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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尔朱荣沉了脸不悦,元子攸冷言讥讽道:“我原本以为你大抱负,没想到你目光如此短浅,眼睛只看得见区区代北。我看你这辈子就是个边陲小邑当马夫的料。”

    尔朱荣怒及,反而笑盈盈起来,执着元子攸的手:“彦达,你吓我?你还年轻,经见的事不如我多。你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从小锦衣玉食没见过世面。我十几岁就开始带兵打仗杀人,天下的形势,我比你了解。”

    元子攸冷笑道:“是吗?你今天杀的这些人,他们没有儿子,没有兄弟和亲族吗?这些人都是中原士族豪强,势力根深蒂固。你杀了他们,还指望中原士族会继续支持你?至于代北六镇,人才济济,也不缺你一个尔朱荣。今天你死了,明天就有人来替代你,你以为如何?”

    尔朱荣笑呵呵,伸手扳过元子攸的脸,打量他嘴,疑惑地说:“你这个嘴巴,让我很想用什么东西给你堵上。你这个小牙齿,看着也不错。白白的整齐可爱。”

    尔朱荣把手指伸到他嘴边:“你咬一下,我看疼不疼。”

    元子攸冷肃了脸:“尔朱荣,朕在跟你说正事,大敌当前,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尔朱荣怒到极点,反而莫名发作不起来了。尔朱荣大臂一挥,一把抱着元子攸的肩膀,笑呵呵道:“彦达,咱们今日不谈这些扫兴的事。走,我同你喝酒去,我尔朱荣今天亲自敬你。”

    元子攸被尔朱荣拽抱着,一路来到食案前。尔朱荣喊人上酒肉。不一会儿酒肉就来了,尔朱荣亲自斟酒,倒满一杯,给元子攸敬上:“彦达,我今日给你赔罪。你若是还看得起我,就把它喝了。”

    尔朱荣性子豪爽粗放。元子攸被他又是扯胳膊,又是拍肩膀的,极是不舒服,当即推拒道:“太原王,我不善饮酒。”

    尔朱荣凶巴巴板了脸:“怎么,你看不起我?”

    元子攸见刚才的话起了作用,尔朱荣心里大概有点顾忌了。他这会敬酒就是让步,给自己台阶,再不顺坡下驴就是不识抬举了。元子攸见好就收,只得迁就道:“要不,我以茶代酒,敬太原王吧。”

    尔朱荣斩钉截铁道:“不行。今天必须喝酒。”

    元子攸没奈何,只得应了,接过尔朱荣的酒,咬牙饮了一杯。

    尔朱荣笑呵呵地,又斟一杯:“我再敬陛下。”

    元子攸确实不善饮酒,一杯下去脸就红了,连脖子根也开始发红。

    尔朱荣道:“再来!”

    元子攸道:“我真不饮酒,太原王不要再劝了。”

    尔朱荣道:“没事,喝醉了就在这休息。今晚咱们君臣同宿。”

    元子攸听到这种话一阵倒胃口,皱着眉不答。尔朱荣一边自己喝,一边不住给元子攸劝。元子攸的酒量,三杯就倒,尔朱荣一连灌了他五杯,元子攸就开始脑袋发晕,身体也坐不稳。尔朱荣看他不行了,笑呵呵搀扶着他回榻上休息。

    元子攸也是喝醉了。

    他闭着眼睛,单手捂着脸,大概是酒入愁肠,莫名竟哭了起来。一开始没出声,尔朱荣还没发现,还笑嘻嘻帮他脱靴子,直见他指缝间眼睛红的格外厉害,尔朱荣才惊了,伸手扒他手,才见他哭的满脸是泪,手上全是水。已经哭了一会了。

    尔朱荣哪见过这种事,顿时心里有些慌了。

    尔朱荣这个人,粗中有细,不怕狮子老虎,就怕美人掉眼泪。常人不知道他这个毛病,只当他心如铁石,是个莽夫,实际上他家里的小妾最了解他,时常拿这一招来治他。尔朱荣回回都只能投降。

    元子攸酒劲上来,情绪压不住,悲痛万分,掩脸哭泣。哭的脸通红,手上都是泪水。尔朱荣顿时无措,只想起家里小妾们哭闹发脾气,都是抱着哄,一时英雄气短,本能地伸出胳膊搂住元子攸,拿手给他抹眼泪、拍肩膀,嘴里无奈说:“我又没怎么样你,好端端地哭什么呢。彦达,别这样,你这让我怎么好意思。”

    元子攸忍泪闭着眼:“尔朱荣,朕要杀了你。”

    尔朱荣被他哭的心慌慌,骨头也软了。尔朱荣爬上榻,扶他躺到枕上,嘴里莫名其妙,胡言乱语道:“我对你又没坏心。只要你听我的话,别老是说那些大话吓唬我,我自然好好待你。你看看你,这么横,脾气又这么倔,你让我怎么办。”

    元子攸道:“尔朱荣,你该死!你这个逆臣,你死一万次都不够!朕永远不会原谅你!朕要将你剥皮拆骨、碎尸万段!”

    尔朱荣听他喋喋不休,哭的跟个小娘们也似,还指着自己鼻子骂,骂的自己又是难受,又不敢还嘴,实在憋屈的慌。元子攸骂个不停,尔朱荣见他模样这般美丽讨喜,偏偏人又可气得很,心生歹意,就想治一治他,坏笑着一把将他腰肢抱住,嘴巴上去吻住他,将他骂声堵住。

    元子攸虽然醉醺醺的,但意识还算清醒。他感觉到不适,一皱眉,扭头躲避,伸手推搡尔朱荣的脸:“走开,不要碰朕。”

    尔朱荣不吻不知道,一吻,发现他嘴唇柔软甜蜜的很,跟女人不一样,别有一番滋味。

    尔朱荣福至心灵,突然感觉这个人真是有点意思。

    元子攸才刚登基,然而皇帝的脾气不少,加上现在又喝醉酒,又正在气头上。尔朱荣怕他生气要打人,于是一面紧紧握住他身侧的手掌,将他的五指尽在掌握中,一面用自己空余的手去抚摸他脸,低头碾压亲吻他,强迫他张开嘴巴。

    元子攸喝醉了,反应迟钝,被他勾着舌头,缠吻了好半天才清醒过来。他闭着眼,脸微微发红,不大乐意地将另一只手去推面前的脸:“尔朱荣,休得无礼。”

    尔朱荣有点意外,感觉他的反应似乎太平静了一点。既没有跳起来,也没有勃然大怒,毕竟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亲吻,元子攸身上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被冒犯。尔朱荣觉得奇怪,然而也没多想。尔朱荣心生绮念,摸着他被酒气熏的绯红的脸颊,突发奇想道:“彦达,只要你从了我,我就继续奉你为皇帝。”

    元子攸刚还迷迷糊糊,听到这句彻底清醒了。

    他只当尔朱荣是个混账,没想到他还有这种癖好。元子攸眉头紧皱,口气厌恶道:“尔朱荣,朕现在还没有退位呢。”

    尔朱荣感觉自己长得不赖,是男是女,都喜欢他相貌。没想到元子攸如此反感。

    尔朱荣感觉有点受挫,讪笑道:“怎么,我这模样,难道还折辱你了?”

    元子攸满脸嫌弃道:“朕没那个嗜好。”

    尔朱荣有点臊皮,元子攸嘲讽地看了他一眼,纳闷道:“太原王,你堂堂英雄,什么时候害起断袖之癖了?难怪你那手下一个个将领,都是年轻的美男子。原来太原王好这一口。”

    尔朱荣咬牙笑道:“我什么时候害断袖之癖了?你不要胡说八道,尽想编排我。”

    元子攸嘲道:“你等着吧,过不了几日,全天下都知道你的喜好了。”

    尔朱荣笑指着他:“你敢胡说,我把你舌头拔了。你跟我耍什么鬼,你这小混蛋,我尔朱荣还能吃你这毛头小子的亏?别蹬鼻子上脸跟我来事。”

    元子攸道:“我知道了。太原王有断袖之癖,又怕被人知道,特意来威胁我。可惜我不吃这一套,等明日见了人我一定要大声宣扬的,看你太原王的脸往哪搁。”

    尔朱荣知道他故意气自己,然而还是被弄的很没趣,笑看着他骂道:“小混蛋,没安好心,我不跟你计较。”

    尔朱荣被元子攸一通激将,悻悻地打消了念头。他起身离开床榻,背对着元子攸站立,心中犹豫着要怎么处置这个人。

    早知道当初不该立他。

    找个借口让他暴毙并不难。只是现在杀他,怕外人议论自己反复无常,留着他,又是个祸害。

    尔朱荣正思索着,士兵来报:“太原王,杨逸在营外求见。”

    杨逸?

    杨逸是前司空杨津之子,跟尔朱荣有过一面之交,同元子攸也交好。此次河阴之变,尔朱荣没动杨氏,一方面是他跟杨氏有些交情,另一方面也是因杨氏好几个兄弟掌握着禁军,乃是禁军中的高级将领,尔朱荣不敢杀他,怕引起禁军兵变。杨逸这回过来,肯定是有目的。

    见一见也无妨。

    尔朱荣道:“请他进来。”

    尔朱荣心说,这杨逸八成是来打探军情的,放他回去不太好,把他扣押下似乎又不太礼貌。尔朱荣回头看了一眼元子攸。元子攸醉卧在榻上,听到杨逸的名字立刻坐了起来,十分警觉。尔朱荣笑了笑,缓步走到他面前,道:“陛下的好朋友来了。我看陛下今夜也睡不着,不如把杨逸叫过来陪你如何?”

    元子攸听到杨逸来,十分激动,又怕尔朱荣有什么诡计,防备道:“你想做什么?”

    尔朱荣见他疑心重,遂笑了笑:“陛下别多心。”

    很快,杨逸到了。

    杨逸一身素衣,身上裹着披风,在几名士兵的引路下,匆匆走进尔朱荣的军营。

    尔朱荣见他也是个英俊青年,面如冠玉,身材修长,倒是挺欣赏。这朝中若是有尔朱荣喜欢的人,杨逸算得上一个。

    杨逸进帐,站定,先是看了看尔朱荣,又看了看元子攸。元子攸此时已经离开榻上,来到尔朱荣身旁站立。他是皇帝,哪怕此时此刻也要顾及形象,装作和尔朱荣很和谐的样子。只是衣着还是透露了他的狼狈。杨逸一眼看见他光着脚。四月天气这么凉,他白皙的赤脚就踩在地毯上,头发也是散着,身上只穿着单衣,看起来要着凉的样子,脸色却通红。

    尔朱荣倒是衣冠整齐,腰上的佩剑都没摘。

    杨逸先向元子攸行礼。

    元子攸神情不自然地受了。

    杨逸又向尔朱荣行礼:“太原王和陛下都在。”

    尔朱荣笑呵呵看着杨逸,感觉这小子胆子挺肥:“今天的事,怕是全洛阳的人都知道了吧?杨君这会来河阴,不怕自投罗网吗?我尔朱荣,向来杀人不眨眼,多杨君一个不多,少杨君一个也不少。”

    杨逸礼了一礼,不卑不亢道:“我的人头,只要太原王想要,随时可以取走。”

    “还是给你留着吧。”尔朱荣见这小子挺硬,皮笑肉不笑道:“你来这儿干什么?”

    杨逸毕恭毕敬道:“陛下相招,臣不敢不来。”

    尔朱荣一讶,回头看元子攸。心说我把你看的牢牢的,你哪来的机会联系外人,只是没问出口。尔朱荣虽然不喜杨逸来探望元子攸,只是暂时不愿得罪禁军的人。

    他无所谓地笑:“既然是陛下要见你,那你们聊吧。我还有事,就不陪二位了。”

    尔朱荣懒怠搭理,离开寝帐,决定回前面去歇睡,吩咐左右:“把他们看好了。”

    杨逸目送尔朱荣离去,这才转向元子攸,见他衣衫单薄,冕服、冠带被扔在了地上,一地凌乱。杨逸急切走上去拉着元子攸手关怀道:“陛下怎么穿的这么少?天这么冷,是尔朱荣不让陛下穿衣服吗?”

    杨逸急忙解了自己身上披风,给元子攸披上。见他脸红的厉害,杨逸又拿手摸他额头探温度,扶着他往床榻上去坐:“陛下额头有点发烫,兴许是着了风寒。”

    元子攸靠在枕上,拥着披风。杨逸又拿被子给他盖住身上,心痛道:“陛下受苦了。是臣的罪,臣没有早点来见陛下。”

    元子攸道:“朕没事。刚才和尔朱荣争执才脱了衣。”

    杨逸握着他手:“陛下手冰凉,额头又滚烫,怎么会没事。陛下用过饭了没有?”

    元子攸摇头:“朕吃不下。”

    杨逸道:“再难受也要吃。陛下先躺着,我去吩咐人,给陛下送点清粥过来。”

    元子攸一整日被尔朱荣囚禁,水米未进,既没胃口,又担心尔朱荣会给他下毒。他身体十分虚弱,全靠意志力在强撑。杨逸的到来让他多少感觉到了一点支持和依靠,遂点了点头:“你去要吧。”

    杨逸走到帐外,吩咐尔朱荣的人送一碗粥。尔朱荣的人照办,不一会儿便呈了粥过来。杨逸端了粥在手,先自己尝了尝,再送到元子攸面前:“陛下尝一尝。”

    元子攸接过粥碗,一口一口,慢慢吃着。粥熬的很稠,颜色看得出,是秋天的新米,里头还点缀了几粒小葱,调了味。然而元子攸吃在嘴里,只是万分苦涩。

    他想到子讷子正。死了的人,再也没有机会吃这一碗粥了。

    “洛阳……现在怎么样。”

    元子攸吃了两口粥,终于忍不住问起。

    他不敢问。

    然而必须问。

    杨逸垂头,低叹了一声:“城中的百姓都跑光了,很多大臣也跑了。都在传说尔朱荣要屠城,现在没人敢留在城里。”

    “禁军呢?”

    “禁军还留在城里,只是现在也人心惶惶。”

    杨逸语气停顿了一下,犹豫要不要告诉他,最后还是开了口:“随陛下出城祭天的两千多名大臣,包括元氏宗室诸王,陛下的兄弟元子讷元子正,陛下的姨兄弟,太原王遵业王延业兄弟,以及清河崔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全部遇难,尸骨无存。洛阳朝廷已经没了。”

    元子攸听到这话,握着调羹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强忍着没答话,继续一口一口吃东西。

    杨逸道:“封隆之下午来了尔朱荣的营中,要为他父亲收尸,被尔朱荣抓了起来,现在还关押在营中。广平王元怀的小儿子元修,也来了河阴,大骂尔朱荣,也被尔朱荣关了起来,现在生死未卜。”

    元子攸听到封隆之的名字。封隆之一直是他的好朋友。

    “封回也死了。”

    杨逸点头道:“陛下,封隆之是个孝子……陛下……好好劝劝他。”

    元子攸点点头:“我知道。”

    他说完这话,又品出杨逸的言外之意来:“封隆之……他是不是说了我什么?”

    杨逸怕他多心,只含糊道:“他对陛下有些误解……看在往日情分,陛下莫同他置气。”

    元子攸道:“他骂我了?”

    杨逸低声道:“没有。陛下不要多想了。”

    元子攸叹道:“连他都骂我,我看现在整个洛阳的人都在骂我吧。禁军的人,八成也在骂我。我现在是两头不是人。洛阳的人在骂我,尔朱荣又恨我想杀了我。我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

    杨逸安慰道:“陛下别这样想。陛下也无辜,这件事是尔朱荣做的,跟陛下没有关系。”

    元子攸道:“我怎能无辜。尔朱荣是我引进洛阳的,河阴祭天,也是我带领文武大臣们过来的。尔朱荣做的事就是我做的事,我洗不脱的。”

    杨逸道:“这件事,怎么能怪到陛下一个人头上。当初尔朱荣进城,禁军和朝臣都是自己投降。就算没有陛下你在,他们自己也会和尔朱荣勾结。只是我们光想着对付郑俨徐纥,还有高阳王等人,忘了尔朱荣会如此残暴、丧尽天良。”

    元子攸吃了两口粥,再吃不下。他将那粥碗放回去,对杨逸道:“我现在头昏脑胀。我今天一整天都在尔朱荣军营里,被迁来迁去,放眼望去全是陌生人,心里说不出的害怕,总以为自己随时要死。直到这会见到你心里才感到稍稍有些安慰。你今晚别走,陪我在这里睡。”

    杨逸握着他手:“陛下放心吧,臣今天哪里也不去,臣陪着陛下。现在朝中诸王皆遭难,臣等只有竭尽全力,保护好陛下的安危。”

    元子攸茫然道:“还好有你在,否则朕真的不知道会怎么样。朕连咬舌自尽的心都有了。”

    杨逸安慰道:“陛下别多想。陛下要振作起来,不能丧气。现在整个洛阳的人都指着陛下。如果陛下一死,天下人就真没指望了。只要尔朱荣还不敢动你,咱们就可慢慢跟他周旋。”

    元子攸道:“你说得对。除非尔朱荣杀了我,否则我不能死。我活着还有机会,死了就只能任人侮辱,白白受骂名。”

    杨逸问人要了铺盖来,在元子攸床下打地铺。元子攸精神十分脆弱,睡到半夜,做起噩梦来,连喊:“杨逸!杨逸!救我!”杨逸本来就睡不着,听着帐外风吹着树木,哗哗直响,元子攸的声音仿佛从渺远的森林传来,像是在被什么野兽追击。杨逸听到他喊,赶紧掀被子坐起,爬到床边。元子攸还在梦里没醒,只是嘴里不断呼救,手紧紧攥着被子撕扯。杨逸只能不顾君臣之别,坐到床上去,伸手搡了搡元子攸,将他弄醒。元子攸睁开眼,极是恐惧,杨逸伸手将他抱住,轻轻拍着他背:“陛下别怕,别怕,没事的。”

    元子攸惊魂未定,紧紧揪着杨逸的衣袖:“杨逸,你陪我睡。”

    杨逸抱着他,哄孩子似的,摸着他头又揉他胸口、背上:“陛下别怕,我陪陛下睡。陛下抱着我,有坏人来我保护陛下。”

    元子攸精神有点错乱。杨逸紧紧搂着他,抱在怀里,哄道:“不会有人伤害陛下的。陛下是天子,是皇帝,是真龙,九五之尊,没人敢伤害陛下。谁都会死,只有陛下不会死。凡人都只活一百岁,陛下会万岁万岁万万岁。”

    元子攸恍恍惚惚听着,道:“乾邕在哪,朕好想乾邕。他怎么不来朕的身边?”

    杨逸听他提高乾:“陛下忘了?高乾回冀州去了。”

    元子攸恳求道:“杨逸,你帮我把他叫回来吧。朕想见他,当初是朕赶他走,朕不好意思开口。你替朕把他找回来。”

    杨逸道:“等过几天吧。等过几天我替陛下找他回来,我给他写信,让他回洛阳。只是他在冀州,不知道他肯不肯来。”

    元子攸喃喃道:“他不爱我了。他不要我了。出这么大的事,我快要被人杀了,他也不来关心我。他兴许忘了我了。”

    杨逸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能不住拍着他肩膀:“陛下别怕,没事的。有我在。”

    元子攸道:“嘴上说的好听。天涯海角,我去哪他便去哪,结果事到临头还不是丢下我一人。若是他肯帮我,我又何需冒险,依赖尔朱荣这种人。我就知道,人的话信不过。我白白受了他诓骗。”

    杨逸感觉他精神有点不正常了,估计是白天受了刺激,只得重复说着安慰的话:“陛下没事了,没事了。”

    次日,高欢等人纷纷劝进,请尔朱荣称帝。

    尔朱荣此人,比较信奉神灵。北魏流行铸金人。选皇后要铸金人,选皇帝也要铸金人。这是个巧事,融化的铜水灌注进模具当中,铜水温度不合适,灌注的手法不稳,都可能导致金人铸不成功。当初尔朱荣铸六王子像,挑选皇位继承人,六个金人像,也只有元子攸的像铸成了。

    尔朱荣有心称帝,于是要求工匠为自己铸金人。

    一铸不成功,金人未成像。

    金人铸造全凭运气,不成功也是正常的。

    下属纷纷安慰。

    尔朱荣心道,凭自己身份,一次铸不成,再铸一次就是了。于是他让人接着铸。

    铸金人需要时间。尔朱荣一整天都在等金人,连吃饭也没心思。他昨夜没睡好,中午又没吃,到下午时,已经有点精神恍惚。众将领也围在他身边,等着铸金人的成果。

    然而结果让人失望。

    工匠一连铸了四个金人,都没有铸成功。

    尔朱荣等到黄昏,见金人还没有铸成功,气的大发雷霆,直要把那工匠拖出去砍头。那工匠吓的直喊饶命,元天穆等人忙劝:“为这种事杀人不详,这也怪不得他,还是放了他吧。”

    尔朱荣四铸金人不成,没有耐心再尝试了,于是又把刘灵助叫来,让刘灵助帮他占卜:“你帮我算一算,我现在登基,是吉还是不吉。我还不信这个邪了。”

    那刘灵助何等聪明的人!

    他见这尔朱荣在河阴搞屠杀,情知这事犯了众怒了。高欢这帮人,野心勃勃,这时候不想着怎么收拾局面,还一力在背后撺掇尔朱荣,想让尔朱荣当皇帝,他们好跟着得利。尔朱荣也是一时被喜悦冲昏头了,竟然真的做起了皇帝梦。

    刘灵助取来一副灵龟甲,先用图形在龟背画之,再放在火上烧灼,观察其裂纹。

    尔朱荣同高欢众人都凑上来,歪着脑袋看:“如何?是吉是凶?”

    刘灵助看了一会卦象,摇头道:“太原王,此卦甚凶。”

    尔朱荣听这话,心都凉了。

    刘灵助直言相劝道:“长乐王应运登基,有天命之数。他气数未尽,我劝太原王此时还是不要登基,以免被王气所伤。”

    尔朱荣脑子一嗡,几日未休息,全靠这点当皇帝的兴奋劲撑着。及至听到说不吉,心里那口气一下子泄了。他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没栽倒在地。幸得一旁的高欢和尔朱兆眼疾手快,把他搀扶住了。

    高欢听那话,也不高兴,感觉这刘灵助是故意跟自己过不去,大怒道:“你这妖人,僧不僧道不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把主公气成这样。你妖言惑众,来人,把这刘灵助拖下去砍了!”

    刘灵助高声道:“高欢!你少在这里吓唬人!我替主公占卜,只管实话实说。长乐王气数未尽,现在不是主公登基的时候。你们刚在河阴大戮朝臣,若是现在废了长乐王自立,全天下的人都会举旗反对。到时候你再多兵马,也抵挡不过天下人的围剿。天时地利人和无一可占。你高欢是不当回事情,主公真要成了众矢之的,你高欢拍拍屁股就能走人,转头就另择明主。主公一但当了这个皇帝就回不了头了。到时候主公众叛亲离,你高欢能有几分忠诚?你做下属的不为主公考虑,反而一味想把主公架到火上去烤,高欢你是何居心!”

    这刘灵助是个读书人,高欢哪里说的过他,气的脸都青了:“刘灵助,你莫血口喷人。我这都是为了主公。”

    刘灵助道:“为了主公,我看你是为了自己。”

    高欢气得拔了刀,想去砍杀那刘灵助,让这小子血溅当场,被左右同僚死活拉住了:“高将军,都是自己人。别动怒。”

    尔朱荣听到刘灵助这番话,总算稍稍清醒了。

    好像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浇的尔朱荣四肢冰凉。尔朱荣神思恍惚,整个人摇摇欲坠,虚弱地要委地。

    完了!

    尔朱荣心道:我完了!

    高欢和费穆这两狗东西。我一时糊涂,信了他们的鬼话。杀这么多人,他们又没出头,都是我尔朱荣担罪。事要是好了,他们出来装功臣,事要是不好了,他们转头装没事人,掉头跑了,谁管我的死活。天下人知道了,只会恨我尔朱荣,说我尔朱荣杀人,没人管他高欢是谁。他们是无名小卒,左右光着脚无所顾忌,要干就干一票大的,出事跑了就完了,又轮不着他们偿命,但我尔朱荣可是有名有姓的人啊!他无名小卒跑了就跑了,我若当了这个皇帝,一但兵败就只有死路一条,跑到天涯海角都会被人追杀。我放着好好的匡扶社稷的美名不当,要去当这乱臣贼子。

    名利名利,名就是利。名声都毁尽了,哪还有什么利。

    到时候,全天下的刀剑都冲着我尔朱荣来。

    高欢费穆这两狗东西,就是正儿八经搅屎棍,唯恐天下不乱,他们好浑水摸鱼。

    投奔谁都是投奔,反正跟着谁都是卖命,他们哪会真的在意我尔朱荣的死活。

    完了!

    尔朱荣感觉自己虚弱的厉害,骨头也软了。

    尔朱世隆不说话。他心也虚,拿不定主意。

    尔朱兆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勾心斗角弯弯绕,只管听尔朱荣的话。见刘灵助骂高欢,他感觉刘灵助说的有理,也跟着骂:“高欢你什么居心,你这不是把主公往火坑里推么!本来主公没这个打算,都是你在一旁瞎撺掇。现在弄得上不上下不下,现在怎么收拾!”

    原本支持高欢的侯景、宇文泰等人看到尔朱荣这反应,也不敢再支持。只是沉默不语。高欢使眼色,想让侯景宇文泰等人出来说话,侯景和宇文泰一众都装聋作哑,低着头装没看到。高欢气的打跌,又暗示贺拔胜说话。贺拔胜站了出来,道:“我也以为太原王此时称帝,时机不妥。”

    高欢气的脸青。

    贺拔胜道:“杀人是小事,称帝是大事。而今太后元钊已死,洛阳朝廷覆灭,若再废了长乐,天下必遭大乱。到时候群雄并起,主公这个皇帝就是他们的靶子。不但占不着好处,还会被人追着打,实在不智。我们来中原,不是为了树敌的。”

    贺拔胜这话一出,贺拔岳、独孤信等人也都支持,道:“太原王在中原根基未稳,此时确实不宜称帝。”

    献武王元天穆也在帐中。高欢问元天穆怎么看,元天穆道:“我看现在的确不是登基的时候。咱们杀了洛阳这么多人,这些人都是中原豪族,他们人虽然死了,他们的家族、势力却还在,并未受到重创。若是现在废了长乐王,太原王登基,恐怕天下人怨气深重,容不下我们,必会四面楚歌。为今之计只有继续推奉长乐,吊死扶伤,或能安天下人之心。太原王既然已经杀了这么多的人,见好就收,不可再强出头。”

    一直在一旁,毫不起眼的参军司马子如也说道:“献武王说的对。太原王屠杀朝廷,只是为了掌控洛阳,而今目的已经达到了,不可再强出头。下一步最要紧的是替这些人收尸,给他们追封官爵,安抚他们家属,以及天下人的情绪。只要太原王表现出不再继续杀戮的态度,跟他们和解,他们也不敢硬着头皮来鸡蛋碰石头。这叫恩威并施。让他们害怕,又不敢轻举妄动。”

    元天穆道:“就是这个意思!”

    尔朱荣刚才混混沌沌,只说自己要死了,犯了大错。及听了司马子如这番话,一颗心总算落了地,脑子也渐渐醒转了。

    这帮属下还是靠谱的。

    “只是,继续推奉长乐,我怕不太妥当。我杀了彭城二王,跟长乐已经结了仇了,让他继续当皇帝,我可不太放心。”

    尔朱荣道:“既然我不能当这个还给,那让天穆当如何?天穆也是元氏宗族的人,他总有资格做皇帝。”

    元天穆赶紧道:“我不行。长乐王素来在海内有声望,又是宗氏近属。士族和宗室都认可他。我一无声望,二则出身也不够。这个皇帝还是只有长乐王能当。”

    尔朱荣道:“早知道我该留下一两个人的,现在宗室都杀没了。我在诸王子孙中选个小孩儿过来怎么样?”

    司马子如道:“不可。太原王,我们现在需要长乐王的声望,来安定天下的情绪。若换个小孩儿来立,那跟主公自己登基一样。天下人不会服从。长乐王素来有美名,在士族有声望。那些中原士族,都肯支持他。只有他出面,才能安抚这些死难者家族,靠咱们是不行的。”

    尔朱荣心有余悸:“那看来只能这样。”

    众人商议定了此事,便都将矛头对准了高欢:“都是高欢出的这主意。而今之计唯有杀了高欢,才能向天下人谢罪。”

    高欢听人,差点没尿裤子,赶紧噗通一声跪下,求饶道:“太原王,我绝无恶意啊!我也只是希望太原王能更进一步。我在太原王手下卖命,怎会害自己的主公!”

    侯景等人看高欢要倒霉,赶紧帮忙说话:“太原王,高欢他也是一时糊涂才说了浑话,太原王饶了他吧。若真有大罪,靠他高欢一条小命,也堵不住天下人之口。何必枉杀了自己人。”

    高欢趴在地上,连连叩首,道:“是啊主公。我高欢贱命一条,哪里担得起这种大罪。就是杀了一百个高欢,也无法挽回太原王的名誉。请主公留着我继续为主公卖命。”

    尔朱荣虽讨厌这高欢多事,但也不好处罚他。毕竟这事,也不是高欢一个人兴起来的,处罚了他,其他人心里怕不满。幸好没有酿成大祸,尔朱荣也就网开一面了,冷眼暼着高欢道:“你自己回去好好反省,下次再生事,绝不放过你。”

    高欢连连称是,爬起来退到一边去了。

    尔朱荣慌忙忙,赶紧整理衣冠,带着属下的众将领一同,往寝帐中找元子攸。

    元子攸正同杨逸在吃饭,听到尔朱荣带着一群人来,以为尔朱荣是来杀他的,吓得腿肚子都抽筋了,团团乱转地找地方躲。杨逸拉住道:“陛下,这是尔朱荣的地方,躲也躲不掉的。”

    元子攸连连摇头:“不,不,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先找个地方躲起来,你去见尔朱荣,试探他意思,如果他要杀我,你就说我已经逃跑了。”

    不管是平日里多聪明稳重的人,生死之际,都得现出凡人恐惧、胆怯的本相来。

    尔朱荣如此,元子攸也如此。

    杨逸又何尝不如此。他其实两腿也软的慌,只是为人臣子,没有办法。元子攸要是死了,他也活不成,他也有家有室,心里哪能不害怕。然而保护皇帝是他的要任。杨逸帮元子攸躲到了床底下,硬着头皮去帐外见尔朱荣。

    尔朱荣、元天穆,连带尔朱世隆尔朱兆高欢等人一行,齐聚在帐外。杨逸见着这群武夫,一个个凶神恶煞跟夜叉鬼似的,实在让人胆寒,勉强扯出一个僵笑:

    “太原王,这是何意?”

    杨逸以为尔朱荣要闯帐,哪晓得尔朱荣噗通一声在帐前跪下了。

    “陛下!”

    尔朱荣高声喊道:“陛下,罪臣尔朱荣前来向陛下请罪。请陛下赐我的死罪。”

    杨逸一下子懵了,情不自禁上前搀扶他:“太原王,这是何意。”

    尔朱荣不要他扶,仍跪着,又扭头冲元天穆、高欢等人说道:“你们全都跪下,跟我一同向陛下请罪。陛下不原谅我们,我们就不起来。直到陛下消了气。”

    杨逸有些摸不着头脑,然而也看出了一点意思。杨逸道:“你们等等。”转身回帐中告诉元子攸:“陛下,尔朱荣来请罪了。”

    元子攸赶紧从床底爬出来:“尔朱荣来请罪。”

    杨逸道:“应该是真的,他没必要演戏。”

    杨逸伸手,帮元子攸拍了拍身上和头上的灰:“尔朱荣八成后悔了。他现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所以来求陛下原谅。陛下赶紧出去,顺坡下驴,先保命再说。”

    元子攸点点头。杨逸扶他坐到床榻上,提了鞋子来帮他穿上,又替他整理了头发和衣冠。君臣一同出帐。外头热闹的很,尔朱荣,还有他的属下,全都来了。众人全都齐齐跪在地上,俯首称罪。

    元子攸目光扫过众人。

    他看到了尔朱荣。

    昨日河阴屠杀朝臣,就是他做的决定。

    他看到了高欢、宇文泰,看到了侯景、贺拔胜、侯莫陈崇。他知道,杀人的事,就是他们这些人在背后推动,亲手实施。

    他看到了尔朱世隆。

    尔朱世隆曾经是他的朋友。然而此时此刻,他是尔朱荣的人。河阴之变也许他在其中出谋划策,也许就是他提的议。

    这些人都低着头,没一个人敢抬头看他。他们在心虚,在害怕。怕被自己的目光盯上,怕被自己记住他们的相貌和名字。

    他看到了郭罗刹和叱列杀,就是这两个人,当着他的面,杀死了两个亲兄弟。

    他感觉自己心在跳,浑身的血液在沸腾。恐惧过去,仇恨的感觉就慢慢回来了。

    元子攸知道,现在跪在他面前的这群人,都是魔鬼。他们昨天杀人,今天就来请罪,他们真的对自己有丝毫恭敬吗?没有。一切都只是形势需要。

    而元子攸现在原谅他们,也是形势需要。

    政治的搏杀中,没有任何温情和善意,有的只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他现在是皇帝,他必须要深刻地理解这一点。要比对面的任何人,都要理解的更深刻,只有这样,他才能在这群魔鬼中活下来。

    尔朱荣连连磕头,口中说着知罪的话,直求皇帝降罪。元子攸心里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面上却保持着平静,走过去弯腰将他搀扶起来:“太原王也是一时糊涂,而今既然已经知罪,朕就不再追究了。太原王快请起。”

    元子攸有过很多虚伪的时刻,说过很多违心的话,面对厌恶的人,也强颜欢笑。然而这次是他最难的一刻,他想假装出和颜悦色的表情都装不出来,只能努力把声音压低。尔朱荣抱着他的手哭,不肯起来。元子攸宽慰道:“太原王也别太自责了。现在当务之急是处理善后。朝廷死了这么多人,现在尸体都没人收拾。请太原王通知众位大臣的家属,让他们前来收尸,让死者早日入土为安。”

    尔朱荣擦着眼泪,连忙道:“陛下说的是。我只顾着自责,差点误了大事了。”

    元子攸道:“此番多人横死,死难者家属来收尸的,或多有诟骂,情绪激动,请太原王多担待,不要伤害,放了他们去吧。这种事情,换了谁都会愤怒的。”

    尔朱荣连连道:“陛下说的是,我照陛下的意思办。”

    元子攸知道此时追罪已无用。若要追罪,眼前的这些人都该杀,但杀了他们,自己这个皇帝也不用再当了。元子攸搀扶起尔朱荣:“太原王,我能否去看一看遇难者的尸首,如此不幸,朕想当面致哀。”

    尔朱荣有心不想让他看,怕他看了生气,转头又恨自己。然而既然要抚恤死者,元子攸这个皇帝就必须得去。尔朱荣只得答应,引着元子攸前去参观遗体。

    遇难者的遗体,全都堆放在河岸边上。

    有的就露天放着,有的用白布简单遮盖了一下。还有些尸体已经残缺分不清谁是谁。一夜过去,尸体开始散发出异味。满地凝固的鲜血,吸引了很多苍蝇。尔朱荣的士兵都远远躲着,嫌恶心不肯来收拾。元子攸忍着不适,一具一具尸体地查看。一张张全是他熟悉的面孔。

    有他一直厌恨的,高阳王元雍。元雍死的惨,身首异处,身上被砍了好几十刀,几乎没有被砍成肉泥。这个老东西,元子攸一直恨他,因为他总跟自己过不去。元子攸都不知道自己哪得罪了他,反正这元雍总爱诋毁他,甚至还经常对人诋毁元子攸的父亲。元子攸心里厌恨他,却又不能拿他怎么样,平常见了面还要笑嘻嘻,王叔王叔地叫,自己都装的恶心。

    元雍大概不知道有这一天吧。来河阴之前,他还满心筹谋着,跟朝中大臣商议,想要把元子攸从皇位拉下来。这老东西无才无德,贪图享乐,偏偏自负的很,总觉得自己了不起,聪明的举世无双。结果呢,还不是蠢人一个。谁知道尔朱荣下手这么快,动作这么狠,他估计到死都是糊涂的。他想都想不到自己怎么死。

    可惜。

    元子攸心想。

    本来,他可以给这老东西治个谋反之罪,再杀了他,让他罪有应得。尔朱荣这么毫不讲理,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一气,现在有罪的人,元子攸也没法再治罪。相反遇难的人元子攸还要道歉,还要安抚。

    宗王的尸体最多。光元子攸看到的就有二十多具,不是他的叔叔们,就是他的族兄弟。宗室三分之二的人都遇了难。

    卢氏、崔氏、王氏的人,几乎当时鼎盛的各大家族,都罹了难。洛阳士族间关系密切,这些人,不是元子攸的朋友,就是他的熟人或者亲戚。他心里堵得慌,不知道该如何去向这些家族的成员们交代。他以长乐王的身份许诺,如若自己登上皇位,将会给予这些家族利益和优待,所以这些人才选择义无反顾支持他登基。而今他食言了,他还给这些家族了一具具尸首。以后谁还会相信他。

    如果,他连自己的追随者性命都不能保证,他有什么资格做皇帝。尔朱荣这一招,直接毁了他作为帝王的声名和信誉。

    还有他姨兄,王遵业王延业。姨母从小待他好,而今两个姨兄死了,因他而死,他怎么去见姨母,怎么去向老人交代。

    还有李氏的人,他的表兄。他母亲的家人,他怎么向李家交代。

    尔朱荣啊尔朱荣,他越看越恨不得杀了他。

    尔朱荣啊尔朱荣,你这是想让我众叛亲离,想让我被天下人抛弃。从今以后,宗室、士族、外亲、内戚,没有人再会相信我元子攸。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

    他气结于胸,直到他看到了元子讷和元子正。

    元子讷和元子正的尸体,也被带到了这里,露天放着。元子攸浑身颤抖地看着自己死去兄弟的遗体。子讷子正身上的血已经流干了,皮肤惨白,眼睛紧紧闭着,身上遍布数不清的伤痕。血腥气突然冲入鼻中,元子攸再忍不住,脑袋里嗡的一下开始眩晕,景物天旋地转起来。

    尔朱荣在一旁看的分明,见他脸色不好,连忙弯腰,一把搀扶住他:“陛下……陛下要是受不住,还是不要看了吧。”

    元子攸强撑着没倒,咬牙道:“朕没事。”

    尔朱荣扶抱着他,着实心虚:“这里都是死人,也没什么可看。回头我让人把人数和姓名清点一下,将名册拿来给陛下过目。这里臭气熏天,陛下身体不适,我还是扶陛下回帐中休息。”

    元子攸听到头顶枭鸟盘旋,发出怪异的号鸣。部分枭鸟停留在地面上,虎视眈眈地望着场地正中,时不时飞过来啄一下。

    连鸟都嗅到死尸的气味了。

    元子攸看这一地狼藉,实在不忍触目:“太原王。赶紧让人把尸体都收敛一下吧,然后通知洛阳,让他们家属来领。尽早安葬了,免得暴尸荒野。于死者不敬。”

    尔朱荣道:“陛下说的是。臣照陛下的意思办。”

    元子攸道:“朕现在没人。朕两个兄弟的遗体,劳烦太原王替我收敛,送回城中去,交还给彭城王府上。”

    尔朱荣道:“陛下放心。臣马上去办。”

    元子攸被这血腥气熏的欲呕,已经无心再看:“朕想回去了。太原王,我们什么时候回城。”

    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他实在不想再呆在这地方了。一会,朝中的各大家族都要来认领尸首,元子攸此时心力交瘁,根本没有办法面对这些悲痛愤怒的家族们。

    尔朱荣道:“陛下要回城,咱们就回城吧。来人,整顿兵马,咱们这就回城。”

    尔朱荣让尔朱世隆留下,处理河阴这边的善后,并让贺拔胜、高欢等人协助。

    元子攸让杨逸留下,一并协助他们善后,收敛遇难者遗体,安抚前来讨要公道的家族,免得群情激奋,尔朱世隆压不住,到时候又是人命。杨逸情知这是个讨骂的事情,但此时除了他,也没人能做这个事情了。尔朱荣手下跟那些世家大族不熟,又刚结下深仇,容易起冲突,自己得留下,代表元子攸安抚人心。

    杨逸答应道:“陛下放心,臣会尽好责任的。”

    元子攸又把尔朱世隆、贺拔胜等人叫过来,再次叮嘱道:“朝廷已遭此大难,一会有人来了,你们随机应变。再不好多伤人命了。这是圣旨。出了事情朕唯你们是问。”

    尔朱世隆、贺拔胜等人忙道:“臣遵旨。”

    元子攸道:“我听说昨天已经有人来闹事,被你们关起来了?”

    贺拔胜道:“有个叫封隆之的,来索他父亲的尸首,还当众大骂,被我们抓起来了。另外还有广平王的儿子元修也来了,也被抓起来了。现在还关在营中。”

    元子攸道:“放了吧,让他们把尸首领走。”

    贺拔胜道:“是。”

    尔朱荣清点人马,护送元子攸返回洛阳城。

    洛阳城几乎已经成了空城。

    大街上冷清清的,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各市坊大门紧闭。百姓家家关门闭户,连临街的窗子都锁的严严的。也不知道人是跑了,还是躲在家里。素来繁华热闹的洛阳城,头一次这样清净,仿佛说话都能听到回声。放眼望去只有尔朱荣的人,耳朵里能听到的,全是士兵的脚步。

    元子攸坐在马车中,将手揭开车帘往外看。他见到某一家百姓的屋宅上层窗子是开着的,一个十来岁的小孩,躲在窗子后,偷偷窥视他。元子攸正有点欣慰,却见那孩子突然从窗子里伸出头来,手里拿着个弹弓瞄准他。元子攸纳闷还没反应,那孩子一运劲,一颗小石子朝着元子攸打过来。距离近,元子攸也没防,周围士兵也没发现有人,那石子飞过来正好打的元子攸脸上。

    元子攸痛的一声惊呼,较忙缩头躲避。手往脸上一摸,一道血痕。

    马车外的士兵已经发现了,众人只当那建筑后面躲藏的有伏兵,高声呐喊道:“护驾!有刺客!陛下受伤了!”

    车驾很快停下,所有人摆出迎战的姿势。尔朱荣听到动静,匆匆骑马赶到前面来,一把掀开车帘。元子攸吓的胆战心惊,两手捂着脸,指缝里有血。尔朱荣较忙凑进去,拿开他手,只见他右边脸上流了很多血,还有一处破了皮的伤口。本来白皙清俊的脸,被渍血污的不像话。尔朱荣气的大骂左右道:“你们这群无能的饭桶,你们是怎么保护陛下的!谁伤的陛下,赶紧去把那刺客找出来!”

    尔朱荣抬头一望,那用弹弓伤人的男孩还躲在窗子底下,还跃跃欲试的要继续用石子打他,顿时大怒。一个中年妇人突然抢到窗子边来,夺了弹弓,抱了那孩子就跑。尔朱荣大怒道:“赶紧去,把那狗杂种给我抓过来!我不亲手摔死他!”

    士兵飞快地冲上去,打砸那户人家的门户。其余人赶紧到处巡查,看是否有别的刺客。

    尔朱荣大骂一气,进到马车里,从袖中掏出手绢,替元子攸擦拭脸上的血污,嘴里直骂:“这帮饭桶!我先前已经让他们沿街巡查,防止有刺客或是埋伏,结果还是出了事情。臣回头一定惩罚他们。”

    元子攸忍了两日,一直没机会向尔朱荣发火,此时终于借机发作。元子攸不耐烦打开他殷勤的手,怒喝道:“尔朱荣!你办的是什么事!亏得是一颗石子,如果刚才射朕的是一支弓箭,朕现在就死了!你们这么多人,就是这样在保护朕的吗?尔朱荣,你把朕的命当儿戏?”

    尔朱荣见他蹬鼻子上脸,心里也大不快,阴沉着脸道:“陛下,你也别骂我。那只是个无知的小孩子,不是什么刺客。你说你,好端端的不在马车里坐着,你把头伸到外面去瞅什么瞅呢?怕刺客看不见你?亏的是个石子。要真是弓箭,我尔朱荣就算是有十八般武艺也救不了你。”

    元子攸牙瘆瘆的:“怎么,这还怪朕是吧?”

    他脸带着血,两个眼睛恨不得吃了尔朱荣。

    尔朱荣道:“臣没说怪陛下你。臣的意思是,君臣之间要互相体谅。陛下既然受了伤,就不要再固执了。”

    尔朱荣硬要替他擦脸:“臣替陛下清理一下伤口,免得破口伤风。”

    元子攸怒骂道:“谁要你替朕清理伤口,你清理马还差不多。蠢东西,笨手笨脚,传御医!”

    尔朱荣自己事情没办好,招了一顿恼,被元子攸骂的跟个孙子似的,也只能受了。他心里窝着火,转头下车,见士兵把刚才打弹弓的那孩子抓来了。这小贼长得尖嘴猴腮,十分可恨,尔朱荣刚被元子攸骂的火没处发,见这小贼就是一脚,踹的那孩子脸色苍白倒地,弹弓也摔在地上。

    尔朱荣骂道:“你这畜生,谁指使你的?”

    那孩子的父母也冲上来,急忙抱着自家孩子,连连冲尔朱荣磕头:“大官饶命,孩子不懂事,不是刺客。孩子只是一时调皮,还请大官开恩。”

    尔朱荣骂道:“行刺陛下,一句孩子不懂事就过去了?你说,幕后谁人指使?”

    那孩子母亲扑地大哭:“真的没人指使。”

    尔朱荣道:“没人指使,那就是你们指使的了?来人,把这两人给我拖下去砍了。”

    元子攸在马车内喝了一声:“尔朱荣,慢着。”

    尔朱荣忙到车前请教:“陛下有何吩咐?”

    元子攸道:“把他们带过来,朕要亲自审问。”

    元子攸下了马车,御医简单帮他用纱布擦了一下脸止血。左右侍卫赶紧包围过来护驾。尔朱荣让人将那一家三口带过来,那男人女人磕头不止。那孩子一副吓傻了的表情,怔怔地站着,两个眼睛直直盯着元子攸,两腿发抖。不一会儿地上就积了一滩水,居然吓尿裤子了。

    尔朱荣看的笑了起来。士兵们也开始笑。

    元子攸忍着怒气:“你刚才为何要用弹弓打我?”

    这孩子战战兢兢,半天道:“他们说你是坏人……叛徒。说你跟坏人勾结在一起。”

    元子攸哑然失笑:“你认得我?你知道我是谁?”

    这孩子道:“你是长乐。洛阳没人不认得你,他们说你人面兽心,虚伪奸诈。”

    元子攸道:“他们?他们是谁?”

    这孩子紧紧闭着嘴。

    有百姓听到有热闹,跃跃欲试的出来围观。都在打量这个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尔朱荣,还有新继位的长乐王。

    百姓发现,长乐王元子攸的确和传闻一样是姿容俊美,惊为天人,这尔朱荣居然年纪也并不老。才三十来岁,而且相貌也长得十分白皙英俊,一点也不像个夜叉。谁能想象这么美貌出众两个人物,居然能做出屠杀朝廷这么残暴的事。

    尔朱荣睥睨四周,见这些百姓都在窃窃围观他,心里很不屑。尔朱荣一副要杀鸡儆猴的态度:“是谁在背后妄议君上?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你们这帮刁民,好大的胆子,一个个的不想要狗命了?”

    那孩子母亲直哭求道:“大官饶命啊。孩子只是不懂事,听街坊邻居们胡说的,我们从来没教过他这话。都是他从街上听来的,我们教训他了,不许他胡说。我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人,绝不敢犯上。”

    这孩子坚决地说:“我不能告诉你们名字。否则你们会杀他的。”

    尔朱荣怒道:“你不说,那我就杀了你。”

    这小孩子倔强道:“你杀了我我也不说。你杀了我,只能证明我说的话没错,你们就是滥杀无辜。”

    元子攸弯腰,望着这孩子的眼睛说道:“朕告诉你,朕从不滥杀无辜。朕的为人,向来通情达理。朕会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皇帝,会是天下百姓的好父母。你年纪还小,虽然你冒犯了朕,道朕不杀你,也放过你的父母。”

    尔朱荣忙阻道:“陛下,这种事怎么能说算就算了。必须得杀一儆百,否则以后人人不怕死,人人都敢来行刺陛下。”

    “朕说算了就算了。”

    元子攸看了眼这男孩,还有那对乞怜的夫妻:“朕饶了你们。朕要你们一家活着,看朕说的话是不是有假。你们在场的诸位,也都可以看着。朕素来言而有信!”

    说完一挥衣袖,上了马车道:“起驾。”

    元子攸虽豪言壮语,然而百姓没人正眼看他,相反一个个露出厌恶、恐惧甚至仇视的表情。不知谁起的头,有人开始往尔朱荣的士兵身上,还有元子攸的马车上扔砖头、瓦片等杂物。甚至出手推搡,抢夺士兵们的武器。尔朱荣大怒,要把这些人抓起来,元子攸坐在马车中,听着外面冲突,心中如滔天的波浪一般起伏。他努力保持着平静,语调柔和克制道:“尔朱荣,随他们去。群情宜疏不宜堵,起驾回宫。”

    百姓围的越来越多,尔朱荣也怕要出状况,赶紧护送元子攸回宫。

    点算朝中的幸存者,所有七品以上官员,几乎死尽。

    元氏宗族,除了一些年轻较轻官位较低,因此没参加祭天的,如元谌、元顼、元恭等;以及此时出镇地方,不在京中的,如北海王元颢;还有一些和尔朱荣关系亲近的,如元继、元鸷等,其余人死的死逃的逃。临淮王元彧、东阿公元顺等被尔朱荣网开一面,幸免于难者,昨夜也已经逃出洛阳,而今尚不知去向。

    朝堂之上,宦官宣读着诏书。

    “……大赦天下,改武泰为建义元年。从太原王督将军士,普加五阶;在京文官两阶,武官三级。复天下租役三年。”

    元子攸坐在太极殿的龙椅上,听着那文辞华丽、歌功颂德的诏书。冕旒上密垂的玉珠遮挡了他的表情,白皙俊美的脸上风平浪静。谁也看不到他此时的冷漠和阴沉。尔朱荣也看不到。

    尔朱荣只是觉得朝堂很安静。皇帝坐在上面,长久地不发一言。诏书念完了,底下也迟迟没人说话。因为朝臣都已经死绝了,仅剩的几个人都小心翼翼的,连呼吸都不敢大喘气儿。这诏书都不知道念给谁听。

    尔朱荣手底下一个个都是粗人,都没读书不识字,跟听天书似的,不知道那太监叽里呱啦在说啥。也就听懂了最后几句。

    要大赦天下,好。要改元,改建义元年,好。跟随太原王的军士统统加官五级,甚好甚好。在京文武官员也都加官,那不干自己的事。复天下租役,也不干自己事。大家喜笑颜开,纷纷向元子攸谢恩。

    尔朱荣大概也觉得朝堂冷清了。这么多官员死了,总得有人做事。没了王屠户,大家也要吃猪肉。尔朱荣于是建议元子攸,重新组建朝廷。一是为河阴之难的遇害者平反,部分遇难官员的官爵,可以由其长子继承。比较重要的官职由尔朱荣和元子攸共同商议,选派适当的人填补。

    元子攸赞同此议:“就按太原王说的办吧。”

    次日,尔朱荣上表。请追谥无上王为皇帝。其他死于河阴者,诸王、刺史赠三司,三品者令仆,五品者刺史,七品以下及民郡、镇。诸死者子孙,听立后,授封爵。

    元子攸诏从之。

    数日之后,制定了新的朝廷任命名单。包括江阳王元继、北海王元颢等在内的宗室,还有李延寔、杨椿等皆受要位。

    这份名单,是元子攸和尔朱荣互相妥协的结果。

    河阴之变后,尔朱荣心虚,因此不敢强擅,这件事还是尊重了元子攸的意见。

    因为河阴之变中,宗室被杀戮的最严重,所以这份名单的制定主要是为了安抚宗室幸存者。元颢、元顼、元恭等皆是孝文一脉的近属,给他们加官,表明朝廷态度,防止他们因不满或者恐惧而造反。包括元颢人不在洛阳,也给他遥封了官爵。元恭是个哑巴,根本不在朝廷任官,也封了他仪同三司。还有其他宗室和士族幸存者,或者跟尔朱荣交好,或者河阴之变时人不在洛阳,侥幸逃过一劫,被元子攸征诏来朝。都加了显爵。

    尔朱荣的义兄元天穆、元子攸的舅舅李延寔也加了官,身至显位。一直和尔朱荣、元子攸双方交好,河阴之便中伴驾有功的杨氏一族也得到重用。杨逸升给事黄门侍郎,领中书舍人。其舅杨椿年长有资历,封为司徒公,一门皆升官。

    如此大加封赏,然而众臣谁也不敢流露出高兴的颜色。来见元子攸谢恩时也愁眉苦脸。往常官员们升迁,都要请酒办宴,皇帝有时候都去,这次升迁这么多,也没人敢请酒,全都缩着闭门不出。只有那元天穆大宴了半日,被人讥骂。

    不少人以病推辞,直接拒绝了元子攸的任命。

    过了两日,又追封了一批遇害的宗室和士族,以子嗣承其官爵。大半人受了,也有少数人固辞不肯受官。这里面就有元子攸曾经的好朋友封隆之。封隆之坚决不肯接受元子攸的官爵,并且在收拾行李,拖家带口准备离开洛阳。元子攸听说了这事,心中悲凉,也只能作罢。

    尔朱荣知道自己河阴之变,罪人过多,需要安抚天下情绪。所以见元子攸一味安抚提拔宗室和士族,也只得听他的。元子攸亲理诏命,为河阴之难遇害的宗室和士族平反,子嗣加官晋爵,所有名目和诏书都是他亲笔。他亲自给这些世家大族写信,表达歉意和慰问,通宵达旦昼夜不歇,连续数日,饭都顾不得吃。

    尔朱荣天天进宫见他,不是在接见什么人,就是在动笔写信、写诏书。杨逸在一旁,给他充当顾问。尔朱荣发现自己虽然擅长打仗,但是在治国理政这方面,确实不如元子攸。他做这些事经验老到,对朝中各世家大族的情况以及势力分布了如指掌,都曾亲密交往。一封一封书信写去,大多数家族,或感于诚意,或畏于威势,都上书臣服,表示愿到朝廷任职。元子攸又让这些已经臣服的家族替他去劝说其他家族。尔朱荣对这些事,是一点忙也帮不上,当然更加插不上手。于是他只能瞪着大眼看元子攸操劳,心里感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昏昏沉沉忙了数日,元子攸身体明显吃不消了。

    这天夜里,又是忙到深夜,元子攸疲惫已极,写完最后一封信,便伏在御案上,意识全无,直接睡了过去。

    杨逸刚出殿一会,去见他一位好朋友温子升,回来一看,就见元子攸趴在案上,短短片刻,已经睡的微微起了鼾声。

    杨逸知道他最近太累了。

    死了两千多朝廷官员。全都是中原士族豪门,宗室重臣,这些家族若是造了反,会是多么可怕的后果。元子攸连日连夜的联络这些家族,亲自派人去传诏,亲笔写信,挨个挨个致歉,一族一族安抚。本来可以黄门代劳,他怕别人写的诏书和信诚意不够,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所以每一封诏书和信都是他亲笔。费尽千辛万苦,将死难者的子孙或兄弟诏到洛阳,请到皇宫见面,亲自执着对方的手致哀,边说还边要落泪。这几天光是眼泪都流了好几缸。

    这一场哭完,好不容易休息下,见下一场,又哭。最近那眼睛天天都是红的。

    那些世家大族,虽家人遇害,然而见皇帝这般貌美如花,又善解人意,拉着自己手哭泣,也就被感动了,只是恨骂尔朱荣。对元子攸的怨恨,多多少少淡了。

    中书舍人温子升,手里拿着一卷纸文,正进殿来。

    见元子攸睡着了,他问杨逸:“这事还说吗?”

    那会已经是深夜了,温子升也感觉来的太晚。

    杨逸也没想到他出去一步,皇帝就睡着了,只得道:“要不明日吧。陛下近日忙碌,咱们还是别打扰。”

    温子升点点头。

    杨逸问宦官孙启,让他取了元子攸的锦缎披风来,轻轻走到御案前,披到元子攸肩上。

    手刚触到皇帝的身体,元子攸便醒来了。

    他抬起头,有些眩晕道:“出了什么事?”

    他这几日瘦了很多,面颊都有点凹了下去,眼睛明显的红了,遍布很多血丝,身体也瘦的明显。杨逸看的十分不忍心,道:“没什么事,陛下休息,明天再说吧。”

    元子攸抬头,却已经注意到温子升来了。

    “温舍人。”

    元子攸见他要走,叫住他:“你来了又为何要走。”

    温子升见他叫,赶紧走上来,将手中的纸文呈给他:“陛下。无上王和始平王的墓志文,已经草好了。请陛下过目,看有没有需要再润色修改的。”

    元子攸道:“朕累了,眼痛,你念来听听。”

    温子升于是展开纸文,开始一句句给他念。

    元子攸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亲耳听到哥哥和弟弟的墓志文。他这几日总感觉像做梦似的,好像子讷子正并没有死。然而温子升已经送来了墓志。墓志铭文,一字一句,又将他拉回现实。

    温子升念完,元子攸道:”什么时候出殡?”

    温子升惊讶道:“这墓志,陛下没什么要改的吗?”

    元子攸的道:“子正的那个,你先留着,回头我来写。我和子正自幼感情便好,我要亲自给他写墓志。”

    温子升道:“臣知道了。”

    元子攸道:“礼部定了吗?什么时候出殡。”

    温子升道:“礼部已经定了,就在十四日。”

    元子攸道:“朕知道了。”

    温子升走了之后,元子攸打起精神来,亲自替子正完善墓志。

    杨逸看他太辛苦,道:“要不陛下明日再写吧,今日太晚了。”

    元子攸提笔蘸墨:“明日还有明日的事情。墓志文得赶紧定稿,好交给工匠去刻碑。”

    天亮之前,杨逸持着书稿出殿,将书稿转交礼部去制碑。

    元子攸抽出空,回去了一趟彭城王府。

    彭城王府门上,挂满了白孝。元子攸一身素衣,站在门口,望着“彭城王府”的牌匾,忽有种近乡情怯之感。他心中惶惶,脚下如坠千斤,久久不敢迈上台阶。

    幸而有家人出来洒扫,一眼看见了他,连忙过来下拜。

    家人进去传报,说陛下来了,不一会儿,大门口出来了好几个人。为首的年轻女子,一身素衣,浑身着孝,眉眼漆黑,肤白如雪,面如满月,相貌十分美丽,是元子攸的姐姐元莒犁。边上跟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是元子攸的堂弟元坦。

    元莒犁和元坦连忙下拜。

    元子攸伸手搀扶起元莒犁:“只是自家人,阿姐不必多礼。”

    又扶起元坦。

    元莒犁随着元子攸进门去:“弟弟已经多年没有回过王府来了。”

    元子攸步履沉重道:“家里出了这么大事,怎么能不回来。”

    元莒犁:“你毕竟是皇帝,日理万机,宫里的事情也多,我能体谅。”

    元莒犁望着他:“弟弟,你最近怎么样?”

    元莒犁见他脸颊凹陷,皮肤十分苍白,两只眼睛红红的,身体明显的消瘦。元莒犁忍不住有些心疼。

    她住了脚,伸手抚着他手,温婉爱怜地说道:“弟弟怎么瘦成这样,到事有什么事情让你为难过不去。”

    元子攸低头,手搭在她手上,被

    元莒犁问的,心里的开关猛然一下子触动。情感好像河水决堤一般,潮涌了起来。鼻子一酸,眼泪就出来,他不敢抬头看元莒犁,只是低着头唏嘘流泪。

    元莒犁见元子攸哭,也慌了,亭亭地站着,面带忧色,问道:“弟弟是怎么了,到底是为什么事情?弟弟长这么大,从来没为事哭过。今天这却是怎么了,一见面就哭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元子攸只是垂泪不已。

    元莒犁看他哭,眼睛也不由得跟着湿润了:“弟弟,看到你哭,我也想哭了。这几日子讷和子正出了事,我已经哭了几日,哭的没眼泪了。今日见到你,又被你招的鼻子酸起来。”

    元莒犁拿着手帕拭泪,然而眼泪如雨下:“我真的想不通,我们家怎么这么命苦。自小爹爹便去世了,母亲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弟姐妹。好不容易我们都长大,她没能享几天福,也没能看我们结婚成家便也去了。我只当我们兄弟姐妹这些年受的辛苦磨难够多了,没想到子讷和子正也去了。苍天啊,我们究竟是做了什么孽。咱们爹娘都是那么好的人,我们兄弟姐妹也从没害过人,为什么我们家人要遭受这些。死便死了,为什么要让他们死的那么惨,子讷和子正,身上血都干了,全是刀痕。挨了那么多刀,他们得多疼啊。为什么这么残忍。”

    元子攸哽咽道:“阿姐,都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他们。”

    元莒犁哭道:“我责备你又有什么用,你自己都自身难保。”

    “弟弟你知不知道,那些宗室和士族百姓都在传言,说是你,和尔朱荣联手,谋害了子讷和子正。因为你们是亲兄弟,你怕他们跟你争夺皇位。可是我不信这种话。我知道弟弟你不是那样的人。子讷子正跟你是亲兄弟,你即便要杀他们,也不会用这种残忍的法子,让他们死的这样难堪。可是弟弟,我想到你,连宗室都这么说你,你的处境怕也不会太好。虽然你现在是皇帝,可又有多少事情是你能自主的呢。你还这么年轻,你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是尔朱荣那种人的对手。他老奸巨猾,又是粗鲁蛮不讲理。”

    元子攸执着元莒犁的手:“阿姐你不用操心我。照顾好自己。子讷和子正的死,总有一天,我会替他们报仇,替他们讨回公道。”

    元莒犁哭道:“我敢指望你讨什么公道。只要你平平安安不再出事,我便欣慰了。我们家四个兄弟,已经死了三个,只剩你一个。你晚再出事,这个家便要绝后了。”

    元子攸道:“阿姐,你放心,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元莒犁泣道:“弟弟,以后阿姐也只能靠你了。”

    元子攸紧紧握着他手:“阿姐尽管放心。只要弟弟在,定不能让阿姐受任何委屈。只是我平常不在家中,家里的事情,也只能托阿姐照顾了。”

    元莒犁引着元子攸,前往兄弟的灵堂去。子讷和子正的遗体,都已经装进棺中,陈放在灵堂。元子攸对着灵位上了两炷香。元莒犁又引他去见家中其他姐妹。元子攸还有三个姐姐,还有一个妹妹,都还未嫁人。因为母亲去世的事情,不关他,几个姐姐们的婚事也都耽误了。现在姐姐们年纪都不小了,还待字闺中。

    见完姐妹,又是流泪一场。

    完毕,元子攸提出想去母亲的房中看看。

    李媛华的卧室,一切都和她生前的一样。

    元子攸站在房中,感觉周围充满了母亲的气息。他抚摸着窗前案上的那把古琴,母亲曾经教他弹琴。房中还有一张专门的书案,上面笔墨纸砚都在。幼年时,他便是在这里,跟着母亲学习写字。

    里面是李媛华的床,

    小的时候,他和母亲一起睡,就是这张床。

    元子攸从妆奁中,拿起一根母亲生前常戴的玉簪,心道:母亲,你的三个儿子,而今死了两个了。你最爱的子讷和子正都死了,只剩下一个不太亲近的子攸。还好母亲你去的早,你若是还活着,见到今天这样,会多么悲痛。你青春的年纪,失去了挚爱的丈夫,到中年再失去最爱的儿子,那会是怎样惨痛的悲剧。上天怜悯你,怕你承受不了,所以让你早早离世,不必亲眼见到儿子的尸首。

    母亲的身躯太柔弱,承受不了这样的悲痛,子攸向来无情刚硬,所以要把这一切痛苦和怨恨交给他。

    母亲,你后悔了吗?后悔生了我这个儿子。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野心,子讷和子正也不会死。母亲,我没有听你的话。

    终章:误终生

    元勰死的那年,子讷六岁,子攸才一岁,最小的子正,还在李媛华的肚子里。

    李媛华嫁给元勰的时候,刚刚十七岁。

    元勰容貌俊美,风度超群,当时名满天下,又得他哥哥孝文皇帝喜爱,身份尊贵,是全洛阳少女的梦中情人。想嫁给他的女人数不胜数。但他娶了李媛华。

    李媛华也是出身名门。

    李媛华的父亲李冲,是孝文皇帝时期的一代名臣,曾深得冯太后和元宏信重。太和年间的改制,孝文皇帝是统筹者规划者,而李冲就是具体的制度提出者和政策实施者。李冲是太和改制的功臣。

    一个皇室宗亲,一个汉族高门。才女佳人,青春年少。这门婚姻,曾经羡煞人的眼球。结婚当日,李媛华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丈夫。元勰是个美人,出了名的好看,身材高挑,风姿秀拔,皮肤白皙,唇红齿白,眉目如画。

    镜花水月一样的男人。机敏,言谈聪慧,极会说话。不论嬉笑怒骂,都能让人羡慕、惊讶、赞叹。爱笑,一笑如春风拂面,京中男女,见之忘俗。他总是出现在孝文皇帝的宴会上,用他的音容笑貌和恰如其分的言谈,微妙地调和着皇帝和臣子间的关系。上至天子,下至同僚,所有人见了他都会觉得赏心悦目。

    天下无人不知道元勰。

    十七岁的李媛华,嫁给了年轻英俊的元勰,那天的她,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元勰是再婚,他比李媛华大整整十岁。

    跟李媛华结婚的那年,他是二十七岁。已经生育了一子一女。

    这是一桩政治婚姻。元勰先前娶了一位妻子,是鲜卑女。元宏为了实现汉化改制的理想,让鲜卑和汉人通婚,要宗室诸王作表率。元宏希望元勰能娶汉女。元勰是皇兄理想的忠实追随者,他

    遵从元宏的意思,与原配离婚,改娶李媛华。

    虽然是政治婚姻,但元勰很喜欢这个知书达理,又才华横溢的新妻子。元勰对这桩婚事非常满意。他对自己的原配没什么情,原配也是政治婚姻,但不符合他的期望。李媛华不一样。

    他喜欢李媛华。

    李媛华是汉女,读书识字,温柔端庄,家世是儒学世家。他的原配妻子是鲜卑女,个性剽悍,不识字,元勰跟她没有共同语言。他跟李媛华之间有共同语言。李媛华会弹琴,会赋诗,诸子百家样样都会解。元勰迷恋她身上淡淡的书香气,还有她的温文雅致。李媛华其实相貌不是太美,但是气质温婉,眉眼清秀,如夏日的莲花一般,自有亭亭出水的风致。元勰很快就对她爱的如胶似漆。

    婚后,他们琴瑟和谐,夫妻可说形影不离。当年,他们的长子出生,元勰给这个孩子取名叫子讷,希望他能够敏于行而讷于言。元勰汉化颇深,所以用汉人的方式给孩子取名字,中间用一个子字。

    他们夫妻感情那样好,每天吃住在一起,情比金坚。元勰娶了李媛华,再没有亲近过别的女人。子讷出生过了一年,李媛华又生了个女儿。

    李媛华身体很健康,跟元勰的感情又好,所以一直生孩子。李媛华二十一岁那年生下子攸。这是她和元勰的第二个儿子。这名字也是元勰取的。攸的意思是长远,令德攸兮宣重光。元勰希望这个孩子能命运长远,一生顺遂。

    子攸生下来就长得漂亮,他的模样集合了父母的全部优点。他父亲本就是个美人,母亲也是个清秀佳人。子攸皮肤白皙的如雪,胳膊腿儿都像是雪捏的一般,眼睛水灵灵,五官秀丽,眼珠又大又漆黑。元勰对这个漂亮的儿子爱不释手,每天出门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从李媛华怀里接过子攸,亲一亲他的小脸蛋。元勰说,子攸长得漂亮,以后长大一定跟自己一样,是个美男子。

    可惜,未来并不像人想象的那样美好。

    那一年,孝文帝元宏病死了南征途中。

    元宏一生雄才伟略,为了他的汉化事业呕心沥血,殚精竭虑,也因此身体衰竭。那年又为幽后和高菩萨的事,气得身体崩溃,当年病逝。元勰跟元宏的感情非常要好,元宏一死,元勰的处境就尴尬起来。元宏的儿子元恪登基。元恪忌惮叔叔元勰在朝野的声望,对他动了杀机。

    其实元勰并无任何异心,但元恪不相信他。元勰心里明白,然而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小心翼翼,不断表忠。然而一切都没用。元勰非常焦虑,日日处在恐慌中。夜里,他搂着李媛华睡觉,常常整夜睡不着,会莫名其妙说,如果我死了,你如何如何的话。一会对李媛华说:“媛华,我若死了,你把咱们的孩子带大,好好教导他们,别让他们走歧路,我就是去了泉下也感激你。”一会又说:“你还是改嫁去吧。你还这样年轻,不能为我误了你一辈子。”说到动情处,便流眼泪,依依不舍之态。

    李媛华不懂朝廷的事,然而也知道他的害怕。一向疼爱他的哥哥死了,他没了依靠,成了新帝的眼中钉。

    李媛华帮不了他,只能在他难受的时候抱着他,不断安慰他,说:“怎么会呢,你并无异心,皇帝不会滥杀无辜的。何况你是他亲叔叔,他总要顾忌孝文皇帝。”

    元勰说:“你不懂,元恪他猜忌心非常重。以前拓拔氏有皇位兄终弟及的传统,元恪害怕我也会这样。可是而今的元氏跟当年平城时的拓拔氏,已经大不相同了,父子相承在而今朝廷已是传统,我怎么可能取代他。我只是个普通的宗室大臣而已,我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心。”

    元勰做了很多努力,然而最终也没能让元恪相信他。元勰名声很好,元恪找不到他任何不臣的证据,做事滴水不漏,也没有任何失误。然而越是这样元恪越加不放心。这个人太完美,越是完美,元恪越怀疑他,越要杀了他。

    元勰死之前,其实早就知道了。宫里传出话来,说元恪要杀他,已经预谋好了,说要找借口招他进宫,然后趁机杀他。因为元恪找不到任何证据给他治罪,所以只能想这么个法子,给他安一个莫须有的罪名,直接杀了他。告密的人告诉元勰,让他早做准备。然而元勰无法做任何准备。君要臣死,臣子无路可逃。

    李媛华当时怀了子正,那天早上正要临盆。元勰那天没去上朝,在家陪着妻子,等着他第三个儿子的降生。李媛华痛的呻.吟,元勰也急的冒汗,正团团转时,宫里突然来使者,传元勰进宫面圣。

    元勰已经感到有些不祥。

    他不想去,以李媛华生产为名,想拒绝这次觐见。但使者态度坚决,坚持必须去。元勰心中惶恐,他拉着李媛华的手,依依拜别。那是李媛华最后一次见到他活着的面孔。元勰脸色苍白,嘴唇失了血色,他好像预料到了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李媛华心里害怕,求他:“你别去,你别去。”元勰目中含泪,声音沙哑道:“我不去不行啊。他催的这样急,我不去,他就得让御林军带兵进家里来了。”

    李媛华恐惧道:“彦和……”

    元勰嘱咐她:“你照顾好家里。我不能陪你了,子讷子攸还小……死我一个总比全家遭难强,若是我死了,能换他们平安,我死的也算值了。”

    言毕进宫去了。

    当夜,元子正出生。

    元子正出生的同时,宫里送回来了元勰的尸体。他是被毒死的,尸体嘴角还流着血。李媛华抱着刚出生的,哇哇哭泣的婴儿,她不顾刚生产后的身体虚弱,爬下床去,抚着丈夫尸首痛哭。

    她对着皇帝的使者破口大骂。元勰是元恪杀的,但她无法骂元恪,只能骂动手的高肇,诅咒这些帮凶,诅咒他们不得好死。她问,她要一个理由。杀人也要讲道理,她问,我的丈夫究竟犯了什么罪,凭什么杀他?使者都心虚不敢答。元勰没罪,然而皇帝要杀他,他只能死。

    他们的婚姻只有六年,而李媛华付出了一生。

    十七岁的李媛华,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二十四岁的李媛华,成了天下最可怜的女人。元勰死了,留给她一个偌大的彭城王府,留给她一群孩子。她的孩子,最大的才六岁,最小的才刚出生。

    她才二十四岁,失去丈夫,从此成了寡妇。

    这还不是最艰难的,更艰难的在后头。她一个女人,如何能抚养这一大家子。她丈夫是被皇帝杀的,她要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小心翼翼地生存,生怕自己的孩子受到他们父亲的牵连。父兄劝她改嫁,离开彭城王府。可是她怎么能改嫁,她怎么能抛弃自己几个嗷嗷待哺的幼子。孩子已经没了父亲,不能再没母亲。她拒绝了父亲哥哥的要求,坚持要留在彭城王府。她还是彭城王妃,尽管彭城王已死,彭城王这个爵位也已经被剥夺,可她仍是彭城王妃,是元勰的妻。

    元勰为官清廉,家中没有积攒下什么资财,仅靠俸禄养家。元勰死后,爵位被剥夺了,俸禄也断了,家中的日子瞬间清贫起来。李媛华甚至要为如何养活自己的孩子们而操心。幸好住的宅子还在,只是牌匾摘了下来。李媛华遣散了家奴,只留下几个忠心的仆人,留下孩子的奶娘。家里断了经济,李媛华不得不变卖自己的衣服首饰,以及依靠娘家的接济过活。她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族千金,而今不得不放下她弹琴绘画写字的手,亲自操持起几个孩子的衣食。

    幸而元勰一向名声好。朝中颇有大臣跟他交好,见李媛华艰难,便暗中接济。李媛华就靠着拆东补西以及家人朋友的接济,勉勉强强撑着这个家。

    元子攸是不懂这些的。

    他一岁时元勰便死了,他根本不知道父亲。

    元子攸只记得,小时候,家里特别清贫,特别穷。他三岁时,李媛华开始教他读书,教他识字。李媛华是个才华横溢的女人,她亲自教儿子诗书,四书五经。子讷子正都跟她学。她白天教儿子们读书,晚上天黑了,便独自坐在灯下缝补衣服。虽然家里穷,但她不肯让孩子穿的破烂,总是一针一线,亲手缝制,尽量给孩子穿最好的衣裳。有时候元子攸半夜里醒来,还看到母亲在做衣服,他揉着眼睛,下床,走到母亲的身边,爬到她腿上,叫:“娘,咱们睡觉了吧。”

    子正年纪小,夜里哭闹,李媛华又总要哄他,一边哄,一边还要做自己的事情。元子攸从来没见她夜里早睡。她吃的总是简简单单,粗茶淡饭,但她很在意脸面,尽管没有锦衣绣服,但总是会把自己打扮的干净体面。她所有首饰都卖了,但是还留着一根玉簪,和一副白玉手镯。她总是戴着,每天早起化淡淡的妆,她不能让旁人说元勰的妻子已经如何穷困潦倒,如何沦落。尽管事实是如此。

    元子攸意识到自己的出身,是小时候经常听奶娘叫母亲“王妃”。奶娘当着外人不见,只是没人私底下叫。元子攸一开始听不太懂,直到偶尔有一次,元勰一个姓崔的旧朋友来家里,看望李媛华,称呼李媛华“王妃”,口中又反反复复说彭城王,说元勰的名字。元子攸知道他父亲叫元勰,但他不知道他父亲是彭城王。

    元子攸常听人称母亲“王妃”,听的多了,便渐渐有点懂了。只是他还是想不明白,母亲是王妃,为什么他家里这么清贫,而母亲还要这么操劳。他看不出来母亲有任何像王妃的地方。她一点也尊贵,她是个普通的,艰难辛劳的母亲。

    元子攸从来不知道父亲。他常听见元勰的名字,但也并没什么感觉。直到元子攸五岁那年,有一次,他在院子里玩耍跑回家,发现母亲坐在房中,手里捧着一根男人的腰带,正在默默垂泪哭泣。

    那是元子攸第一次见母亲哭。

    元子攸不懂,他很害怕。母亲的眼泪让他本能地感觉很慌张,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李媛华面前,伸出小手,拍了拍母亲的头:“娘,你哭什么呀?是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帮你报仇。”

    李媛华赶紧擦眼泪:“没事,你去玩去吧。”

    元子攸见母亲眼睛红红的,伸出小胳膊将母亲搂着:“娘,你怎么了,告诉我呀。”

    李媛华只是摇头,将手中的东西收起来:“娘没事。”

    然而那次过后,年幼的小子攸就注意到了母亲的情绪。他发现母亲经常背地里哭,没人的时候,总是一个人躲在房中,对着一些旧物发呆。元子攸后来渐渐知道,那些都是他父亲的遗物。玉佩、带钩、旧衣、荷包、鞋袜。他父亲的东西,被收在专门的箱子里,母亲有时候寂寞了,就会拿出来看一看。

    母亲总是对着父亲遗物哭。子攸问奶娘:“奶娘,我娘她怎么了。怎么总是偷偷哭啊?”奶娘摸着子攸头说:“王妃不容易,一个人要照顾这一大家子的人,让她一个人待会吧,你们不要去吵她。”

    元子攸乖乖点头。

    有一天,宫里的红衣宦官,走进了元子攸的家中。

    宦官向李媛华低语几句,告诉她皇帝刚立了太子,要在宗室的诸王子中挑选一个年级相仿的,进宫伴读。

    元勰虽然因罪被杀,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这种事在宗室中很寻常,没什么大不了的。元勰的三个儿子,聪明秀美,被皇帝注意到了。也不光是元勰的儿子,元恪把宗王的子孙,都打听了一遍,最后还是元勰的几个儿子最得人赞赏。元恪于是想叫进宫看看,他这几个隔房的兄弟,究竟长什么模样。

    元子攸兄弟三人都吓坏了。

    他们从来没入过宫,一直被母亲保护在怀里,连家门都很少出去。三个孩子吓的呆呆的,胆战心惊被使者带进了宫。

    太子的母亲胡充华,在宗室众王子中,看中了元子攸。

    这没办法。元子攸太出众了,众多八九岁、十岁出头的孩子中,胡充华一眼看去就看到了他。他长得真好看,皮肤雪白,眉眼秀丽如花,乌浓的长睫黑亮的瞳仁,红嘴巴,整齐的牙齿,身段也挺拔俏丽。这小模样儿,任谁看了都要忍不住动心,连元恪见了,都忍不住喜欢,把他叫过去摸头问话。

    胡充华坚持要元子攸,元恪还有点犹豫,因为担心元勰的事。但是胡充华一力劝他,说这算不得什么。太子元诩也一眼看上元子攸,非得要他,别人都不成,只要子攸。元恪于是最后定了子攸。

    元子讷,元子正被送回家,元子攸当夜便被留在宫中。元子攸见哥哥弟弟都走了,只留下自己一个,他心里吓坏了。元诩缠着他要玩,让元子攸陪他写字,帮他磨墨。元子攸不答应,宫里是个非常陌生的地方,他害怕,他不搭理元诩,跑去恳请太子母亲胡氏,让胡氏放他回家。胡充华见他不听话,生气板着脸,将他斥了一顿:“太子选中你是你的福气,怎么这么不识抬举。以后不许说想走的话。”

    胡充华鄙夷地看着他:“你这没有爹的孩子,果然从小没有教养,连这点规矩都不懂。陛下让你留在宫里,陪太子读书,这是圣旨,不是你想来就走想走就走。你来之前你母亲没告诉你这是什么地方吗?皇宫这地方,一切由不得你。”

    元子攸只是害怕想回家,反而遭了这么一顿斥骂。什么不识抬举,什么没爹的孩子没教养,又是什么圣旨,什么由不得你。全是恐怖吓人的话,他又伤心又害怕,他想母亲,想回家。

    他害怕地哭了起来,扯着胡充华的袖子,大声哭说:“我要回家,求你放我回家。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回去找我娘。”

    胡充华喜欢元子攸,但因为元勰的事,不想让他再跟元勰家人亲近,所以直接不许他回家,不再让他见母亲。然而元子攸年纪还小,不懂事要闹,胡充华也是个脾气不好的人,哪得耐心好好哄他,见他这样子便怒了,喊宦官:“这孩子不懂事。把他带到宫外去,让他跪着,等他什么时候想通不走了再让他进来。”

    元子攸被带到宫门处跪着。

    那时候是腊月,天气极冷,宫门外寒风怒号。元子攸就那么倔头倔脑地跪着,愣是不肯驯服。胡充华看他冻的脸蛋苍白,嘴唇发紫,问他:“还想不想回去了?”元子攸低声说:“想。”

    胡充华气坏了:“你爱跪,那你就跪着吧。敬酒不吃吃罚酒。”

    元子攸在宫门处跪了一夜,寒风吹的刺骨。檐外滴水成冰,元子攸冻得浑身骨头都僵硬了。他瑟瑟发抖。七岁的元诩心肠软,见不得自己喜欢的小伙伴受苦,偷偷跑出来,拉着他手劝:“你不要惹我娘生气了。就留在宫里跟我在一起好不好。”元子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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