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元怀说:“你别不信。我听说京师有个人叫赵逸,是个名隐士,自称是晋武帝年间的人,到现在已经活了三百多岁。有个叫杜子休的人,在铜驼街御道外有一处豪宅,那赵逸去了一看,指说是晋时的太康寺。那杜子休不信,掘地三尺,果然在地下挖出了一批晋时太康寺的墙砖,上面还刻着铭文。你说灵验不灵验?他要不是晋时人,他怎么知道杜子休家三百年前是太康寺?”

    元颢说:“这等江湖骗子,谁知道耍什么把戏。你信他个鬼。”

    元怀说:“可不是骗子。这人又不贪钱财,人家就指着哪哪地方告诉你说三百年前这是哪,你去验证,没有不灵的。看来世上果真有人长生不老。”

    元怀这人,一向喜欢谈论些古古怪怪的事,元子攸笑说:“你也不用去找什么达摩祖师或者高人隐士,我教你个法子长生不老。”

    元怀说:“你懂这个?”

    元子攸说:“你只要禁了女色和荤腥,做一辈子童男子,日日辟谷,我保你长生不老。”

    元怀唬地吐舌道:“那我还是算了吧。你又不早说,我早就不是什么童男子了。”

    胡说一阵,那边元雍等人谈论起皇上和太后。宫传皇上和太后最近又闹不愉快,问为何事,只说是为潘妃。皇上后宫有个胡妃,是太后的娘家人。但皇上不爱胡妃,就独爱潘妃,太后便不高兴,找潘妃的茬子。近日因说潘妃在宫内酗酒,太后便责罚她,导致潘妃受惊流产。皇上生气,半月没去给太后请安了。太后也恼了怒,只说潘妃流产是因她自己酗酒,自己作祸,反怪到太后头上。

    元雍对元子攸说:“你平日里同皇上亲近,也劝劝他,别跟太后置气。母子间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怨。整日这样怄气,弄的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诚惶诚恐不得安宁。”

    元子攸笑道:“皇上的心思,王叔你劝都没用,我怎么好劝的。这种话要劝也得靠几位王叔出马,连皇上太后一起劝,我们几个晚辈只跟着叔叔们附和就是了。叔叔们说什么,我们跟着说什么。”

    元颢元怀都跟着笑说:“彦达说的是。这种事得几位王叔出马,我们晚辈附和就是了。”

    元雍道:“这潘妃而今,迷的皇上晕头转向,难不成又一个妲己在世?听说她不光自己酗酒,还整天带着皇上一起在后宫畅饮,这成何体统?”

    安丰王元延明笑:“这话不对,咱们皇上一向爱喝酒,素来海量,千杯不倒。这可不是潘妃教他的,是儿时太后教的。”

    临淮王元彧道:“皇上喜欢谁,如何宠幸后宫,咱们管不着。我看这事是太后管的有些宽了。他们夫妻母子间的事,咱们做臣子的不好说什么。”

    元颢说:“我倒觉得高阳王叔说的有理。皇上即位这么多年,也没诞下皇嗣,皆是潘妃专宠之故。我看咱们还是应当劝一劝。皇上早日诞下皇嗣,早立太子,也好绝了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妄念,免得被人虎视眈眈。”

    三位叔王都看向元颢,元雍说:“你说别有用心之人,说的是谁?”

    元颢笑嘻嘻说:“这个保不准。宗室诸王这么多,难保没有几个别有用心之心。定了太子,大家也好安心。”

    元雍很不爽这个侄子,觉得他指桑骂槐,暗地里翻白眼。元子攸兄弟跟元怀都没接话,倒是坐在最末的元禹嘲了他一句:“北海王说话挤兑人,又不肯指名道姓。你这叫放流矢,咱们在座的一人中了一箭,谁得罪你来?”

    元颢是个暴脾气,平常就喜欢嘲讽非难人,只有他挤兑人,没有人挤兑他的。听元禹嘲他,顿时就怒了,拍案要起。

    元子攸赶紧将他按住:“你别冲动了。”

    元颢控制住情绪坐下,冷笑一声回击元禹:“你说谁放流矢呢?别人都没中箭,就你中了箭,敢情不是你心里有鬼?”

    元禹丝毫也不虚他,白眼道:“我怎敢。我不过是个宗室旁亲,靠着祖上的恩荫混口饭吃,谁当太子也轮不到我当啊。”

    元颢瞪着牛似的大眼骂道:“跟你没关系,那你说什么呢?”

    元禹冷笑道:“我只是见不惯有人阴阳怪气。”

    元颢气得想打人。元子攸跟元怀一起按住他:“少说两句吧。”

    元子攸又说元禹:“他说别人又没有说你,你跟他较什么劲呢。”

    高阳王元雍在一旁,看着他这群不成器的侄子,心里直翻白眼。这群王子王孙们,别看出身尊贵,实际凑到一块也跟一群狗差不多,牙还没长齐呢,整天就学的你咬我我咬你。元怀就是个蠢猪。元颢是个仗着有点勇力,就自以为是的家伙,就好比是个砍柴的。元禹尖酸刻薄,整天看谁都不顺眼。元子正还是个黄毛小子,只知道吃喝玩乐。元子攸么,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然而元雍还是在心里将他否定了,不屑地想:这小子虚伪透顶,跟他那死了的老爹一模一样。

    这下一辈,不行。

    自己这一辈呢,他看向身边的临淮王元彧。元彧正雍容华贵地端坐案前饮酒。元雍心里冷哼一声,不屑地想:道貌岸然,人模狗样,装什么名士。又看一眼安丰王元延明,心说:没啥用处的家伙。

    元雍打量了一圈这元家的杰出人物,突然发现一个也看不上。再想想宫里那小皇帝,别提了,傻瓜一个,还有皇太后,傻女人一个,没用。想来想去只有自己才称得上是个人才,顿时有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我怎么跟这群人一家子。

    我要是皇帝……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他立刻就打住了。我这把年纪的看人家了,还是好好享福吧。

    元雍自以为深藏不露,却不知道他那点自傲心思,早被人看在眼里。元颢刚才出言讥讽的正是他,但他没有听出来。

    元子攸听出来了,所以在一旁止住元颢,又喝止元禹。元雍自以为是宗室元老,没看出这几个小辈笑嘻嘻的,表面甜言蜜语奉承,实际上心里也在翻白眼。

    高乾同封隆之一席,他们没有聊皇帝,在聊萧宝夤。萧宝夤月前在雍州造反了,杀了关右大使郦道元和南平王元仲囧,自称大齐皇帝,占据长安。

    众人都在骂萧宝夤:“这萧宝夤是齐明帝萧鸾的儿子,和萧宝卷、萧宝融是同母兄弟。萧衍篡了南齐,改了国号为梁,他才投奔了咱们大魏。他的兄弟都死在萧衍手里,当初若不是我魏朝收留他,他也早被萧衍那老头儿杀了。孝文皇帝不计前嫌,给了他高官厚禄,还把女儿嫁给他。他而今却自称起皇帝来了。”

    旁边魏兰根和杨逸、阳衒之坐在一席,也在谈萧宝夤。杨逸惊讶道:“郦道元被杀了?”

    魏兰根说:“可不是。”

    阳衒之听了大惊之色:“我拜读过郦道元先生的《水经注》,心中仰慕不已,正说到了洛阳能有机会拜访他。没想到他已经遇难了。怎会这样。”悲叹不已。

    边上一个二十出头青年说:“阳先生也读过水经注?这是一本地理书,阳先生也好地理?”

    阳衒之说:“哪里。《水经注》虽是地理注书,却可称得上是当世第一的杰作。”

    旁边青年说:“今日可算碰着知己了。我也极爱郦道元先生这本书,比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也不差,文辞还更妙些。”

    “你也读过《世说》”

    阳衒之也大有倾盖如故之感:“这位兄台尊姓大名?”

    年轻人拱手道:“在下魏收。钜鹿曲阳人。”

    阳衒之也还礼:“在下阳衒之,北平人。”

    魏收道:“世人只知道孔孟离骚和论语,看不起《世说》、《水经》,认为《世说》是杂书闲谈,无用之书。《水经注》则好比是《齐民要术》,是百姓用来辨山认水,耕田种地的,是贱民之书。其实大不然,这些书都是当世的杰作。既文采斐然,又能补证历史,供后人钻研。我就爱看这些杂书。”

    阳衒之高兴道:“魏兄的见解果然和寻常人不同,我也爱看世说和齐民要术。”

    魏兰根同杨逸取笑道:“这边有两个书痴。咱们都在说萧宝夤造反,他们只知道《水经注》。”

    魏收道:“我怕千百年后,后人不知道萧宝夤,却只知道水经注。”

    把阳衒之说笑了:“我看是大有可能。”

    魏兰根和杨逸则同时流露出诧异的目光,只感觉这叫魏收的年轻人怪怪的。文人果然都是怪胎,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关注的重点都跟正常人都不一样。

    萧宝夤造反是最近的大事,那边诸王话题的重心,很快也转到了刚被萧宝夤杀死的郦道元身上。元雍说:“若论御史中尉之职,还是郦道元在时干的最好。这人是个有为能臣,连元匡也不如他。”

    这话说的,众人脸上就阴不阴阳不阳的。御史中尉之职先前是郦道元在担任,郦道元转任关右大使后,由元子攸接任。高阳王当着元子攸的面称赞郦道元,那意思分明在贬损元子攸。

    众人只看元子攸怎么回应,却见他面不改色,附和称赞说:“郦道元执法公允,刚正不阿,的确是干吏。”

    元雍堂皇道:“闻郦道元在任,执法威严,从不收受贿赂,也从不结交地方豪强,是有才干的忠心之臣。可惜他做起事来固执己见,不知转圜,不如而今子攸会为人。我听说子攸同李氏、杨氏、崔氏、高氏关系都十分亲近,遇事时常相助。大家私底下都称赞长乐王的为人。”

    元子攸道:“怎敢,我一向不敢擅作主张,有事必请问皇上太后。是皇上和太后英明,子攸不敢居功。”

    元雍见他圆滑,直问:“我听说你跟尔朱荣关系不错,私底下是不是常写信?”

    元子攸讶异道:“王叔从哪里听说的?我同博陵公只见过一两次,没什么联系。”

    元雍说:“那倒奇了。皇上特意把他女儿放在你府上。”

    谈到尔朱荣,元雍很不屑。元雍一向看不起尔朱荣这种人物。边陲马邑的小部落酋长,野心勃勃,攀龙附凤,而今也快成了国丈了,真是世风日下。元雍十分看不起地说:“尔朱荣这种人不可用,他本就是北方人,和六镇那些造反的叛民葛荣、鲜于修礼一样,太后信重他,早晚得出事情。当初尉庆宾那事的时候就该收他的兵权杀了他,太后不听我的建议,反而让他做国丈。”

    元彧说:“太后何尝不知道。只不过暂且利用他罢了。要杀他哪有那么容易。”

    元雍道:“上次他来京城,岂不是大好时机?太后却不但不杀,还放他回去。”

    众人只觉得元雍年纪虽长,然而脑子不够用,说话做事想当然。杀了尔朱荣?北方有葛荣部、鲜于修礼部造反还嫌不够乱,还想再加一个尔朱部?杀尔朱荣能有什么用,他部落数万强兵在并州摆着呢,只听从尔朱家调遣。杀了尔朱荣,这些人可不会听命朝廷。到时候几万人一齐举旗反了,那不是没事找事么。

    众人各怀心思,却没人留意到混在人群中的少女英娥。英娥是寻元子攸来的。她同女眷们在帐中呆了半天,感觉很无趣,便想找元子攸。听说元子攸跟诸王在宴饮,她便偷偷寻了来,想听听这些王爷们聊天都说什么。她混在高阳王元雍家的下人中,假装是侍女,来宴上斟酒。刚来了不一会儿,却听到这些人在说她爹爹。高阳王说什么,尔朱荣该杀,不少人还附和。英娥听的心里发慌,持着酒壶的手顿时抖了一下。

    酒杯满溢出来,酒撒到了北海王元颢的衣服上。北海王元颢当即喝斥,一撩袍子跳起脚来骂道:“哪里来的蠢东西!”

    英娥从没挨过骂,吓得一时间慌了神。元颢本来刚才被元禹嘲讽,心情不好,正愁没得发作,直接照着这婢女踹了一脚。座上众人都看见,问他是怎么了,元颢气咻咻说:“这蠢奴才,酒壶都拿不稳,把本王袍子都打湿了。”怒吩咐左右道:“把她给我拿下去杖责二十!”

    元子攸乍一看,是英娥,心说,这姑娘怎么又来了,生怕误打了她,赶紧拦住元颢:“北海王,这个姑娘我认得她,今日看在我的面子上,饶她一次如何?”

    元颢奇怪道:“高阳王家的奴婢你认得?”

    元子攸点头道:“我认得,北海王饶她一马,回头我拿礼谢你。”

    元颢打量英娥一眼,见着女奴姿色不错,只想歪了,以为元子攸跟她有什么暧昧,顿时笑嘻嘻起来:“哦?既然彦达你求情,那我就放过她吧。她是彦达你的人,不早说,怪我刚才不懂怜香惜玉。”

    元颢冲英娥说道:“长乐王殿下特意替你说情,你还不去给长乐王殿下斟酒?”

    英娥见躲过一劫,赶紧走到元子攸身边去,蹲下给他案上斟酒。高阳王元雍在远处看见,问发生了何事,元颢敷衍过去,众人继续宴饮。元子攸低头看了一眼英娥,不解问她:“你怎么来这了?”

    英娥受了委屈,自找的苦吃,又不敢说,只是窝了一肚子火。元子攸见她眼睛有点红,估计刚才那一下被元颢踢疼了,伸手引她到身边坐,手从案上拿了一碟子糕点给她:“别走远了,在这陪着我,先吃点东西,一会我带你一起走。”

    夕阳西下,英娥一个人坐在草坡上发呆,心里特别委屈。也不知怎么,她突然特别思念家乡,思念爹爹。

    她本就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当初听到要上洛阳,要嫁给皇上,心里别提多高兴,兴冲冲就来了,结果路上就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把自己病死。而今好不容易快要入宫,她却迷茫不安。刚才诸王对她阿爹尔朱荣的诋毁,还有元颢的暴怒,让她感觉洛阳很不友好。她从小千娇万宠的,她爹爹是部落酋长,在北方是很有威望的英雄。她以为洛阳很欢迎她,皇上也很欢迎她,结果到了洛阳才知道,这些洛阳的王公贵族,根本就看不起她爹爹,更看不起尔朱家。

    爹爹只说把她嫁给皇帝,可她连皇帝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谁知道他是麻子瘸子,再说宫里还有个听起来很凶的太后。

    酒宴一直持续到下午,元子攸不经意回头,发现英娥不见了,心中顿时不安。刚好宴上,厨子在献烤全羊,元子攸无心品尝食物和美酒,借口出恭,离了席去找英娥。四处都找遍了,才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发现她。这小姑娘估计刚才受了委屈,这会正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悄悄在哭。

    元子攸走上去,弯腰,拍了拍她肩膀:“怎么了?一个人哭什么?”

    英娥知道是他,不敢回头,只怕丢脸,揉眼睛说:“我没哭。”

    元子攸说:“还说没哭,我都看见了。”

    英娥说:“我没哭,是眼睛里进渣子了。”

    元子攸分明看她眼睛红红的,明显在哭。想到她刚才被元颢踢了一下,小姑娘家,没受过这种羞辱,元子攸的心不禁一软:“你腿上怎么样,刚才没伤着吧?”

    元子攸见她鞋子脱了的,膝裤也褪下来放在一边,小腿一半露在外面,想必,刚才正在自己撩了裙子检查身上的伤处。元子攸大概弯了一下腰,隐约看见她小腿上有点乌青,估计就是刚才被元颢给踢的。

    男女授受不亲,元子攸也不好去帮她,只说:“有没有踢伤到筋骨?一会回府中,我请御医来给你看一看。”

    英娥摇摇头:“没有,只是青了一点。”

    元子攸道:“还能走路吗?不能我去叫人来背你。”

    英娥低着头,擦眼泪道:“可以走的。”

    元子攸说:“我也不知道你跟了过来,让元颢不小心伤了你,是我照顾的不周。”

    英娥忍着眼泪说:“我不是为那个哭的。”

    元子攸说:“那是为什么?”

    英娥说:“我想回家。我想我爹爹了。我在这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被人欺负了也没人护着,生病也没人照管。我不想进宫了,我想回并州去。”

    元子攸道:“女孩子家,早晚要离家出嫁的。你只是刚来洛阳不习惯,心里才惦记着爹娘,等你有了丈夫有了孩子,自然就把这里当成是家了。”

    英娥抹着泪,哼道:“你又没有离家远嫁过,你怎么知道我的感受。你是男的,嘴上说的好听,你又不用去别人屋檐下受气。你少来哄我了。你走你的吧。”

    元子攸闻言,蓦地心生怜悯,心想这女孩子而今身在异乡,等于是无父无母。宫里那种地方岂是人呆的,她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进去了,以后还不知道吉凶祸福。然她此刻的境遇,又跟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以说是自己操纵的结果。而自己又何尝没有兄弟姐妹呢?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英娥说了那话,本以为他会生气离去,然而久久没听到动静。英娥忍不住回头一看,却见他还在原地没动。

    英娥有点气他,倔强嘲道:“你是王爷,你身份尊贵,我骂了你了,你还不走?”

    元子攸道:“你说的有理,是我说的话不对。可是而今也没有办法。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你放心,有你爹爹在,宫里没人敢欺负你。皇上也会敬重你的。”

    元子攸背对日光立着,一身素白衣衫,越发显得身姿秀拔眉目如画,五官秀丽之外,更兼英气勃勃。英娥忍不住想:“我要是嫁给他就好了。”他虽然不是天子,身份不如皇上尊贵,可他也是皇上的叔叔,地位也不是寻常男人能比的。而且他长得这样英俊,又年轻,性子又温柔体贴。我刚好又认得他。

    英娥道:“殿下,你要是皇上就好了,这样我就嫁给你了。”

    日光照的女孩的眼泪晶莹剔透,漂亮的脸蛋如花朵一般。元子攸心也跟着软了,笑道:“胡说什么,这种玩笑可开不得。”

    酒宴方散,高乾没走,独自在道旁等着,想等元子攸出恭回来。整个酒宴他都心不在焉,心里有话想对他说。然等了许久,人都走了,也没有看到元子攸,直到遇见元子攸家仆人过来找他宴上遗落的汗巾。高乾一问,仆人说,长乐王早就回去了,跟尔朱氏一同。高乾大失所望,只得独自黯然归家。

    元子攸也忘了这事,心思放在尔朱氏身上,带她回了府,又找来御医给她检查腿上的淤青。家里又有些杂七杂八的事牵绊着,一直到夜里,元子攸才猛然想起他走的时候没给高乾打招呼,顿时懊恼。

    他想算了,下次见面再说,可心里总放不下。那会时间已经太晚,城中都宵禁了,只能权且休息。他来到李氏房中,李氏服侍他洗漱更衣。他已经很久没跟女人同寝,本来应该很渴望,可是这天却好像丢了魂似的,怎么也提不起心思。李氏大概看出他心不在焉,在被中搂着他,轻舒双臂,款动柔荑,脸蛋相贴,软语温存爱抚。元子攸通身一颤栗,却仿佛被泼了瓢凉水一般。他想起白日里在溪边的吻。

    元子攸睡不着,推开李氏,掀开被子下床。李氏见他穿衣服,茫然道:“殿下这么晚要去哪?”元子攸低道:“你睡吧,我回前面去睡。”李氏呆呆目送他离去。

    元子攸穿衣出户。他记得高乾住的地方,离此地并不远,好像只隔了几个里坊。他提着一盏羊角风灯,试着往高乾家里寻摸去。路上一个行人也无,只有满天星辰和树丛间飞动的萤火虫。凉风透入衣衫,吹的身上凉凉的,房中带来的憋闷燥热一扫而空。

    高乾也没睡。他失了眠,独自在床上翻覆,及至下人敲门,告诉他长乐王来了。他惊慌失措,披衣下床,果见元子攸提着灯,站在阶下。他穿着素白单衣,月下风姿清雅,眉目似画。高乾顿时狂喜,快步上前去迎接,拉着他手低声问道:“殿下,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高乾实在太出乎意料了。他本以为今夜会独自失眠,心想,白日间那样冒犯,他也许厌恶自己,以后不知道该如何再见面。他忧心忡忡,不知该如何化解这种尴尬,只没想到元子攸会亲自上门来。

    他高兴的,一时语无伦次,不知说什么了。

    元子攸笑道:“我没有打扰你睡觉吧?”

    高乾愉快难掩,笑道:“当然不打扰。只是这么晚,殿下有事情让下人跑一趟就是了,怎么自己亲自来。”

    高乾摸着他手冰凉:“穿的这么单薄,别着了凉了。也不穿个披风。”

    元子攸说:“不冷,这大夏天,冷什么。”

    高乾说:“还夏天呢,都已经入了秋了。”

    元子攸说:“我本来怕你睡了,想明天再来,可又不放心,心想,还是来看看吧。要是你睡了我便回去,结果你没睡。”

    高乾没想到他堂堂一个王爷,竟能对自己这般有心,一时又是高兴又是感动:“我刚躺下,还没睡着呢。”

    高乾道:“外面风大冷,殿下随我进屋吧。”

    元子攸点头,高乾携着他手进了卧室,关上门,将蜡烛升起。高乾让下人去厨房弄点吃的来,元子攸见了说:“不必麻烦,我肚子不饿。”高乾笑说:“两个人总不能干坐着。”下人去了。高乾问他,要茶要酒,元子攸要茶,高乾连忙取炭烹茶,两人来到靠窗的小榻上坐着。

    元子攸见他屋内陈设简洁,建筑家具精美无比,榻上放着精致的小几,几上摆着茶具,一边喝茶,一边可以欣赏窗外院景。只见月下凉风习习,树影摇曳,院子里种着几株桂树,这季节桂花正盛开,香气十分浓郁。元子攸坐了一会,高乾给他递上刚煮好的热茶。

    元子攸道:“你住的这倒不错,环境清幽雅致,又近闹市。这城中的地价昂贵,寸土寸金,难得还有这样的僻静处。”

    高乾笑道:“赁来的宅子。我最近正想把它买下来,可惜我又不在京中常住,家眷也都不在这,心想买了放着有些浪费,毕竟价钱也不菲。殿下要是喜欢,想常来,我就买下来好了。以后就是不住了,送给殿下也是好的。”

    元子攸知道他高公子不差钱,笑说道:“别人送我不要,你要送,那我可不客气。”

    高乾笑道:“不要你客气,你客气我才不安心。”

    不一会儿,家人送上茶食来,有些瓜果点心。元子攸喜欢吃坚果仁,见茶盘中有扁桃仁和阿月浑子,便抓了一些剥着吃。扁桃是西域传来的果子,价格昂贵,长得有点像苦杏仁,味道吃着却是甜的。阿月浑子长得像银杏果。高乾见他爱吃,便也帮他剥,说:“殿下今晚便不回去了吧?这么晚,留下来歇宿好了。”

    元子攸低头专注剥着扁桃:“一会还是得回去,我只是来看看你。”

    高乾说:“都宵禁了,走夜路也不安全,我这里又不是不能歇。我这屋里都是干净的,只是我自己睡,又没有旁人睡过。”

    元子攸闻言,说:“当真?没有外人我信,我不信没有妇人睡过。”

    高乾笑:“自然是真。我何曾把妇人带到家里来,这屋子就只我一个人睡的。”

    元子攸笑。

    高乾笑说:“你前面的卧房,难道有妇人进去睡过了?”

    元子攸道:“那没有。”

    高乾笑,目光温柔地看着他,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元子攸知道他在看自己,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剥桃仁,一颗颗往嘴里送。吃了十几颗,他感觉口干舌燥,拍了拍手上残渣,叹道:“我累了。”

    高乾道:“累了便睡吧,时候不早了。”

    元子攸道:“白天累了一天,本来早就该睡了,却一直睡不着。心说来找你说话,哪知到了你这里,刚坐下就困了。”

    高乾笑,把茶果收拾了。元子攸要水洗了手,又漱了口。元子攸擦净手上的水,道:“我刚才吃那个扁桃,好像把嘴里咬破了,有点疼的慌。”

    高乾惊讶道:“真的?怎么这么不小心。”

    元子攸道:“没留神。”

    高乾道:“给我看看,是不是真咬破了。”

    元子攸侧过脸,高乾将烛台举的高了点,右手掰开他嘴查看,里头好像确实破了点皮:“只能等它过些日子自己好了,这几天不要吃辛辣的。”

    高乾弯腰放好枕头,铺展被褥,元子攸站在榻前看着,道:“我需要换衣服吗?”

    他穿着单衣,一路从外面来,怕有灰尘,弄脏了他的床褥,所以才如此询问。高乾回头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身上只一件衣服,也没法脱:“我拿我的衣服给你。”

    高乾从柜中取了自己的里衣,递与元子攸。元子攸接了,站在榻前解带更衣。高乾默默立在一旁看着,只见他身体极瘦,脱了衣裳,露出漂亮结实的后背及肩胛骨。短暂的一瞬,很快又穿上了。高乾没说话,默默将他换下的衣服整理收走,递了一双木屐给他。

    高乾脱衣,将烛台移到床边,元子攸上了榻。高乾坐在枕畔,两只眼睛在昏暗中注视着他。他等候已久,见他过来,伸手款款抱住他,身体覆上来,嘴唇碰了碰他的脸颊,寻到他唇吻,温柔地含吮。

    元子攸望着他眼睛,默默接纳了这个吻。

    高乾压在他身上,以手轻轻描摹他眉眼。他的皮肤在蜡烛光下,呈现出一种暖黄的色泽,比平日里更加的柔软白皙,细腻的仿佛瓷釉。眉毛浓长,眼睛乌漆漆的,鼻梁挺拔,嘴唇红润润的像涂了一层口脂。高乾以手抚摸,情不自禁道:“你长得真好,难怪我会朝思暮想。”

    说着又吻他,启开他唇齿,吮他舌尖。

    不知是蜡烛光照的,还是他的动作太撩拨,元子攸脸微微发烫,心里有些乱。

    他声音低哑,道:“我没有断袖之癖。”

    高乾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他低垂着眼,停顿了半晌,继续吻他嘴:“我也没有……”

    元子攸感觉想说什么,又没法说出口。高乾的热吻层层碾过来,温柔又紧密,很快垄断了他的呼吸。

    二十章

    过了几日,朝中休沐,元子攸和高乾相约同游景乐寺。两人素衣轻履,携手漫步僧园。元子攸指点景物,京中掌故,如数家珍。寺中有果林,枇杷缀满枝头,高乾攀援上树给他摘枇杷,元子攸在树下兜了衣服接。逛累了,又骑马出去郊野飞驰。四野无人,高乾将他按在草地上,拥抱吮吻,肆意纵情。元子攸使起坏来,翻身骑到他腰上,拿起鞭子抽打他臀部,笑喊:“驾!驾!”高乾笑夺了他的马鞭,一把抱住他,狠狠掐了他腰一把:“你怎么这么坏。”元子攸笑道:“尔朱荣送我一匹马,都说是好马,我看不如你这匹马好使。”高乾说道:“我是马?”元子攸道:“怎么,你不服?”高乾说:“服。做你的马,我敢不服。”搂着他,欺身又是亲吻。

    元子攸俯身按着他,眼带爱意,以手描摹他眉眼、鼻梁、发际。他皮肤光洁,眉眼极英俊,五官棱角分明,充满男子气,嘴唇是丰满的厚唇。元子攸手抚摸到他嘴上,意味深长地一笑。高乾笑说:“又坏笑想什么?”元子攸点着他唇瓣笑说:“这嘴长得好,我要。”高乾说:“要什么?”元子攸张了张嘴,舌尖半吐:“那个。”高乾脸一热,只笑,抱住他身上一捏:“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坏,脑子里整天想这些东西。”元子攸夸奖道:“谁让你服侍的好。”高乾笑道:“家里没人服侍你,非得要我?”元子攸笑道:“莫找借口,服侍好了我赏你个好果子吃。”高乾道:“有什么好果子,先掏出来让我过过目,我看不上就算了。”遂解其衣带,如他所愿。

    元子攸整日不回府,常在高乾家歇宿,即便在家,也不同侍妾亲近,李氏看出他心思不在家里,只当他在外头有了人,或同高乾混勾栏妓坊去。李氏几度言语试探他,元子攸含糊其辞不肯回答。李氏无可奈何,哪管得住,只得由他。

    不久,宫中传诏,尔朱氏进宫,册封为嫔。元子攸省了这负担,更腾出空来,日日同高乾四处出游玩耍,不是去骑马,就是登山临水,四处冶游,寻访名僧□□。高乾出资将所赁的宅子买了下来,以便元子攸喜欢常来。

    不知不觉入了冬,朝廷下发新的历日,说改了元,正光年号不用了,现在是孝昌元年。元子攸和高乾在屋里围炉烹酒,一边观雪,一边议论起新改的年号。今年又没有皇子出生,宫里也没什么大事,怎么好端端的又改元。高乾纳闷,又说皇帝即位至今,功德未树,却已经换了三个年号,总不像是什么吉利的事。元子攸则说,北方战事不顺,萧宝夤又造反,皇帝太后为了祈福,所以改了年号。

    六镇战事,进行的非常糟糕,朝廷任用尔朱荣去平叛,然而并不顺利,叛乱依然愈演愈烈。朝廷担心尔朱荣权大难制,可要杀了他又不敢。朝廷要自己派遣军队,钱粮又拿不出来。官员们互相推诿,太后和皇帝又互不信任,暗中拆台。整个朝局像一滩浆糊,诸王朝臣人心思变,京中一度流言四起,或说皇帝和宗王要废太后,或云郑俨徐纥要弑君。高恭之从冀州来信,劝元子攸尽早回封就藩,恐朝廷将有祸作。元子讷也从封地写信,让元子攸潜伏京中,以观察皇帝和太后的动向。元子讷注意到而今局势不稳,对元子攸说:“而今内廷不和,人心浮动,恐有祸作。母亲临终时即劝我们兄弟尽早就藩,以免卷入祸劫,可如若我们兄弟都去就了藩,便跟京中彻底断了联系。一旦有事则消息不通,临阵则鞭长莫及,不如你我兄弟齐心,你留京城,我守藩地。一个内近天子,一个外掌兵马,互通音讯,一旦朝廷有变,则可互为联络。”元子攸认为哥哥说的有理,便没有采纳高恭之的建议,而是继续留在洛阳,静观其变。

    同年,元子攸加官一级,元诩任命他担任侍中,又兼任中军将军。侍中出入禁省,总揽朝廷文书机要,乃是心腹之职。中军将军则有领兵之权,手上掌管着数万禁军。一时间备受宠信,风头无两。

    洛阳有个人叫刘灵助,通星象,善卜筮,十分有名。东阿公元顺某夜做了个怪梦,回头去拜访刘灵助,说:“我昨夜做一怪梦,梦见一段黑云从西北直来,触破了东南天空,日月俱碎。又遮蔽诸星,天地尽暗。后来云消雾散,有一轮白日从西南天空升起,颜色甚是明净,名叫长乐王日。三个时辰后,见到长乐王从阊阖门入宫,登上太极殿,百官朝服列队,三呼万岁。我梦中不知何故,只觉心中惶惶然十分恐惧,便没同众人一道朝拜,而是独自一人走到秘书省步廊西边的槐树下,脱衣冠而卧。我醒后百思不得其解,你帮我看看这梦是吉是凶?”

    刘灵助听了,道:“你这梦是大凶啊。”

    元顺问为何,刘灵助解道:“日是君,月是后,诸星代指百官。有黑云撞破日月,遮蔽诸星,天子性命有殆,社稷有危。一轮白日升起,长乐王将要称帝。”

    元顺纳闷道:“日都是红的,怎么还有白日?”

    刘灵助道:“白日非红日,可见名不正言不顺。”

    元顺惊道:“你的意思是,长乐王将要称帝,残害二宫,荫蔽百僚。此是逆乱之举,因此名不正言不顺?”

    刘灵助道:“那倒未必。你说是有黑云从北方来,撞破日月,可见这敌人来自北方,不是长乐王。这白日颜色明净,不是大凶之相。长乐王乃是彭城王元勰的儿子,元勰素有文德,又忠而见杀,其子即位也算是报其父之德。可惜年寿不永,日出日落三个时辰,算起来只有三年。”

    “黑云出西北,而今西北最大的祸患便是六镇起义。”元顺寻思至此骤然一惊,“六镇叛乱迟迟未平,这黑云难道是葛荣那贼子。难道葛荣叛军将攻破京师,杀害太后天子及百僚,扶长乐王登位?”

    刘灵助道:“未敢断言。”

    元顺心神不安,道:“看来定是如此的了。那我呢?我梦卧槐树下又作何解?我未同众臣一起朝拜,能否逃过一劫?”

    刘灵助道:“你虽未同百官,独自躲避,有先见之明,只是你避的这地方不妙。”

    元顺道:“怎么不妙?”

    刘灵助道:“你看这槐字,左边一个木,右边一个鬼。解冠脱冕,身靠槐木,是鬼非人。你躲到哪里不好,偏要躲到槐树下。你躲到槐树下去干什么不好,偏偏要躲在槐树下睡觉。睡觉即合眼,此乃长眠之意。”

    元顺闻此言,惊出一身冷汗,卧病数日。

    这刘灵助仗着几分才思敏捷,便信口给元顺解梦,却不料几句话招来了大祸。那元顺家有个仆人叫刘攀,当日跟元顺一道拜访刘灵助。刘灵助跟元顺谈话,那刘攀躲在门外偷听见了,感觉十分诧异,某日在集市中喝醉酒便跟人提起。那言者无心听着有意,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论,立刻被人举报给京兆尹。京兆尹元徽跟元子攸相熟,听到有人传这种谣言,立刻人把刘攀抓了,关进牢里打了个臭死,而后又告诉元子攸。元子攸听了大是不乐。当日,刘灵助正同几个好友在外游玩归家,还没进门,便见到一群官兵在家里摔□□,放火烧房子。刘灵助万不知道自己惹上了事,只当是有误会,冲上去阻拦,问官爷们何故。官兵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刘灵助自道了姓名,官兵道:“你便是刘灵助?”抬手悬起一张拘捕文书:“刘灵助造谣生事,毁谤圣上,依律拿下。把他抓起来!”

    刘灵助如雷贯顶,缩头要跑,几人冲上来,抓着他一阵殴打,打的鼻青脸肿,连其家人亲朋好友一同,拿绳子解了带走。关进牢里,几番提审,证据确凿,便论了绞罪。刘灵助托人求元顺相救,元顺为避嫌,也不敢救他。狱中受尽折磨,几番颠倒生死,求告无门。

    过了不知多久,这日,突然有人打开牢门,给他戴上手铐脚镣。刘灵助只当是要就刑了,却不料被带到一处花园宅邸。刘灵助来到堂前,只见那堂中站着一个锦衣青年,身材修长,模样白皙俊逸,气度雍容华贵,衣袂飘飘,好似神仙中人一般。青年身份不凡,让人给他解开手脚上的锁链,问道:“你就是刘灵助?”

    刘灵助含含糊糊不敢答,青年手背在背后,道:“我听说你给元顺解了个梦。你是怎么解的,说来我听听。我倒是纳闷,你我素不相识,你为何要诅咒我?”

    刘灵助见这青年面如傅粉,眉眼如画,俊美非常,十分诧异:“你……你是长乐王?”

    元子攸嘲道:“我还以为你算命有多灵验。刚站在这里这么半天,也没算出我是谁?”

    刘灵助恍然大悟,才知道此番祸从何来,赶紧叩首:“小人胡言乱语,殿下恕罪。小人愚昧无知,冒犯殿下,殿下宽宏大量,请饶恕小人一命。”

    元子攸道:“好。我问你。你既然称你会算命,而且十分灵验。那你算到你说那番话会招来牢狱之灾了吗?”

    刘灵助道:“小人那些全是胡说八道的。小人若知道这样,决计不敢乱说的。”

    元子攸道:“胡说八道?我怎么看你有理有据?白日非红日,则见名不正言不顺。日出日落三个时辰,则见年寿不永。听起来也很有道理。”

    刘灵助忙道:“非也非也。白日乃是正色,高祖有诗云‘白日光天兮无不曜’,白日乃高祖自比,正是圣主明君之象。殿下所谓白日,正是传承高祖皇帝衣钵。三个时辰,一个时辰换算成一甲子,三个甲子,一百八十年,殿下必定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此梦于元顺是大凶,于殿下却是大吉、大吉!”

    元子攸听的噗嗤一笑:“你倒是会信口雌黄。”

    元子攸没再问话,摆了摆手,让人带他下去。刘灵助被带到角门处,王府的家人走上来,交给他一包东西。刘灵助打开看,却是一包黄灿灿的金子。家人告诫道:“这是殿下赠你的,黄金二十两。你拿着钱立刻离开京城,此生不许再入洛阳,再看到一次,殿下要你人头。”

    刘灵助如逢大赦,赶紧藏好包袱奔出洛阳城。走到黄河边,举目无亲,他一时不知何去何从,因听说那北方有个叫尔朱荣的,是个豪杰,正不拘出身不论格调,招纳人才,以平六镇之叛。想到自己经纶饱学,自恃才高八斗,却在洛阳混不到一官半职,反而因言语而遭此大祸。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古来如此。罢也罢也,京城不是他这种出身寒贱之人能呆的地方,还是趁早做他计,遂买了匹马,打马往北方投尔朱荣去了。

    这尔朱荣见了刘灵助,听他言谈机敏,聪慧渊博,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又会占卜,又会观星象。尔朱荣常年在北方,粗人一个,哪见过这种人才,顿时十分欣赏,又听刘灵助讲了在洛阳受的冤狱,大是不愤。刘灵助不敢提替元顺解梦及元子攸的事,怕再惹祸上身,只说京兆尹元徽陷害他入狱,对他严刑拷打,又牵连其亲人。尔朱荣本就跟元徽那帮洛阳贵族不对付,听闻此事,便痛骂元徽,此后便将刘灵助引为心腹,让他留在自己的帐下从事,给自己出谋划策。

    有人听说了此事,暗中贿赂元子攸的管家,向元子攸献重金请求官爵。这管家仗着主人信任,竟瞒着元子攸私自昧下重金,后被别的家人告到元子攸耳里。元子攸大怒,将其打了一顿,逐出家门。这人怀恨在心,竟投到高阳王元雍的门下,出卖了元子攸许多秘密。连之前高恭之和杨宽的事,一并给抖搂了出去。元雍本就不喜元子攸,便背地里在太后面前进言,说元子攸如何如何贪贿,如何如何心怀不轨,如何如何放走了杨宽。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并没有证据。然而太后听了多少有些嫌恶。太后本就嫌他是元诩的亲信,自此便不喜元子攸。不久,有人上奏弹劾元子讷在藩地有不轨之心,元子讷丢了官爵,被看守在封地。元子攸也受了牵连,免去侍中、中军将军之职,转任卫将军、左光禄大夫、中书监。实际上将他调离了朝廷权力中心,又解了他兵权。

    元子攸求见元诩,元诩不见。求见太后,太后也不见,只是态度冷漠地让内监传话给他,话里只有四个字:“好自为之。”元子攸并不晓得是有人在太后面前进谗,只当是受兄长牵连,因此闷闷不乐。他一面担心兄长的近况,一面暗自疑惑。朝廷此时又不断派人来催促他就藩,意是不许他留在京中。元子攸写信给元诩,请求罢去他官职,让他留在京中,元诩没有回复。元子攸预料到事情要不好,于是暗暗清点家资,将贵重钱财找人托寄,一面收拾行李准备离京。

    高乾得到消息,来家中找他。元子攸苦笑:“我得去长乐郡就藩,以后怕不能再回洛阳了。这几日正想找机会跟你道别。”

    高乾问道:“年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这样。你见到皇上了吗?”

    元子攸道:“皆因家兄的事。家兄遭了弹劾,现在被禁足在封地,寸步不得出,是祸是福还不知。我和子正也受到了牵连。好在皇上看在往日情分,没有太为难我,只是让我回封地。我在洛阳生活了十几年,本不想去,而今不得不走。”

    高乾有些失望,没想到两人才刚刚相处不久,就又要分别。高乾道:“你走了,这边宅子怎么办?家人要都带去吗?”

    元子攸道:“宅子留着,让家人看守,就不卖了。李氏和长乐要跟我去封地,其他人都不带。路太远了,来回不方便。”

    元子攸在京中这几年,颇得了些积蓄。他平常节俭,不大花钱,金银珠宝等家资倒有好几大箱子。他寻思着带走麻烦,留在京中找熟人托寄,又感觉不是太安全。封隆之倒答应了要帮他寄存的,只是元子攸担心,这些财宝颇有一些是他人赠给的,万一朝廷有人存心要对付他,说这些东西是收受贿赂来的赃物,拿可就麻烦了。思来想去,都感觉不妥。忽见高乾过来了,想起主意:“我这里有几箱子的金银珠宝,东西颇为贵重,要带带不走,留下又怕出事。不如我把它给你,你运到冀州去,替我买些马儿来养。等有机会我再问你取。”

    高乾道:“难倒不难,只是你信得过我?这可都是你历年积攒的家私,万一被我卷走了,或是交给朝廷。”

    元子攸笑:“咱们什么关系,我连你都信不过,还能信得过谁。”

    元子攸领他到放箱子的屋里,开箱给他看,盘点了下数目。高乾点头答应道:“你既交托给我,我保证替你办就是了。”

    元子攸十分高兴,当即让人将箱子都抬到高乾家里去。高乾又安排可信的人,将东西送往冀州,并给他弟弟高敖写了封信,嘱咐弟弟办这个事。高敖回信,让他放心,一定办妥,又问这东西是谁的。高乾说是长乐王的。高敖知道长乐王被贬的事,然而见哥哥跟他关系亲密,自然全力相助,当即派人来京接应。

    事情办妥,当夜,元子攸邀请高乾到家中吃饭。饭后两人待在元子攸的书房秉烛夜话,对着一窗烟雨,叙别离短长。高乾想到他要走,心中怅然:“你要是走了,我一个人待在京中也没意思了。等你走了,说不定我也辞官回冀州去。”

    元子攸道:“京中是块好地方,我很喜欢洛阳,只可惜留不住。你是渤海高氏的公子,又有雄才大略,你难道不想留在京中一展宏图,怎么说这种丧气话?”

    高乾道:“我本就对做官没什么心思,当初只是想在洛阳玩玩,为了你才决定留下。而今你却要走了,我留着还有什么意思。”

    元子攸宽慰道:“你若是为了我而不想留在朝廷,则大可不必。我去了封地,以后跟宫中便要断了联络了。你要是在京城,发生什么事,还能写信告诉我。”

    高乾道:“这个我怕帮不到你。你要是走了,我估计在洛阳也呆不久。父亲之前一直写信让我回家,内人也催我回去。我已经一年多没见家□□小,小儿一岁多,已经会说话,我还没有抱过他。”

    元子攸看着他笑:“我以为你是个英雄,没想到你这般胸无大志,年纪轻轻不关心名利仕途,心头只惦记老婆孩子。”

    高乾道:“我对朝廷的人事,已经看厌了,只想过点开心、自由自在的日子。”

    元子攸目光沉静看着他,道:“这种话,不该是高翼的儿子说出来的。高翼是个英雄,他的儿子,也应该是个英雄,男子汉应当有志气,哪怕世道昏暗人心诡谲,也应当积极开拓进取,怎能一心只想着逍遥避世。这世上但凡有爹有娘,有儿有女的,谁不是在竭尽全力生存,逃避是逃避不了的。何况你是长子。”

    高乾道:“你说的对,我心里何尝不明白。”

    元子攸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那么多,兴许过不久皇上想我,又招我回来。以后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高乾点头。

    元子攸决定要就藩,再次上书,请求要进宫,向皇帝太后辞行。这次太后准了。

    元子攸按照太后规定的时间,这日下了早朝,便往宫中去。他先去了太后处。走到宫门时,突然听到有人叫:“长乐王。”元子攸转过身,意外见到久违的尔朱英娥。

    尔朱英娥衣簪华贵,看样子是要往太后宫中请安。元子攸没想到在这里遇见她,顿时礼道:“贵嫔娘娘。”

    尔朱英娥好奇道:“长乐王进宫做什么?”

    元子攸道:“我去见太后。”

    尔朱英娥道:“真巧,我也去见太后。”

    元子攸笑,遂往道旁让了让:“既然娘娘也是来见太后的,娘娘先请,我在外面稍候。”

    英娥道:“不必。你见太后肯定有要紧事,我没什么急事。你先去,我在外面等。”

    英娥状态很不错。元子攸见她气色很好,面颊丰润,白里透红的,模样跟半年前在宫外时没怎么变,只是头发衣着成了汉人的款式,像个地道的汉人女子。

    元诩宠爱潘妃,听说尔朱氏入宫后并不得宠,元诩只去她宫中留宿过一两次。不过太后倒是很喜欢她,所以她在宫里过得也还不错。元子攸可惜没机会同她多话,行了谢礼,转身走进太后寝宫。

    胡太后三十多岁,相貌,还算称得上年轻貌美,不过已经隐约有一点皱纹了。她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敢作敢为的性情中人,这几年政治上受了不少的波折,性情已经平和冲淡了许多,喜怒不太形于色了。不熟悉的人很难揣测到她的心思,但元子攸了解她。这女人性情果敢,很有魄力,其实有点像当年文明太后。

    太后正在用早膳,见了元子攸,笑容淡淡。元子攸上前请安,太后道:“用过早饭了?”元子攸道:“用过了。”太后道:“你坐吧。”让人给他赐座。

    元子攸道:“臣不敢。”

    太后道:“你来见我,我几时不是赐你坐的,怎么今天要站着。你坐就是了。”

    元子攸道:“臣不敢,臣是来向太后辞行的。”

    太后道:“难得你有这份心。你几时走?”

    元子攸道:“就这几天。”

    太后说道:“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俗话说,长嫂如母。你自幼呆在宫里,跟皇上一起。小时的模样,我都还记得。因皇上喜欢你,我自问一直待你不薄。你们兄弟,子讷,你,子正,先帝虽有亏于你们父亲,我都尽量弥补回来。这些年与你高官厚禄,恩重信任非止一日。尤其是你,一直跟我亲,小时候叫我嫂嫂,叫到后来改了口。但情分仍在。”

    元子攸道:“子攸从没有忘记太后对我的恩情。”

    太后道:“我让你去就藩,你不要恨我。我知道你在京中呆的久了,不想离开洛阳。只是你们兄弟遭了人忌。皇上给了你太多的权力,这对你不是好事情。我让你就藩,也是为了保护你。你还年轻,该担不起皇上给你的重任。”

    元子攸道:“子攸明白。子攸走了之后,愿太后保重身体,子攸以后不能常来请安了。”

    元子攸从怀里取了只锦盒:“这里头是两枚上好的螺子黛。有人从波斯国带来的,送给臣,臣用不着,拿来献给太后。”

    太后看了一眼螺子黛,道:“你有心了。”让宦官收下去。

    太后本来对元子攸不太爽,想把他赶去封地,及见他临别特意来辞行,又送礼物。知道自己喜欢修饰容貌,还送这螺子黛,太后心里又稍稍有些过意不去。想起往日情分,元子攸其实一向讨她喜欢的。为人心细,做事谨慎。太后遂让宦官给他备了份礼物,金银珠宝若干,送到他家中去。元子攸谢恩,出宫去。

    尔朱英娥还在太后宫外侯着,见元子攸要离去,问道:“殿下是要就藩去了吗?”

    元子攸见她消息灵通,笑笑:“正是。”

    英娥面带隐忧,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最后只诚恳道了一声:“殿下保重。”

    元子攸莞尔,道:“贵嫔娘娘也保重。”

    元子攸又转道去太华殿,向元诩辞行。元诩见了他,闷闷不乐:“他们连你都容不下,连你也要赶走。朕身边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这皇帝当的不知还有什么意思。朕真想削发出家,做和尚去了。”

    元子攸劝慰道:“皇上不必太过沮丧。臣虽然走了,皇上身边还有的是人可用。”

    元诩很信赖元子攸,不肯让他去就藩,但违抗不了太后和朝臣的意见。元子攸知道他的难处,也没法强求,只是劝他保重:“我不在了,皇上好好协调同太后的关系。亲生母子间,没什么解不开的仇。你是皇上,又是她唯一的儿子。”

    元诩冷笑道:“唯一的儿子?那可不见得呢。我看她现在疯了,还要把我也逼疯。”

    元子攸道:“皇上还年轻,太后也是怕皇上考虑事情不周全。”

    元诩长叹一声:“彦达,你哪知道我的苦。我现在傀儡一般,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不是我不信任她,是她不信任我。我但喜欢谁,她就要把人降职贬官,整天怀疑我在拉拢朝臣,好跟她做对。就算朝廷的事我可以放手,我可以不管,可我难道连交个朋友的权力都没有?后宫她也要管,我跟谁亲近,晚上跟谁一起睡她也要管,我一个皇帝连普通人都不如,我难道不能有我自己的喜欢?她把我管束的死死的,什么都要按照她的来,可她自己呢?”元诩红着脸道,“她做的那些事,我都没脸提。”

    他们母子一向不合,元子攸劝的多了,也腻了,不想再劝。说了几句恳切的话,元子攸送了元诩一封砚台,做临别的礼赠。元诩感激,赠了他一副玉带钩。

    皇帝太后都辞完了,元子攸去内府办交接,将之前出入宫的腰牌、手上掌管的锁钥钥匙交回。办好了一切,他沿路出宫,遇到了散骑常侍元鸷。

    元鸷是拓拔氏出身,宗室疏属,其人长得高大魁梧,然而沉默寡言,谦虚木讷,在宗室中很不起眼。但也算得上是长辈,做事也稳重,算是宗室里难得一个不太讨人厌的人。元子攸见了他施礼,元鸷看他从宫里出来,身上已经没了腰牌,道:“殿下这是要走了?”

    元子攸道:“正是。”

    元鸷道:“有句话,事关殿下,我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元子攸道:“什么话?”

    元鸷道:“殿下只知道此番遭遇是因元子讷遭弹劾,故受兄长牵连。却不知道,有人早在暗中向太后面前进献谗言,以对付殿下兄弟。殿下家人没约束好,出了内鬼,有人在太后面前说起杨宽的事,殿下可知道?亏得是他手里没有证据,太后也不相信他。否则殿下这次不仅仅是贬官,怕有性命之忧。”

    元子攸闻言,心中一惊,顿时明白了什么。他谢过元鸷,元鸷道:“你不用谢我。我本不愿意在背后说人闲言碎语,只是见你此番憋屈。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补救。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元子攸谢了他,赶紧回家。他一直觉得此番弹劾来的蹊跷,只当是挡了谁的道,做了人眼中钉,就没想到是有人出卖自己。立刻让人一查,得知之前被他驱赶出府的管家刘康,曾经去过高阳王府上,高阳王还替他在洛阳县令手下谋了个新职,而今正春风得意。元子攸大怒,当初念及主仆情分,留他颜面性命,没想到此人反恩将仇报。元子攸气不过,让库莫库仁去,将此人连他家妻儿一并了结,斩草除根。库莫库仁在刘康家搜了半日,没搜出什么东西,怕留下隐患,便放火烧了宅子。元子攸犹嫌不足,怕这刘康藏着他什么证据,继续让库莫库仁去查,免得留后患。对外人他则没一字未提,高乾也不知情。

    到元子攸离去这日,朝中不少同僚都来给他送行。封隆之、李延寔、郑先护、李孚、杨逸、崔叔义、郑伯猷、卢玄、尔朱世隆、尔朱天光。元氏宗族的元禹、元坦、元景安,北海王元颢、广平王元怀、城阳王元徽,连平常跟元子攸不太亲近的元鸷、元悌、费穆等人也都来了,二三十人,齐聚在城郊处。对元子攸被贬之事,众人只是安慰。元子攸本为就藩心事抑郁,及见这么多人来相送,又稍稍安慰了些。北海王元颢执着他手,说:“你放心的去。你京中的家人,我会帮你照顾。元子讷的事,你不方便说,我们也会上书朝廷向太后求情的。我们既是同族的宗亲,又是朝廷同僚,你的事,做兄弟的都明白。”

    元子攸感激不尽,一再谢过送行的众人。杨逸知道他此番遭遇,大半是因为当初杨宽的事,心里万分愧疚:“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殿下有什么事情交代的,杨逸赴汤蹈火也不敢辞。”元子攸执着手安慰他:“没事的,我只是就藩,又不是要去送死,没有什么好托付的。你在京中,有什么新鲜事情,多多写信告诉我。我怕我一走,连天日都不晓得了。”

    杨逸笑:“放心吧,我一定常给殿下写信。”

    众人一一叙别,唯独高乾独自站在一边不语。元子攸几次目光投向他,见他穿着黑色锦袍,高高大大,面目白皙英俊,然而表情郁郁寡欢的样子。元子攸最后走到他面前,同他道别,道:“我走了。”

    高乾低着头,假装去看鞋子,目光不肯直视他:“保重。”

    元子攸道:“你也保重,有缘再会了。”

    高乾点头。

    元子攸此行,带着库莫库仁,还有李氏、奶娘跟长乐,其他都未带。李氏和奶娘带长乐乘着马车,元子攸同库莫库仁骑马,一路往黄河北去。他本想转去彭城看一看阿兄。元子讷现在被禁足在封地,寸步不得离开,子正此时也在彭城跟子讷一起。他心中担忧,三兄弟许久未见,又遇到这种事,想见面说一说话,可又怕去了,朝廷又怀疑他们兄弟有什么企图,反而给阿兄惹麻烦。心中惆怅,加上不顺路,长乐郡在北,彭城在南,所以只得作罢。马车慢,日暮才到了黄河岸边。元子攸下马,就着河水洗手,只见河岸上飘飘荡荡,很多芦苇。正日暮时分,一轮火红的夕阳挂在河岸之上,掩映着芦苇,悠扬的渔歌传来,那画面十分古老苍凉。

    马车中传来了孩子的啼哭。元子攸让库莫去问怎么了,李氏从车帘子后探出头来,愁眉苦脸道:“殿下,长乐一直在哭,我怎么哄都哄不住。”

    元子攸擦了擦手,往马车去。走近一听,哭声更响了。李氏埋怨道:“这孩子不听话,一路都在哭,非嚷说要回家。”

    元子攸掀开帘子,只见女儿被奶娘抱在怀里,哭的眼睛都肿了。元子攸连忙道:“我来抱抱。”奶娘伸手把孩子交给他,元子攸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拿手替她擦眼泪:“怎么了?哭什么?”

    长乐哭道:“我要回家。”

    元子攸哄道:“咱们不正是要回家吗?咱们去封地,也是回家。”

    长乐哭道:“我要回家,我要回洛阳。”

    小小女娃,她也知道洛阳。

    长乐抱着元子攸的脖子哭道:“爹爹咱们回家去吧,我想回家。”

    长乐年纪小,从没出过门,一路上又颠簸,坐车又累,再看四处的景物又不熟,不知这是要去哪里,因此害怕嚷着要回家。元子攸又何尝想走,只得抱着女儿安哄:“咱们去长乐郡,那边比洛阳好玩多了。有马儿,还有大雁。”

    元子攸抱着女儿仰头,指着天上一群北飞的大雁道:“看到没有?那些就是大雁。等到了长乐,爹爹带去去山上打猎,你说好不好?只需要再忍耐上几个月就好了。路有点远,咱们要慢慢地走。”

    长乐噙着眼泪说:“爹爹真的带我去打雁么?”

    元子攸说:“当然是真的。”

    小女孩白皙的脸上缀满泪珠,被他哄的又笑起来,夕阳下两个眼睛亮晶晶的,肌肤透明的带着小绒毛,嘴唇红通通地嘟着。元子攸见她漂亮可爱,心疼不已,摸她脸蛋说:“这才乖了。女孩子家不能随便哭,要勇敢坚强一点。像个男孩子一样。”

    长乐说:“爹爹喜欢勇敢、坚强的小孩吗?”

    元子攸道:“当然。”

    长乐说:“那我听爹爹的,要勇敢坚强。”

    库莫见他这般费心,说:“早知道不带小郡主就好了。小孩子从没出过远门,万一路上生病了麻烦,还得耽误行程。留她在洛阳也有人照管。”

    元子攸说:“还是带着吧。她离开我不放心。”

    元子攸为了安慰长乐,进马车跟她一同坐,把她抱着。长乐一直最崇拜爱戴爹爹,有元子攸抱着,她果然不哭不闹了。奶娘让出了位置去骑马,让元子攸跟李氏、长乐一起坐马车。

    沿着黄河一直北走,这天刚刚到得汶水,突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呼叫。他隐隐感觉那声音耳熟,掀开车帘一看,只见高乾素衣白马,朝马车奔来。元子攸瞬间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迷惑地看着对方走近。真是高乾,他远道而来,一身热汗,面上有些风尘之色,皮肤也晒黑了不少,几乎成古棕色。然而还是那个他,眉目英俊神情坚毅,脸型嘴巴棱角分明,望着他的目光充满深情。

    元子攸兴奋不已,喜形于色,两个眼睛放出光来,问道:“你怎么也跟来了?”

    马车辚辚地前行未停。高乾见追上了他,便放慢马速,跟他马车并行。元子攸手打起帘子,头探出车外,兴高采烈同他说话:“你什么时候起身的?”

    高乾脸带着汗,近处看,皮肤透出红润健康的底色:“我想回冀州去,想到跟你顺路,便来追你了。快马加鞭幸好追上了。我比你晚动身几天。”

    元子攸道:“你好好的,回冀州做什么?”

    高乾道:“不想在京城呆了,回去看看。”

    元子攸道:“你一个人?”

    高乾道:“就我。”

    元子攸面带薄红,目光望着他,心中有一股难言的情绪在涌动。他呆了许久,撇下李氏和长乐,道:“我出来和你一同骑马。”

    他没喊车夫停车,只攀着车窗往外跳。高乾笑伸手,将他一拉,提到自己马前,一把将他抱住了。李氏不解,掀开车窗也探出头来,看见高乾,面带疑惑之色:“殿下要做什么?”

    元子攸笑说道:“你们先上路,我去一去,我回头来追你们。在下一个驿站会合。”

    高乾一笑,掉转马头,载着兴高采烈的元子攸,二人纵马飞驰而去,很快就只剩下一个影子。李氏还没来得及问他去哪,两人已经跑的不见了。

    高乾骑着马,带着元子攸,离开主路,一直往无人的小道上去。半晌来到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见四处无人,高乾勒了马,同元子攸下马,二人手拉着手,沿着山坡散步,叙别离短长。高乾紧紧握着他手,道:“我还以为追不上你,这几日快马加鞭,都没休息。我一边走一边半路问人打听,听驿站的人说见过你,我估摸着你到这了,赶紧追上来,足足两天没睡觉。生怕再也见不到你。”

    元子攸听他如此说,又见他脸上满是灰尘,有些憔悴,愧疚不已。他停住脚步,从怀中取了手帕来,替他擦拭额头:“不必这么赶的,我又跑不了。你要见我,到长乐郡也能找到我。”

    高乾摇了摇头,难过道:“你不明白。”

    他神情忧郁。元子攸望着他,面带疑惑道:“我不明白什么?”

    高乾惆怅望着远处的夕阳,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这几天里,一直在想,当初怎么不早作决定,跟你一起走。明明心里舍不得,可我不确定,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需要我。我想,也许你并不真需要我,我去了也是多余。这种想法让我觉得很不安。我一路心中万分纠结,又想见到你,又怕见到你。直到……”

    元子攸见他欲言又止,问:“直到什么?”

    高乾到:“直到刚才,我见到你那一刹那。看到你从车窗探出头来,那般兴高采烈的样子,我知道我的选择没有错。”

    元子攸面带薄红,一时不知道该答什么。

    许久,他低叹一声,道:“我不知道你愿意来找我。我是遭贬,封地穷山恶水,又不是去什么好地方。你我非亲非故,我不能要求你为我做什么。”

    高乾道:“我知道,我心里跟你一样,所以才万分煎熬。”

    他笑了笑:“好在总算见到你,怎么都好了。见到你就高兴,什么都忘记了。”

    元子攸也浅笑,低着头,踩着碧绿的青草往前走。高乾迎着日光,侧头打量他:“刚才没有细看你,我瞧瞧你晒黑了没有。”

    元子攸住了脚,高乾端着他的脸仔细打量,见他眉眼浓黑,唇红齿白,还是那么好看,笑道:“还好,也没有晒黑。”

    元子攸道:“我没怎么骑马,一路坐马车。”

    高乾捏了捏他腰上,感觉他腰细的一握,道:“瘦多了,看来路上没有吃好。”

    元子攸道:“吃的还好,就是没怎么睡好。驿站简陋得很,长乐又总是爱哭闹。”

    高乾道:“没事,等安顿下来,肉又长回来了。我这几天也瘦了。”

    高乾伸出手,将他拥进怀里,温柔的手掌用力抚摸着他的脊背,嘴唇亲吻着他的头发,低声道:“我好几日没洗澡了,身上一股汗味,你别嫌我。太久没见了,真想抱一抱你。闻一闻你的味道也好。”

    元子攸伸手也拥抱住他,靠在他胸膛上,手抚摸着他的臂膀和腰背。

    元子攸跟高乾后到的驿站,李氏一行已经先住下了。元子攸到房间看了一眼长乐,李氏见他这么晚才来:“殿下去哪里了,也不和大家说一声。”元子攸一边换衣服一边道:“我跟乾邕谈点事。晚上你带着长乐睡吧,我和乾邕约好了今夜一起饮酒,秉烛谈心。”

    李氏没说什么,元子攸更完衣,便出去了。他来到高乾房中,高乾正让杂役送来水洗澡,刚脱的光溜溜的,元子攸笑:“我也没洗澡,我一起来。”脱了衣裳也加入他。高乾笑拉他过来,拿帕子帮他擦身。洗完澡,高乾使钱让驿站的人做了点吃食,又弄了点酒,跟元子攸一道用晚饭。直到夜深,二人同上了床。高乾吹灭了灯,在黑暗中解衣,同他拥吻。

    自从高乾来了,元子攸便整日跟他厮混在一起,白日一道骑马,夜里一道睡觉。李氏见他夜夜都不回房,只说跟高乾秉烛夜话,心里实在纳闷极了,却不敢问。

    一个月后,元子攸到了长乐郡,高乾也回了他冀州老家,分别时,高乾执着元子攸的手,说:“我回家去看一眼父母妻儿,要是家里没什么事,我就来找你。左右不在朝廷做官了,行动也自由。”元子攸点头,依依惜别,送他离去。

    封地的一切,都和洛阳迥异。离开了京中,一个熟人朋友都没有,景物也大不似从前,只觉万分萧条。封地连个王府都没有,元子攸只得暂住在地方官员提供的一处小宅子里。官员们要集资给他造府,元子攸唯恐朝廷知道,又当口实攻击弹劾他,不敢接受,只将就宅子住。这段日子里他竭力排遣寂寞,闲了带女儿出去骑马打猎。枯燥乏味的生活,女儿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打发寂寞的小玩具。

    他心心念念盼望着高乾。过了两个月,高乾终于来了,还带着杨宽、高恭之,以及高乾两个弟弟,一个高敖,一个高季式。杨宽、高恭之和元子攸是故交,高敖跟高季式则是一直在冀州,因听说长乐王的大名,及见元子攸到了封地的消息,便特意一同来拜访。冀州离长乐郡不远,往来方便。元子攸十分高兴,当天让人杀猪宰羊,又弄来几坛好酒,招待贵宾。杨宽和高恭之二人,因听说元子攸因自己的事而被贬,心中万分愧疚。元子攸安慰道:“而今京中局势复杂,我回封地避一避也好。当初母亲临终一直这般劝我,而今也是遂了她心愿。何况在此地还能见到你们这些好友,也值得庆贺。为朋友出力乃是份内之事,何足言谢。”

    高敖高季式一直听说长乐王,但从未谋面,及见他相貌秀美,为人又慷慨仗义,很是欣赏。众人把酒言欢,极是惬意。高慎高季式兄弟在这边呆了有四五日,元子攸日日美酒佳肴招待,白日里同他们兄弟一起出游打猎,玩的十分尽兴。过了些日子,高敖和高季式要走了,说要去看望别的朋友。杨宽和高恭之也要同他们一起,元子攸备酒与他们践行。高乾没走,说要留下来陪元子攸多呆一阵子。

    元子攸无所事事,呆了几日,提议要去冀州,拜访高乾的父亲。高乾听了十分高兴,道:“那正好,我带你认识认识我家中的人。”

    元子攸骑马动身,和高乾一起跑去冀州。长乐郡离冀州不远,几天就赶到了。高乾的父亲是冀州刺史,是个英雄了得的人物,今年五十来岁。听说长乐王来访,高翼十分热情,大摆筵席,召帐下的亲朋好友都来做陪。

    高氏是冀州本地豪门,同地方豪门大姓多有结交,互相联姻。高乾此人又人缘颇好,元子攸在高乾的牵线下,结实了许多本地豪强。高乾整日也无所事事,日日同元子攸一道骑马打猎,游山玩水,日子十分闲暇。两人牵马走在辽阔苍黄的原野上,风迎面吹来,元子攸见那天地浩大宇宙无穷,感慨道:“原本离开洛阳的时候,我心里多少有些抑郁。而今想想,能够远离朝廷的那些纷争,在封地当一个清闲王爷,如此优游卒岁,也挺好的。不过还好有你在,若不是有你陪我,我怕我一个人会寂寞的发疯。”

    高乾笑,拉着他的手:“我也很喜欢这样。我心里一直想,咱们这样相伴一世,做一辈子知己,永远不要分开才好。”

    元子攸放开马缰,投入他怀中,双臂紧紧拥住他:“我有时候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待我。可是我心里是真高兴。”

    高乾也抱住他,手抚摸着他的头发和脊背:“我这一生,只想和你一起度过。以后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一辈子也不离开你。我做你的马儿,驮你去天涯海角。”

    元子攸抬头望着他,满脸洋溢着喜悦,两个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发光:“你真的要跟着我?你是高家长子,身负重担,我从来都没想过这种事情。”

    高乾道:“我是高家长子,你不也是皇室宗亲,这又不妨碍。”

    元子攸道:“要是……要是以后我成婚了……你知道,我再过几年就要成婚。”

    高乾抱着他,亲他额头,道:“没事,我还是陪着你。我会把你的家人当成我自己的家人一样,再等你给我生个胖小子,让他管我叫干爹。”

    元子攸歪头笑道:“真的,你不吃醋?”

    高乾笑,用力一打他屁股:“你是我的,连皮带骨头都是我的人,你跑不掉。”

    元子攸搂着他脖子:“乾邕,你抱我。”

    高乾道:“好,我抱你,我抱你做什么?”

    元子攸道:“我想让你抱。”

    高乾一把抱起他,只往那荒草深处走去。

    元子攸在封地呆了一年。本以为自己一生都将要在封地度过了,却不料朝廷风云突变。孝昌四年,京中突然来了使者,带来皇帝元诩驾崩的消息。

    “传太后懿旨,圣上驾崩,命诸王即日回洛阳奔丧。钦此。”

    元子攸听到这个消息,一时如五雷轰顶,半天回不过神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上驾崩了。皇上好好的,怎么会驾崩了。他急忙挽留使者:“公公,皇上是何时驾崩的?这消息是真的?”

    那使者宣完圣旨便急急要走,赶赴下一个地方:“太后的懿旨,难道还能有假?皇上是二月二十五号驾崩的,长乐王赶紧收拾收拾准备进京吧。”

    不光元子攸,家人也都慌了。高乾在一旁听了宣,担忧道:“皇上素来身体健康,怎么会突然驾崩的。”

    元子攸道:“二月二十五日,死了有半个月了。”

    高乾道:“会不会是有陷阱。这事太蹊跷了,你打算怎么办?”

    元子攸道:“我得回京去。”

    高乾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看你还是暂且不要回去。你这样回去太危险了。”

    元子攸决意道:“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我都得回去,一探究竟。就算是真有阴谋,我也得亲自回去才能破解。我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处处被动才更危险。”

    高乾道:“你说的有理,我和你一起回去。”

    元子攸当即收拾了行李,快马加鞭同高乾赶往京城。元子攸一路想这事一路心慌,元诩才十九岁,从来也没生过病,怎么可能一夜暴崩。这太诡异,太不正常了。那懿旨是太后下的,难道是太后……不,不对,太后和元诩是亲母子,她没必要害死自己亲生儿子。难道是京中有人谋反,杀了皇帝,控制了太后,然后用太后的名义招诸王进京,好将他们一网打尽。那太后此时说不定也在危险之中,兴许也遭了难。只是,朝中谁会这样干,谁有能力这样干。

    高阳王元雍?他虽一向狂妄,但也并不具备这样的能力。郑俨徐纥,他们是太后的人,应该也不至于。元子攸思来想去,理不出头绪。没过半月,到了洛阳。他风尘仆仆,及要进城,却见洛阳城戒备森严了许多,有禁军把守着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元子攸和高乾要进城,即被守卫拦了下来。元子攸道明了身份,不一会,有个将领走来,是郑先护。郑先护一看是元子攸,连忙放他进了城,将他引到一边:“殿下怎么回来了?”

    元子攸道:“太后下旨,让我回京奔丧。”

    郑先护道:“殿下不该来的。皇上的丧礼,早就举行完毕了。灵柩已经入了梓宫。”

    元子攸都懵了:“这才几日,丧礼就结束了。”

    郑先护点头:“现在朝中众臣还有诸王的府邸,都被重兵监视起来。殿下这时候入京,恐怕凶多吉少。”

    元子攸皱眉,道:“既如此,那我更要回来了。”

    郑先护道:“彭城王和霸城王前几日也回京了,也被看管起来。”

    元子攸道:“阿兄和弟弟也回京城了?”

    郑先护道:“都回来了。在封地的诸王都被诏回来了。”

    元子攸凑近低声道:“皇上真的驾崩了?此事不会有假吧?”

    郑先护摇头:“是真的。大家都不敢相信。”

    元子攸道:“我先进宫吧。”

    元子攸要进宫见太后,却被拦在宫门外。太监传旨:“太后身体有恙,暂不召见大臣,命殿下回府侯着,太后改日会专门召见的。”

    元子攸见不到太后,去彭城王府想见阿兄,也见不到。彭城王府已经被重兵把守,听说元子讷元子正现在都在里面。寸步不得出。元子攸只得回自己府里去,只见自己府外也被看守起来。情知来了躲不掉,他无可奈何,还是得进去。

    元诩之死,朝野无人不猜疑。元子攸本以为此事太蹊跷,会不会是有诸王作乱。他暗中找人打听消息,方知朝中几位有实力的王爷,高阳王元雍、安定王元朗、临淮王元彧、北海王元颢,都被重兵严密监视。而今朝廷里是郑俨徐纥,以及内宫宦官在当政,都是太后一系的亲信。他心说道:“诸王都被防范了,看来此事不是诸王在捣鬼。太后和皇帝一向不和,难道真的是太后?可是太后为什么要这么做。皇上毫无征兆的突然驾崩,又没有立太子,太后她打算让谁来继承皇位?这太不可理喻。”

    高乾来看他,告诉他:“我还打听出一件事,皇上最宠爱的潘妃也被赐死了。”

    元子攸惊讶道:“为何?”

    高乾道:“有人传,说是她谋害了皇上。太后将她赐死了。”

    元子攸道:“她一个妃嫔,身后又无倚仗,有什么动机谋害皇上。八成是替人背锅了。”

    高乾道:“我也这么想。兴许是她知道什么,被太后杀人灭口。”

    元子攸还是将信将疑。要知道元诩和太后是亲母子,又没立太子,太后实在没有理由杀自己儿子。可是他又想不到还有谁会做这种事。他在府中被禁足了数日,直到这日太后招诸王进宫,商议立新君的事。太后让人抱出一个小婴儿,称此是潘妃所生,先帝亲骨肉,将立他为新君,请问诸王的意见。

    诸王谁也不敢反对,皆道:“但凭太后做主。”元子攸心里道,把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扶上皇位,这用意实在太明显了。然而也不敢说什么,毕竟元诩只有这一个儿子,也只能如此。元子攸随着诸王一同附和,遂商定了此事。且因新君年幼,众臣邀请太后垂帘听政,并商定新君名字,以及新一届辅政大臣人选。

    这一切都按照轨迹在走,虽然朝野都对元诩的死议论纷纷,但谁也没敢提什么。太后牢牢地掌控着京城局势。不日新君登基,太后召集群臣,举行登基大典。

    诸王请求要面见新君,被太后以新君年幼,身体不好为名拒绝了。一直到登基大典这日,众臣还是没有能见着皇上。太后称天气寒凉,皇上年龄未足一岁不能抛头露面,唯恐惊着他,所以大典只有太后一个人出场,皇帝的位置却是空着。

    典礼结束后,元子攸一言不发地走出皇宫。

    他心事重重,总觉得这一切都不太对劲。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却说不出是怎么了。他心不在焉地想着事,听到后面有人叫他名字。扭头一看,是他哥哥,彭城王元子讷和他弟弟,霸城王元子正。二人都穿着朝服,表情严肃。元子攸站住脚,元子讷和元子正快步赶上来:“彦达,等一等。”

    元子攸道:“二哥四弟。”

    元子讷道:“我早就听说你也回了洛阳,一直没有机会找你。”

    元子攸知道两个兄弟和他一样,一进京就被人监视了,这段日子根本没机会见面。及见到兄弟都平安,才稍稍松口气:“这段日子我一直担心你们。你们这几天怎么样,太后没找你们说什么吧?”

    元子讷道:“太后并没有单独召见我们。”

    元子攸道:“我也没有单独见过太后,只跟诸王一起觐见来着。”

    三兄弟并肩走在一起,低声交流着心事。元子讷道:“彦达,你不觉得这件事太蹊跷了吗?”

    元子讷道:“当初,太后说皇帝驾崩,让我进京奔丧。我身边的人都劝我说此事有诈,让我不要进京。我心里想着,如果真有诈,我更得进京来,否则哪天被人杀了都知道怎么死的。可是我进了京,既没有见到皇上的遗体,也没有见到太后。我问过诸王,好像除了高阳王,大家都没有见过皇上。你有见过吗?”

    元子攸摇摇头:“你们都不行,我哪里见过。”

    元子正皱眉道:“我看太后疑心也太重了。将诸王都监视起来,她到底在防范谁?她这么做,搞的大家都人心惶惶。”

    元子攸道:“我看元家的人她都信不过。”

    元子正道:“二哥三哥,那咱们以后怎么办?”

    元子攸道:“能怎么办?而今局势还不明,咱们走一步看一步。”

    元子讷道:“万事得小心,我看这京城又要起妖风了。”

    正说着起妖风呢,北海王元颢从背后跟上来,笑嘻嘻凑热闹:“怎么,方言、彦达,你们也觉得这事蹊跷?先不说咱们那皇帝侄儿,好端端的突然就死了,我们一个个连面都没见着。就说现在这个新君。说是先帝的儿子,只是宫里说,也从来没有人见过,连登基大典这么重要的场合都没有出现。先帝究竟有没有这个儿子我看都还未知,别是谁背地里捣鬼,糊弄大家。就算是有,这孩子算算才多大?三个月都没有,阎王爷寄养在人间的,活不活的下来还不一定呢。太后就让他登基,这不是把皇位当成儿戏。”

    元子讷道:“道理大家都明白,只是而今也没有办法,咱们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元颢笑笑:“方言说的对。咱们走着瞧就是。”

    元子攸嘴上不说,暗地里却调查元诩的死。元诩的死,宫里最清楚,尤其是元诩身边曾经服侍的宦官和宫女。元诩去世的当天,是宿在潘妃宫中,然而潘妃宫中的所有人,包括潘妃本人,都已经被太后下令处死,整个后宫,竟无人知道当日的情形。既然潘妃这条线索断了,那么,宫中其他妃嫔会不会知道呢?元诩的丧事结束后,他的后宫妃嫔们全被太后下令到瑶光寺出家。元子攸曾派人暗中打听过,这些妃嫔们都不肯开口。只有尔朱荣的女儿,尔朱英娥愿意见他。英娥让人给他送来一封信,要他往瑶光寺一会。信中有见面的时间地点及联络方式,并附带一张瑶光寺的地图。

    元子攸犹豫再三,最终决定去见见她。不管她知不知道元诩的事,她是尔朱荣的女儿,同自己又早就相识,而今这种局面,自己应当看看她。

    尔朱氏约定的时间在寒食节,也就是三天之后。元子攸等到第三天。这日很忙,朝廷有祭祀活动参加,宫中还有宴会。散了宴后,兄弟好友们又约着要一同出城游玩。元子攸因有事,天黑之前早早告辞回了家,洗了个澡,换了一身洁净衣服。等到亥时,他估计差不多了,便悄悄出了门,也没有让任何人跟从,独自去了瑶光寺。瑶光寺是皇家佛寺禁地,内外都有重兵把守,要想混进去绝不容易。他按照尔朱氏在信中的指示,来到寺院西南面的一处小门。这处小门平时没人进出,也没有僧人和士兵把守。他在门外轻轻敲了一下门,很快只听“吱呀”一声,那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元子攸闪身进去,里头是个年轻的小尼姑,见了他道:“你是长乐王殿下吧?”元子攸道:“她在哪?”小尼姑立刻会意,悄声道:“明静住在那边的禅房,离此地不远,我带你去。”

    元子攸道:“明静?”

    小尼姑道:“娘娘出了家,已经改了法号,俗家的名字不能用了,现在叫明静。”

    元子攸会意,点点头,跟着那小尼姑身后。一路避开人,绕小道,穿过好几处禅院,走了得有半天,才终于到了一间禅房外头。元子攸见那屋子是黑的并未点灯,小尼姑道:“明静就住在这间屋子里,你先在这里等着。她这几天因为念功课念的不好,被师父罚了在佛堂里抄写经文,要抄到凌晨。”

    元子攸道:“抄到凌晨?”

    小尼姑道:“殿下稍等等,再一个时辰她就回来了。”

    元子攸无可奈何,只得进禅房去等着。这屋子冷清清的,里头只有一张桌子,一个木床,什么装饰都无。他看桌上有火石和烛台,然而因悄悄来的,也不敢点灯,只好在黑暗中枯坐。

    坐了半天,几乎要瞌睡了。那凳子硬的硌人,他刚想上床上躺一会,突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赶紧闪身躲到暗处去。门打开了,有了进了来,手里持着蜡烛。元子攸躲在屏风后,见那人穿着尼姑衣服,头上戴着尼姑帽子。她举着烛台,往屋里到处照,东张西望像在找寻什么。元子攸仔细辨认了半天,认出她就是尔朱英娥,才轻轻从黑暗中站了出来。他叫了她一声:“英娥姑娘。”

    英娥吓了一跳,手上的蜡烛差点抖熄了,及见是他大喜:“原来你躲起来了。”

    元子攸道:“我怕是别的人突然闯进来,所以不敢露面。认出是你我才出来。”

    英娥道:“别担心,这屋子只有我一个人住。”说着把烛台放在桌上,伸手过来拉元子攸:“你过来,到桌子这边坐,我给你倒一杯茶。”

    元子攸看她打扮,已经完全跟个尼姑一样,刚才那小尼姑说,她还在抄经书。这么晚了,居然还在抄经。元子攸疑惑道:“我一直听人说,原来你真的出家了。”

    英娥将茶盏递给他,苦着脸,摘下了头上的尼姑帽子。只见她原本乌黑漂亮的一头秀发,已经一丝不剩,只有青溜溜一个头皮存着,显得十分古怪。

    英娥感觉有点丢脸,让他看了一眼后,又把帽子戴上:“我刚才在佛堂里抄写经文。”

    元子攸道:“抄完了吗?”

    英娥摇摇头,面带忧愁。元子攸问她怎么了,英娥说:“我根本就不会写字,我怎么抄呀。那么多经文,让我抄一辈子也抄不完。我不认识字,我连汉话都只能听得懂一半,好多还是来了洛阳才学的。”

    元子攸道:“那你给我的信是谁帮你写的?”

    英娥说:“我托别人,寺里识字的人帮我写的。”

    元子攸听的心一咯噔,感觉要大事不妙。英娥又说:“你放心,我没有提你的名字。我骗她们的,说是给我哥哥写的。她们帮我写好,我自己再给你画图,填了称呼。”

    元子攸才想起,英娥写的那信上确实有两种笔记,他当时奇怪,原来是这缘故。

    元子攸道:“你在这寺里呆的怎么样?”

    英娥说:“一点都不好。整天都是一些无聊的东西,我不想学。我也不想敲木鱼念经。”

    元子攸道:“我今天来,其实是想问你一些关于皇上的事。你要是能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给你阿爹写封信。你阿爹大概还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

    英娥道:“我哪可能知道皇上的事情。皇上驾崩了,我才到这里来。要是皇上活着,我也不用出家了。”

    英娥提起自己丈夫的死,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悲伤,仿佛还有一点怨气和不满。

    元子攸道:“皇上真是病死的?他得的什么病,怎么会突然死了?”

    英娥道:“我哪里知道,我又没有天天看着他。我只知道他身体一向很好的,谁知道突然驾崩。不过那段时间他一直和太后置气,发非常大脾气,有一次我去他寝宫看见他摔东西,气的不得了。还动不动瞒着太后,私下里召见大臣,后宫除了潘妃,他谁都不理。不过太后倒是一直心平气和的,没有和他争执。”

    元子攸道:“你是说,皇上那段时间一直发脾气,还经常私底下召见大臣?”

    英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被他抓住了重点,顿时有些脸红,眼神也闪躲起来。元子攸感觉不对:“他为什么发脾气?”

    英娥结巴道:“我、我也不知道其实。我都是听人家说的,宫里乱七八糟传的。我不知道。”

    元子攸道:“宫里传什么?”

    英娥道:“宫里那阵传,说太后怀了身孕,要生孩子。皇上可能也是听见了,就十分生气。后来听说,太后把那孩子打掉了,没生下来。不过那阵宫里都传皇上要废太后,还召集了大臣。有不少人支持他,还有地方上的人。我们都很害怕。没过多久,皇上就在潘妃宫中突然暴毙了。太后说是潘妃的过,杀了潘妃,还杀死了宫中不少人。幸好我不知情才没有卷进去。我都是听人家说的。”

    元子攸听的心里阵阵发凉:“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英娥道:“我真不知道。反正宫里是这么传的。皇上死后,太后杀了不少人,大家就不敢再乱传了。而且你找不到证据的,知情人早被太后处置了,她不会给诸王留下话柄的。我本来也不想告诉你的,我是有事想求你。我知道你关心皇上的死。我冒着生命危险跟你见面,告诉你这些事,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元子攸道:“你要我做什么?”

    英娥走上来,抓着他的手,低声恳求:“殿下,你带我走吧,我不想一辈子呆在这里。我知道你有办法,你带我走吧。我可以跟你去封地,你去哪我就去哪。”

    元子攸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一件事情。潘妃生了个孩子,太后立了它做皇帝。可是我们都没有亲眼见过它。现在,大臣都怀疑潘妃究竟有没有生过这个孩子,以及究竟是男是女。”

    英娥道:“我也不知道。当时宫内传潘妃生了孩子,但太后不让我们去道贺,我们大家都没有见过。”

    元子攸道:“潘妃生子,后宫妃嫔都没有去道贺?”

    英娥道:“不光妃嫔,朝廷大臣们也没有进宫道贺。太后只是下旨宣告了一下,大家准备了礼物送过去。”

    元子攸道:“这更奇怪了。居然没有一个见过皇子。”

    英娥道:“殿下,你还是不要掺和这些事情了。太后这人,做事不择手段的。”

    元子攸道:“皇上是我亲侄,我们自小又一同长大,感情匪浅。而今他死的不明不白,难道我不该问一问其中的缘由。就算我不问,诸王也会问。她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诸王都是皇上的叔叔伯伯,而今他死在外姓手里,诸王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英娥道:“我不懂,我不管那些事情。”

    她讪讪抬头,看了元子攸一眼,慢慢走近他,伸手抓住他胳膊,像个孩子似的,轻轻摇撼了一下:“殿下……我都告诉你这些了。如果被人知道我们私下见面,我会没命的。你带我走,好不好。你带我回你的封地去,我想跟你在一起。”

    元子攸为难道:“你知道,你的事我无能为力。”

    英娥抓着他的手不放,身体凑近了靠在他胸膛上,双臂抱住他:“我知道你可以的。你可以带我走,可以照顾我保护我。”

    元子攸有些尴尬,轻轻伸手握着她肩膀,想将她推开。英娥不肯松手,只是越发地扑上来,紧紧抱住他。元子攸叹了口气,道:“你是皇上的妃嫔,我是皇上的亲叔叔。咱们不合适。就算皇上不在了,你也是先帝的妃嫔,应当为先帝守节。我要是带你走,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但是死罪,也无脸面见宗室及地下的先皇。你放开我吧。”

    英娥仰头问道:“你是讨厌我,还是因为你是皇上的叔叔?”

    元子攸道:“我是皇上的叔叔。你是我侄妇,咱们这样于礼不合。”

    她犯起孩子性,不肯撒手。元子攸试图掰开她手指,英娥生气,死死纠缠着他:“我不放开,我就是要你!我才不管什么礼不礼的,我就要抱着你。我豁出命来见你,告诉你这么多秘密,你要是不管我,我就把你见我这件事说出来,让太后为我做主。看你怎么办。”

    元子攸无奈,道:“你这不是在逼我么?”

    元子攸安慰她:“我答应你,回头会向太后求情,让太后下旨,放你离开这里。另外给你爹爹写信,让他向太后上书,为你将来考量。至于其他,咱们从长再议。眼下时局还未稳,我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前途未卜,也不能给你承诺。你稍安些时日。这寺中很安全,你先呆着,等有机会我会联系你。”

    元子攸既知形势会有变,不敢轻举妄动。哪晓得时局才刚刚平静了半个月就又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太后突然宣布新立的皇帝,即所谓的元诩的亲生儿子,其实是个女孩。也就是说,这两个月里,坐在皇位上的人,其实是个女孩。太后称这样做是因为皇帝刚死,为了安定人心,才出此下策。而今时局稳定,需要另立一新君,遂立临兆王元宝晖之子,三岁的元钊为帝。事情一出满朝哗然,包括元子攸在内,所有的宗室诸王都震惊了。太后乾坤独断,立排众议,废元姑娘,立元钊为帝。当天元子攸下朝回家,脸色很不好,高乾问他怎么了,元子攸道:“太后先前所立的皇帝,居然是个女孩。太后现在要废了她改立元钊,新皇帝也才三岁。今天在朝上,众臣脸都变了。此事传出去,会被天下人耻笑。朝廷要出大乱子了。”

    高乾听了,也感觉五雷轰顶:“立皇帝这么大的事,怎能如此儿戏,居然拿个女孩充数。这不是拿天下人当猴儿耍。”

    元子攸道:“谁说不是。估计当时皇上刚驾崩,太后无计可施,只好撒谎皇上生的是个男孩。而今看事情瞒不下去了,才松口。本来大家都怀疑这孩子究竟是真是假,却没料她真的敢撒这种弥天大谎。新立的元钊才三岁,根本无法主持大局,此事一出,太后必会成为众矢之的。我怕这件事会成为朝野对付她的口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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