子正都来了,躬身入帐。

    今日大典,子讷子正今天也穿戴的十分周正,鲜红的朝服,玉冠束发,元子讷身材修长,温文儒雅。元子正则唇红齿白,漂亮秀美。兄弟二人皆清新雅致。

    子讷子正向他问安:“陛下找我们做什么?”

    元子攸笑笑,道:“祭天正式开始还要一会,河边风大,我怕你们在外头等着难受,所以叫你们过来,陪我说说话。”

    元子讷道:“陛下今天看起来有点奇怪。”

    元子攸笑道:“我怎么了?”

    元子讷道:“陛下脸色发白,是不是生病了?”

    元子攸笑:“这几日,是受了一点风寒。”

    子讷走过来,握着他的手,同他往帘后去:“陛下当心身体,不可太过操劳了。我看陛下还没更衣,我来服侍陛下更衣吧。”

    元子攸道:“又不是没人服侍,我怎么能让阿兄替我更衣。”

    元子讷道:“咱们是亲兄弟,有何不可?以后你是陛下,咱们兄弟再想亲近就没机会了,今天就让我来服侍陛下吧。”

    元子攸笑笑,没拒绝,元子讷接过宦官递来的服饰,一件件给他换上,束上带。子正则主动过来,要替他梳头戴冠,兄弟三人一边穿戴一边说话。

    行宫外。

    尔朱荣先是下令,跟随元子攸出城的禁军先行回营。郑先护和郑季明不愿走,称没有皇上的命令,不能离开。费穆劝说道:“太原王的命令便是皇上的命令。这边有太原王的人马照应,不会有事的。咱们回洛阳去,防止有人趁着陛下不在京中,兴风作浪。”

    费穆这话说的有理,郑先护见元子攸跟尔朱荣都来了河阴,也害怕洛阳会出事,于是答应了,和费穆一起撤回洛阳。

    尔朱荣暗中调离兵马,将陶渚围了起来。

    此时众臣已经集齐了,元子攸还在行宫更衣,尔朱荣也没有等他,先行带着尔朱世隆、尔朱兆、高欢等人来到祭天之所。此地已经垒起高台,设好了祭坛,尔朱荣不等元子攸,自个登上了祭坛。

    他自上而下眺望,只见文武百官穿着朝服,整整齐齐排列着。这些人,都是北魏洛阳最显贵的公卿王侯。站在前方的,高阳王元雍,司空公元钦,东平王元略,光元氏宗族的人就占据了朝廷的半壁江山,此外还有其他洛阳的豪门贵姓。

    尔朱荣本就极不爽洛阳这些人。他出身并州,家世为秀容酋长,在秀容当地算是豪族,但是在这些出身显贵的洛阳人眼里,他只是个“马邑小胡,边鄙之人。”可以利用,但不能信任。这些洛阳名门贵族,几乎没人看得起他,只有元鸷、元天穆这样的元氏宗室的疏枝旁亲看得起他,愿意跟他结交。

    可是这些洛阳人,他们又有什么能耐呢?

    只不过是仗着祖辈的出身,就在朝廷占据高位,享尽福禄,除了贪污受贿就是中饱私囊,精力都花在争权夺利奢侈享乐上,于国没有一丝功劳。如他尔朱荣这等,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却不及他们一半显贵。尔朱荣看他们,像看一群猪羊,既不屑又厌恶。

    尔朱荣先让人把胡太后、废帝元钊带来。

    胡太后被几个士兵押着。她身着尼姑衣,神色惊惶。三岁的元钊则被士兵抱在怀里。众臣见了皇帝和太后,都惊惧,不敢抬头,全都把脑袋低垂着。胡太后见朝臣都归降了尔朱荣,先是痛声大骂:“你们这群叛徒。”及至来到尔朱荣面前,见到尔朱荣身边这些凶神恶煞的羯人勇士,太后瞬间又失了言,脸色惨白。

    那三岁的元钊,一脸懵懂,然而见到陌生人也害怕,吓得动也不动,很快尿了裤子。尔朱荣见这孩子两眼直愣愣盯着自己,袍子底下唰唰淌水,直是好笑。

    尔朱荣走上去,拉着元钊手,表情颇为惋惜道:“幼子何辜。三岁小儿能懂什么,只不过是他人的玩偶。”

    他冷眼看向胡太后:“胡氏,你知罪吗?”

    尔朱荣曾是太后的信臣,回回进京都要在太后面前献殷勤。胡太后见惯了他溜须拍马,笑容可掬的谄媚样子,再见他这般冷漠严肃,耀武扬威,直觉得恐怖。

    太后神色憔悴,哀声恳求道:“我只是一介女流,不谙政事。朝廷现在的局面,是我的过错。看在我曾提拔过你的份上,还请你网开一面。”

    太后不敢为自己辩解,只假意为元钊求情:“元钊年纪还小,还请你放过他,从今往后我出家为尼,再不干涉政事。”

    尔朱荣道:“元钊要死,都是因你之故。若不是你蛇蝎心肠,毒死了自己的儿子,立元钊为帝,他现在也不用陪你一同送死。你自称一介女流,不谙政事,然而这些年朝廷上下大小事,皆由你主张。你身为太后,没有为朝廷为国家做任何贡献,反倒贪图享乐,贪婪纵欲,培植亲信,任用小人,把朝廷弄的乌烟瘴气。天下扰乱,你罪当其首。”

    太后恳求道:“我自知有罪,看在先帝的份上,还请你饶恕我,让我去先帝灵前看守坟墓。我发誓此生不再踏入洛阳一步。”

    尔朱荣刚才还怜悯,闻言瞬间转了脸色,道:“我能饶你,天下人不能饶了你。你既然知罪,就要赎还,不要在狡辩了。”

    尔朱荣即刻下令,将胡太后和元钊抛入黄河溺死。胡太后闻令,惊恐大叫起来,大声求饶,又扯了嗓子高呼朝臣的名字,让朝臣救驾。朝臣们全都低垂头颅,屏息凝神,无一人敢作声。元钊见太后大叫,吓的也哇哇哭起来。二人很快被沉入黄河,淹没进了滚滚洪流之中。

    尔朱荣命人在河边守着,准备打捞太后和元钊的尸首,免得被水冲走。

    朝野万马齐喑。

    高阳王元雍,司空元钦等,心中不屑,嘴上也不说话,只看尔朱荣搞什么名堂。

    接下来,尔朱荣又开始处置太后的亲信,郑俨徐纥等人,将他们也全部杀死。

    至此,满朝文武,也还是没一个人说话。

    尔朱荣杀死太后和元钊,重新回到高台上,问文武百官道:“胡太后祸国殃民,已经被我杀了,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众臣听他语气不善,纷纷吓得直打哆嗦,拱了手,口中齐唱道:“太原王英明!”

    尔朱荣道:“这么说,你们都没意见了?你们要是有意见,可以当面向我提出来,我保证不治他的罪。”

    朝臣没一个站出来,都说:“太原王英明,我等没有意见。”

    尔朱荣突然语气一变,有些惋惜地说:“太后虽罪不可赦,但她素来待你们可不薄啊,给你们高官厚禄,让你们享受荣华富贵,你们都应该感激她。元钊好歹也是幼君,一个三岁小儿,就这么被淹死,你们居然没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你们这些人,还配称得上是为人臣子吗?”

    那朝廷官员,听了这话,无人不震悚。这尔朱荣自己杀了太后,吓得大家不敢说话,完了又来指责大家不替太后求情,这叫什么事。众人一时战战兢兢失了语。

    尔朱荣一身戎装,站在高台,蔑视着群臣说道:“我本来打算,你们当中如果有谁站出来替太后求情,我今天便饶过他。好歹也算得上忠义之士。结果你们一个个,全都贪生怕死。而今天下丧乱,非独太后之罪,你们这些懦弱无能尸位素餐的人,全都是罪魁祸首。今天来这里的人,你们个个都该杀。”

    那众臣听了这话,一窝蜂似的全吓炸了,纷纷磕头乞命,大声求饶。却哪里还来得及?只见尔朱荣脸色顿变,忽然一声令下,两支羯人骑兵,突然从左右包抄过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这些朝臣,都是跟随元子攸来祭天的,都穿着宽袍大袖,又手无寸铁,哪里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全都毫无准备。眨眼之间,尔朱荣的羯人骑兵已经冲进人群,一刀下去,率先砍死了司空元钦。然后其他羯人也加入进来,开始不分姓名,照着场中的官员一个一个砍杀。

    高阳王元雍,东平王元略、广陵王元悌等率先遇难。所有人都是猝不及防的,还没来得及呼喊就身首异处。

    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求情,但是没人理会,有人逃跑,只跑了数步,便被场外的士兵砍杀。有人原地不动被乱刀砍死。鲜血溅起,尸体倒地,很快又被马蹄踏碎。

    这是一场屠杀。

    被杀的人,无力反抗,尔朱荣占据了全部优势。他的士兵们在场中纵马驰骋,像在训练场上砍木桩一样,将这些文武百官全部屠尽。很快,尸体就铺了一地,马蹄踏碎的尸首,连四肢面目也分不清,血如长河。污黑的血流到黄河中,将大片河水都染成了鲜红。那抚军将军元鸷,和尔朱荣费穆相熟,早就事先知道了计划,一直躲在一边,直到此时才出来,奔向尔朱荣。

    尔朱荣笑呵呵的,拉着元鸷的手登上高台,邀他一同观赏杀人的盛景:“你看这些人,是不是都该杀?国家衰败都是被他们所害。”

    元鸷此人身为元魏宗室,见自己骨肉同胞,在朝同僚全部被杀死,非但不愤怒,反而极高兴,笑容满面道:“大厦将倾,朽木难支。只有将这些朽木都砍断,充以栋梁之才,朝廷才能发奋振作。太原王此举甚是英明。”

    尔朱荣哈哈大笑:“这栋梁之才就要靠抚军你了。”

    元鸷谦虚道:“哪里哪里,太原王才是真正的国家栋梁。”

    高欢、贺拔胜、侯景等人,也在外围,见此情景,都兴奋不已。高欢这些人全,都是些常年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亡命之徒,杀人对他们而言,就像打猎一样,丝毫不当回事。高欢命人把守祭坛场地外围,免得任何人逃脱,同时让所有将士举旗大喊“元氏既灭,尔朱氏兴”的口号。

    元子攸在行宫中,并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直听到外面喧嚷,派了好几拨宦官出去看,都是有去无回。元子讷感觉奇怪:“陛下,外面好像出事了。”

    元子攸也感觉古怪,但是想不到能出什么事。他心道,难道是尔朱荣?不对,尔朱荣怎会在这个时候动手,不是商量好了,等祭天之后。但他确切地听到有人在大喊:“杀人了!杀人了!尔朱荣杀人了!”听那动静,还不是一两个人,好像有成千上万人在喊,声音杂七杂八的,惨叫声、呼喝声,还有兵器声、马蹄声。这哪里是杀人,分明是在打仗。

    这会打什么仗,难道是有人造反了吗?

    元子讷元子正脸色都不好了,看元子攸。元子攸也摸不着头脑,道:“咱们出去看看。”带着子讷和子正一道走出行宫。

    一出来,才听到外面杀声震天,惨叫声不绝。元子正还有些懵懂,元子讷瞬间脸色煞白:“陛下,出事情了。”

    元子攸十分困惑,没来的及想那杀戮声从何而来,就惊恐地发现自己行宫外的禁军士兵,不知何时被人调走,全部换成了尔朱荣的人马在守卫。元子脸脸色大变,正要叫人来询问,左右突然冒出十多个人,将他们兄弟三人团团围住。

    元子攸一看,原来是尔朱荣的羯人兵,为首的那两个形貌怪异,身材高大的壮汉,宛如夜叉鬼一般,分别是并州人郭罗刹和高车人叱列杀。这二人武艺高强,是尔朱荣派来保护元子攸的。

    元子攸听到情形不对,问道:“你们在做什么?尔朱荣呢?”

    这些人仿佛听不懂他说话似的,没人回答,只是高呼:“护驾!大家保护陛下!”

    两个夜叉鬼走上来。郭罗刹身高九尺,不由分说,将元子攸抱起,夹在腋下。其余羯人则抽出刀来,对着手无寸铁、一脸懵懂的元子讷和元子正一通乱砍。

    变故几乎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元子攸脑子还停留在刚才帐中,子讷和子正为他梳头穿衣的画面,然后一瞬间二人就倒在血泊中,连一句求救的话都没能喊出。元子攸只看到鲜血从他们的嘴里溢出来,子正白净秀美的脸,一下子被血给污透了,衣服也被血浸透。子讷反应快,且会武艺,看到元子攸被带走立刻就想夺刀自卫,然而到底动作慢了一步,被叱列杀一刀毙命。他临死前转向元子攸所在的方向,呼唤了一声:“陛下!”

    他满眼的不敢置信,浑身是血地望着元子攸,直挺挺倒了下去。

    子正匍匐在血中,跟子讷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的遭遇。他身中数刀,犹不放弃求生,冲着元子攸的方向爬动,伸出带血的手掌,哑着嗓子说了一句:“三哥救我……”

    元子攸被罗刹抱着。他脑子里嗡嗡的,看着子讷和子正倒在血泊中。他像是走了神似的,喃喃道:“阿兄……弟弟……”

    子讷,子正。

    他们死了……死了……

    元子攸积攒起无限力气,挣脱了罗刹,直往兄弟奔去。他浑身颤栗,惊叫道:“阿兄……弟弟……子正……”元子讷被割断颈部,只能像旱地的鱼一样挣扎,血溅进了气管,他嘴里已经说不出话。元子攸痛哭失声,又看子正。他一把抱起血泊中的子正,子正还有一口气在,紧紧握着他的手:“三哥,这是怎么了……”

    元子攸惶然道:“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不是这么计划的,尔朱荣骗了我……”

    子正隐约听到远处的杀戮声,哑声道:“陛下,那边好热闹啊。你听他们在喊什么。”

    元子正凝神细听,那杀戮声中夹杂着将士们的高呼:“元氏既灭,尔朱氏兴。”元子正心中悲凉,握着元子攸手道:“三哥,我们跟父亲一样,不得善终了。你以后的路,恐怕要难了。你好自为之吧。”

    元氏既灭,尔朱氏兴……元子攸回味这这句话,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握着元子正胳膊的手攥出青筋来,指甲几乎嵌进掌中。元子正见他抖得厉害,两个眼睛憋的通红,伸手轻轻按着他的手说:“你别冲动。活着要紧,别枉送了性命。”

    元子攸埋住头,拿手擦了一把眼泪水。眼泪和鼻涕抹了一脸,他强忍着不哭出声来:“我要疯了……”元子正艰难抬起手,用带血的手掌抚摸他脸:“你别自责。不是你的错,我们都都看走眼了。”

    元子正望着湛蓝的天空,感觉视线一点一点发黑:“我和子讷原本想,你当了皇帝。我们兄弟,可以沾一沾你的荣光。都是些痴心妄想。三哥,我们完了。你将我和二哥葬在一起吧,我们好一道上路。”

    元子攸五内摧剥,他怒发冲冠,去抢羯人士兵的腰刀,想要杀人,为子讷子正报仇。郭罗刹一把夺过刀扔了,直接一弯腰,将他扛在肩上。元子攸破口大骂道:“放朕下来!放朕下来!尔朱荣呢,让他来见我!这个疯子,朕要亲手杀了他!朕要亲手剥了他的人皮!”

    东阿公元顺本来也要参加祭天。尔朱荣因他曾面折灵太后,欣赏他的刚正不阿,因此祭天当日特意派了仆人去元顺府上通知,让他不必去。元顺并不知其中缘由,只是心中惶恐不安。

    元顺心道,长乐王即皇帝位,而今长乐王果然即位,难道这梦真的应验了吗?梦里我未能和诸臣一道去朝拜,而今满朝文武出城祭天,尔朱荣却独独不让我去,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元顺想起刘灵助给他解的梦,心里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元顺让人打听,得知元子攸带着朝臣全去了河阴。

    尔朱荣的大批军队,此时正驻扎在河阴。

    元顺心中暗思索道,尔朱荣自北方来,莫不是正应着他梦中的黑云。刘灵助曾告诉他,这黑云将要残害帝后和百僚,难道刘灵助说的话竟成了真?

    元顺一咯噔,道:“不好,恐怕要出事情。”

    他不敢迟疑,即刻命令家人收拾马车和行李,要马上离京。

    家人都不解:“老爷,咱们好端端为何要离京?”元顺严肃道:“再不逃命性命不保。”命家人立刻收拾行李。家人不敢违抗,只得照办,然而推三阻四拖拖延延。元顺急得直上火,在门口徘徊,走来走去。日中时分,突然有人惊慌失措冲进洛阳城,沿街大喊道:“尔朱荣杀人了!长乐王造反了!”

    这一声叫喊,仿佛是水滴进了热油锅中,沿街的百姓都震住了,纷纷走到门外来打听。大家都不太敢相信这种事情,然而没过半柱香,就又有人冲到街上来,也是从城外回来的,大喊:“尔朱荣杀人了,长乐王造反了!尔朱荣要带兵屠城,大家赶快逃命啊!”

    这些人传递消息的人,不是普通百姓,而是禁卫军的士兵。一人喊,人人都开始喊,说长乐王造反,尔朱荣要屠城。百姓们一开始不相信,及至听到尔朱荣在河阴屠杀了全部朝臣,那些得知家里有人去了河阴,急忙去寻找的仆人丫鬟,一个个都哭着回来。接着,不少王公大臣的宅邸中,都响起了悲痛的哭声,门前也开始挂上白孝。百姓们顿时全都吓疯了。半天不到,尔朱荣屠城的消息就迅速传遍了洛阳。上至官僚,中至小吏,下至普通百姓贩夫走卒,全都开始惊慌失措,闭门收拾行李,赶紧准备逃命。满街的人都在发了疯喊:“快跑!尔朱荣杀人了!长乐王造反了!尔朱荣要屠城!”

    元顺吓得肝胆俱碎,带着家人和行李赶紧出城逃命。他路遇封隆之,只见这年轻人也在人群中奔走。元顺跟他父亲封回相熟,劝他道:“你赶紧带着家人出城吧,洛阳真要出事了。此地不宜久留。”

    封隆之带着剑,一身白衣被穿的灰扑扑的,眉头紧锁。他见元顺坐在马车上,车后载着满满的行李,还有妻子儿女,看样子是真要走了。元顺的女儿跟他相熟,那小姑娘躲在马车里,目光略带不舍地看着他。

    封隆之摇摇头,道:“伯父你们先去吧,我要去找我父亲。”

    元顺道:“你父亲去了河阴,这会恐怕性命不保,你还是赶紧带着家人逃吧。你这会过去,恐怕尔朱荣将你一块杀了。”

    封隆之愁眉苦脸拒绝:“不行,我得去找着我父亲。”

    元顺看着这固执的年轻人,无奈摇头。

    禁军也乱成了一锅粥,都知道河阴出事了,但是没有朝廷的命令,谁也不敢动。郑先护是元子攸的人,急忙要率兵去救护陛下,费穆阻拦他:“咱们不能去!没有朝廷和陛下的命令,咱们随意调兵是忤旨!依我之见咱们还是原地待命。”

    郑先护急怒道:“朝廷已经被尔朱荣杀光了,哪还有什么朝命!我哪里去找圣旨!天子现在有危险,我们必须要去营救!”

    费穆坚决道:“天子是尔朱荣亲手立的,他们是自己人,轮不到你我去搭救。再说了,这事说不定是陛下和太原王的早就商量好的。这么大的事,陛下怎么可能不知情。尔朱荣也没那么大胆子。你现在去了不是触霉头么。”

    郑先护怒道:“陛下怎么可能答应尔朱荣这种事。他一定是被尔朱荣所胁迫。”

    费穆道:“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怎么这么糊涂!朝廷已经没了,现在洛阳群龙无首,只能听尔朱荣号令。你现在去杀了他也没用,杀了他反而要出大乱子。再说,以禁军的战斗力,怎能打得过尔朱荣。到时候杀的两败俱伤,洛阳就真的完了。为今之计,禁军只能留在城中,向尔朱荣投诚,尽量保护好洛阳和城中百姓,万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会酿成浩劫。”

    郑先护无计可施,只能听从费穆的意见。

    禁军将士,虽然一向和朝廷的人不合,但毕竟同是洛阳人,同在朝廷,侍奉的同一个天子,而今听闻朝廷被尔朱荣这个外人杀戮,一个个兔死狐悲,都害怕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大声咒骂尔朱荣。

    河阴之地,此刻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衣冠涂地,尔朱荣的骑兵铁蹄将整个洛阳朝廷践踏成了肉泥。尔朱荣望见此景,突然野心大涨,一股帝王的豪迈之气从胸中升起。

    而今皇太后和元钊已死,洛阳朝廷已经全部覆没。

    元子攸刚刚登基,尚未得到天下认可,根基未稳,随时可以废掉。失去了朝廷的应援,元子攸现在也只在他掌控之中。禁军十万人,可惜朝廷已亡,禁军群龙无首,无人能发号施令,和十万只羊没有什么区别。现在整个中原已经无人能跟他抗衡,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尔朱荣的名字将会传遍天下,并且彪炳史策。

    人活一世只图名,这是何等的荣耀光辉。

    他在一片“尔朱氏兴”的口号中,有点飘飘然起来,好像自己已经得到了天下拥戴,可以登基了。他得知郭罗刹捉到了元子攸。元子攸这会应该是勃然大怒了,尔朱荣不肯去见他,或者说,有点心虚不敢。加上他心里另有打算,尔朱荣于是让人把元子攸带去河桥,先关到军营里,免得他跟外界联系。

    尔朱荣心有异志,一面打扫河阴战场,一面让他的心腹赵元则制作禅位的诏书。

    元子攸被软禁在河桥。这是尔朱荣军队临时扎起的营帐,四周都是尔朱荣的士兵把守。这些人都是并州来的,讲着他听不懂的羯人话或鲜卑话,粗鲁像野人。元子攸只身一人,坐在帐中,胸中如焚,心像是被放在滚热的油锅中煎熬。

    他再三提出要见尔朱荣,用皇帝的身份施压。尔朱荣的将士,都是之前推奉过他的,到底有些敬畏,声称要回禀报太原王。然而一整日,尔朱荣始终没来。

    元子攸一开始是愤怒,发誓见了尔朱荣,要质问他,将他碎尸万段,要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他冲尔朱荣的将士大发雷霆,要跟尔朱荣对质。及至天黑尔朱荣还没有出现,他的心情就由愤怒渐渐转为恐惧。尔朱荣做了这种可怕的事,却丝毫不记起来向他请罪。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猜到,尔朱荣可能对他动了杀机。

    尔朱荣已经屠杀了朝臣,不需要再借助任何人掌控洛阳,再留着他这个皇帝,也没必要了。他连元子讷元子正都敢杀死,也根本不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元子攸想到这里,一股凉意从脚底心升出来,迅速蔓延到全身。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尔朱荣啊尔朱荣,想不到你是这样的英雄豪杰。你做这种事,不怕遗臭万年吗?

    元子攸浑身凉嗖嗖,此时此刻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他一失足,觊觎上了皇位,信任了尔朱荣,造成现在这个局面。现在一切都已经不可收拾,不管今日是死是活,他都是拓拔氏的罪人。他费尽心机,死了这么多的人,给尔朱荣做了嫁衣裳。外人会怎么议论他,史书又会怎么书写他。如果他现在死了,外人必定会说,长乐王元子攸,和逆臣尔朱荣联手,图谋篡位,被尔朱荣利用杀死,在位三天。

    这也太好笑了,这样的人生,简直是个笑话。

    他的姿容体面,他的身份地位,他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美好名声,而今就要毁于一旦,毁在尔朱荣这个疯子手上。以后他不再是受人尊重,被人称羡的长乐王,而是千夫所指的逆君。

    尔朱荣啊尔朱荣。

    元子攸是在意名声的人。他可以活也可以死,他可以进也可以退,但他必须得有姿态。姿态是他活下去的利器和法宝。他要好看。他不能狼狈也不能丑陋,更不能像现在这样滑稽难堪。

    不,他不能死,他现在死了,只是丢人现眼,只会成为天下的笑柄。他必须的见到尔朱荣,只有见到尔朱荣他才能想办法活下来。不管求情也好,劝说也好,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保命。

    想到子讷和子正的死,他心中愤怒难安。他告诫自己,不能冲动,不能意气用事。

    元子攸在帐中,一直待到深夜。这期间他没有喝水,连如厕洗手也被人监视。他几次提出要离开,尔朱荣的士兵都不允。元子攸知道被软禁了,只能焦虑地在帐中等待。他身边一个亲信都没有,根本想不到任何办法。眼看着天渐渐黑了,帐外点起了密集的火把,元子攸还是一筹莫展。尔朱荣的士兵给他送来晚饭,他一口也吃不下。

    他饥肠辘辘,却没任何胃口。从下午等到天黑,又从天黑等到深夜,尔朱荣始终没有过来。那帐中有张简陋的床铺,元子攸坐在床上,双手蒙着脸,胸中翻江倒海。他不敢睡觉,思绪狂乱如麻。

    他的精神从未如此痛苦过。

    大概夜里三更,突然帐外又有了动静,郭罗刹和叱列杀又带兵进来,二话不说,将元子攸抱起。元子攸也不敢反抗。郭罗刹抱着他又回了河阴,将他安置在一处便幕中,派人看管把守后离开了。

    元子攸再也受不了这种折磨。帐中有纸笔,他立刻执笔,给尔朱荣写了封信。

    他忧愤无计,草草书道:“帝王迭袭,盛衰无常,既属屯运,四方瓦解。将军仗义而起,前无横陈,此乃天意,非人力也。我本相投,规存性命,帝王重位,岂敢妄希?直是将军见逼,权顺所请耳。今玺运已移,天命有在,宜时即尊号。将军必若推而不居,存魏社稷,亦任更择亲贤,共相辅戴。”

    他一口气写完信,丢了笔,叫来士兵,要求把此信送给尔朱荣。

    尔朱荣正在帐中,和众将领商议禅位诏书的事,下属送来元子攸的信。尔朱荣阅毕,一挑眉,没当回事。

    高欢凑近了想看:“太原王,他什么意思?”

    尔朱荣不屑的一哂,道:“陛下生气了,在威胁我呢,说这个皇帝他不当了,要么我当,要么让我去找别的人来当。我正有此意,多谢他费心。”

    高欢道:“陛下来信了,这会八成龙颜大怒,太原王要去看看他吗?”

    尔朱荣道:“他龙颜大怒?我还虎威大发呢。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敢跟我叫板。现在没空,不理他。回头再说。”

    尔朱荣嘴上倔,实际上心里还是有点虚的。他琢磨着元子攸的话,心道这小子一副豁出去的口气,用这种话吓唬我,他该不会想不开自杀吧?我杀了他的亲兄弟,万一他气着,给我咬舌自尽了。尔朱荣又有点不放心,他撇下众人出帐,叫来郭罗刹吩咐道:“你把陛下带到我寝帐中去,好好看着,我一会过来。”

    元子攸写完那封信,惊魂未定,郭罗刹又过来,将他带到尔朱荣休息的便幕。

    这会已经四更,尔朱荣安排了元子攸,又回帐中议了半个时辰事情。尔朱荣看众人都眼圈发青,道:“今日暂且这样吧,大家各自回帐中休息,咱们明日再议。”

    大家都是好几天没睡了。

    尔朱荣也三天没睡。前夜筹备入洛的事情,昨夜跟尔朱世隆商议名单,今夜再不睡觉,怕是撑不住。于是众人各自散了。

    尔朱荣起身回寝帐。

    尔朱荣的寝帐,在他议事的军帐后面。他沉着脸,在侍卫跟从下,往寝帐走去。

    士兵立的跟铁杵一般。尔朱荣走到帐外,正要掀帘子进去,望见郭罗刹在门口守着。尔朱荣眼一抬:“陛下在里面?”

    郭罗刹道:“在里头。”

    尔朱荣虎着脸,问道:“他神色怎么样?”

    郭罗刹道:“从早上到现在,一口米都没吃呢。脾气可大,脸黑的跟锅底似的。”

    尔朱荣哦了一声。

    尔朱荣迟疑了一下,心想早晚要面对,还是进去了。进去先看到元子攸的背影。元子攸立在帐中,身上还穿着白日祭天的礼服,只是没有戴冠。他华丽的袍子上沾了泥土和血污,看着灰扑扑的,不过人还是白皙光鲜靓丽。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漆黑的眼睛望着尔朱荣,半晌没说话。

    尔朱荣见榻前设着食案,案前摆着食物,羹和烤牛羊肉。尔朱荣决定把话题转到食物上,便严肃了脸:“陛下怎么不吃东西?一日不吃,这身体如何受得了?”

    元子攸脸色雪白,估计是饿的,看起来有些憔悴:“我怎么敢吃。万一太原王在饭菜里下了毒,我一吃不就没了命。”

    尔朱荣听他语带讥讽,心想:小孩子。我要是你,还敢出言不逊?磕头求饶都来不及。尔朱荣不跟他计较,走到食案前,拿起一只烤羊腿,放在嘴上嚼吃。折腾了这半夜,他确实饿了。

    尔朱荣见元子攸言辞刻薄,也不理他,自顾自吃羊腿,喝肉羹,旁若地无人大嚼。

    元子攸走到他面前,冷嘲道:“太原王当真好胃口。我可是一点都吃不下去。”

    尔朱荣抓着个羊腿,看他道:“陛下年轻,没经过事。若是这点小事都吃不下饭,我尔朱荣没被人杀死,早饿死一百回了。”

    元子攸长叹一口气,伸手解了绶带丢在地上,将身上的冕服也脱了,连大带蔽膝一起掷在脚下,只留了一件素纱中单:“太原王,我能力有限,这个皇帝我不做了。你要杀要剐,或是另觅贤能,你请自便吧。我没资格。”

    尔朱荣皱眉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我尔朱荣讲情分,我一直很欣赏你。”

    元子攸道:“那么,我能否问问太原王,打算接下来怎么处置我呢?我现在是你砧板上的鱼肉,任你宰割。看在咱们旧日情分上,能否恳请博陵给我个痛快,我好去地下追随我两位兄弟,跟他们一同上路,免得孤单寂寞。”

    尔朱荣道:“你在为你两个兄弟的事恨我?彭城、始平二王,都是你竞争皇位的对手。我杀了他们是为你好。”

    元子攸冷冷道:“是吗?那为何不能事先问过我呢?尔朱荣,你明知道我不会同意。是我带你进的洛阳,你却杀了我的兄弟,你让我以后拿什么脸面对天下人,你让我拿什么去给父母宗室交代。”

    尔朱荣一向是独断专行,属下哪个敢反对他?不以为然道:“你娘老子都死了,宗室也没了,现在你是皇帝,谁敢来找你要交代?你只管听我的,我自然照顾你。”

    元子攸久久看着他:“尔朱荣,你就不怕遭天谴吗?你太残暴了。你今日杀了这么多的人,天下人是不会放过你的。你会人人得而诛之,落得董卓一样下场。”

    尔朱荣挑眉一笑,道:“我的想法和陛下不一样。我不但不会人人得而诛之,反而会得到万民的拥戴。至少整个代北、六镇,都会拥戴我。陛下在洛阳不知道,代北之人,深恨朝廷,一个个巴不得将你们洛阳人全杀光。我今天这么做,天下都会高兴的,到时他们会效忠我。”

    元子攸嘲道:“尔朱荣,你屠杀朝廷,如此残暴,丧尽天良。朝中虽然有些人如你所说尸位素餐,但他们中间也有耿直忠义之士。你不分青红皂白将他们全部杀死,你太狠毒了。你可以得到代北人的支持,但你永远得不到中原贵族的支持。你准备好了放弃中原,回到你的代北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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