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高乾道:“那元姑娘呢?太后打算怎么办?”

    元子攸道:“不论怎样,她都活不成了。”

    高乾担忧道:“朝廷现在这般为所欲为,洛阳迟早要生乱。殿下留在京中不安全,还是尽快返回封地,想办法避一避吧。”

    元子攸看了他一眼:“回封地?现在这种时候,我怎么能回封地?现在诸王、各州郡都虎视眈眈,我得留在朝中观察形势,现在回封地会陷入被动,接下来就只能任人宰割。我现在绝不能离开洛阳。”

    高乾明白他的心思。他是元氏宗王之一,现在太后有罪于天下,新立了小皇帝又不能服众,接下来谁登基谁上位是朝野都会关心的事。他此时离开,就失去了参与其中的主动权。可是宫廷政斗如此残酷,卷入其中会有多危险。

    高乾道:“这事跟你没关系。不管谁登基,又轮不着你,你留在这里也没用。”

    元子攸不满道:“我是元氏家族的一份子,这是元家的家事,怎么跟我没关系?我也是皇上的叔叔,皇上死的不明不白还没有个说法,我怎么可能这样离去。”

    高乾无奈。他去见元子攸的哥哥元子讷,元子讷的态度和元子攸一样,都在观望局势,希望元诩的死能有一个说法。形势看起来如此凶险,然而被招至京奔丧的诸王没有一个肯离去的,大家都在以命相赌。

    元钊一立,天下哗然。朝野遍布流言蜚语,都谣传是太后杀死了元诩。高乾的父亲高翼从冀州来信,说洛阳现在有险,要求高乾立刻离开洛阳回家。高乾知道父亲一向处事谨慎,也决定离开洛阳。他想让元子攸跟他一起走,元子攸却不肯答应。两人为此事起了不少争执。高乾天天催促元子攸走,元子攸一开始敷衍,次数多了,就忍不住有点不耐烦:“你怎么这么胆小,现在事无定论,岂是能退缩的时候。怎么,你害怕了?”

    高乾道:“不是害怕不害怕。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现在这种局面,当然得想办法避祸。”

    元子攸有些不满,背过身道:“天下哪里都一样,我不走。你害怕你自己走。”

    高乾听出他语气中的倔强。他这个时候非要留在京城,明显是有些特殊的意图。高乾不相信他是单单想为元诩报仇。

    高乾走到他面前,扳着他肩膀,迫他凝视自己:“彦达,你告诉我。你跟我说实话,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元诩死了,太后四面楚歌,现在诸王都纷纷想着当皇帝。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也有想法。”

    元子攸不适地伸手推开他手:“你胡说什么。”

    高乾见他目光闪避,明显心虚不敢看自己,必然是被自己说中了。高乾扯着手将他拽回来:“彦达,你到底在想什么呢?你这是在飞蛾扑火,你会送命的。再说了,你有什么资格继位,你只是个宗室旁亲。”

    元子攸听他这话很不满:“我为什么没有资格。孝文皇帝的直系子孙在世的不多,活着的要么年纪太大,要么才德平庸,都不适合继位。新君极有可能要在旁系中选,当年孝文迁都,我父亲也是功臣。我为什么不能去竞争这个皇位?”

    高乾认识元子攸这么久,他始终是温柔恬淡的。端庄智慧,进退从容,看起来风轻云淡,毫无野心。然而他终究是皇室子弟,心中揣着常人不能体会的欲望。高乾大约猜得到,但这是头一次见他表露出来。

    他的野心,藏在光风霁月、温良无害的外表下,直到此刻,才透露出了锋芒。

    他的心思赤裸裸,一言一行都意图分明。

    其实也早就知道的。

    只要看他平日行事,他结交的那些人。他跟赵郡李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太原王氏等豪门大族多有结交。他还冒着性命危险,帮助高道穆,帮助杨宽逃难。他肯定不止一次做过这样的事情。利用他长乐王的身份,结交那些豪门贵族,在必要的时候,向他们施些恩惠,跟他们利益绑定在一起。直到他需要的时候,这些人就会支持他。

    若不是图这些,他怎么可能甘冒奇险。

    想当初自己还倾慕他为人,认为他慷慨仁厚,还仗义相助,帮他解救高道穆和杨宽。想来是自己想多了。若是没有好处,以他长乐王的身份,怎可能做这种事。

    想到他当初结交自己,也是一样的法子。

    让封隆之当中间人,刻意把自己请到筵席上,以礼相待。假借小时候的缘分,把自己请到家中,送自己礼物,拉尽关系。不在意自己在外人口中糟糕的名声,明知道高乾不是好人,洛阳没人瞧得起,还是跟他交朋友,甚至举荐他官职,让自己感动感激。以为遇到了知己。

    其实都只是为了拉拢自己,图的不过是渤海高氏继承人的身份。

    这样的事情,他应该做的多了。他对杨逸,对封隆之,崔叔义,大概都是这样。

    只是自己傻呵呵,以为跟他感情不一般。

    他这些年,一直处心积虑,做了这么多努力,而今终于等来天下大乱的机会,他怎么可能放过。自己竟然想劝他离开。

    是自己太傻了。

    高乾心里突然很惆怅。

    如果一切都只是出于利益,出于他的谋算,那这几年来,两人之间发生的那些事算什么呢?高乾恍惚间,脑子里回忆起了两人亲密的那些时刻。那些黑暗中甜蜜的拥吻,还有一望无际的荒野里,他向自己展露的渴望和爱意。

    难道这一切,也都是他假装出来的吗?

    高乾突然对自己产生怀疑。他感觉很不可思议,自己算什么,只是一个庸俗的匹夫罢了。他堂堂长乐王,难道还需要用这种方式取悦自己吗。他跟别人也是这样吗?高乾想不通,只是觉得不太可能。他知道,封隆之杨逸等,跟长乐王都是君子之交,并没有不寻常的关系。

    高乾最后还是相信了自己。他想元子攸大概是真对他有感情。只是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只是自己之前没看清,不了解他。

    高乾愣了半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他心中爱的元子攸,不是这样一个人。

    他爱的是那个虽然遭受困苦,但依然坚强,依然心地纯良,如莲花一般纯洁高贵的青年。他出淤泥而不染,美丽聪慧,承受一切悲哀痛苦,但是不怨不怒,让人心生怜悯,想要疼爱。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心爱的伴侣,是这样一个充满欲望、野心勃勃、机关算尽的人。

    高乾感觉自己的爱情,像颗泡沫一样,瞬间破灭了。

    元子攸那话一出口,见高乾神思恍惚,半天不言,就知道自己失言了。

    高乾是个很单纯的人。

    他忠勇仗义,慷慨正直,但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些迂。好像小孩子一样认死理,要什么就是什么,同时也是个追求完美的人。他明明出身豪富,却不将自己的家世放在眼里,也不想做官,嫌朝廷太污浊,他不想出世,嫌世道太昏昧。元子攸知道,他心中渴望的是纯洁崇高的爱情。在女人身上寻不到,便在男人身上来寻,然而这东西在世间是没有的。女人追求男人,斤斤计较,目光盘算着屋宇之下的鸡毛蒜皮,为一根珠钗,一点小利沾沾自喜或大发雷霆,为了争夺丈夫的宠爱,互相嚷骂,寻死觅活。这看起来多么蠢陋,多么无知。高乾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怎么可能看得上她们呢?所以他爱上了自己。只是他忘了,男人天生拥有的更多,索要的也更多。男人为了达到目的,得到更多的好处,心肠更恶。只会比女人更污浊,更不堪。

    高乾天真。元子攸其实不太喜欢这样天真的高乾。他知道他不想出世,他偏要把他拉进世中,跟自己同生。

    他从未想过,在高乾面前展露出自己另一面,然而话说出口,已经无法再掩饰。高乾虽然天真,但他很聪明,不笨。只是一句话没有克制住,他便听懂了。

    元子攸硬着头皮道:“你不要再劝我了。”

    高乾心中万分难过,但还是不想让他冒险。高乾拉着他手,低头唏嘘沉默半晌,道:“朝廷人心已失,四方人士多怀异志,朝中官贵各有所图,谁当这个皇帝都讨不了好。现在这个局面,逃都来不及,你还想把自己卷进去。你疯了。”

    高乾压低声音,咬牙道:“我不许你去。”

    元子攸见话已经说破,遂将心里一直以来的打算说出来:“你反对我竞争皇位。意思是,如果我现在向你借兵进京,请求你帮助,你也不会帮了?”

    高乾心中戚戚,低声道:“这就是你一直以来跟我相交的目的?”

    元子攸看他脸色不太好,但还是不得不说实话:“我告诉你,你听了不要生气,这确实是我一直的目的。我现在跟你坦白,只是因为我爱上你,我相信你。如果你不肯帮我,我也会想别的办法。”

    高乾道:“我真的……如果我早知道你是这个目的,我会离你远点。我跟你在一起,只是因为觉得,你跟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样。你没有那么邪恶,没有那么虚伪。”

    高乾这句话,几乎是对元子攸人生全盘的否定。元子攸自然,意料之中的生气了。

    元子攸脸色大变,松开他手,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要走。

    高乾一把拽住他,将他搂进怀里抱住:“你别生气,你别走。”

    元子攸一时说不出的反感,简直恨不得打杀他:“我邪恶,虚伪。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这样看我,那你还缠着我做什么?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不必再见面了。你纯洁高贵的高公子,我高攀不起你。这是我府,你请自便。”

    元子攸要挣脱,高乾抱着他的肩膀不放,手捧着他脸,赶紧亲吻他,歉疚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爱你。真的。彦达,你知道我的心。我的心已经整个全给了你了。”

    元子攸脸都被他捏变形,气得了不得,生气挣脱他:“当初在溪边,是你主动纠缠我,不是我主动纠缠你。你把我拉下水,你现在说这种话,你把我当什么了。”

    他气的两眼冒火:“我也没有逼着你跟我要好。是你一味贴上来,见了我跟别人拉手都要吃醋,又缠着我要这要那。我好端端的人,从来也没有这个嗜好,都是受你的引诱。你现在倒瞧不上我了。”

    高乾见他大怒,一下子慌了,生怕失去他,两手抱着他不放,嘴在他脸上唇颊上乱吻,口中道:“对不起,我真的爱你。我只是害怕,害怕你有了野心和登基的意图,你会离开我。我怎么可能嫌弃你。我爱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爱你,你绑住了我,我已经逃不掉了。”

    元子攸顿时振奋,两个眼睛神采奕奕望着他:“乾邕,那你帮我!我有崔李卢王等士族的支持,再有你高氏的兵马助阵,到时候控制洛阳轻而易举。只要我登了基,高氏就是第一功臣。我做皇帝,你辅佐我,以后咱们就能长相厮守,再不分开。”

    高乾笑了笑,头埋在他鬓边,现出两个酒窝,好像被他这番话打动了。他侧头,嘴唇含吮他唇,深深吻着。元子攸被吻的有些喘不过气。高乾将他拦腰抱起,快步走到屏风后的床榻,将他放到榻上。

    高乾身材高大,又习武的人,生的强壮,抱起元子攸也毫不费力。元子攸以为自己够灵敏结实了,然而在高乾面前还是没有什么反抗之力。他一直喜欢高乾的强壮,然而在这种时候就有点吃亏。

    元子攸背硌在玉石的枕上,有些发痛。还没爬起,高乾身体就压上来,一边亲吻他,一边哑声道:“彦达,我还从来没有得到过你。你今天给我一次好不好?我想要你……你是我的,我要了你,退无可退,以后我就什么都听你的了。我什么都不在意了,你断了我的后路吧。”

    元子攸有些慌乱。

    他虽没有吃过猪肉,但也见过猪跑路。他大约知道两个男人在一起,会做什么事。尤其是爱上高乾后,他隐秘地探究过那种事。两个男人在一起必有一方雌伏,一方居上,才能成其好事。他喜欢高乾,也愿意跟他亲近,但他心里很抵触匍匐人下。想起来觉得有一点恶心。

    高乾是断不肯匍匐的,他是个标准的铁男儿,做不来那种事情。然而元子攸又岂是雌伏的妇人?是以,两人相交虽久,百般亲密也有过,却从未有男女的举动。高乾偶尔有想法,但元子攸不配合,高乾也不勉强。他不是很在意这个。

    元子攸着实不情愿,浑身不适,加上害怕他爽约,得到了又反悔,那自己就亏了,白受一场折磨,还不落好。元子只攸能亲着他脸,哄他道:“咱们不急这一时片刻,以后长着呢。等这件事过去了,咱们再说好不好。你来的太突然了,我还没准备好。再等等。”

    高乾声音沙哑道:“我不等了。你是别人的丈夫,从来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吻着他,目光迷离,低声道:“我现在要做你的丈夫。我要让你全身心属于我。”

    元子攸听到这种话,着实有点头皮发麻。

    “你什么意思。”

    高乾低声柔柔道:“你别装傻。咱们这么久了,你不明白吗?其实我心里一直想……”

    元子攸打断道:“你别说了。”

    高乾吻着他的唇,道:“我真的很想你,想要你。你的一切都想。”

    元子攸想忍,努力试图接受,然而身体接受不了。很反感,很排斥,内心更受不了。紧要关头,他忍无可忍,一把推开高乾:“你不要逼我了。”

    高乾衣衫不整,倒在枕上,两眼迷茫地看着他,目光摇摇晃晃,好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挫折,好像个迷路的孩子。

    而元子攸头脑异常清醒。

    他发现这段感情,自己确实没有陷的太深。

    而高乾显然已经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元子攸有些怜悯他。他不想跟高乾闹的不愉快,皱眉道:“咱们是朋友也是知己,你若是愿意帮我,我会尽力给你最大的回报。我可以让渤海高氏成为天下第一等的豪门,但我不想跟你做这种交易。”

    高乾胸膛半露,靠在榻上,目光失落地看着他:“在你眼里,这样做是交易吗?”

    元子攸冷静地回视着他:“我有我的底限。我再想跟你合作,凡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我这是尊重你,也是尊重我自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是交易。”

    高乾难过道:“那我这些年为了取悦你而做的那些事情呢?彦达,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我是有妇之夫,我也要脸面。我为你做那些,我是自甘下贱吗?”

    元子攸被问的无言,半晌道:“我没有这样想。我们是心甘情愿,我也为你做过很多事,我从来没觉得这是下贱的。”

    高乾久久望着他,目光痴道:“彦达,我爱你,你爱不爱我?”

    元子攸背对着他:“我爱你。但这件事你不能勉强。”

    他扭头回望着他,疑惑道:“我不懂,你以前也没有要这样,怎么现在突然要这样了?我很不习惯,你跟谁学来的?”

    高乾低声道:“没跟谁学。这种事难道不是无师自通么,情到深处,自然不由己。我难道还会背着你找别人修炼不成?”

    元子攸纳闷道:“你倒怪,我怎么没有无师自通?”

    元子攸怀疑自己,是不是一直以来忽略他的需求了。他踟蹰半晌,放软了语气,仿佛求和:“我不介意你去找女人。你若是想要那个,你可以去找女人解决。”

    他以为自己是在让步求和,却不料这句话如一瓢凉水,泼在了高乾早已经冰透的心上。

    高乾讪讪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元子攸道:“你以前不一直都是这样吗?我知道你的性格,我不曾约束过你。”

    高乾没答话,默默穿衣服。

    元子攸看他架势要走,心里又有些怅然。他走到床边去,看着他。高乾站了起来,元子攸将手拉着他手:“你还愿意帮我吗?乾邕,我需要你。”

    高乾不置可否,淡淡道:“殿下说的对,我高乾是个浪子。无德无行,没脸没皮,是人都瞧不上我。我这便浪荡去了,以后不敢再登殿下的宝地。”

    他穿上衣服,也没再说话,径自出门走了。

    元子攸跟着他到门前,心里有点窝火:“我没说过这等话,你这般态度做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乾没理他。

    高乾离去之后,数日都没有再来看望元子攸。元子攸只当他生了气,心想等他气消了就好了,然高乾接下来一直没找他,元子攸写信给他,他收了,也不回。

    元子攸知道,他是坚定不肯帮忙的了。

    他绕过高乾,直接给高乾父亲高翼写信。一边是想让高翼出兵,另一面也是为了试探渤海高氏的态度,看他们对朝廷究竟是否忠诚。信送出去,高翼迟迟没回。

    元子攸心道:高氏做事情,的确谨慎。这种时候就缩起来,绝不肯出来露头。

    老狐狸。

    渤海高氏这条路,看样子是指望不上了。

    还得另想出路。

    太后立女帝的事传遍天下。

    尔朱荣自并州上表,曰:伏承大行皇帝,背弃万方,奉讳号踊,五内摧剥。仰寻诏旨,实用惊惋。今海内草草,异口一言,皆云大行皇帝,鸩毒致祸。臣等外听讼言,内自追测。去月二十五日圣体康悆,至于二十六日奄忽升遐。即事观望,实有所惑。且天子寝疾,侍臣不离左右,亲贵名医,瞻仰患状,面奉音旨,亲承顾托。岂容不豫初不召医,崩弃曾无亲奉,欲使天下不为怪愕,四海不为丧气,岂可得乎?复皇后女生,称为储两,疑惑朝野,虚行庆宥。宗庙之灵见欺,兆民之望已失;使七百危于累卵,社稷坠于一朝。方选君婴孩之中,寄治乳抱之日,使奸竖专朝,贼臣乱纪,惟欲指影以行权,假形而弄诏,此则掩眼捕雀,塞耳盗钟。今秦陇尘飞,赵魏雾合,宝夤、丑奴势逼豳雍,葛荣、就德凭陵河海,楚兵吴卒密迩在郊。古人有言:邦之不臧,邻之福也。一旦闻此,谁不窥窬?窃惟大行皇帝,圣德驭宇,继体正君,犹边烽迭举,妖寇不灭,况今从佞臣之计,随亲戚之谈,举潘嫔之女以诳百姓,奉未言之兒而临四海,欲使海内安乂,愚臣所未闻也。伏愿留圣善之慈,回须臾之虑,照臣忠诚,录臣至款,听臣赴阙,预参大议,问侍臣帝崩之由,访禁旅不知之状,以徐、郑之徒付之司败,雪同天之耻,谢远近之怨。然后更召宗亲,推其年德,声副遐迩,改承宝祚,则四海更苏,百姓幸甚。”

    此表一出,朝野再次哗然。

    尔朱荣仗着国丈的身份,扬言要带兵进京,向太后兴师问罪,并得到了并州刺史元天穆的支持。太后慌了神,向朝臣征询意见,朝臣都怕尔朱荣,没人敢出主意,元子攸见众人都不说话,心中暗自筹谋,向太后建议道:“尔朱荣手握重兵,又有充足的理由进京。而今之计只能想办法安抚他,尽量让他不要进京。尔朱世隆是他堂兄弟,在朝中任职,不如让尔朱世隆去一趟并州,好好劝劝他。”

    太后病急乱投医,忙让元子攸:“你去找尔朱世隆,传我的口谕,让他立刻动身前往并州,务必安抚尔朱荣。”

    元子攸买了匹马,又准备了金银盘缠,亲自送尔朱世隆离京:“世隆兄此去并州,是我向太后出的主意。你跟尔朱荣是兄弟,他兴许能听你的话。如果事情顺利,你也算是为国立功。如果不顺,你也可早做打算。尔朱荣一旦举兵造反,你在朝廷里怕是有危险,所以尽早离去才稳妥。咱们朋友一场,不忍见你受牵连遭遇不测,但愿你能明白我的苦心。”

    尔朱世隆感激不尽,握着他手:“殿下的恩德,世隆无以为报。只是而今的形势,殿下自己也要早做打算。太后倒行逆施,已经得罪了天下人。我看现在朝中高阳王、北海王等人都已经蠢蠢欲动,眼睛只盯着皇位。殿下你要尽早做决定,先下手为强,不要遭了他人的暗算。殿下在朝野颇有声名,忌惮你的人不少。”

    元子攸心有打算,嘴上说:“朝中那么多的宗王,个个实力雄厚,哪里有我说话的余地。我也想要保护自己,只是我力量有效。”

    尔朱世隆见四下无人,轻声试探了一句:“殿下有没有想过利用别人。像尔朱荣这样的人,他现在要入京,需要在诸王中寻找合适的人选。我看他对殿下印象很好,殿下何不与他合作。”

    元子攸讪笑了一下:“你这话什么意思?”

    尔朱世隆直言道:“高阳王、北海王,他们才华哪里比得上殿下。与其让他们登基,殿下何不自己上位。殿下若是有意,世隆一定会鼎力相助。”

    元子攸道:“多谢世隆兄。只是而今不是想这事的时候,我还是想自保为上。”

    尔朱世隆纵马远去。元子讷跟元子正骑马赶过来,见尔朱世隆背影:“彦达,你这是什么意思?尔朱荣现在要起兵,但不知晓洛阳的情形。尔朱世隆熟悉洛阳,你建议太后,把尔朱世隆派去并州,不是正好给他机会。难道你想跟尔朱荣合作?”

    元子攸望着兄弟:“我只是想要为朝廷排忧解难。尔朱荣他现在做什么打算,我们都不知道。但他对洛阳并不缺乏了解,他身边有很多洛阳投奔过去的人。”

    元子讷担忧道:“彦达,尔朱世隆真能劝住尔朱荣吗?”

    元子攸道:“我不知道。现在朝廷的威胁不止是尔朱荣。萧宝夤、万俟丑奴、葛荣这些人,现在十分猖狂,以为皇上死了,朝廷制不住他们。南梁又趁机扰我边境,虎视眈眈向着洛阳。而今朝廷是前狼后虎,咱们不能跟尔朱荣为敌。”

    元子讷道:“彦达,形势真的要不妙了。我刚听说一消息,高阳王等人最近好像在密谋造反,要对付太后。咱们跟他们不是一系,高阳王若造反,咱们可能有危险。”

    元子攸道:“你消息从哪听来,是真是假?”

    元子讷道:“我看有可能,咱们不能不提防。高阳王真造反,咱们兄弟怎么办?咱们支持谁?太后虽然有过,但她毕竟是太后,地位尊崇。高阳王名不正言不顺,我听说他想立元晔。”

    元子攸道:“阿兄怎么打算?”

    元子讷一时皱眉:“我正问你有什么想法。”

    元子正看看两位哥哥,忍不住插嘴说道:“我看而今局势还不甚明朗,咱们不宜在此时出头。还是先按兵不动的好。”

    元子讷道:“四弟,你太天真。眼下不是我们想躲就能躲过的。一但高阳王和太后厮杀起来,咱们必须得选一方支持,否则夹在中间就是死。大家都想坐山观虎斗,但我们没那个实力,他们不会允许我们两头讨好。咱们必须的想个出路。”

    元子攸道:“二哥说的对。讨好是行不通的。”

    元子攸想了想,冲兄弟道:“二哥四弟。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咱们都是亲兄弟。自从父亲去世,咱们这么多年一同过来。母亲临终前曾交代我们兄弟要互相照顾。不论什么情况,咱们兄弟一条心,绝不背叛彼此。”

    元子讷道:“这还用说。咱们兄弟当然要互相支持。”

    元子正道:“二哥三哥,你们放心吧。弟弟都听你们的。”

    元子攸道:“二哥,你家属是不是还在洛阳?你这几天想办法,把他们送走吧。咱们兄弟死生都无所谓,别让妻儿妇孺跟着担惊受怕。赶紧想法把他们送走。等局势平定了再接回来。”

    元子讷道:“好。我也正有这个打算。”

    元子攸的家人都在封地,这次回来的急没有带她们,正好免了麻烦。元子讷和元子正却都有家小在京城。元子攸帮忙一起,送侄子离京。元子讷的儿子元韶,已经八九岁了,长成懂事,是个清俊漂亮的少年。元韶听说父亲叔叔要把他送走,十分恐惧哭道:“爹爹,我不要一个人走,你跟我一起走吧。三叔四叔,你们帮我劝劝爹,让他跟我一起走。我一个人害怕。”

    元子讷疼儿子,很是不忍,元子攸摸着侄子的头笑说道:“好端端哭什么呢,你父亲只是暂时送你离开,等过段日子就把你接回来,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别哭。过两个月就回来了。”

    元韶道:“三叔,你保证,保证过两个月就让爹爹来接我。”

    元子攸安慰他:“放心吧,到时候我催你爹爹,让他来接你。”

    眼看着孩子哭泣,跟奶娘一起都上了马车离去,元子讷揉揉被风沙迷住的眼睛,叹道:“这好好的事,怎么弄的跟生离死别似的。你说,这孩子也太胆小了。可惜他从小没有母亲,这些年我也没有照顾好他。这么大了,骑马射箭也不会,书也没有读多少。不行,下次见面我非得好好说说他,给他找个老师好好教他。他是个男孩,不能跟女孩子比。”

    元子攸道:“我早就说了,你太惯着他。”

    兄弟三人骑在马上,元子讷不知怎么,想起家事,道:“彦达,我看你和子正,都该成婚了。你们年纪不小,应该成家立业了。母亲临终前,一直担心你们婚事。这两年为了给母亲守丧,你和子正的这事我一直没提。咱们兄弟三人,父亲早亡,而今母亲又去了。大哥前几年也去了,现在只有我能替你们做主。我想着等最近这事过去,便为你和子正娶妻。结了婚,早点让夫人为你们生个大胖小子。母亲泉下有知也才能安息。”

    元子攸道:“此事听兄长安排,我没有意见。”

    元子正听元子讷提大哥,道:“你们说大哥,不知怎么的,我有好几次梦到他,梦里他跟我说话。二哥三哥你们还记不记得大哥去世时候的事?”

    元子攸道:“怎么不记得,那会我才十二岁。父亲死的早,咱们从小把大哥看成父亲一样。大哥虽然跟我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但他待我们几个弟弟一直很好。他跟母亲的关系也很好。”

    元子讷道:“我一直在想,大哥死的太早了。他去世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岁吧?怎么会病死呢。我只要一想到他心里就难受。”

    元子讷道:“我何尝不是。从小我跟大哥最亲。他虽是庶出,但是是家中长子。父亲死后一直是他帮助母亲在照顾这个家。”

    元子正道:“咱们过几天去祭奠一下大哥吧。”

    元子讷道:“是要去。父母灵前也该祭奠了。”

    另一头,尔朱世隆也到了并州。兄弟相见,尔朱荣大悦,连忙置酒宴招待他,又拉来一干人等作陪。只见美酒佳肴铺满席案,烤好的牛羊腿肉,还有新烹的鸡鸭鱼等依次呈上来,瓜盘果点塞的满满当当。在座的人都是尔朱荣军中的亲信,离的最近两个青年,一个长得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相貌英俊,这人叫高欢。还有一个高高壮壮的,棕黄头发,碧蓝眼睛,胡人长相,这人叫贺拔胜。尔朱世隆见这二人原先只是小小将领,而今官运亨通,居然也被邀请来参与尔朱荣的宴会,还坐在主席,打扮的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笑道:“久日不见,两位将军越发的雄姿英发,神采奕奕。”

    高欢、贺拔胜纷纷站起来,向他敬酒:“世隆兄言重了,我们都靠博陵公提拔。”

    尔朱世隆笑道:“博陵公手下真是人才济济。早知道我不去洛阳,就在并州,跟着博陵公混,兴许还比在洛阳混的要好。”

    尔朱世隆向尔朱荣笑:“世兄,我这次来投奔,你可要给我个官做。不能让我输给高将军和贺拔将军。”

    尔朱荣笑道:“这还用问。我这的官职,你要什么,随你挑。”

    尔朱兆坐在下首翻白眼,见他们互相吹捧,极是不乐。他是尔朱荣的亲侄子,但尔朱荣这段日子一力提拔高欢贺拔胜,让他很嫉妒,心里愤愤不平:“叔叔只管重用外人,把我们自家人晾在一边,指望他给你好处,做梦吧。”

    尔朱世隆见他发牢骚,只干笑:“我看,你是不是最近又做了什么事情惹了叔叔生气?”

    尔朱荣嫌他扫兴,斥骂道:“你要喝酒,你就给我坐这好好喝,别唧唧歪歪的,再唧歪给我滚出去。你还好意思叫我叔叔,丢人不丢人。哪次交代你的事情你没给我出差子,当着这么多人还好意思抱怨。”

    众人劝止:“博陵公别动怒,今天是好日子。”

    尔朱荣旁边坐了个身材雄壮,锦衣华服的中年大汉,这人是并州刺史元天穆。此人也是元氏宗亲之一,不过是宗室疏属。尔朱荣兴高采烈地向尔朱世隆介绍:“天穆现在是我的结拜兄弟,以后便是咱们自己人。世隆、高欢,还有贺拔胜、尔朱兆,你们都敬我天穆兄一杯。”

    众人纷纷敬元天穆。

    觥筹交错了一阵,尔朱荣十分高兴了,将他手下在座的将领一一叫来,向尔朱世隆介绍。

    尔朱荣援引尔朱荣上前,指着一个相貌跟贺拔胜有几分相似的青年:“这个是贺拔岳,是贺拔胜的弟弟。而今也在我麾下。”

    尔朱世隆道:“贺拔将军,今日有缘幸会。”

    贺拔岳敬酒:“世隆兄,以后多多照顾,共同为博陵公效力。”

    尔朱荣又介绍另一对兄弟:“侯莫陈崇,侯莫陈悦。”

    尔朱世隆笑道:“侯莫将军。”

    尔朱荣引世隆走向一席,乍眼看去也是英才济济。尔朱荣手下的将领几乎都十分年轻,最长不超过三十岁,而且相貌都十分魁伟,一个个几乎都是美男子。尔朱荣一圈给他介绍过去:“这位是宇文泰,代郡人。之前从鲜于修礼起义,现在投靠了我。我让他在贺拔岳的麾下。这位李虎,而今也在贺拔岳的麾下。”

    尔朱世隆依次敬了两人。

    尔朱荣拉着世隆继续,指了坐在宇文泰旁边的一位青年。此人长得白皙高大,相貌十分俊美,可以说四座之中仪容最为出众。尔朱荣喜滋滋说:“这位叫独孤信,你也认识一下。”

    尔朱世隆笑道:“世兄,你这麾下的将领,一个比一个英俊呐。你哪去弄来这么多人才。”

    尔朱荣得意洋洋,笑说道:“那是自然。我这人一向最讨厌长得丑的。高欢那小子,平常不修边幅,见人也不爱梳洗,也不爱更衣。挨了我几次白眼后现在老实得很,听说要见我,立马刮胡子,打扮的光鲜亮丽。否则我不跟他说话。”

    尔朱世隆笑:“世兄你这也太讲究了。”

    正说这话呢,有人自告奋勇上前来敬尔朱世隆。尔朱世隆见此人长得五短身材,相貌颇不佳,还是个跛子,好奇道:“你是?”

    估计这人长得不太得人心,尔朱荣显然不太喜欢此人,但也还是表面上客客气气,笑道:“刚忘了介绍,他叫侯景,也是羯族人。”

    尔朱世隆倒意外。他知道尔朱荣挑选部下,一向重视相貌。这侯景长成这模样居然也能到尔朱荣麾下,想必有点能耐。尔朱世隆好奇道:“侯将军这脚是怎么回事,莫非是负了伤了?”

    侯景笑了笑:“我这脚是天生。天生的两脚不齐,不是受伤。”

    尔朱世隆惊讶道:“难得。侯将军请坐。”

    尔朱荣笑道:“你可别小瞧咱们侯将军。他虽然两脚不齐,但是为人勇猛智谋过人。”

    尔朱世隆环顾四下,见在座的都是武将,好奇道:“世兄,那日你上给太后的那道表文,是谁操刀?这道表写的好啊,言语恳切辞锋如刀。现在京里传的沸沸扬扬,都知道你要进京向太后兴师问罪了。”

    尔朱荣大喜,引着一个穿青布衣的中年人,向世隆说:“这道表文,在座还真没人写的出来。多亏了刘灵助先生执笔。刘灵助先生也是从洛阳来的,博学多才,我心里实在敬佩不已。”

    刘灵助站起来,谦虚道:“博陵公太客气了,只是小事一桩。”

    尔朱世隆道:“表文写的好,可世兄你现在惹祸了。朝廷震怒,现在要降罪于你。”

    尔朱荣扬眉道:“我问心无愧,又坐拥强兵,谁敢降罪于我?我现在就是要铲除那些邪魔歪道。”

    尔朱荣回到主座,道:“今日账下齐聚,一个都不少。今日招来诸位,想必意思大家都明白。而今为先帝驾崩的事,我和天穆兄商量了,要进京向太后讨个说法。世隆你从洛阳来,你能告诉大家,天子是如何驾崩的?天子从未听说过有疾病,更没有召过御医,好端端的却突然驾崩了,换谁不生疑心?太后更是荒唐,竟把潘妃生的女儿冒充是皇子,欺骗天下人。而今瞒不下去了,又废了潘妃的女儿,另立了个乳臭未干的三岁小儿当皇帝。此事我尔朱荣第一个不服,一定要进京向她讨说法。”

    在座众将领都道:“博陵公这话说的对。我们都支持博陵公,愿同博陵公一起进京。”

    尔朱世隆名义上,还是太后派来的人,劝道:“世兄,我看这事,还是稍安勿躁。皇上虽然不在了,但太后毕竟还在,你这贸然称兵,容易陷你自己于不义。到时候朝廷说你造反,你百口莫辩。”

    尔朱荣勃然大怒,拍案道:“谁说我不义!天下人有眼有耳,谁都知道皇上死的蹊跷!太后想掩耳盗铃,欺骗天下人,无异于痴人说梦。你今天居然来为她做说客,你可把先帝放在眼里!先帝含冤而死,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人为虎作伥。”

    一边说,一边掩面假哭起来:“皇上,臣对不起你啊!”

    尔朱荣从怀里掏出一根玄色带金色龙纹的衣带:“几个月前,皇上曾让人与我这条衣带诏。说郑俨徐纥图谋不轨,要我带兵进京清君侧。我怀疑是有人耍诈,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不过半月,就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我心里猜测一定是有人知道了皇上的打算,所以谋害了皇上。都怪我太小心谨慎,没能及时保护皇上,是我的错呀。”

    尔朱荣将那条衣带在席上传阅,众人看了也都举起来,纷纷举袖掩涕,一时哭声震耳。嘴里都在喊皇上,一个劲地顿胸捶足。

    尔朱荣道:“我对不起皇上,都是我太大意。”

    众人安慰道:“博陵公,此事不是你的错。你也是怕中了他人奸计,怪只怪小人太狡猾。”

    尔朱荣哭道:“所以我确信皇上是被奸人所害,一定要为他报仇。”

    尔朱世隆见他突然变脸,又是嚎啕又是大哭,场面十分滑稽,一时哭笑不得:“世兄,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令爱考虑。令爱是先帝妃嫔,而今又在京城。你若是举兵了,你让她怎么办?岂不是置她于险地。”

    尔朱荣抹泪,哭道:“我这可怜的女儿,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十几岁就守了寡,可怜呐。我正是要带兵进京救她出来,好带她逃离那火坑。”

    众将领都假装哭泣:“我们誓死追随博陵公,为皇上报仇。”

    尔朱荣手下这帮将领,都是出身六镇的底层军人。如高欢宇文泰等,几乎原本都是跟着葛荣、鲜于修礼造反,后来投靠了尔朱荣。他们一贯受朝廷的欺压,一向跟洛阳朝廷那帮贵族官僚不合的。听说要起兵,哪能不兴奋,一个个暗地里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尔朱世隆明眼看出来,尔朱荣在平叛六镇的过程中,显然已经和六镇融为一体了。尔朱荣现在手下的这支军队,实际人员构成和葛荣、鲜于修礼的叛军没有两样,只是名义上挂着朝廷的旗号。是夜,尔朱世隆单独和尔朱荣谈话,道:“世兄你现在起兵,我支持你。只是你不能就这样贸然举义。北魏朝廷虽然已经腐朽不堪,毫无战斗力可言,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尤其是洛阳这帮贵族,一个个狡猾得很,不能跟他们硬碰硬。咱们要在洛阳中寻找支持,届时里应外合才有胜算。你就算入了洛阳,也不可能自己当皇帝,所以咱们现在就要在元氏诸王中挑选一个人扶持。这样名正言顺。”

    尔朱荣听的直点头,道:“你有什么建议?”

    尔朱世隆道:“元氏诸王,血脉亲疏的划分,主要是看他们同孝文皇帝的关系。跟孝文皇帝越亲,越有资格继承皇位。世兄不如在其中挑选一个德才兼备的人物来辅佐。”

    尔朱荣对元氏的宗族谱系关系不太熟,尔朱世隆便替他列了一张诸皇子的名单。

    尔朱世隆道:“孝文皇帝一共有六个亲生的儿子。长子元洵,当年是文明太后亲自抚养的,因反对汉化,谋反被孝文皇帝诛杀。这一脉不能立。次子元恪,就是宣武皇帝。按理说立这一脉最名正言顺,只是宣武皇帝三个儿子,包括先帝元诩都已经过世了,这一脉已经断了。三子元渝,谋反被诛,子孙也不能立。四子元怿,曾和太后有私情,后来谋反被杀,名声不太好,这一脉也不能立。五子元怀年纪大了,酷爱修道练单,一向不关心时事。六子元悦倒是可以立,不过我听说这元悦这人生性不近女色,好像是有什么断袖之癖,怕不适合立为君。”

    尔朱荣道:“那岂不是一个能立的都没有?”

    尔朱世隆道:“孝文皇帝还六个亲兄弟,他们的后代,也算得上是宗室近属。元禧元干元羽元雍这些人,名声都不太好,骄奢淫逸,贪婪成性。元雍不算,这人现在野心勃勃图谋不轨,恐怕会成为咱们的敌人,这人应当杀之。其余诸王,元禧谋反被杀,他的儿子们大多南逃投奔了萧衍,而今在朝的只有一个元坦,是被彭城王的的夫人李媛华抚养长大的。元干倒有几个儿子,只是年纪都比较大了。元羽有三个儿子,都在世。元勰元详都有儿子,都有资格继承皇位。”

    尔朱世隆分析排除一通,最后选定了一个六王子的名单。

    如广平王元怀等,虽有三子,又是孝文皇帝嫡出,名分上最合理。但鉴于元怀仍在世,所以不在考虑之中。除此之外剩下的只有:

    咸阳王元禧之子元坦,年二十五岁,孝文皇帝之侄。

    彭城王之子元子讷,年二十六岁。孝文皇帝之侄。

    彭城王之子元子攸,年二十一岁。孝文皇帝之侄。

    彭城王之子元子正,年十九岁。孝文皇帝之侄。

    北海王之子元颢,年三十三岁。孝文皇帝之侄。

    广陵王之子元恭,年三十岁。孝文皇帝之侄。

    尔朱荣看了这个名单,倒吸一口凉气。

    尔朱荣为难地看着尔朱世隆:“这些人,一个个年纪都不小了啊。这些个都是皮糙肉厚的,难收拾。打不得骂不得,轻不得重不得,这以后是我管他们还是他们管我?”

    尔朱荣问道:“元氏这么多人,就没一个稍微嫩点的?年纪这么大了,以后不好掌控。”

    尔朱世隆道:“孝文皇帝的直系子孙都被排除了。眼下只有这些。不然广平王元怀有儿子,元修才十五岁,又是孝文皇帝亲孙。他最合适,只是你立了他,他爹怎么办?你总不能把他爹晾着吧?难不成弄个太上皇放那?”

    尔朱荣道:“什么太上皇,我先弄死他爹不就好了?”

    尔朱世隆道:“别,你这还没开始干事呢就先想着得罪人。”

    尔朱荣不满道:“那你这叫我怎么选!”

    尔朱世隆道:“我倒觉得,可以在彭城王的儿子当中挑。孝文皇帝几个兄弟,个个名声都不好,不是骄奢淫逸就是残暴狠戾。唯独彭城王有美名,又是孝文皇帝最亲近的人,朝野上颇多支持他的。彭城王被宣武所杀,四海之内多有同情着,如果他的儿子即位,一定能得到天下的支持。而且据我所知,这元子攸兄弟,早有异心。元子攸曾担任中军将军,禁军中的人非常支持他。如果他登基的话,洛阳禁军会不战而降。咱们可以直接进军洛阳,不会有任何的阻碍。”

    尔朱荣道:“是元子攸让你来说这些的?”

    尔朱世隆道:“长乐王虽然没有明说,但我想,如果博陵公邀请他,他会同意的。”

    尔朱荣道:“元子攸我认得,当初跟他一起打过猎。这小子滑头,怕不好控制。”

    尔朱世隆道:“得了吧。你是不知道元家其他那些兄弟,一个个都成什么德行。成天正事不干就是争权夺利,个个挥金如土,做事残忍,都是拿蜡烛当柴使,拿香料糊墙的。立了他们你将来更头痛。”

    尔朱荣道:“我考虑一下。”

    尔朱荣要求尔朱世隆留下,陪自己筹谋大计,尔朱世隆道:“不行,太后派我来,是要让我劝止你入京。我要是现在留下不走了,太后就会知道你的图谋。我还是回洛阳去。你要尽快派人进京,尽快和长乐王取得联系。别让高阳王等人抢占先机。”

    尔朱荣道:“我知道。”

    数日后,尔朱世隆动身还洛。尔朱荣亦派遣从子尔朱天光、亲信奚毅及苍头王相入洛,密见元子攸,商量进兵之事。

    尔朱天光深夜来访,元子攸又是惊讶,又是不安。他接见了尔朱天光,听其说明来意,沉思半晌,还是答应了这一提议。

    既然高乾不肯帮忙,他只能联手尔朱荣。

    而且尔朱荣已经决定出兵,挡是挡不住的了。与其跟他为敌,还不如早日合作。

    “劳烦你回禀博陵公,子攸非是贪图荣华富贵,只是不希望朝廷争斗引得两军交战,牵累无辜的将士百姓。我希望博陵公能止息干戈。如果博陵公执意要进京,子攸会尽力协助他。”

    尔朱天光道:“博陵公的意思,也是不想大动干戈,牵累无辜士民。既然殿下这样说了,我这就回去向博陵公回话。”

    元子攸道:“我有一个要求。请博陵公大军进城,严明约束,勿扰城中的百姓。否则子攸将有大罪。”

    奚毅道:“殿下请放心,博陵公也不愿有罪于天下。届时一定会严明军纪的。”

    元子攸没有留客,尔朱天光等人商议完毕后,便即刻启程回并州。

    元子攸一夜未睡,他站在书房,审视着前几日刚得的两份名单,一份是高阳王元雍谋反的名单,上面列的元雍的所有计划,安排时间,还有党羽。一份是元雍拟定的,打算要诛杀的对象。元子攸的名字赫然在列,上面用红色的笔画了叉。

    元子讷、元子正名字也画了叉。元雍的事情泄了密,这两份名单被人偷偷交给了元子攸。

    要杀我?

    他心想:我元子攸是会任你宰割的吗?

    到时候谁死谁活,还说不定呢。高阳王啊高阳王,你这大把年纪,还争什么呢?就算当了皇帝,也没有几年好活了,何不把机会让给年轻人。

    就凭你们这几个人也想谋反。也不看看而今天下形势。现在最大的危险不在洛阳之中,而在洛阳之外。

    元子攸将那份名单收好,以供来日清算之资。

    元子攸派人去请高乾。

    自从上次分别后,高乾再也没来找过他。

    元子攸知道他生气了。但元子攸并不打算跟他闹僵,还是要维持好这段关系,竭尽全力争取高氏的支持。就算不能得到支持,也不能平白竖个敌人。高乾很重要。

    高乾本不想见他,然而经不住他一再催促,还是来了。元子攸站在庭院之中,远望着他。高乾一身緇衣长袍,模样还是那么英俊,脸色健康,也没有变得憔悴。只是神情稍稍有些阴郁。

    元子攸见他肯来,不禁高兴,以为他不生气了:“乾邕,这些日子你都不来。我今天特意请你,晚上留下一起吃饭。”

    高乾见他和颜悦色,好像之前的争执从来没有似的,心里像是堵着一块石头。

    高乾摇摇头:“算了。我最近没有空闲。”

    元子攸和往常一样,面带微笑。只是这微笑,而今在高乾看来,多少有些虚伪了:“连吃饭也没空吗?”

    高乾道:“不太方便。我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冀州去了。”

    元子攸愣了一下:“怎么突然想回冀州?”

    高乾道:“一直想走,最近才开始收拾。父亲来信,说现在河北的形势非常危险,葛荣、鲜于修礼的大军虎视眈眈,想要进攻冀州,朝廷又不肯调派军队来平定,我得回去帮我父亲,不然河北失守,洛阳会大乱。”

    元子攸痴痴道:“有你父亲在,你去做什么。你留在洛阳好了,还能互相照应。”

    高乾道:“我得回去。”

    元子攸心里空落落的:“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高乾道:“我早便告诉你了。”

    元子攸道:“我以为你只是嘴上说说。我还没有准备好。”

    高乾迟疑半晌,从怀里取出来一封书信,递给元子攸:“殿下。”

    元子攸道:“这是什么?”

    高乾道:“这是我父亲,回给殿下的信。”

    元子攸道:“你父亲怎么突然给我写信。”

    高乾道:“殿下忘了,是你先给家父去信的。”

    那都是半月前的事了。元子攸才想起。他拆开信封,低头详看,里头是高翼的谦辞。高翼自称身体老朽,无法带兵,委婉拒绝了上洛阳的请求。

    元一攸早知道是这结果。心里有些失望,但也罢了,道:“既然令尊年事已高,那便算了。不过我上次见他身体还好。”

    高乾犹豫了一下,道:“彦达,我得跟你说实话。你给父亲的信,他收到后,写信来问我的意见。其实父亲他有心想来,是我劝他不要出兵的。”

    元子攸听到这话,愣住了:“你为什么?这对我,对高氏,都是两全其美的事。你父亲既然同意了,你为何要阻拦?”

    高乾语带伤感道:“殿下,我父亲年事已高,担当不了几年了。高家在冀州,可以守土封疆,来了洛阳,却绝不是妙事。我父亲为人忠义耿直,却不太擅长与人勾心斗角。我是高氏长子。我们高家兄弟四人,虽然都有武艺,能带兵,但性情都像极了父亲,勇武有余而智谋不足,不会与人虚与委蛇,更不善圆滑机变,我们兄弟不是做官的料,更不是出将入相的人物。待在冀州,守土一方,可保家族平安,来到洛阳,有弊无利。”

    元子攸道:“待在冀州,做一个地方小军阀,一辈子当个乡巴佬,你就知足了?”

    高乾神情淡淡道:“有多大能力做多大事。人心不足,害人害己,我知足了。殿下你是英雄豪杰,高乾不是。高乾胆小怕死,也不想去做自己够不着的事情。我父亲对此还不太清醒,所以我得劝他。天下英雄能人多的是,轮不着区区高氏出头。”

    元子攸显然不太高兴:“你高氏也算不得区区。否则我也不会这么费尽心机跟你相交。只是我没想到你就只有这点志气。”

    高乾道:“我的确没有志气。殿下早就应该知道。”

    元子攸笑了一声,道:“乾邕,我知道你的顾虑。只是大厦若倾,谁也躲不过去的。做官这种事情,也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退到无路可退时,就只有一死了。我在朝廷二十年,见过了多少生和死的事情,我比你看的明白。你太天真了。本来跟我合作,是你高氏提高门第最好的机会,你白白放弃,只能等到别人爬起来,将你踩在脚下。”

    既然面目已经撕开,他索性不再掩饰了。反正在他心里,自己已经是这样一个人。

    高乾道:“若真是那样,只能说我高乾时运不济。但我看自古那么多乱臣贼子,没几个有好下场的。都只是一时荣光,最终换来家族覆灭的结局。”

    元子攸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在说我?”

    高乾摇头道:“我没有说殿下。殿下是正经的王子皇孙,争夺皇位理所应当,自然算不得乱臣贼子。但是跟随殿下的人,恐怕落不得好下场。事若不成就是满门遭诛,事若成了,来日也免不了兔死狗烹。自古伴君如伴虎,怎能有假。”

    元子攸道:“怎么,我若偏要做这老虎,你就要舍我而去了。”

    高乾道:“殿下若是老虎,便是真猛兽。猛兽从来独行,也不需要高乾作伴。”

    元子攸道:“好吧,话已至此,想来你我已经多说无益。你硬要走,我也不能强留。不过我会记住,咱们曾经是知己。虽然你不肯帮我,不过如果我真能继位,也不会亏待高氏的。这是咱们的感情。你一路保重。你走了,我还会给你写信的。”

    高乾欲言又止。

    高乾见不到他,心便高高地筑起一堵墙,什么狠心的念头都冒出来。及见到他,看到那熟悉的面孔和身影,他心中又感到万般不舍。他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道:“彦达……你真的不再考虑吗?”

    元子攸道:“考虑什么?”

    高乾放下了所有男儿的尊严,最后一次劝他回心转意:“彦达,你跟我走吧。”

    他红了眼:“我知道,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应该阻止你。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

    元子攸道:“我跟你走?跟你走去哪?”

    高乾道:“去冀州。咱们不理这些朝廷的纷争,以后只管开开心心地在一起,骑马打猎,无忧无虑多好。我会永远陪着你,永远不跟你分开。”

    元子攸不悦道:“冀州是你高氏的地盘。我一个洛阳人去冀州做什么,我不去。我水土不服,去不了。”

    元子攸拂袖要走,高乾低头拽住他的手:“你已经听说了。高阳王密谋造反,他看你不顺眼,蓄意对付你。你留在京城只有死路一条。你就跟我一起走吧。去了冀州,有我父亲在,你会安全的。”

    元子攸冷嘲道:“高阳王竟这么不济事吗?谋个反,谋的全天下人都知道了。连乾邕你这么消息不灵通的人都知道了,我看他没什么戏了。我大可以放心。”

    高乾拽着他手:“你别固执,你不是这些人的对手。你没有兵。那些门阀士族包括禁军都是墙头草,风往东吹他们向东倒,风往西吹他们就往西倒,你指靠他们支持你指靠不住的。你会白白送命。”

    元子攸动怒道:“我疯了吗,跟你去冀州。我走了,我兄长弟弟他们怎么办?”

    高乾道:“他们可以一起去冀州避难。”

    元子攸道:“可笑。我空着手,无权无势,在你高氏那里寄人篱下,吃你的喝你的,我成什么了?到时候高阳王造反,剥夺了我的爵位,满天下的缉杀我。我好好的长乐王不做,跑到你冀州去当缩头乌龟,靠你家人施舍我一日三餐然后老死?这种话亏你说的出口。就算死,王子王孙,也没有这样窝窝囊囊的死法。”

    高乾拉手劝道:“彦达,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

    元子攸道:“乾邕,你不懂。我元家的人,有哪一个是得善终的。从太武帝以下,元家人,从皇帝到王子,有几个是活过三十岁的。屈指可数。文成皇帝活了二十四岁,献文皇帝活了只十九岁,孝文皇帝活了三十二岁,宣武皇帝活了三十二岁,元诩活了十九岁,我父亲活了三十五岁。孝文皇帝的兄弟儿子中,也没几个是好下场的,这就是生在帝王家的宿命。我既然姓了元,就没想过什么平平安安一辈子。死到临头唯有奋力一搏,总比糊里糊涂送命强。你既然不肯帮我,你走便是了,不要说风凉话。”

    高乾没想到他如此无情,竟丝毫也不肯犹豫:“彦达,咱们曾经真心相许的,而今竟要大难来时各自飞吗?咱们原来不是这么说的。你知道我不可能拿家族性命冒这种风险,我也不能看着你你冒险。而今的局面,你不能再留在洛阳。”

    元子攸见他拿感情说事,回头冷漠道:“乾邕,你我都不是把感情放在第一位的人。我想你心里明白,我们一开始交结,目的都不纯。你图的是我天子近臣和长乐王的地位身份,我图的是你高家背后的势力和军队。虽说后来情不自禁,可你我都知道什么最重要。你不肯帮我我也不怪你,看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我不会强迫连累你。你赶紧离开吧。我有我的打算。你我本就是露水情分,你回冀州去好好照顾你妻儿,不用挂念我。我在洛阳也有我的妻儿家人要照顾。”

    高乾红了眼睛,道:“我从来没有图你的身份,我对你是真心,没有一丝掺假。”

    元子攸道:“我图你的身份。可惜白算计一场,你没那么好利用。你既然帮不上忙,就不要再碍我的事。赶紧走吧。”

    高乾听了这话,五内俱碎,犹不甘心道:“我知道你是故意说这种话来气我走,我不相信你对我没感情。是我对不起你,不能陪你冒险。你留在这要好好照顾自己,一但有危险,立刻给我写信,我会立刻派人来接应你,带你去冀州。”

    元子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你别费心了,我自有我的打算,不会去冀州的。”

    高乾心痛望着他,脸色惨淡道:“彦达,你要是个女人该有多好。你要是女人,那你就必须得听我的,我去哪你跟到哪。我会照应保护你周全。你现在这样,我都管不住你。我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元子攸冷冰冰说道:“那就不要管我。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你可以选择对我忠诚或是背叛,但我不需要你替我决定。”

    高乾黯然神伤,见他不回头,久久终于离去。

    元子攸没有将这事告诉任何人,只是告诉了哥哥元子讷和弟弟元子正。子讷子正听了,都非常震惊:“咱们真的要跟尔朱荣合作吗?尔朱荣手下那些六镇军人,跟洛阳积怨很深。把他们招进来,怕是引狼入室,到时候不好控制。”

    元子攸道:“你觉得尔朱荣若是强攻洛阳,朝廷挡不挡得住?以朝廷的兵力,有谁能抵挡他?”

    元子讷摇摇头,叹气道:“恐怕无人能挡。尔朱荣一向能征善战,他手下的将领个个都是人中豪杰,朝廷无人能应战。”

    元子攸:“既然无人能挡,与其死伤遍地,血流成河,不如跟他合作。尔朱荣也是朝廷的人。他意图并非朝廷和百姓,而是冲着太后来的,唯一的目的就是废了元钊,扶立新君。他的目的和咱们一样,都是要为先帝讨公道。我联系过高氏,没人肯出兵。咱们现在若是不合作,就得跟太后跟元雍他们一同送死。”

    元子正默默在旁,已经看出了元子攸的意图:“三哥,你说实话,你是不是想做皇帝。尔朱荣是不是许给了你条件。”

    元子讷不语,没有阻止弟弟子正的发问。

    元子攸道:“而今这种局势,我们只能进不能退。这跟他许我什么条件没关系。”

    元子讷仿佛有些不高兴。尔朱荣能挑中元子攸,无非是冲着父亲元勰的声名。可他也是元勰的儿子,他还是三人之中的兄长。

    元子讷道:“尔朱荣为什么选择了你。你跟他早就认识吗?”

    子正道:“二哥,不管尔朱荣因为什么选择了三哥,事到如今,咱们都得支持他。三哥比我们都得朝廷人心,咱们是亲兄弟,三哥如果登了基,我们兄弟二人就得好好辅佐他。都是一个手上的指头,没有必要争长短。”

    元子讷点头:“我知道。”

    元子讷向元子攸道:“三弟,你放心吧。哥哥不会跟你争这个。尔朱荣能看中你也是你的本事。我跟子正都会尽力帮你。不管接下来什么局面,咱们兄弟一起面对。我和子正会忠心辅佐你登位。”

    元子攸惭愧道:“二哥,我知道这个皇位继承人,如果非要在父亲的儿子当中挑,一定应该是你不是我。只是而今的形势如此。我发誓,如果我一旦登基,一定不会亏待你和四弟。我现在很需要你们,我需要你和子正帮助。”

    元子讷道:“三弟,你放心。我没有二心的。你相信我,你比任何人都更适合这个位置。元家子侄当中没人比得过你。在阿兄心里,只有你配当这个皇帝。”

    元子正道:“三哥,我对你也没有二心的。”

    当夜,元子攸送走了兄弟,独自坐在会客厅里发呆,家人过来递给他一封书信:“殿下,高公子今天下午离开洛阳了,这是是临走给殿下的信,还有一张房契。”

    元子攸展开信纸,只见是熟悉的高乾的字迹:“彦达,我走了。京中那处宅子。本来就是想买给你的,而今我也不再住了,房子书契一并交给你。你多保重。”

    元子攸读完信,愣了半晌,才意识到高乾真的走了。他浑身一激灵,问下人:“这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家人道:“高家的仆人刚刚才送来的。”

    元子攸拿起马鞭,匆匆出门,到马厩骑了马。他先去高乾家中,只见高乾宅子的大门已经关闭,元子攸下马去敲门,一个老仆从小门迎出来:“主人已经走了,你找谁?”

    元子攸道:“走了多久了?”

    “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元子攸没空搭理仆人,骑马匆匆出了城去。他一路马不停蹄,一直追到了黄河岸边,只见日暮降临,天色已经昏暗起来。芦苇在晚风和夕阳下招摇。元子攸望着那汤汤的河水,想起几年前离开洛阳回封地,也是这样的情景。那时候高乾离开洛阳,追随他去了长乐。而今他却独自离开了,天地只剩下自己一人。

    元子攸惆怅万分,心道,我和乾邕恐怕今生今世都不复再相见了,临别却没能见他最后一面,没能和他说几句知心话。

    只是人各有志,高乾有他的家族要投奔,而自己,也有自己的事业要去谋求,又哪有心思顾及儿女情长。活着已经够累了,想这些有何用,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分便分吧,事到如今,又能指望什么呢。本就不是一路人,早晚要分道扬镳。当初那些誓言,只不过是无聊时的梦话。

    元子攸黯然伤怀,独自默默地骑马回了家。

    数日后,尔朱天光回到并州,向尔朱荣禀报了元子攸的回复。尔朱荣还在犹豫立新君的事。他对元子攸始终有点忌惮。

    尔朱荣犹豫未决,请求为六王子铸像,用魏朝常用的铸金人之法,来挑选合适的继承人。刘灵助称会铸金人,自告奋勇要来替六王子铸像。融化的铜水灌入事先准备好的六个模具中,出来的铜像,其他五王子像都不成形状,只有长乐王元子攸的像,容貌端严,光相俱足。尔朱荣既知此天命,遂决定立元子攸。

    尔朱荣迅速发兵向洛,一路无人抵抗,仅用了不到半月时间,就已经兵临黄河。皇太后先是任用郑俨徐纥,郑俨徐纥不得人心,派去迎战的前锋全部折损,尔朱荣大军气势汹汹南下,如入无人之境。太后慌了,任命李神轨为大都督守河桥,武卫将军费穆屯小平,令郑先护郑季明守城门。截至此时,朝廷已现群飞之相,元雍等人仍在宽慰敷衍太后,大言不惭道:“洛阳有黄河天险凭仗,只要朝廷大军守住河桥,尔朱荣插翅也难飞过来。”太后虽然惊慌,然而无计可施,只能听从安慰,守在宫内不出。

    四月九日,尔朱荣大军正式抵达黄河。

    是夜,元子攸、元子讷、元子正兄弟三人在府中焦急地等待消息,仆人匆匆禀报:“殿下,王相来了。”

    元子攸心上一凛,兄弟三人对视一眼。

    元子攸命仆人道:“请他进来。”

    王相是尔朱荣的亲信,之前曾和尔朱天光一同入洛拜访元子攸。王相这老头子一脸精干地进了门,跪在地上施了个礼:“博陵公命我来接长乐王出城一会。”

    元子攸讶异道:“出城?不是博陵公要进城,为何要我出去?”

    王相道:“博陵公说,长乐王先出城和他会合,行完登基之礼,再一同入城,如此可以威慑太后。博陵公已经准备好了全副仪仗,请殿下出城。”

    元子攸心里不免慌乱,怕尔朱荣会耍诈,道:“我去可以,我兄弟子讷子正要和我同去。”

    其实尔朱荣真耍诈,子讷子正去了也没用,但元子攸心情紧张,需要兄弟的支持陪同。

    王相道:“可以。不知三位郡王会不会骑马?”

    元子攸道:“会。”

    是时已经深夜,元子攸兄弟三人易容出城。此是战时,城门严闭,元子攸同把守城门的郑先护相熟,已经提前说好,郑先护偷偷放他出了城,并派人暗中护送。

    元子攸兄弟随王相摸黑出城,一路骑快马。到了黄河的芦苇荡里,有人撑出一条小船来接应。王相催促元子攸上船。

    元子攸兄弟面有难色。兄弟三人都怕水,从来没乘过船。那小船看起来非常之小,人站上去就要摇摇晃晃。元子攸想说什么,王相:“安全起见,只能走水路,殿下忍一忍。快上船吧。”

    元子攸只得上船。

    那船摇摇晃晃,载着四人,一副随时要沉没的样子。艄公摇桨如飞,迅速朝河中间去。那河上浪又大,没过多久元子攸就开始晕船,拼命想呕吐。元子讷元子正也晕船。元子攸手紧紧抓着船舷,只感觉自己会掉入水里淹死。元子讷元子正冲到舷边吐了一阵,又过来搀扶元子攸,拍他肩膀说:“忍一忍,一会就到了。”

    元子攸道:“当年高祖皇帝初到洛阳,见朝臣们都怕水,不敢乘船,曾经亲自坐船示范。可惜我不如高祖皇帝勇敢。”

    元子讷安慰道:“没事,第一次都这样。”

    总算渡过了黄河。黄河那头又有人牵着马接应。来者见他们兄弟三人,问道:“不是长乐王吗?另外这两个人是谁?”

    王相解释道:“这两位是彭城郡王和霸城郡王。”

    来人知道是元子攸兄弟,道:“博陵公要见长乐王,请长乐王殿下随我这边走。彭城郡王霸城郡王请到便幕中稍等。”

    元子攸又有点心慌,想让子讷子正陪同,元子讷安慰他:“你去吧,应该没事的。我们在便幕等你。”

    元子攸镇定了半晌,心上才渐渐平静下来。既然来了,而今也不可能再回头。他上了马,跟着引从往尔朱荣大军中去。军队驻扎着河岸边,靠近邙山的地方。远远瞧着灯火通明,大概有数万帐,四周守卫非常森严。元子攸一路快行,到得尔朱荣帐前时下了马。

    “殿下,到了。博陵公正在里面恭候。”

    元子攸整理一下衣服,跨步走进帐中。

    尔朱荣站在军帐中,一身戎装,身姿挺拔正同人议事。听人传报长乐王到了,他转过身,连忙迎接。他笑,白皙英俊的面庞上,一双碧绿的眼睛显出欢快狡黠的神色,将元子攸上下打量了好几眼,忽然伸出手,快步走过来,给了元子攸一个大大的拥抱,笑呵呵道:“我的彦达啊!你可总算是来了!你知道我这些日子盼你盼的夜不安寝、食不下咽了呀!”

    元子攸懵了一下,也笑了:“博陵公好久不见。”

    尔朱荣久别重逢,见他几年不见而今越发的身材高挑,容色俊美。眉眼乌漆漆的,五官棱角锋利,鼻唇秀美,面颊嘴唇红润润的,又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极是招人喜欢。尔朱荣瞬间喜悦万分,抱着元子攸不撒手,又是拍肩膀又是捏胳膊的,嘴里直叫道:“哎呀,哎呀,彦达,我真想狠狠亲你一口。”

    尔朱荣直道:“你来的这么巧!你真的教我想死了!”

    元子攸莫名的,也被他喜悦的情绪感染了:“我也很想念博陵公。”

    尔朱荣执起他手,凑嘴上去,狠狠在他手背上亲了口,哈哈大笑:“今日看到彦达,我就知道我大事必成。”

    尔朱荣引着元子攸手:“彦达,吃过饭了吗?我让人给你准备点吃食。咱们吃了再谈?”

    元子攸道:“博陵公厚意,只是这会吃不下。”

    尔朱荣道:“饭不吃,水酒总要喝一杯吧?”

    尔朱荣让人置酒,豪气万千吩咐随从道:“去,把高欢他们叫来,说长乐王到了。”

    尔朱荣兴高采烈,拉着元子攸拼命劝酒。不一会儿,尔朱荣帐下的将领都到了,纷纷行礼。尔朱荣依次介绍。高欢、尔朱兆都是之前见过的,还有贺拔胜、贺拔岳、侯莫陈崇、侯莫陈留、独孤信,还有宇文泰、李虎、侯景,尔朱荣从子尔朱天光,尔朱荣的儿子尔朱菩提,尔朱叉罗。众人依次纷纷拜见元子攸。

    元子攸饮了几杯酒,脸色渐渐地绯红起来,眼睛也水汪汪的似滴。尔朱荣觑着他表情,道:“看来殿下有点不胜酒力啊?”又哈哈哈大笑起来。

    元子攸道:“确实不太饮酒,今日有点醉。”

    尔朱荣笑呵呵地,道:“高欢,你去看看,外面准备好了没有。”

    高欢也神采飞扬道:“博陵公,早就准备好了,就等你们了。”

    尔朱荣笑呵呵执着元子攸手:“彦达,外面已经准备好了,那咱们就出去吧?”

    元子攸道:“博陵公请。”

    尔朱荣十分开怀,脸上蓄满了浓重的笑意。高欢取了一件披风来:“博陵公,外面有点冷,殿下刚喝了酒,容易着凉,这件披风给殿下披上吧。”

    尔朱荣一本正经,接过披风,披到元子攸身上,又亲手给他系上带子。

    元子攸道:“我这一路奔波,衣服上都是尘土,怕不好见人的。”

    尔朱荣笑呵呵说:“哪里。我的彦达这般貌美,气度不凡,哪里需要衣服来衬。”

    元子攸莞尔,笑:“博陵公又在嘲笑我了。”

    高欢殷勤,又拿了一件披风给尔朱荣披上。众人都紧随着。尔朱荣笑呵呵执着元子攸手出帐,其余人都在后头跟上,齐攒攒的,生怕落下了一步。帐外士兵牵着马,尔朱荣笑道:“彦达,请上马。”

    元子攸踩着蹬子上了马,尔朱荣也骑马。其余众人或骑马,或步行在后跟从,到了帐外的一处开阔地。只见火把高举着,整个场地被照的白昼一般。尔朱荣随元子攸到场地正中,骑在马上发号施令:“击鼓,召全军。”

    下属高声禀道:“博陵公,全军将士已就位。”

    一阵隆隆的鼓声。

    元子攸顺着场上看过去,只见黑压压的军队,整整齐齐排开着。火光照亮着众人的脸庞,尔朱荣的将领们站在不远的地方。他在人群中寻找,他看见了哥哥元子讷和弟弟元子正。子讷和子正也在看着他,目光中带着难言的期许和感动。

    他回过神来,心中涌动着一种难言的情绪。他要登基了,从今天起他将要踏上另一条路,跟他前半生二十年截然不同的路。从今往后,他是帝王。

    尔朱荣站在场中,向众人道:“皇太后亲佞小人,心如蛇蝎,毒杀了自己亲生儿子,谋害天子。先是将潘妃所生的女儿立为国君,诳骗天下人,而今又改立幼君,继续欺瞒天下。是可忍孰不可忍!长乐王元子攸品行端方,德才兼备,乃是彭城王元勰的亲子,孝文皇帝亲侄。我今日决意立长乐王为君,共同进军洛阳,以为先帝报仇雪恨!众将士可愿追随我?”

    众将士举戈山呼道:“誓死追随博陵公!誓死追随博陵公!”

    尔朱荣又看向元子攸道:“众将士可愿追随长乐王?”

    众将士接着山呼道:“誓死追随陛下!誓死追随陛下!”

    “万岁!万岁!万岁!”

    尔朱荣高兴道:“好!将士们这几日也休整够了,今夜誓师完毕,咱们立刻进军洛阳!”

    元子攸只感觉震耳欲聋,大地都在震动。尔朱荣在一片万岁声中,下得马来,掀起披风下摆,单膝往元子攸马前一跪:“臣尔朱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将士见尔朱荣跪,也都纷纷跟着跪:“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尔朱荣掷地有声地请求道:“时间已到,请陛下下令,立刻点兵,进军洛阳。”

    元子攸此时此刻,只说了一句:“点兵吧。”

    尔朱荣站起来,转身面相众人:“众将士听我号令!”

    尔朱荣开始依次点兵。

    点兵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元子攸等的有点无趣。尔朱荣建议道:“陛下要是累了,先回帐中歇息一会吧。等完了我向陛下汇报结果。”元子攸摇头拒绝了,道:“我无事,博陵公继续。”

    高欢、尔朱兆、贺拔胜、贺拔岳依次汇报了点兵人数,尔朱荣开始下达作战任务,另一部人留守驻地,另一部分人随自己攻打河桥,准备进入洛阳,并做了具体的战斗部署,突袭河桥。

    河桥是同样洛阳的门户。尔朱荣本以为将是一场恶战,哪知道奉命镇守河桥的李神轨听说尔朱荣来攻打,望风就逃跑了。河桥不战而破,大军顺势直入洛阳。郑先护郑季明守城门,听说元子攸即了位,直接打开城门投降,迎接元子攸大军入城。这变故来的太突然,太后慌了神,也无力抵抗了,赶紧宣布投降,带着小皇帝元钊躲到瑶光寺,出家为尼了。

    朝臣们也不敢上朝,听说长乐王即位,太后出家了,各自躲在家中,没人敢露头。尔朱荣大军浩浩荡荡进城,全城的百姓关门闭户,各市坊也都大门紧闭,不再开市。尔朱荣骑马带兵穿过洛阳主街,御道铜驼街,最后来到永宁寺前。尔朱荣下了马,命部下就地驻守永宁寺。

    战事这样顺利,让人有种意想不到的轻松愉悦。尔朱荣浑身的骨头都舒畅起来,他邀请元子攸入寺一游:“我听说这永宁寺是洛阳最大的寺院。里头的永宁塔,是洛阳第一高塔。今日天气这么好,陛下可愿同臣登塔一观?”

    元子攸笑:“有何不可。”

    这永宁塔,平常都是有禁军把守着的。永宁寺是皇家寺院,寺塔太高,在上头可以看见洛阳城全景,平常是禁止人登览的。建成这么久,也只有太后和皇帝偶尔来登览过,连元子攸都只上去过一回。尔朱荣曾经想上去,都被守卫拦下。但是眼下却没人能够阻拦尔朱荣了。

    元子攸随尔朱荣登塔。此塔高离地面一千尺,饶是元子攸跟尔朱荣两个身强体壮的大男人,爬了半天,也是腰酸腿软。尔朱荣见元子攸体力不支,笑呵呵搀扶着他,半个时辰,总算是登上了塔顶。自上而下眺望,只见云雾都漂浮在脚下面。洛阳城四四方方,好像棋盘一般,底下蚂蚁一样沿街排列的黑色小点,那是尔朱荣的军队,已经占领了整个洛阳城。到处都是黑色小点。又往另一个方向望去,皇宫好像是个小小的菜园,里头也是黑色的小点。尔朱荣的军队已经进入了皇宫。黑色的小点之间还有彩色的小点,那是妃嫔和宫娥们也四散奔逃。

    元子攸莫名感觉有点难受,不肯再往下看。

    塔顶有的金宝瓶,瓶下有承露金盘三十重,金瓶和金盘反射着日光。金盘周遭垂着金铎,大小如石瓮子,复有四道锁链从四角引刹向金瓶,锁链上也垂着金铎。尔朱荣感叹道:“胡太后生性奢靡,可是把朝廷所有的钱都拿来建造这座佛塔了吧。也难怪六镇叛乱,朝廷没钱打仗。有造这佛寺的钱,还打不败一个葛荣?当真是应得其报应。”

    元子攸道:“太后崇信佛法,此寺确实花费甚大。”

    尔朱荣望了远处,又看元子攸:“陛下你说,这天下的问题出在哪里?我大魏立朝近百年,好不容易平定四方,而今各州郡又烽烟迭起。河北有葛荣鲜于修礼造反,西边长安有萧宝夤为祸,南面梁国虎视眈眈,屡犯我边界。陛下认为这些问题的根源出在哪里?”

    元子攸道:“博陵公想必对此有高见?”

    尔朱荣道:“六镇一直是我北魏鲜卑的根据地,也是拓拔氏最忠心的支持着,战必胜、攻必克的最大武器,而今却频频造反。你说,朝廷缘何失去了六镇?”

    元子攸心上一窒,笑:“又论到这个话了。这不好说,六镇的事情有历史的成因。”

    尔朱荣道:“当年道武皇帝定都平城,为了防范北边的柔然人入侵,因此在平城以北设立了六个军镇。沃野、怀朔、抚冥,柔玄,怀荒,让我大魏最精锐的鲜卑军人镇守此六镇。这么多年来朝廷每有战事,皆是从六镇出兵,太武皇帝以此戎车四出,平定天下。至文明太后时,六镇仍是我大魏的精锐。孝文皇帝慕汉化之风,将朝廷迁到洛阳,使得我大魏就此分裂。原本跟随孝文皇帝迁都的人,都在洛阳享受高官厚禄,留守在平城以北的那些人,却完全失去了仕途晋升的机会,甚至穷困潦倒衣不果腹。不是他们要起义闹事,而是朝廷没有给他们活路。六镇鲜卑人自来不事庄稼,他们职业就是军人,靠朝廷的俸禄养活,为朝廷征战,凭军功晋身。孝文皇帝排列姓氏等级,以门阀取仕,代北之人被排除在外。朝廷这些年来重文抑武,武人失去了以军功入仕的机会。臣有一问,难道朝廷认为我大魏不需要武人,只需要靠诸王,靠那些贵族门阀就能够统治天下?”

    元子攸道:“所以这是博陵公给我的建议?据我所知,博陵公的手下几乎都是六镇人,其中不少,如高欢宇文泰等,都是原来从葛荣、鲜于修礼造反的降臣。博陵公将他们都收入麾下,莫非是他们给博陵公的建议,跟朝廷讨价还价?”

    尔朱荣道:“陛下不知。我若不招服六镇人,仅靠我的兵力,如何能对抗葛荣?还是朝廷有自信,可以自己出兵平叛?”

    元子攸知道尔朱荣此番话,是在为自己手下的部将争取利益。元子攸心中衡量利弊,让了一步:“博陵公此番进京,勤王有功。将士们随博陵公远赴洛阳也辛苦了,博陵公的建议,我会考虑的。今次从博陵公南来的六镇人,朝廷会嘉奖他们。”

    尔朱荣笑:“陛下打算给他们什么嘉奖?”

    元子攸见这尔朱荣纠缠不休,笑打马虎眼道:“博陵公,这件事咱们还是回头慢慢商议。博陵公不妨考虑自己想要什么封爵,这才是大事呀。”

    尔朱荣呵呵地笑了:“这自然全凭陛下的恩赐。只是部下这些人,我得安抚好他们,否则他们闹起事来可不好控制。”

    元子攸道:“此事朕会考虑。博陵公放心。”

    随后,尔朱荣陪元子攸进了洛阳皇宫。

    本来应该是早朝的时间,但是没人上朝,太极殿空荡荡的,连值事的宫女宦官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尔朱荣带着他的士兵进入太极殿,邀请元子攸登上龙椅。

    这情景有点好笑,底下一个大臣都没有,皇帝就来登基了。好在尔朱荣的部将们挤满了朝廷,叽叽喳喳的,倒是一点也不冷清。好在没过多久,有人得知元子攸在太极殿登位,开始悄悄地跑过来了。先是禁军的几位将领,郑先护郑季明等人,他们是此次元子攸登基的功臣,大大方方进入朝廷,向元子攸禀告:“启奏陛下,禁军的人马已经各自回营了,末将已经派人安抚,现在他们都在等候陛下的示下。”

    元子攸道:“没有人闹事吧?”

    郑先护道:“没有。”

    元子攸道:“传旨,让禁军留在营中原地待命,没有朕的命令,不许任何调动。另外你调拨一些人,把守好各个城门,维护一下京城治安。调派可靠的人驻守宫中。宫女太监,让他们各司其职各回其位。吩咐京兆尹以及洛阳两县县令以及城门校尉,让他们协助。”

    郑先护道:“末将领旨。”

    禁军众校尉、京兆尹元徽、武卫将军费穆等人都来领命。元子攸见禁军听从指挥,心中总算放心了很多。只要禁军不乱,大臣就好控制。不一会儿,又来了许多人。元子攸的兄弟元子讷元子正来了,带着不少宗室中的人,有散骑常侍兼抚军将军元鸷,咸阳王禧之子元坦,阳平王元禹、江阳王元继、积射将军元景安。尔朱世隆也来了,带了不少尚书省的同僚。太极殿一下子拥挤了许多。

    提前来的,尔朱荣让人把他们名字都记下来。

    记了半天,尔朱荣点算人数,见来的人只有不到三分之一,生气道:“其他人呢?怎么就这些?”

    尔朱荣一问,外面有人飞奔着进来报:“陛下,高阳王身体不适,不能前来觐见。”

    不一会又报:“陛下,汝南王身体不适,不能前来觐见。”

    “吏部尚书身体不适,不能前来觐见。”

    尔朱荣听的恼怒:“怎么一个个的都突然身体不适了?”尔朱荣吩咐尔朱世隆:“你去,传圣上旨,诸王及朝廷五品以上官员,让他们立刻来太极殿觐见新君。谁要是身体不适,告诉我,我亲自去请他。”

    尔朱世隆马不停蹄去了,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尚书、中书、门下三省的人到了,各部、御史、诸卿也都到了。紧接着司空公元钦、仪同三司元芝、东平王元略、广陵王元悌、常山王元邵、北平王元超、任城王元彝,以及赵郡王元毓、中山王元叔仁、齐郡王元温、广平王元怀、汝南王元悦,元氏宗族的诸王也都到了,匆匆称罪。尔朱荣见朝堂的人来了有三分之二,才稍微消气,吩咐尔朱世隆:“今天没来的,你把把他们名字都给我一一记下来。回头把名单交给我。”

    陆陆续续的,朝廷大臣们几乎差不多到齐了。连高阳王元雍也惧怕尔朱荣的威慑,小心翼翼地来了。有司奉玺绂法驾。元子攸装饰一新,从偏殿冠冕更衣出来,众人齐声参拜新君。

    元子攸下旨。

    加封尔朱荣为使持节、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将军、尚书令、领军将军、领左右,封太原王。一堆头衔。封

    彭城王元子讷为无上王,弟霸城王元正为始平王。余官如故,众臣谢恩。

    尔朱荣皱着眉,心里有些隐约的不乐。

    尔朱荣是并州太原人,所以封他太原王,这也没什么,挺合适。只是元子讷无上王这个名号,听着就有点儿不寻常。

    无上二字,岂是一般人能叫的,除了皇帝,谁还敢无上?元子讷不但是皇帝的亲哥哥,而且为人心机深重,藩地彭城还有兵马倚仗。元子攸太信重这兄弟,这无上王看样子是压自己一头。

    尔朱荣何等聪慧,已经猜出元子攸的意思,心里暗暗不满。

    但也没说话,他站上前,和元子讷一同谢恩。

    太后被尔朱荣的人抓住,暂且关在瑶光寺。太后党羽,郑俨徐纥等数十人我都被下了狱,暂且关在御史台。从早到晚,元子攸就没休息。朝会散去之后尔朱荣留下自己的心腹和尔朱世隆,开始商议新的朝廷任命:“吏部尚书刚才没来恭迎陛下,把他换了,世隆你去担任。三省六部的人都要换,诸王一个个傲慢得很,把他们官职也替了。具体的名单世隆你去拟一下,回头交给我再商榷。”

    元子攸听他说这话,心里就是一咯噔,劝道:“太原王,今日太累了,还是先休息吧。用个饭,咱们明天再商量此事。”

    元子攸称呼起他的新名号。太原王这名号不错,尔朱荣听的颇顺耳。有种锦衣还乡的感觉。以后天下人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他尔朱荣是太原来的人。何等风光。

    尔朱荣也累了,便传饭。元子攸留他在殿中一起用的饭,饭间又试着劝尔朱荣:“太原王,朝廷新任命的事,我看不宜操之过急。而今时局未稳,还是尽量维持原状,等过段时间再慢慢调动不迟。”

    尔朱荣听这话可不高兴。什么叫维持原状,要维持原状,他大老远兴师动众跑洛阳来干嘛?喝茶啊?

    尔朱荣坚持道:“陛下错了,任命必须尽早更换。今□□堂上,陛下都看到了,这些人一个个口服心不服。陛下进了太极殿,他们一个个人躲着不来觐见,若不是我让世隆派兵去请,他们哪肯来。现在说不定回去了又在密谋怎么反对陛下。这些有异心的,必须一一铲除。”

    元子攸道:“我知道,我明白太原王的意思,但我认为此事不应该操之过急。”

    尔朱荣道:“早晚都要做的,有我帮助陛下,陛下何必畏惧。”

    元子攸默。

    饭毕尔朱荣出宫,回他的军营,忙着拟他的名单去了,元子攸则在宫中就寝。

    元子攸登基第一夜,心中不安,又招来郑先护,确认了宫中守卫安全才洗漱更衣。这是个不眠之夜,他才刚刚出浴,哥哥子讷弟弟子正就悄悄进宫:“陛下,听说尔朱荣现在正在拟新的朝廷官员任命名单?”

    元子攸屏退左右,让两个兄弟近前说话。

    元子讷道:“陛下,尔朱荣让尔朱世隆去拟这个名单,这怎么行。尔朱世隆是他的人,他这意思,是要把朝廷换血。到时候他把朝廷都换成他的人,陛下你这皇帝还怎么当。这件事情陛下得主动起来,不能由着他来办。吏部尚书不能由外人来担当,必须得是咱们自己人。”

    元子攸道:“我也在想这件事。但是现在尔朱荣还没把名单给我,我还不能否决。”

    元子讷道:“此事不宜迟,陛下得早做打算。”

    元子攸道:“阿兄怎么想?”

    元子讷道:“吏部尚书必须得在元氏之中挑选人来担任。”

    元子正道:“二哥说的对。尔朱世隆不能担任吏部尚书。吏部和禁军的职位,尔朱荣他不能动。你看看今天他在朝堂上那个样子。他能进洛入阳,靠的是陛下。如果不是禁军的人支持陛下登基,为了迎接陛下打开城门,尔朱荣他凭什么进洛阳?他现在这意思,倒好像这件事是他的功劳一样。尔朱荣这帮人不可信,不能把一切都交给他。”

    元子攸安慰道:“我知道你们的顾虑。只是现在我需要尔朱荣帮我来镇压朝臣,他的意思我不好太拂逆。等他把名单拿过来,我会和他商议的。”

    元子讷元子正前脚刚走,京兆尹元徽又来了,也是说些事。司空元钦、东平王元略也来了,都说:“听说尔朱荣要更换朝臣,正在草拟名单。此事陛下怎能由他?尔朱荣此人狼子野心,陛下若真听他的,把朝廷的人,都换成他的手下,届时陛下拿什么控制他?这些六镇人自来不听朝命,高欢贺拔胜宇文泰这些人本就是造反出身,是朝廷心腹大患。陛下要赶紧把这帮人打发出京,让他们留在洛阳迟早是个威胁。陛下千万三思。”

    元子攸安抚道:“你们听错了,没有这样的事。朕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你们回去吧,我回头会跟太原王商榷的。”

    元钦、元略去了,片刻,尚书和中书的人又来了,也是一样的话,说尔朱荣是个祸胎,让元子攸赶紧把尔朱荣打发走。

    元子攸接见了好几拨人,都是来控诉尔朱荣的。元子攸召见郑先护,问郑先护意见,郑先护说:“尔朱荣此人可以利用,但不能轻信。他的手下一个个如狼似虎,陛下得防着他们。只是元钦元略这些人也不能信,若无尔朱荣,这些宗王实力雄厚,也不好控制。”

    元子攸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做事吧。”

    郑先护道:“臣还有一事。”

    元子攸道:“何事?”

    郑先护道:“陛下。禁军的将士们已经多年未晋升了,他们此番拥护陛下即位,请陛下给予他们赏赐。这些年禁军在朝廷的待遇,陛下也知道。因为武将不入清流,多少有功的将士几十年也等不来一个升迁的机会,大家心中早就有怨言。请陛下给他们恩赐,以免众将士失望。”

    元子攸早知道他会说这话,道:“我心里有数。”

    尔朱荣和尔朱世隆在商议着名单,他属下的高欢、贺拔胜、贺拔岳等人鬼鬼祟祟躲在帐外,想要进去偷听。贺拔胜推高欢:“你去。”高欢跳起多高:“凭什么我去?你要打听你自己去。”贺拔胜说:“你机灵,你去。太原王不烦你。”将他推了一把。高欢咚的一脚跌进帐中。

    尔朱荣看他怪模怪样:“你们在搞什么?”

    高欢找了个借口,笑嘻嘻说:“太原王,今夜好几拨人进宫,偷偷跟皇上说话呢。”

    尔朱荣听了,问:“哪些人?”

    高欢道:“可多了。数不清,跟赶集似的。彭城两位郡王,还有大司空元钦。他们不会是去找皇上说太原王的坏话吧?”

    尔朱荣道:“你注意监视宫中,有什么动静向我禀报。”

    高欢鬼鬼祟祟探头,想看尔朱荣手上的名单,被尔朱荣拿手抽了一下。高欢笑嘻嘻地摸着脑袋:“太原王,我们这么老远跑来洛阳。你把大家管着,又不让偷又不让抢,兄弟们辛苦一趟,你总得给大家一点好处吧?不知道太原王赏我们什么官做?皇上手里那么多官,随便放一个给我们做做,也是气派的。”

    尔朱荣道:“我们来洛阳是为了清君侧,给先帝报仇的。你怎么净想着当官?”

    高欢搓着手,笑嘻嘻说:“话是这样说,但我们还是想跟着太原王混点好处。”

    尔朱荣笑骂道:“看把你急的,我要是有好处,能少的了你们?”

    高欢乐呵呵的,尔朱荣想起一件事情,道:“对了,我女儿在瑶光寺,被胡太后弄去出家了。你带人去,把她给我接出来。别让她受了惊吓。”

    高欢殷勤道:“我这就去,太原王尽管放心。”

    元子攸睡不着觉。他所居的是元诩的寝宫,闭着眼睛,总感觉元诩的鬼魂在飘来荡去。强自睡了半个时辰,睡的浑身汗都出来了,而且还做了噩梦。他挣扎醒来,掀被子下床,宦官见他满脸是汗,连忙过来给他擦拭。元子攸拿袖子抹脸上汗:“这才四月,宫里怎么这么热。难道要入夏了?”

    那小宦官言语机灵,明知道他是做噩梦吓的,还顺着话说:“这两天确实天热了。奴婢去打点水来,陛下洗个脸吧。”

    元子攸应了,小宦官立刻让人送来水。元子攸捧水洗了洗脸,一回头,却见那小宦官假装低头,实际正悄悄地用眼神偷看他。

    元子攸见其模样俊秀,年纪似乎不大,放下帕子,突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小宦官一点也不怕,立刻跪下来叩首道:“奴婢叫王启。”

    元子攸道:“王启,去我原来的府上,把我两个家人,库莫库仁召进宫里来。”

    王启道:“奴婢这就去。”

    元子攸心里空空的,突然很想念他的那几位好朋友,杨逸、封隆之,他们大概也已经知道自己登基了,只是他们官位太低所以今天没有来朝堂,因此没见着。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