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一会儿,茶烹上来了,酒也斟上来了。

    尔朱荣尝了茶,直说好茶。又尝了酒,直说好酒,连饮了三碗。鱼羹和清蒸鲈鱼慢慢端上来,高乾热情当起了陪客。

    席间边说边谈,高乾知道尔朱荣这两年主要的事就是在北方平叛,遂关心问道:“天宝兄,我近些年没到过北方去,不知道现在河北形势如何?”

    尔朱荣叹气:“现在北方形势,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说到底就只有一个字:难。”

    高乾道:“形势真有那么严重?”

    尔朱荣仗着酒:“六镇军民,对朝廷不满已久。你说为何?皆因高祖迁都洛阳。原来在平城的时候,六镇军人深受朝廷的信重,为朝廷抵御柔然外寇,旦有战事,随天子征战四方。我大魏历代帝王,皆视他们为肱骨。自从天子迁都洛阳后,一切都变了。现在六镇都是什么人?不得志的军人、流民、朝廷发配的罪犯。那些数量庞大的旧贵族们,无缘仕途,沉沦下僚,普通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说一句实话,河北的问题不是打仗能解决的,关键是人心。你知道那些六镇人怎么看朝廷,怎么看皇上?他们觉得高祖皇帝背叛了鲜卑,背弃了他们。他们祖上为国征战,为皇上尽忠,而拓拔皇帝给自己改了姓,硬说自己姓元,假装自己是汉人,为汉人谋利,而不顾旧臣们的死活。他们曾经发誓要忠诚的是拓拔氏,而不是现在姓元的汉人走狗。不光是那些造反的人这样认为,包括咱们朝廷的自己人,大多也这么认为。这叛乱不论怎么平都只是扬汤止沸,无法根除六镇问题。”

    高乾道:“天宝兄你的见解,同我一样。六镇动乱的根源在朝廷。”

    尔朱荣打住笑道:“罢,罢,天子家的事情,咱们不议论,咱们今天只管吃酒。而今这天下……莫谈国是,莫谈国是啊,哈哈!”

    高乾道:“我之前听家父说起过天宝兄你,家父称你是当世豪杰。”

    尔朱荣笑:“比不得令尊。令尊才是真英雄,忠君报国,进退有度。我看乾邕你也是个人才,怎么甘心屈居校尉那等小官,还不如到我那去,咱们共同干事业。我今日跟你一见如故,我看你不错!”

    高乾笑:“我本无意做官,实在是长乐王殿下盛情,不好意思推却。”

    “说起长乐王——”尔朱荣突然来了兴趣,“我听说乾邕你同长乐王交情甚厚,有机会能否为我引荐一二?”

    高乾道:“怎么?天宝兄有事要见他?”

    尔朱荣摆摆手:“哪里。我只是同这位长乐王殿下神交已久,老听说他的名讳,一直想会会,苦于没机会。”

    高乾道:“这有何难。”

    尔朱荣道:“我听说而今朝中,属长乐王最得皇上的信重?太后似乎也喜欢他。”

    高乾道:“似有此说。”

    尔朱荣道:“要得皇上喜欢,又不遭太后的嫌恶,这可不容易啊。”

    高乾笑:“可不是。这位殿下是聪明人。”

    尔朱荣道:“我还听说长乐王年纪不大。”

    高乾道:“还未弱冠。”

    尔朱荣赞道:“英雄出少年。说实话,朝中诸王,我最想结交的就是这位长乐王。”

    高乾深深觑了他,笑道:“我猜天宝兄一定是有别的原因。朝中诸王值得结交者多了去了,长乐王殿下算不得什么。不说长乐王,彭城王元子讷,北海王元颢,这些不都是名声在外。”

    尔朱荣呵呵地乐了:“不瞒乾邕你说,我还真有点目的。我跟你实说,我有个女儿。几年前在并州,有个麻衣曾经给她看相。这麻衣,人介绍,说他看相奇准,他说我三十岁的时候当封侯拜相。”

    尔朱荣得意洋洋:“我当时还没当回事,心想,这八成是个骗子,直到这两年我受朝廷大恩,忽然想起了他的话来,感觉说的还有几分真。我这虽然还没封侯拜相,不过这几年仕途亨通,也是得了他的美言。我离三十岁还有几年,我看这谶言也不是不能应验。”

    高乾听的神奇:“这同令爱有什么关系?”

    尔朱荣说:“你听我说,自然有关系的。这麻衣替我看了相,回头还相了我这女儿,你猜他说了什么?”

    高乾不知:“说了什么?”

    尔朱荣悄悄凑近了:“这麻衣说,我这女儿,命里当为皇后。”

    高乾一惊。

    他直了身,看了尔朱荣一眼:“还有这事?”

    尔朱荣笑道:“所以我最近就在寻思这事,这麻衣的话颇有道理。我女儿既然要当皇后,那我自然要先把她送进宫。我琢磨着这事,不好开口,想找人替我在皇上和太后面前去美言几句。我原本想巴结那郑俨,他得太后信任,只是这人名声太差,皇上不喜欢他。我琢磨着,我这女儿既然是要嫁给皇帝,不能单只是太后点头,还是得讨皇上的欢心,得太后皇上都满意才可成。所以这个话么,长乐王殿下去说最合适。”

    这如意算盘打的。

    高乾看这尔朱荣疏放豪爽,看似毫无心机,说起话又鬼精鬼精的,忍不住好笑:“天宝兄,你这般年轻,女儿就能嫁人了?”

    尔朱荣笑:“不瞒你说,小女已经年满十四了,我正为她婚事操心呢。”

    高乾道:“这也没什么难,有机会我向长乐王殿下那说一说。”

    尔朱荣拱手笑:“那就多谢了。有朝一日我做了国丈,一定多谢贤弟。”

    高乾有心要找元子攸,帮尔朱荣传传话,怎料一直没找着机会。禁中值署的事情忙,好不容易抽出来点时间,元子攸又不在家里。终于到了休沐,高乾把其他好友的约都推了,特意到元子攸府上捉他。

    元子攸正收拾更衣要出门,高乾拉着他的手:“彦达,容我说几句话。”

    元子攸扭头道:“什么话?”

    高乾笑道:“给你介绍一个人认识。”

    元子攸笑,一边拿蹀躞带束腰,一边佩上马鞭:“我今日没空,我现在要出门呢。”

    高乾道:“耽误不了你一时半会的。”

    元子攸把熏香袋放入袖中,香球往怀中塞了两个,笑说:“那不行,我着紧得很,有要事,必须要走。你的事又不急,回头晚上过来,我同你坐下慢慢说。”

    高乾见他执意要走,留不住,又见他穿着圆领窄袖缺骻蓝靛袍,露着光洁白皙的脖颈,长身玉立风度潇洒,显得整个人秀丽挺拔,俊逸出尘。高乾歪着头打量他半晌,有些好奇,忍不住伸手勾住他腰间带扣,往自己身边扯:“过来。”

    元子攸见他意思打趣,便假装不理,推了一把,笑说:“干什么?手别碰我。”

    高乾勾着他腰带扯:“过来,我看看你穿成这样出门要干什么。我好不容易见着你,你理也不理我,要会什么相好去。”

    元子攸同他说笑:“我哪有什么相好,我的相好就是你。”

    高乾说:“呸,我信了你的鬼话,过来。让我盯着你眼睛,我看你有没有撒谎。”

    元子攸背对着他整理冠带,笑:“大清早的就来骚扰,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我还非要搭理你不可了?”他转过身拂了拂衣袖,倚了屏风,笑盈盈面向高乾:“既如此,你说吧,要介绍我认识谁?别再是你民间结交的什么狐朋狗友吧?你要是搅缠一早上,最后给我弄些上不得台面的人来,我非记你的大过!”

    高乾故作委屈:“殿下看不起我的朋友,便是看不起我。”

    元子攸笑骂道:“呸!张开你的狗嘴,让我看看里面有几颗象牙!”

    高乾认真道:“我这是为殿下引荐人才。”

    元子攸笑呵呵的:“什么人才我没见过?还要你来引荐。不要为些个无名之辈耽误了我今天的要事。”

    高乾:“彦达,我说的这个人,可是值得你结交啊。”

    元子攸道:“我今天要去见的这个人,也很值得结交。”

    高乾道:“你要见的事是谁?”

    元子攸道:“你说的人是谁?”

    高乾笑道:“我说的,这是个并州人士。”

    元子攸道:“我说的这个人,也是并州人士。”

    高乾见他卖关子:“能得长乐王殿下如此上心,这人叫什么名字?”

    元子攸不想告诉他:“怎么,你也想见?”

    高乾收敛了笑意,道:“说真的,是尔朱荣让我来找殿下说话的。”

    元子攸一挑眉,仿佛出乎意料:“尔朱荣?”

    高乾道:“新封的博陵郡公,奉太后之旨在六镇平叛,颇有战绩。这可算得上是人才吧?他本是羯胡人,世传北秀容第一领民酋长。他父亲去世了,而今这位子算是传到了他的手上。又奉旨平叛,手下兵马数万,乃是并州豪强。我见过他了,为人豪爽得很。而今他特意来想结交殿下,我看殿下不如抽出点时间。”

    元子攸道:“他怎么找上你?”

    高乾道:“他同我父亲有旧识,估摸着听说我和殿下相熟,所以托我来传个话。”

    元子攸点头:“原来如此。”

    高乾把那天尔朱荣来拜访他的事情一说:“他有个女儿,说是麻衣算过命要当皇后的,他想嫁进宫,让殿下在皇上太后面前说说。我看这事没什么不好,殿下替他说说也无妨。”

    元子攸笑,胸有成竹的样子,拍拍高乾后背:“走,咱们出门去。”

    高乾讶异道:“去哪?”

    元子攸笑:“不是见尔朱荣吗?我今天要见的人正是尔朱荣。”

    高乾一问,才知道原来元子攸刚才急着出门,正是要去见尔朱荣。

    高乾惊奇道:“怎么,殿下早就认识他?”

    元子攸笑:“没有。只是他最近因事来了京城,我奉皇上的命,去结交一下他。”

    高乾道:“殿下怎么结交?”

    元子攸让他附耳过来:“他有个堂弟,叫尔朱世隆,一直在朝中任职,担任尚书仆射。我同他有些交情,让他们找机会把尔朱荣约出来,特意私下聊聊。”

    高乾道:“原来皇上也有此意。”

    元子攸道:“此事还未定,暂且不要说出去。”

    高乾道:“这个自然。”

    高乾同元子攸出府,家人赶来一辆马车,二人同上了车。路上,元子攸又提起尔朱荣:“你知道前不久,尔朱荣攻克刘阿如和阿那瑰,引兵还肆州。肆州刺史尉庆宾跟他有过节,闭城不纳。尔朱荣一气攻城,杀了尉庆宾,让他叔叔尔朱羽生做了肆州刺史。尉庆宾可是朝廷置的官,肆州是朝廷的州治,你知道尔朱荣此举叫什么?私自用兵攻打州郡,自置刺史,他这叫造反。然而消息传到洛阳,朝廷也不敢吱声。朝廷而今正是用人之际,尔朱荣能征善战,朝廷需要他,那郑俨徐纥一直替他说话。不过弹劾他的人也不少,太后心里八成也有些不快。他这次来洛阳,若不能向朝廷好好解释解释,我怕他难回去。我可听说有人给太后建议,趁他这次来朝要将他下狱审问,万一太后采纳了。”

    高乾道:“我知道这事,不过朝廷没动静,我当太后没往心里去。”

    元子攸道:“这么大的事,杀了个刺史,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要是地方豪强人人都这么干,朝廷的脸往哪搁。”

    高乾道:“难怪,他要嫁女儿,八成也是为了向朝廷投诚,免得朝廷对他生疑。”

    元子攸道:“朝廷有意要把他儿子尔朱菩提留在洛阳为质。他一再推阻不同意,可不是只有把女儿送来。”

    高乾道:“听说他只有一个儿子,宝贝着呢,这次入洛都没带来,那是不能同意。”

    元子攸道:“反正,这人不是个善类。”

    高乾道:“我看他为人倒不错。他和尉庆宾有什么过节?”

    元子攸道:“都是一个地界的,摩擦多了去了,一两句话哪说的清楚。”

    高乾道:“尔朱荣率军平叛,都是朝廷的兵马,尉庆宾居然闭城不纳。士兵们多少日没吃喝了,要是后头有追兵怎么办?换了我也得拔了他的城。”

    元子攸笑:“情理虽如此,朝廷法度归朝廷法度。”

    元子攸带高乾一起到了禁卫军的校场,这是郑先护的地盘。元子攸一露面,郑先护即过来见礼。元子攸道了声免礼,问:“尔朱荣已经来了吗?”

    郑先护笑道:“来了,正等着殿下呢。”

    元子攸道:“他倒是有兴趣,来参观禁军。”

    今日校场上正有禁军演武,元子攸对演武场很熟,以前在禁军时经常来此操练的。他带着高乾,跟随郑先护,穿过演武场边缘,走到校场辕门下。只见辕门下立着几个人,左边一个身穿紫色缎袍,方脸浓眉,留山羊胡子的尔朱世隆。一个身材高大,皮肤有点黄,棕色头发的尔朱天光。中间那个白皮肤,穿绯纱袍的,就是尔朱荣,三人都带着襆头,着了皂靴。尔朱世隆是尔朱荣的堂弟,尔朱天光则是尔朱荣堂侄,但相貌看起来,尔朱荣比他这弟弟侄子反而要年轻一些。相貌长得颇为体面。

    尔朱世隆一眼瞧见元子攸,立刻上前行礼。元子攸笑称免了。元子攸此时也已经走近了,尔朱世隆立刻为尔朱荣引荐:“兄长,这位就是我先前同你说过的长乐王殿下,长乐王殿下讳子攸,是彭城王元勰的第三子,在朝中颇有声名的。”

    尔朱荣一见元子攸,喜形于色,两眼睛立刻放出光来,两手一齐往前伸出,握住元子攸的一只手用力摇撼:“果真是长乐王殿下,尔朱荣今日有缘,得见殿下尊容,实在是,幸会幸会。”

    元子攸笑道:“博陵公,哪里话,是我幸会。”

    尔朱荣见元子攸十分年轻,生的口鼻端方,十分俊秀,极是称赞不已:“殿下的相貌!果真是好!我早就听人说长乐王其人风神惠秀,姿貌美丽,只当是那些人瞎吹的。今日一见,才知道传言不虚。殿下果然是天上地下难寻,举世无双的神仙人物。可以说是神仙下凡。”

    几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元子攸也忍不住笑:“尔朱将军实在太客气,这般美誉,我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尔朱荣见他人长得赛天仙,面如傅粉,唇若涂朱,又兼得剑眉星目,满脸的生机盎然,英气勃勃。光看容貌已经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说话又如此讨人喜欢,声音清朗,言语带笑。尔朱荣嘴里不住夸赞:“不是我特意吹捧殿下,我尔朱荣阅人无数。论相貌风度,殿下当数第一。”

    元子攸只得也夸了他几句:“博陵公的相貌也英俊不凡。”

    尔朱世隆在一边也跟着夸:“彭城王元勰四个儿子,只有这位长乐王殿下最得其神传,有彭城王当年的影子。我少时曾见过一次彭城王,相貌出众风度不凡,谈吐举止如沐春风,让人见之忘俗。当年彭城王常伴孝文皇帝左右,朝中人士,谁没有领略过他的风度。”

    元子攸惋惜道:“可惜我没有见过父亲,未能亲耳聆听他的教诲。”

    尔朱世隆忙自打嘴巴:“我这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说起殿下的伤心事。”

    元子攸笑:“无妨。”引高乾上前,将他介绍给尔朱荣。尔朱荣笑:“这位兄台我认得的,早就见过面了,无须殿下介绍。”元子攸笑他爽朗,又将高乾介绍给尔朱世隆和尔朱天光,互相见礼。

    校场的另一头,禁军正演习,郑先护因知尔朱荣擅长排兵布阵,道:“以博陵公是看,咱们禁军的训练水平怎么样?”

    尔朱荣不以为然道:“我看不怎么样。”

    元子攸跟郑先护都惊讶了,没想到他这么直接,开口直言禁军训练不怎么样。元子攸笑道:“不知博陵公有何指教?”

    尔朱荣堂而皇之奚落道:“校场上练兵,无异于纸上谈兵。这些人统统给他们拉到河北去,遇到那些叛军,要不了一个回合,就得全部溃退,殿下信不信?”

    元子攸笑道:“博陵公也太夸大其词了吧?这些禁军,可都是朝廷的精锐。”

    尔朱荣道:“这等精锐,就是有一万人,也敌不过我手下三千。”

    郑先护还有周围几位将领听他言语不逊,有意扫禁军的面子,便都有些不爽,只是嘴上没说。尔朱荣丝毫没注意到众人情绪,反而继续得意洋洋跟元子攸吹嘘:“殿下知道我尔朱荣怎么练兵?我不练兵,我只打猎,我打猎就是练兵。猛兽在林中,各人把手各人的出口给我围住了,谁要是敢退一步,或者把野兽给我放跑了,直接军法从事,当场我砍了他脑袋。别说羚羊獐子,就是狮子老虎大象来了你也得给我围住。我那士兵,獐子都不敢放跑一只,别提人了。”

    元子攸:“法子倒是好,只是为头獐子杀人,只怕将士们有怨言。”

    尔朱荣横道:“谁敢有怨言?军法从事!在我的手下混饭,就要服我的规矩。”

    元子攸笑:“博陵公果然是军法严明。”

    尔朱荣望了远处的校场,灰尘扬起。尔朱荣道:“这禁军中,不尽是鲜卑人吧?”

    元子攸道:“也有汉人。”

    尔朱荣不屑道:“那些汉人文文绉绉四体不勤,能打什么仗。打仗是我们鲜卑军人的事,汉人就好好种他的地就是了。皇上把汉人编入禁军,对禁军的战斗力可是大大有损。当年太武皇帝兵车四出,北击蠕蠕,南讨刘裕,横槊中原,饮马长江,何等威风壮烈,靠的就是咱们鲜卑的勇士。自太和以来,一代不如一代。”

    元子攸不动声色,笑说道:“话不是如此说。而今中原,衣冠礼乐,哪一样不是汉人传承。祖宗们虽然是马上取天下,但不能马上治天下。汉人据有中原上千年,我鲜卑入主中原为时尚浅,多的是需要向汉人学习的地方。以武力制天下,弊端甚重,远不如汉人的儒家礼乐,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更显得天下归心。高祖元宏,为混一戎华,遂有太和改制之初。积数代之功,建此此千秋万世不灭之伟业。代北之人,对太和诏书颇多误解,对高祖暗相诋毁,说他抛弃鲜卑,抛却姓氏,实在曲解了高祖的苦心。不论是姓拓拔还是姓元,都是中原正朔。我拓拔氏是鲜卑的皇帝,也是汉人的皇帝。不论是鲜卑人还是汉人还是诸胡,朝廷都一视同仁。”

    尔朱荣见他别有弦外之音,遂大笑道:“看来殿下对汉人文化颇有涉猎呀?”

    尔朱世隆笑说道:“长乐王殿下的生母李媛华是汉人,外祖李冲,是汉人名臣,为当年冯太后所倚重。”

    尔朱荣是个粗人,见这长乐王伶牙俐齿,说不过他,便提议说:“这校场上人声嘈杂,演武看的也没趣。不知殿下喜不喜欢打猎,我看最近天气凉爽,不如咱们叫上几个人,一同到郊外打猎去。”

    元子攸道:“这提议不错,我也素爱打猎。”

    郑先护道:“殿下孝中,出去打猎怕不妥。”

    元子攸道:“无妨。热孝已满,已经出了服了,我陪博陵公去走走,不饮酒便是了。”

    洛阳南郊多有密林和野兽,元子攸平常爱去南郊。众人一时商议好了,便一起往尔朱荣的宅子去。众人来到马厩里,尔朱荣家中颇有好马,属下十几个武士,一人骑了一匹。元子攸夸了一句他的马好,尔朱荣立刻得意地开怀大笑:“不瞒殿下,我在并州,养了十几个山谷的马,殿下若是喜欢,我回头送殿下几匹。可都是上等的宝马。”

    元子攸笑道:“我可不等你回头。博陵公日理万机,回头我哪去找你,你诚意要送,不如现在就送我。”

    尔朱荣呵呵笑:“殿下可真是爽快人,我尔朱荣素来说话算话,哪能敷衍殿下。既然殿下这么说,那行,殿下看我这哪匹马好,直接拿去便是。”

    元子攸瞄着尔朱荣身下:“我就要博陵公身下这匹青马。”

    尔朱荣一愣,随即大笑:“长乐王殿下好眼力,一眼认出我这匹好马。”

    元子攸道:“怎么?博陵公舍不得?”

    尔朱荣笑:“这匹马是我最爱的坐骑,别看长得不出奇,骑了几年了。性情温顺,跑得快,耐力好,上阵杀敌一马当先丝毫不露怯。养的真同自己孩儿一般,换了别人我是舍不得,不过殿下既然想要,我也只好忍痛割爱。谁让我话说在前头。”

    元子攸笑:“博陵公的话我信,我也看这是好马。”

    尔朱荣本已经骑在马上,当即下了马来,牵着马缰,指着马背,笑盈盈说道:“殿下,请!”

    尔朱荣见元子攸长得文秀,以为他不会骑马,伸手打算搀扶。元子攸笑止了:“博陵公看不起我是不是?”随手从侍从手里接过马鞭,踩着马镫一翻身上了马。尔朱荣一脸的笑呵呵:“殿下人物漂亮,骑马的动作也是英姿飒爽。”

    尔朱荣自己骑了匹红马,高乾挑了匹白马,郑先护,尔朱世隆以及众侍卫也都上了马,正说要出发,尔朱荣突然发现少了一个人,问道:“尔朱兆呢?怎么没来?我昨天就说了让他早点来陪殿下去打猎,这个东西,又干什么去了?”

    元子攸不知道他在说谁:“尔朱兆是谁?既然没来,不等他便是了。”

    尔朱荣道:“那不行,这东西,成天躲懒,让他做一点事都不听。自从上了洛阳就没见他露过面,今天非要把他叫来。”

    尔朱荣高声呼喝道:“高欢!尔朱兆呢!”

    尔朱荣身后一个年轻武将立刻跳下了马来,回禀道:“博陵公,我也不知道啊!我今天一天没见着他。”

    元子攸奇道:“这个尔朱兆,也是尔朱家的人?”

    尔朱荣笑道:“就是我那侄子。这个混小子,武艺超群,颇有几分气力,空手能博猛虎。我特意把他叫来,在殿下面前展示展示。结果这小子这会人不见了。”

    元子攸笑了:“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找老虎去。再说这事危险,别把人给伤了。”

    尔朱荣不以为意道:“他那皮糙肉厚的,伤不了,殿下放心!”

    尔朱世隆在一旁疑惑道:“我看他是不是混妓坊去了,听说他从进了洛阳,这几天天天都宿在妓坊。”

    尔朱世隆看着方才下马的那年轻人,质问道:“高欢,你不知道他在哪里?你不是天天跟他在一起吗?”

    那叫高欢的年轻人一脸无辜:“我真不知道啊博陵公。昨天他约我一道去宿娼,我本来要去的,想起博陵公说今天有要事,怕耽误时间就没去。谁知道他是不是自己去了,我又没看到。”

    尔朱荣一听,勃然大怒,马鞭一伸指着那高欢:“你赶紧去,把这小子给我捉回来!好色也不看看时候!”

    那高欢脸色大变,忙不迭骑马去了。

    高乾在一旁听他们说话:“这位兄弟也姓高?同我一个姓,不知是何方人士?”

    尔朱荣道:“他?他是六镇人,祖上倒是做过太守,而今早成了破落户。”

    高乾哦了一声:“我还以为他跟我同宗。”

    尔朱荣道:“你出身渤海,他出身六镇,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亲。”

    过了不到两刻钟,那尔朱兆就被高欢捉回来了。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腰带都没系,见了尔朱荣,一脸阿谀陪笑叫叔叔。尔朱荣一问高欢,果然是宿娼去了,气得上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鞭子。那尔朱兆还不服气,扯着鞭子道:“好端端的,又打我做什么?我又没犯什么过错!”

    尔朱荣呸地吐了他一脸口水:“回去拿镜子照照你这样子,还好意思出来见人。畜生丢人现眼,没见过女人是不是?”

    尔朱兆挨了一脸口水,抬袖子抹掉了,昂着头气哼哼地:“我又没赤身露体,怎么就不能出来见人。叔叔,你怎么净无缘无故发脾气,我又不是三岁孩子。”

    尔朱荣大眼圆瞪,怒喝道:“你这狗东西,还敢跟我犟嘴!当我不会砍了你是不是!”

    尔朱兆斗鸡似的跟他喊:“你砍。不过就是嫖个妓,至于这么打人么。当着这么多人,我不要面子的?”

    尔朱荣骂道:“你还要面子。我吐你一脸唾沫给你洗洗脸,看你有没有面子。”

    尔朱荣作为酋长继承人,在尔朱家族中有着绝对的权威,加上他性子又霸道,火气重的很,尔朱世隆等人都唯他马首是瞻,没人敢招惹他。只有这尔朱兆一向不怕死,又容易惹事,又是个暴脾气,逢人瞪眼睛,在尔朱家一向鸡嫌狗厌的,隔三差五就要被尔朱荣抽一顿,两个当面大呼小叫。尔朱世隆和尔朱天光等人估计见惯了这场景,都受不了他们两个,一句话也不想说,扭过头去。

    高欢拉扯尔朱兆劝:“行了,你别跟主公较劲了,赶紧换衣服去。”

    元子攸跟高乾等人头一次见到这种画面,都暗自好笑,劝尔朱荣:“博陵公莫要发脾气了,都是自家人,别伤了和气。”

    尔朱兆被高欢劝去换衣服了,尔朱荣气咻咻骂:“这个畜生,总有一天我要收拾他。”

    片刻后,尔朱兆换了衣服过来。这小伙子穿上衣服,长得还挺精神,白皮肤黄头发,身材高大。尔朱荣让他上来见过元子攸,尔朱兆一看见元子攸的马:“叔叔,你怎么把自己的马送给外人了?”

    尔朱荣骂道:“我的事用得着你来管?”

    尔朱兆悻悻的,只得恭恭敬敬见过元子攸,又说:“殿下骑的,这可是匹好马。从来没人敢问叔叔要这匹马。”

    元子攸笑:“博陵公的厚谊我万分感动。”

    尔朱兆还嘀咕:“叔叔要讨好长乐王,也犯不着用这匹马,厩里的好马多的是呢。”

    尔朱荣气得又想抽他:“你给我滚一边去。”

    元子攸笑道:“这位尔朱公子倒是个直性子。”

    尔朱荣骂道:“我看他就是个蠢猪。”

    元子攸道:“我看他脾气倒跟博陵公有点像,倒似博陵公亲生的。”

    尔朱荣鄙视道:“他是个东西,也配当我儿子。”

    众人驱马出城,尔朱荣同元子攸并骑,走了一半,见尔朱兆跟高欢落在最后,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尔朱荣又生气了:“这个畜生,我刚打了他,他是不是又在背地里讲我坏话?把他给我叫前面来。”

    武士传话,很快,尔朱兆驱马前来了:“叔叔。”

    尔朱荣道:“你躲后面做什么?是不是讲我坏话?”

    尔朱兆顿时叫屈:“叔叔,我真没有啊!”

    尔朱荣怒道:“我罚你三天不许说话。再让我听见你声音,我封了你的嘴。”

    尔朱兆一脸倒霉催,跟在身边果然不然说话了。

    尔朱荣一路脾气就没消停,估计是被尔朱兆惹着了,一直发火,弄得元子攸、高乾、郑先护等人颇有点尴尬。本来说一行人高高兴兴出猎,借机会谈谈事情,结果尔朱荣一路在打骂侄子,也不顾外人在场。元子攸劝几句,尔朱荣骂得更难听,显得元子攸在添油加醋似的。元子攸插不进嘴,索性也就不说话了,扭过头跟高乾和郑先护聊天。高乾和他并马而行,悄悄笑说道:“博陵公这脾气,咱们这没人能招架得住。你看那尔朱世隆和尔朱天光,脸都青了。”

    元子攸去瞧尔朱家另外两人,果然面色憔悴,眼神耷拉着,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元子攸笑:“这两人脾气倒还正常。”

    高乾道:“尔朱世隆尔朱天光常年在洛阳任职,受洛阳风化的熏陶,颇知礼节。博陵公跟那尔朱兆常年都待在并州蛮荒之地,还有些北方习气。”

    郑先护道:“博陵公倒也是性情中人。”

    元子攸被他们叔侄这场闹剧弄的都无心打猎了,结果尔朱荣又狩猎热情高涨,极力称赞尔朱兆武力高强,要找头猛虎来,让尔朱兆给元子攸表演搏虎。尔朱兆气鼓鼓的,大不情愿,半天也没找来老虎。巧不巧,林子里杀出一只野猪来,尔朱荣立刻喊尔朱兆去搏野猪。尔朱兆不想去,又不敢违命,硬着头皮冲向野猪,也不知道是怄气还是昨夜没睡好,没发挥好,不但没能搏倒野猪,还被野猪咬了一口险些丧命。尔朱兆落荒而逃,靴子和帽子都甩掉了,幸好几个武士冲上去,用利刃扎死了野猪才把他救下来。尔朱兆跪在尔朱荣的马前大哭,求叔叔饶命,尔朱荣见他丢了大脸,气的又是劈头盖脸一阵鞭子,打的尔朱兆身上几条血痕。元子攸直看不下去,劝阻道:“博陵公,算了算了。这人赤手空拳,怎么跟野兽搏斗。他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博陵公莫再怪罪。”

    尔朱荣怒气冲冲:“我今天看在殿下的面子上饶了你,还不谢殿下。”

    尔朱兆衣衫褴褛,忙跪地磕头:“谢殿下替我说请。”

    尔朱荣一脸不乐,打发尔朱兆回去治伤去了。

    第十章

    一只野兔从树林里穿过,高乾尔朱荣同时张弓搭箭。

    只听见嗖的一声,已经有人先一步放了箭。

    兔子中箭,扑腾了两下,倒地不动了。

    高乾惊讶谁动作这么快,扭头一看,却是元子攸。

    元子攸刚发了一箭,正收回弓。他骑在马上一脸得意,显然为自己抢先众人一步射中猎物而感到高兴。

    高乾叫了一声好:“我认识殿下这么久,还不知道殿下竟然有这等的身手。”

    元子攸冲他一挑眉:“如何?别的不说,论箭术,宗室诸王里没人敌得过我。”

    高乾称赞道:“殿下厉害!”

    尔朱荣在远处也看见了,驱马跑过来,赞不绝口道:“殿下好箭术!我还以为殿下不会武艺,没想到殿下还能百步穿杨。”

    属下把兔子捡了回来,元子攸把它丢到笼子里,从容笑道:“百步穿杨是做不到,不过射只兔子还行的。”

    尔朱荣道:“不,殿下的箭法,即便是跟我手下这些人比也不差?”

    元子攸知道尔朱荣好武艺,得他的称赞很难得,自然也高兴,笑道:“真的?”

    尔朱荣笑:“我这人,何时说过假话。我看殿下生的俊秀,还当殿下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没想到也是少年英雄。殿下的箭术是在哪里学的?”

    元子攸道:“在宫里学的,三岁就练了。”

    他望着尔朱荣笑:“琴棋书画,君子六艺,这不是皇室子弟从小学习的的基本功么?”

    尔朱荣道:“又没上过战场。样样都能学的精的人可不多。”

    元子攸道:“这不算什么。骑射也是我的爱好,我无事常出来打猎的。”

    尔朱荣见他会射箭,又问:“殿下会剑术吗?”

    元子攸挑眉道:“怎么?博陵公想考我?”

    尔朱荣笑:“臣只是想见识见识殿下的武功。”

    元子攸道:“这有何难。”

    元子攸四下望了望,见周围都是山峦,只有东边有一块开阔的空地,便以手指了那方向:“博陵公,咱们去那里可好。”

    众人点头,都说:“好!”

    元子攸驱马往空地去,众人在后头跟上。到了地方,依次下马。元子攸问郑先护借了剑。他倏地拔出剑锋,用袖一拭:“我一个人不好表演,谁来跟我对阵?”

    高乾怕外人出手伤了他,遂主动上前道:“我来跟殿下对阵吧,我带的有剑。”

    元子攸笑:“多谢乾邕。”

    高乾道:“殿下出手当心,咱们点到即止。”

    元子攸道:“自然。”

    高乾亦拔出剑,摆好架势。元子攸先出手,右手的剑疾出,向前击刺,剑锋直指高乾胸膛要害。他出手极快,动作极狠极准,剑刃破空而出,掠起一丝凉风。

    高乾记忆里,两人上次必武,是在宫中。元子攸那会年纪小,剑术也很一般,远不如自己。高乾只当自己需要让着他,却没想到他动作如此凌厉,功夫竟然不逊于自己。这可不是一朝一夕能练就的,可见他这些年勤学苦练。高乾暗暗心惊,认识这么久,居然一直小瞧他。

    高乾反应也极快,一个闪身避过了,身体向前突,转而攻击他。元子攸身体回旋,两人的剑在空中交碰,激起了一声清脆的铁声。而后双剑又迅速分开,继续攻击对方的身体。这两人身手都极敏捷,动作利落,出手制敌干净漂亮,一时兵器声不断,剑刃带的寒光四起。野外风大,吹的二人衣袂翩飞。元子攸身轻如鸿雁,迅疾如老鹰,高乾也是举重若轻,潇洒从容,寸步不让。

    尔朱荣叫了声:“好!”

    众人也都喝彩。

    高乾高声道:“殿下武功,深藏不露。”

    元子攸迎风一笑:“比十年前如何?”

    高乾道:“我当殿下忘了,没想到殿下还记着十年前。”

    元子攸笑:“奇耻大辱,我怎么敢忘?今日不要你项上人头,我也只要你顶上头发一束,留作纪念,如何?”

    高乾始知他一直记着这事,今日终于找着机会报复呢。然而当着尔朱家这么多人,高乾又怎么肯丢脸:“这恐怕不容易。高乾宁肯丢了人头,也不能丢了头发。殿下拿我的头发,是要同我结百年之好吗?可惜我家中已有妻室,怕要辜负殿下一片厚意。”

    元子攸冷笑一声:“油嘴滑舌,来试试。”

    尔朱荣不解他二人有何夙怨,然而听出了热闹,喝起彩来。

    元子攸招招取他头顶,几次险将他发髻挑落。幸在高乾身手敏捷,对自己的手上功夫也极自信,元子攸一直不能得手。战了数十回合不分胜负,元子攸渐渐落了下风。高乾见他眉头紧皱,面色严肃,表情越绷越紧,呼吸也急促起来,一抹血色从脖子根上升到耳朵,浑身蓄着一股不服输的气,仿佛小时候那般模样。高乾心一软,心想,这比的没意思,他自小过得不快活,父亲早亡受人冷眼奚落,因此把这胜负看的重,一心要胜了自己好出当年那口气,眼下当着这么多人,何苦跟他较真,扫了他的面子。让他一回,他赢了这口气,也就忘了从前了。想到此,那股子硬气也就消了,主动卖了个破绽,败给了他。

    元子攸眉眼俱笑,拿剑指着他:“如何?”

    高乾举起剑,割下了一束头发,握在掌中,笑道:“殿下技高一筹,乾邕认输了。”

    元子攸有些惊讶,望着他手中那束头发,又抬头看高乾,见他目光真诚不似作伪。元子攸小心翼翼伸手,接过了那束头发,打了个结,藏进袖中。

    高乾如释重负地一笑:“殿下嫌它无用,可以将它投进火盆。”

    元子攸戏谑笑:“我收着它,来日自有用场。”

    元子攸见好就收。两人收了剑入鞘,尔朱荣激动上来,一通称赞:“两位都是好剑法啊,难得见到这么精彩的搏击。真是好剑法。”

    高乾笑道:“雕虫小技,博陵公过誉了。还是殿下的武艺高明。”

    尔朱荣道:“这可不是什么雕虫小技,你二人都是好武艺。”

    元子攸笑道:“这些年练得少,手都生了,承乾邕相让。”

    元子攸累了,收了宝剑,迎着风赏景,只见那天气和朗远山苍翠,山峦起伏间有白鹭悠悠展翅。尔朱荣在旁奉承,说着闲话,一边观看手下的勇士狩猎欢呼,情景十分热闹。高乾和郑先护知道他们有话说,便都各自找借口,打猎去了,尔朱世隆等人也离去,只留下元子攸和尔朱荣在后头。元子攸远远看见高乾玄衣白马,如脱弦的箭一般,跟郑先护先后飞驰进了树林,那姿态十分潇洒快活,让他忍不住也想跟着纵马驰去。

    “我认识的人之中,唯有乾邕最是潇洒不羁。”元子攸望着这情景,若有所感。

    尔朱荣见他望着高乾,笑说:“殿下很欣赏此人?”

    元子攸道:“乾邕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旧知。他跟朝廷里的那些人不一样。我们是诚心相交。不掺任何名利之心。”

    尔朱荣道:“他父亲可是冀州刺史高翼。纵使他不在朝廷做官,这个朋友也值得交啊。整个冀州,都是他高家的地盘。”

    元子攸笑:“以乾邕之能,来日岂止当一个冀州刺史。他来日成就必定远胜其父。”

    尔朱荣道:“我看以殿下之能,来日也不止区区一个长乐王。他日成就也当在其父之上。”

    元子攸听这话一愣,半晌,笑了起来:“看来天下的儿子,都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似博陵公,而今已经胜过于蓝了。”

    尔朱荣也呵呵笑了:“殿下高抬我。”

    聊了几句,元子攸想起元诩托他的事,扭头笑道:“博陵公,令爱今年多大?”

    尔朱荣笑道:“小女年方十四。”

    元子攸好奇道:“令爱叫什么名字?”

    尔朱荣笑道:“小女名叫英娥。怎么,殿下要给小女说亲事吗?”

    元子攸道:“英娥,娥皇女英的英娥?好名字。令爱有婚约了吗?”

    尔朱荣道:“不瞒殿下,小女而今正待字闺中,我也正想着为她寻一门婚事呢。”

    尔朱荣看了看元子攸,见他风度相貌无不佳,心里一时改了想法,笑盈盈问道:“不知殿下可许婚了吗?否则,我倒想高攀一下。”

    元子攸道:“我母丧在身,只能有负博陵公的厚爱了。”

    尔朱荣道:“实在可惜。我看殿下很配做我尔朱荣的女婿。”

    元子攸笑说:“多谢博陵公看得起我。”

    尔朱荣道:“殿下对京中的人才熟悉,不知道能否为小女相一门婚事。要年貌相当,门第相匹配的,最好年纪不要超过二十岁。大个两三岁无妨,家中有父母在世,在朝为官的。富不富裕也无碍,只是门第要高。说实话,我尔朱荣不缺钱财,只想匹配个好门户。”

    元子攸笑:“那博陵公看,元氏怎么样?算不算得上是好门户?”

    尔朱荣假装一愕然,随即开怀大笑了,道:“算!这自然是天下第一等的门户。”

    元子攸道:“家世姓元,本复姓拓拔。鲜卑人士,祖籍代北,世居平城和洛阳。单名一个诩字。祖父拓拔宏,亦称元宏,谥号孝文,父拓拔恪,亦称元恪,谥号宣武。母曰胡氏,宣武之妻,位尊太后。年十六岁,能文能武,能书能画,尚未婚娶,而今正要选女为婚,博陵公看,这门婚事怎么样?”

    尔朱荣哈哈大笑了:“殿下这门婚事说的妙呀!”

    元子攸笑:“怎么样,不会委屈了令爱吧?”

    尔朱荣连连笑道:“不委屈,不委屈,就怕我尔朱荣高攀不起啊。”

    元子攸道:“博陵公客气。我那个侄子,私下也非常赏识博陵公。”

    “既然如此。”

    尔朱荣小心翼翼道:“那这事就拜托殿下了?”

    元子攸道:“包在我身上。英娥小姐的这根红线,子攸牵定了。”

    元子攸同尔朱荣一拍即合,尔朱荣高兴的手舞足蹈。高乾等人得了猎物归来,尔朱荣又当众表演了他骑马和射猎的绝技,赢得了一片喝彩。众人又比试射箭,玩到尽兴,尔朱荣当场让人把猎来的兔子、黄羊等剥了皮,就地生火烤制,又拿了酒来,众人吃喝痛饮。元子攸居丧,仍不饮酒,只陪尔朱荣说话劝酒。

    元子攸买通了郑俨徐纥,让他在太后面前进言,提起为元诩纳尔朱荣女儿的事:“尔朱荣统兵六镇,权大难制,不如与他结为婚姻,一则,留他女儿在京中做人质,让他不敢生异心。二则示恩与他,以后他才能忠心耿耿替朝廷卖命。”

    其实这理由压根站不住脚。尔朱荣这种人,越纵容他,他野心越大,然而

    太后本就仰仗信赖尔朱荣,又担心他不听话,听郑俨等人一说,顿觉得此计甚妙。询问元诩,一向和太后意见相佐的皇帝,这次出乎意料的也赞成,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太后召来大臣们商议。朝廷正为怎么处置尔朱荣和尉庆宾的事争执,按理说,尔朱荣杀了肆州刺史,罪同谋反,不诛他九族都不够。但话说回来,而今六镇的局势,还需要仰仗尔朱荣去平息。北方各州郡连续叛乱,农民起义风起云涌,朝廷为此伤透了脑筋。屡次派兵镇压都损失惨重。尔朱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招兵买马为朝廷平叛,既不问朝廷要粮草,又不向朝廷要一兵一卒。有他在,六部的大臣们可省了心,又不用为平叛操心,又不用被逼的上前线玩命,更不用担心被他叛军闹的丢了官帽,因此都舍不得他倒霉。听太后要娶跟尔朱氏联姻,大臣们纷纷赞成,于是尉庆宾的事也就不提了。

    尔朱荣既免了朝廷刑责,还捞了个国丈当,心情自是大喜。回头重金谢元子攸。元子攸辞了未收,只让他谢郑俨徐纥。尔朱荣自然是出手大方,又结交了郑俨徐纥,各送二人珠宝金银马匹若干。

    不久,尔朱荣返回并州。

    六月的一个深夜,高乾下值,因夜里烦闷,睡不着觉,往元子攸府上去拜访,却见着杨逸匆匆从他厅前出来。高乾因想起杨逸最近老是在元子攸府上走动,行色匆匆,仿佛有什么秘密。高乾心中好奇,问元子攸,元子攸见瞒不住,只得告诉他:“还是为杨宽的事。”

    高乾道:“杨宽?他不是因为广阳王元深的事被下狱了吗?前段时间说案子在审,现在是审出结果了?”

    广阳王元深因受命平葛荣、鲜于修礼之叛,被朝廷怀疑通敌而治了罪。杨宽与元深素来有交情,也被人诬陷入了狱,这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杨宽这一年一直在狱中。高乾只当杨家人死心了,没想到这杨逸还在为他奔走。

    元子攸说:“已经判决,过几个月要处刑了。”

    高乾道:“什么结果?”

    元子攸道:“斩首。”

    高乾一惊,接着又担心:“杨逸最近在殿下府中走动,是想让殿下帮他搭救杨宽?”

    元子攸惋惜道:“杨宽是他的族兄弟,平日同我也相熟。这件事我也一直难受。”

    高乾不由道:“我劝殿下还是不要趟这浑水了。不为别的,广阳王犯的是通敌叛国之罪,杨宽与他是同谋。朝廷要治他们,殿下若插手,当心连累了自己。”

    元子攸道:“广阳王是冤枉的。他一个王爷,怎么可能跟鲜于修礼那种人勾结。人死在叛军手里不说,还要受这种不白之冤。可惜元氏宗族就这么几个能臣,却还要自相残杀,彼此陷害。”

    高乾道:“不论广阳王是否有冤,而今朝廷已经认定了他谋反。我听说当时就差点牵累殿下,幸亏有皇上保护才幸免。殿下难能逃过一劫,万莫再掺和其中。”

    元子攸知道他是好意,笑:“你不用担心我,我知道分寸的。”

    高乾诚恳道:“殿下年纪还小,乾邕不希望殿下卷入这种风波。”

    元子攸道:“你是怕我出事,还是怕我会牵累你?”

    高乾道:“这叫什么话。我高乾何时怕过殿下牵累。我是担心殿下。殿下自己尚是个孩子需要人保护,怎能保护他人。”

    元子攸大概从没听过这么肉麻的话,低头直笑,拉了他手,郑重道:“我知道的,你放心,我又不傻。”

    高乾听他嘴上说有分寸,然而杨逸还是天天往他府里钻。元子攸则一见他就摈退下人,关起门来,跟他嘁嘁喳喳密语,也不知道在商量什么。高乾几次去找他,都为杨逸在而吃了闭门羹。高乾明眼见着他们有秘密,分明瞒着自己,哪能坐的住,趁着无人,忍不住当面问起:“我本无意在洛阳任职,皆因殿下的举荐才留下。殿下而今将这么重要的事瞒我,是否是信不过我。若是,高乾从此辞官回冀州,再不踏进洛阳城一步。”

    元子攸被他逼问的很无奈,只得实话实说:“不是我硬要瞒你。我知道你不支持我搭救杨宽,所以一直不敢同你多说。杨宽是我至亲的朋友,此番遭受不白之冤,我不能见他有性命之危而不顾。”

    高乾知道他固执,心里无奈,又没办法劝阻:“那殿下是打算如何搭救他?”

    元子攸道:“只有先把他救出来,藏在我家中,再作进一步打算。他现在在大牢里,我在六部都有认识的人,把他弄出来不难。就说人逃了,我家里,想必也没人有胆量来搜,暂时可以让他避避。”

    高乾道:“殿下这小宅子,能藏下几个人。如果被人知道告了密,殿下会受牵连。”

    元子攸道:“但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高乾道:“殿下若信得过我,能否听我一言?”

    元子攸道:“你有什么办法?”

    高乾道:“殿下既然能救他出来,他回杨家肯定是回不去了,留在殿下这里也是麻烦。不如将他送出洛阳,如此一劳永逸。只是殿下有没有办法送他出城?”

    元子攸道:“这个没问题。我同郑先护相熟,他掌的有洛阳城门锁钥。这人我信得过,可以让他帮忙。”

    高乾道:“最好别惊动城门守卫,还是想别的办法。”

    元子攸道:“这也没问题。”

    高乾道:“殿下若信得过,我可以帮他去冀州投奔我父亲。我这里给父亲写一封书信,再让我的家奴护送他,跟他同行。冀州远离洛阳,不会有人多嘴告密的,去了那里朝廷也管不到。”

    元子攸大喜道:“你真的愿意帮忙?”

    高乾苦笑道:“为了殿下,只能冒险了。只怕殿下不敢信任我。”

    元子攸笑:“我若不信任你,也不会同你说这些了。只是你愿意帮忙,不知令尊是否同意。”

    高乾道:“我写信给他,父亲定会帮忙的。”

    元子攸道:“真如此,那就感激不尽了。不过此事我要先同杨逸商量。”

    元子攸见过杨逸,商量妥了,又约见高乾。杨逸对高乾自是感激不尽,问明了缘由,又商量了一下办法。元子攸叫进库莫库仁,让他们负责护送杨宽出城。

    元子攸恳求道:“既然要送杨宽出城,我这里还有一个人,乾邕能否帮我送他一并去冀州。”

    高乾道:“是谁?”

    元子攸道:“是高恭之。因他兄长得罪了太后宠臣李神轨,所以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我家中避难。我想京中左右不安全,既然杨宽要走,索性一并送他离京避一避。”

    高乾道:“他现在何处?”

    元子攸让人请出高恭之。

    高乾素来知道这个人,博通经史颇有文才,性情刚正不阿,曾受元匡的赏识担任御史。因出使相州时,严办了弄权乱法的相州刺史李世哲,而得罪了宠臣李神轨。李神轨在太后面前谗言构陷,杀死了其兄高谦之,这高恭之眼见形势不妙,性命有险,遂辞了官职,托身投寄了元子攸,这段日子一直藏身在元子攸家中。

    高乾见这人三十余岁,生的形容瘦削,身材长大,相貌颇为端正,穿着一身黑锦袍,大袖翩翩,举止彬彬有礼的模样。元子攸拉了他手,介绍他和高乾认识:“这位高乾,是渤海郡高翼的长子。京中不安全,我想送你去渤海高氏避一避,有乾邕在,他会保护你周全的。”

    高恭之不愿离去:“我若走了,留殿下一个人在洛阳,如何周旋应付。今日离去,恐怕再没有机会能够报答殿下的大恩。”

    元子攸欣然而笑,说:“你且去,若有缘,他日定有机会再相见。”

    高恭之仍有些犹豫,元子攸面带留恋,劝道:“你安全了,我也放心,否则你留在京里,我要考虑你的安危,举动不便。索性现在杨宽也要走,你同他一起。”高恭之无法拒绝,才不得不答应了。

    高恭之对高乾一再相谢。此时正是深夜,因担心情况有变,元子攸安排高乾先带高恭之出城,在城外的悬尼寺暂住:“明天夜里子时,我会让人送杨宽出城时,到时候同你们会合。剩下的就要拜托乾邕了,劳烦你安排人送他们去冀州,我会让库莫库仁陪同。一切拜托给乾邕,今日之事子攸来日必当重谢。”

    高乾道:“殿下客气了。”

    元子攸让下人取了两身衣服,还有十两金子,五十两银子,一并装在包袱里,交给高恭之:“这些东西你收着,以防不时之需。”又赠他一柄宝剑,当做武器防身。

    高乾道:“这些东西我家中有,回头让家人安排就是了。殿下不必送他。”

    元子攸说:“准备一些,也没什么坏处。总不能事事都仰仗你。”

    高乾道:“既然要帮忙,不差这点小事。”

    高恭之屈身跪谢,元子攸忙将他搀扶起。高乾在元子攸府中等了一夜,到天快亮时,估摸城门要开了,便立刻带着高恭之坐马车出城。到达城外的悬尼寺,有僧人来接应。这寺庙乃是当年元子攸的父亲,彭城王元勰所立,元勰死后,寺中香火也是元子攸兄弟供奉,等于是元子攸的家寺,自然稳妥。高乾同高恭之在寺中呆了整一日,倒也没什么事。

    僧人送来饭食,有酒,高恭之主动邀高乾一同用饭。高乾问起他和元子攸如何相识,高恭之说:“同朝为官。我任御史,殿下担任御史中尉,论起来他是我的上司。殿下他年纪虽轻,但有胆有识,果敢能为,能明辨是非。杨宽和高谦之的案子,他都曾亲理。”遂问:“你和殿下呢?”

    高乾道:“殿下在宫中时,我同他有些旧交。”

    高乾说起他姨母为宣武皇帝妃嫔的事,并在宫中同元子攸相识的事,高恭之听了,说:“你我虽同姓高,但出身悬殊。高氏是冀州豪门,家中豪富,我出身清贫,比不得你是高翼长子。我倒羡慕你,而今世道,不论才高,只重门第。”

    高乾道:“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太后的宠臣。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职,为了区区一个李世哲,落到这等地步,后不后悔?”

    高恭之道:“我自幼读书,博习律法。有心跻身名流,做一番大事业。只是而今时局昏昧,朝中小人当道,庸人得志,四方群枭蜂涌,妖寇肆起,我看继续留在朝中,也没什么意思。罢职便罢职了,以后浪迹江湖,当个布衣。倒是高公子你,你留在洛阳,凡事需当小心。而今局势,我总担心要出大乱。殿下他虽然身份贵重,有皇上护佑,但皇上自身难保。我很担心殿下的安危。他现在太出风头了,背地里盯着他的人不少。我走了后,他身边更没什么人可信任了。”

    高乾道:“殿下他如此聪慧,心中想必自有打算。”

    高恭之道:“殿下他父亲早终,从小长在宫中,在宣武皇帝身边,一直朝不保夕。但他心性纯良,待人赤诚,从不多疑心。他好不容易有了今日,我却不能陪着他。”

    高乾道:“我看殿下待你颇为亲厚。”

    高恭之道:“我长他十几岁。殿下自幼丧父,我又无子,这些年看着他长大的。他跟我,比跟他舅舅更亲。”

    高恭之托高乾,将一只锦盒带给元子攸:“这里面装的是一只毛笔,留给殿下,权作纪念。我怕此生再无缘相见了。”

    高乾应了。

    高乾陪高恭之寄居寺中一夜,当夜子时,元子攸果然如约,让人将杨宽送了过来。这杨宽在狱中呆了一年,已经被折磨的不成人样,高乾迅速让家人带上书信,趁着夜黑出发,同库莫库仁送他们去冀州。高乾料理完一切,于当夜返回元子攸府中。元子攸得知高恭之跟杨宽都已经平安离去,始松了口气,再次向高乾致谢。高乾不受,将高恭之托委带的那只锦盒和毛笔交给他。元子攸见了,双目有些微微发红,看起来颇不舍。

    高乾见他难过,走上去,伸手握住他手。

    元子攸的手轻微颤栗了一下,想收回去,又被他温热的手掌包裹住了。高乾感觉到他肌肉紧张,伸手摸了摸他后背。

    元子攸没有闪避,任他将手抚摸着自己肩膀:“当初元叉作乱,杀死清河王元怿,软禁太后和至尊,那时我刚十二岁,正在宫中。”

    他回忆起往事:“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那会皇上刚登基,太后垂帘听政,清河王元怿担任辅政大臣。元怿容貌俊美,又很有才能,一向名声也好。太后很信赖他,凡事都同他相商。当时宫中颇有些闲言碎语,说太后同元怿有私情。”

    高乾知道这件事情。

    然而他知道的只是大概,并不晓得其中密辛。此时听元子攸讲起,不免好奇:“殿下可知太后跟元怿是否真有私情?”

    元子攸默然良久,道:“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听过这首诗吗?”

    高乾道:“杨白花歌。”

    元子攸道:“对。”

    高乾道:“这是太后的诗,世传为太后思念情人杨华所做,乃是首宫闱艳诗。”

    元子攸笑了笑,道:“这怎么能是艳诗呢?太后以杨花拟人,不过是自伤身世,暗示自己的命运如杨花一般随风飘零罢了。即便有些闺思,不过也是人之常情,如何说得上是艳诗。杨华叛魏南逃投了梁朝,大家见他名字跟这歌名相近,便说此诗跟他有关,谣传他和太后有私情,因为恐惧才投了梁。只是这诗中的杨花飘零如女子,分明代指的是太后自己,又怎么可能代指杨华?杨华投敌另有他的缘故。”

    高乾受教道:“乾邕是粗人,不懂诗。”

    元子攸道:“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这燕子,才指的是她情郎。太后在这方面私德有亏,所以世人牵强附会,任意编排,说这诗是为杨华作。”

    高乾道:“这首诗是她为元怿而作的。”

    元子攸道:“是他。”

    高乾道:“元怿身死。太后幽禁永巷,思念死去的情人而作此诗。原来是这样,我一直以为是杜撰的。”

    元子攸道:“不是杜撰。太后识文断字,颇懂诗书的。这首诗是她自己写的。”

    高乾想不到:“她因床帏事遭此大祸,居然还敢作诗。”

    元子攸道:“有何不敢。太后也是性情中人。”

    高乾道:“你们元家人太多,关系太复杂了,我到现在都不太懂。”

    元子攸道:“这有什么难懂的。元怿是孝文皇帝的儿子,说起来,跟我是平辈,管我父亲叫叔父。拓拔氏源自代国,本来定都平城,自孝文皇帝迁都洛阳后才改姓元。元家孝文皇帝这一脉出来的,都算是近属。从平城或代地那一脉下来的,都是疏属,已经算不得什么近亲,只能叫同姓。我父亲和孝文皇帝是亲兄弟,当年追随孝文皇帝一同迁都的,到我这里,虽隔了几代,但勉强算得上近亲,只是比不得孝文皇帝的亲子孙。元叉是宗室疏属,元氏同姓,他身居高位得信重不是因他姓元,而是因他娶了太后的妹妹,皇上管他叫姨父。他跟元怿素来关系不合。皇上因知道太后和元怿的事情,母子间生了嫌隙。元叉便借机在皇上面前进谗,让皇上下旨囚禁元怿于门下省,随后突然发难,和宦官孙腾联手杀死元怿,又将太后幽禁在永巷。皇上当时才八九岁,哪里知道元叉的野心,只是同太后闹矛盾才受他蛊惑,不久便后悔了。”

    高乾道:“到底母子同心,元叉失策。”

    元子攸点头:“皇上没过几天就后悔了。”

    高乾道:“元叉发现了,那他当时为何不杀了太后,反被太后找着机会反政。”

    元子攸道:“哪那么容易。他毕竟娶的是太后的妹妹。况且皇上在,皇上不肯下旨,他没那个胆量。他元叉不过是宗室疏属,若不是因为同太后那层姻亲,哪轮得到他在朝堂掌权?诸王近亲没人喜欢他,宗室大臣也不支持他,他只能巴结控制皇上,不敢跟皇上撕破脸的。他囚禁了太后,皇上又不跟他一条心,诸王们知道他必死无疑,都等着看好戏。元叉自己也知道,日夜派人将太后和皇上看守着,防止他们母子见面或通信。有一回皇上在西林园设宴,元叉邀请了太后。哪知席间奚□□给太后做暗语,又当众拂逆元叉,帮助太后和皇上母子团聚。宴散后,太后和皇上起身离席,元叉得知他们母子一同进去了宣光殿,当场变了脸色。筵席散了,他却喝命众臣不得离宫。我因家人传信,说长兄重病将离世,偷偷要出宫,被他发现,遭他厉声喝骂,要加罪于我。当时满朝文武,无人敢言,只有高恭之站出来,质问元叉是何人,敢辱彭城王的儿子。”

    高乾听他描述当时的场景,只觉得背心发冷:“那后来呢?”

    元子攸道:“元叉没敢怎么样。后来说是要杀他,不过没来得及,不久太后还政,便杀死了元叉,因为那件事还奖励了高恭之。皇上补偿我,封我武城郡公。”

    高乾知道他父亲早死,小小年纪混迹朝堂,想必受了不少的委屈,然而听他今日亲口提起,才知他一路走来比自己想象的更艰难。元诩登基这几年,朝局动荡,其间太后两度被废,又两度反政,卷入其中的人,大多送了命。元子攸一直生活在风暴中心的洛阳皇宫,从没离开过。他这些年不知道如何谨小慎微,才躲过了一轮又一轮的祸劫。

    元子攸道:“高恭之这些年,一直帮助我。他事事照应我,为我打算。我也常在皇上面前替他说好话。只是而今太后和皇上关系闹得僵。太后自从元叉的事情后,疑心变重了,对皇上也不信任,又专权独断,宠信郑俨徐纥,宫中谣言四起,朝中也多有不满。皇上意见很大,比跟元怿那时闹的还僵。”

    高乾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当初我若能在场,也必不会让任何人欺辱殿下的。”

    元子攸默然不应,看着窗外突然大作的狂风若有所思。高乾手温热握着他的手,揽着他后背,保持这个姿势,陪他立了好一会。忽然一道闪电降落,长空响起串串惊雷。元子攸道:“雷雨来了。”

    正说着,大雨倾盆而下。元子攸临窗观雨。京畿内外,阑风长雨,淅沥不止。

    第十二章

    这夜对高乾,是特别的一夜。元子攸说完话,已经是三更,帘外雨下的甚密,高乾离去不得,元子攸便留他在卧室歇宿。元子攸也不嫌他,和他共用一枕。高乾脱靴摘冠,解带上榻,元子攸宽衣吹灭了蜡烛。雨声淅淅沥沥,他的呼吸和体温近在咫尺。肌肉的力量和肌肤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高乾心中悸悸,若有所动,伸手搂过元子攸,盯着他的眼睛,久久,在他额前印上一吻。元子攸笑问他何意,高乾心恻恻说:“只是突发其想。”元子攸便没再问。高乾询问他说:“我能不能抱着殿下睡。”元子攸笑,不置可否。高乾只觉心如一汪春水,随风波动。他伸手握着他的手,一手轻轻揽过他的腰,让他靠在自己怀里。隔着数寸距离,高乾手

    切切地抚摸他鬓角和脸颊。两人肌肤相贴,共听窗外的雨声。

    雨越下越大了。

    元子攸身体结实,八尺男儿,即便生的瘦,也还是沉甸甸的。高乾触手上去,但觉他肌肤柔韧,骨骼坚硬,年轻的□□弹性十足,气血充沛。高乾一面抱着他,一面聊着些闲事。说起当年在宫里认得的事,还有第一彼此印象,高乾说:“我第一次见殿下,便很喜欢殿下,那会就觉得别的朋友都不重要,只有殿下做朋友便够了。”元子攸说:“你也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本想真诚和你结交,谁知道你那般傲慢无礼。后来听封隆之提起高氏公子,我还心想,我们有过一面之缘,虽有些不愉快,但若能再结交一下,也是一件好事。你性子那般狷介,我寻思着得忍让你一些。”高乾便听的笑:“那殿下现在还生不生我气?”

    元子攸笑:“那天在城外比武,你割了那束头发给我,我便心里不再气你了。”

    高乾轻吻了一下他脸颊,望着他眼睛:“我把头发交给殿下,等于是把我的性命交给殿下。以后殿下说什么,我没有一件事不听的。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元子攸笑,感动不已,手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你既如此待我,我也将心待你,怎能让你去赴汤蹈火。”

    高乾心跳起伏,拥抱着他,久久难以入眠。

    室内的烛光昏暗,照着元子攸的皮肤十分白皙红润,光滑如缎。高乾见他脖颈雪白,轻轻将他的衣服领子往下拉了点,瞧他的肩膀和胸膛,说:“你怎么生的这样白。”元子攸笑:“爹娘生来的,我怎么知道。”高乾见他身上腿上都一个颜色,白的发亮,便将他搂进怀里。元子攸也好奇,揭开他的衣服看他胸膛上,高乾的皮肤在黑暗中呈自然蜜色,骨架宽大,肌肉十分厚实。元子攸笑了笑,不做评价。高乾搂抱住他,将他手拾起来,搭在自己的腰上,相拥睡去。

    夜里,室温骤降,元子攸害冷,整个钻进了高乾怀里。高乾唤下人取了厚被子来,将两人紧紧裹着。

    高乾怕他受凉,拿身躯抱着他,哪知道男儿身体火力壮,后半夜他又热起来。高乾摸到他身上出了汗,连里衣都沾湿了。高乾感觉他身上湿腻腻的,贴着难受,便替他把里衣除了,连他赤胳膊一便搂着。

    次日,元子攸醒的早。高乾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睁开眼,见元子攸不知何时起身,已经着了衣正在观雨。见高乾醒了,他从窗前回过头来,翘着嘴角微微一笑:“大雨还在下,我看今日不用去署中了。”

    高乾穿衣下床,走到窗前,仍拉着他手。元子攸问他:“昨夜雨声大,敲着屋瓦,淅淅沥沥很是嘈杂。我醒了几次,不知道你睡得如何。”高乾道:“托殿下的福,睡得很香。”元子攸便很高兴,说:“我让人准备了早饭,待会一起用。你今日有事吗?反正下雨,若无事,就在这府中,咱们闲坐坐。”

    元子攸邀了封隆之,杨逸等几个好友来坐。雨大,天气有些冷,元子攸让人生了火盆,众人围了炉子饮酒,畅饮一日。

    自那日后,高乾常往元子攸府中去走,起居坐卧,沐浴如厕皆不避。元子攸若是正在用膳,见了他,便添一副碗筷,有时呆的天晚了,便留他同宿,夜里共睡一榻。家人见了,都知道元子攸跟他要好,见了高乾十分客气。封隆之也发现高乾跟元子攸亲近,曾好奇问了几句,只说他们投缘,元子攸朋友虽然多,但也没有跟谁这般亲热。高乾被问起则说:“殿下于我自幼相识,交情匪浅。”

    众人始知他们关系不一般。连尔朱世隆、尔朱天光等人,也都来和高乾亲近。

    八月初,天气晴朗,尔朱荣的人马护送其女儿从并州进了京。

    高乾这日,同封隆之去打猎,听封隆之说,这尔朱氏没有进宫,而是奉太后之旨住进了元子攸府中。高乾道:“怎么住到他那去了,不是要进宫做妃嫔的吗?”

    封隆之笑:“还说呢。这女子,活不活得成都不知道,我看尔朱荣没有当国丈的命。”

    高乾道:“为何?”

    封隆之说:“说是一路生病,还没到洛阳,已经病的快不行了。太后不敢让她进宫,怕沾了晦气。万一死在了宫里。所以太后说让她先在宫外养病,等病好了再进宫,择日封册。这婚事是殿下牵的线,所以皇上让她在殿下府里暂住。”

    那尔朱氏一直在元子攸家里。元子攸让家人在后花园收拾了两间厢房,给她单住,又拨了两个丫鬟伺候。高乾常去看望元子攸,只是听他说起,也没见过。那尔朱氏病的很不好,元子攸生怕她呜呼死了,天天奔忙着请人,给她寻医问药。高乾见他家里来来往往的尽是大夫,连丫鬟都多了许多,成天端着东西跑来跑去的。高乾打趣他道:“你这也太认真了。果然是家里住了位皇妃娘娘,我看你自己生病了也没有这么大阵仗。”

    元子攸笑说:“可不是皇妃娘娘怎的。她要是有了个三长两短,我脱不得手。到时候尔朱荣、皇上、太后都问我要人,我可向谁交代得好。”

    高乾听他如此说,心里也怕他惹上麻烦:“这人没事吧?可别在你手上出了差。”

    元子攸道:“死是死不得,只是身体还不好,还在休养。”

    高乾道:“那没事,只要死不得就成。”

    高乾好奇问说:“这女子得的什么病?”

    元子攸道:“算不得大病,估计就是水土不服。并州来的,以前没有到过南方。”

    高乾道:“尔朱荣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元子攸道:“叫英娥。”

    高乾说:“相貌如何?可是一位美人吗?”

    元子攸促狭笑:“怎么,你想看一看?”

    高乾连忙笑:“算了。宫里的娘娘我怎么敢看,那就是无礼了。”

    元子攸道:“现在还没进宫呢,你若想看,倒也不是看不成。”

    元子攸拉着他手,要带他去后院看尔朱氏。高乾直笑着打退堂鼓说:“我就随口一说,我还是别去了,让人知道不好。殿下快放手,别拽着我。”

    元子攸手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就看一眼,无妨的。我让下人们不作声。”

    高乾不肯进去,让元子攸去和她说话,自己在窗子外头偷瞧。那屋子里可不冷清,尔朱氏在里头养病,元子攸的侍妾李氏整天在边上照应着,陪她说话解闷。高乾在窗外瞧,只见那屋里除了李氏和尔朱氏,几个丫鬟之外,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小丫头,被一个年长的妈妈抱在怀里。元子攸进去了,李氏同丫鬟都站起来行礼。小丫头见了元子攸即张开双手,叫:“爹爹抱。”元子攸从奶娘怀里将她抱过来,边拍边哄,问:“早上吃的什么?”李氏说:“吃了点牛乳羹和梨。”元子攸捏开孩子的嘴看牙,说又长了两颗新牙。其乐融融处,那病床上的尔朱氏也兴致勃勃,凑上来和元子攸说话:“这小姑娘长得和殿下像,都这么大了,殿下怎么还不给她取个名字呢?”元子攸只笑说不着急,又问尔朱氏的病情:“你这几日感觉如何?哪里不舒服,或有什么需要,尽管让人来告诉我,或者同李氏说。不要客气。”

    高乾见那尔朱氏长得肤白唇红,相貌凌厉,五官棱角分明,眉眼浓浓的极英气。看气色,病已好的差不多了,性子也大胆活泼得很,不但敢主动跟元子攸搭话,元子攸关照她,她还说:“我是这府上的贵客,我可不会跟殿下客气的。”一脸的得意娇憨之态,远不似汉人女子内敛含蓄。说的元子攸也都笑起了。尔朱氏便伸手问他要采,元子攸不解说:“什么采?”尔朱氏说:“我们家那边的风俗,刚生病好了,要讨采,保佑以后远离病灾的。我刚已问李姐姐讨了采了,她送了我一副镯子。殿下你瞧我手上戴的这个。”说着抬起皓腕给他瞧,那腕上套着一只玉莹莹的翠镯。元子攸便笑:“这可怎么是好,我身上什么也没戴。要不回头我去书房找找看送你什么。”尔朱氏说:“不要,殿下那么忙,等回头殿下就忘了。”见他腰间系着一枚玉佩,调皮地一笑,伸手给他拽下来:“殿下把这个送给我吧,别的我就不要了。”元子攸笑,说:“这个可不行。回头我另送你。”尔朱氏故作天真笑嘻嘻说:“这个怎么不行?难道是殿下心上人送的?我偏就要它了。”

    元子攸无可奈何笑,只得由着她去了。

    高乾正在窗外看的好笑,那李氏突然转过头,看到高乾,脸色大变,惊慌道:“那窗外怎么有人呀?是哪里来的男人?”

    高乾见被发现,连忙走开。元子攸往外头一看,知道是高乾,笑安抚李氏说:“不妨事,我出去看一看。你们在这坐。”

    高乾在院子里立了一会,元子攸出来了。高乾见他抱着那小丫头,粉妆玉琢,跟画儿上的似的。高乾笑道:“这是殿下的千金吧。”

    元子攸笑:“怎么样?你看跟我像不像?”

    高乾笑说:“像。能不能给我抱一抱?”

    元子攸说:“你来。”高乾道伸出手去,将那小丫头从他怀里抱过来。这孩子极乖巧,也不认生,高乾摸着孩子的头发逗了一会,打趣说:“可惜我早生了二十年,否则一定上门来向她爹爹提亲。”

    元子攸笑:“又胡说八道。”

    高乾道:“有名字吗?”

    元子攸道:“我看还小,还没取名字呢。要不你给她取一个。”

    高乾惊喜道:“殿下让我取吗?”

    元子攸笑:“嗯。”

    高乾道:“实在不好取,要不就叫她长乐吧?殿下的藩地名字。”

    元子攸高兴道:“这个名字起的不错。”

    小丫头已经会说话,问她几岁,生日哪天,姓什么,爹娘是谁,今天吃的什么身上穿的什么,都能答。高乾瞥见元子攸腰间的玉佩不见了,笑说:“我刚看尔朱氏对殿下,好像有些不寻常的意思。”

    元子攸惊讶道:“什么?”

    高乾道:“我看她,像是很喜欢殿下。”

    元子攸道:“你说的,是那个意思吗?我看不至于吧。尔朱氏性子活泼热情,不似汉人女子腼腆。你八成是误会了。”

    元子攸当高乾只是说笑,没往心里去。尔朱氏住在府里,他偶尔得空,去探望一眼。尔朱氏身体恢复的快,没过一月便下床了,成日跟李氏和丫鬟在府内陪孩子玩。尔朱氏出身北方,不太通晓汉话,讲的一口鲜卑语,举止也有些不大成礼,元子攸让李氏私下教她说汉话,顺便学些针线女工、言行礼仪之类的。

    元子攸夜里往李氏房里歇宿,李氏便跟他诉说:“尔朱氏这性子,活泼得很,野马一样,不受拘束,我怕她进了宫不习惯呢。”

    元子攸说:“宫里规矩多,正好有你在,提前教她适应适应。”

    李氏笑说:“我教能教,就怕她适应不得。”

    元子攸说:“怎么?”

    李氏说:“这姑娘,嘴上是个不把门的。这几天老问我,皇上长得是什么样,多大年纪,长得英不英俊。我跟她说了,皇上今年才十七岁,长得一表人才,而且知书达理,是天下难觅的好夫君。她将信将疑,又问我皇上和殿下相比哪个更英俊。我说自然是皇上,她笑嘻嘻不信,说:‘你一定是因为他是皇上才这么说,故意皇上拍马屁呢。你跟我说实话,皇上跟殿下,他们究竟谁更英俊。我不信世上还有人比殿下更英俊的,你说殿下不如皇上,我回头要向他告状去。’说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元子攸听得笑了:“小姑娘家,你不理她。”

    李氏说:“这姑娘,性子是真活泼直率,送进宫去真是可惜了。你说她要是进宫,见了皇上,见了太后也这么说话可怎么得了。我真替她担心。”

    元子攸说:“怕什么,她只是性子直率些,又不是傻。她只是跟你亲热而已,等到进宫,自然晓得分寸。”

    李氏说:“倒希望是。”

    这日,元子攸正站在马厩中,亲自给马喂食。忽然听到背后有古怪的脚步声,扭过头一看,只见尔朱氏穿着一件五彩斑斓的窄襟缺骻圆领鲜卑袍,头发学汉人,用冠束起来,手背在背后,像个调皮小男孩似的,大摇大摆朝自己走来。元子攸上下打量她这模样,忍不住好笑道:“你病已经好了?你怎么穿成这样?谁给你的这身衣服?”

    尔朱氏雪肤红唇,英气勃勃,面带骄矜之色:“这身衣服是我阿哥的。我刚才学我阿哥走路,殿下看我学的怎么样?”

    元子攸笑:“我没见过你阿哥,不知道像不像。”

    尔朱氏红光满面,神采奕奕,一看就是病好了。元子攸不搭理她,继续转身喂马。尔朱氏好奇走上来,摸了摸他身旁的这匹大青马:“殿下,这匹马是我爹爹的吧?我爹爹送你的?”

    元子攸道:“嗯,是博陵公之前送的。”

    尔朱氏道:“殿下你跟我爹爹交情很好?我爹爹一向为人大方,我家养了十几个山谷的马,我爹每回上京,都要送不少给那些王公贵族们。但这匹青马是他自己骑的,从来不肯送人。”

    元子攸笑道:“自然博陵公待我甚厚。”

    尔朱氏道:“那你送给了我爹爹什么?”

    “我?”元子攸一笑,“我没有送他什么。”

    尔朱氏哼道:“殿下小气。我爹爹送你马,你都没有还礼。”

    元子攸同她打趣,笑说:“你爹爹他家财万贯又出手阔绰,怎能看上我送的东西。我们是君子之交,不讲那些俗套。”

    尔朱氏跳上来,牵住他衣袖,故作娇态:“那我不管。我临走的时候我爹爹特意交代我,说京里有位长乐王,同他是好朋友,他还送了他一匹好马。让我到了京里有事情找他,他会照应我的。”

    元子攸笑:“尔朱世隆是你的亲叔叔,在朝中担任尚书仆射。尔朱天光是你堂兄,也在京里。他们不照顾你,怎么让我照顾你?这是何道理?”

    尔朱氏拿拳头捶了他一下:“你不答应,我就写信告诉我爹爹!你敢得罪他!”

    元子攸见这小女子刁蛮,不肯跟她搅缠,笑说:“好吧好吧,你说你要做什么?”

    尔朱氏满脸兴奋,拽着他衣袖撒娇说:“我想骑马。我要殿下带我去南山上骑马,我爹爹说南山风景好。”

    元子攸笑,轻轻把她握胳膊的手拿开:“算了吧,这不合适。你最近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府中不要出门,等太后的懿旨。”

    尔朱氏娇嗔道:“殿下你是皇上的亲叔叔,也便是我的亲叔叔,你带我出门怎么不行。”

    元子攸正色道:“这事没有可商量的,你也不要求我,别让我为难,好不好?”

    尔朱氏挨了他的数落,脸上就有点不高兴,也没说什么,然后接下来几日就就闹脾气,见了元子攸,眉头拧的紧紧的,不说话。李氏都看出不对劲,私下问元子攸:“殿下跟她怎么了?看她像是在同殿下置气,问她也不说。”元子攸说:“她要我带她去骑马,我怎能答应带她出去。”李氏劝说:“她不过是小孩子图图新鲜罢了,殿下顺着她些也无妨的。她是博陵公的女儿,以后又要入宫伺候皇上的。殿下何必要惹她不愉快。殿下是想避嫌吧?不过我看尔朱氏年纪还小,未必是真有那意思。她初到中原,见什么都新鲜,对殿下也是一样的。”

    元子攸点头道:“我也这样想。过几日就是重阳了。她既想出门,不如到时候咱们带上她出去走走,往南山登高赏风景去,把长乐也带上去,你说好不好?”

    李氏听了高兴,说:“这主意挺好的。殿下带她出门,让她高兴高兴,咱们一同陪着,只说是庆祝佳节,也不必惹人闲话。”

    元子攸便定下来,让李氏去安排准备。刚好重阳那日天气好,晴空一碧万里无云。元子攸换了轻薄的单衣,带着一家大小奴仆出门。元子攸不想引人注意,因此没有骑马,只同女眷们一起乘着马车。侍妾李氏、孙氏都有,李氏带着四岁的小女儿长乐,跟元子攸同乘一车。孙氏跟尔朱氏乘一个车。尔朱氏本和元子攸怄气,听说殿下带她出门,立刻高兴了,一路笑容满面,活泼地说个不停。众人到了山脚上,家人已经提前挂好了幕帐,众人一道饮菊花酒,吃重阳糕,又上山采茱萸。元子攸抱着女儿走在前,女眷们在后头跟着,手挽手说笑,十分热闹。到得半山腰时,李氏赶了上来,要把孩子给奶娘抱回去,说山上风大日头烈,怕吹晒,元子攸也抱得累了,便欣然应允,孩子交给奶娘,执起李氏的手和她同行,引得奴仆路人侧目不止。

    高乾当日也在南山,同他的兄弟高慎、封隆之等人登高,也是度重阳。在半山腰时,撞见元子攸同李氏携着手而来。

    元子攸身穿素色袍子,风吹的衣袂翩飞,恍如雪练。李氏相貌也极美,两人神仙眷侣一般手携着手,边登高边说笑。高乾撇开封隆之他们,站在道旁等元子攸,望他们走近,笑叫了一声:“殿下。”

    元子攸见到他,登时松开了李氏的手,有些讪讪笑道:“乾邕。”

    高乾见他手缩,察觉到了他那个动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殿下也出来登高。”

    元子攸笑:“巧,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元子攸事先没同他打招呼,并不知道他也来。不过南山这地方是风景名胜所在,附近有密林,能够打猎,山顶又有名刹光华寺。王孙公子们常常来游玩的。又逢上重阳佳节都要登高,在这遇到他也不稀奇。高乾望了一眼山道,见四下无人,便走到元子攸面前,欲言又止。

    李氏极会察言观色,见他们有话要说,低声道:“长乐见不着我要哭,我去看看她。”元子攸点头:“去吧。”李氏冲高乾一礼,转身离去了。

    高乾望李氏离去,复低头转向元子攸,有些难为情似的低声道:“殿下怎么拉着她的手。”

    元子攸听他语气有些古怪,侧头瞥他表情,惊讶笑:“怎么了?我为何不能拉她?”

    高乾陪着他,顺山道前行,有些不大乐意说:“你们又不是夫妻。路上这么多人,叫人见了笑话。别人背地里说你风流放荡。”

    元子攸感觉他今天很怪:“谁笑话我了?”

    高乾说:“万一被人笑话呢。你可是大名鼎鼎的长乐王,名声在外。前几日我和封隆之邀你重阳一起过节,你说有事不来,结果私底下带着家里侍妾出来。”

    元子攸笑,脸有些红,轻轻拽了拽他手:“怎么?生气了?”

    高乾看着脚走路,低声道:“没生气。我是怕隆之他们生气。”

    元子攸道:“你有妻的人,可以带妻出门,我没有妻,只有妾。带妾又怎了?我又没招惹他们,他们生什么气?”

    高乾说:“那你也不要大庭广众同她手拉手,教人看了怪怪的。”

    元子攸听他说的无理,只沉默,也不答话。过了一会,高乾大概也觉得自己话说的无礼,他停了脚步,又转向元子攸,有些焦虑不安说:“对不起,你别生气。”

    元子攸笑,奇道:“你今日莫名其妙,我好好的,生什么气。”

    高乾急了,拉着他的手说:“我刚才话说的不好。我不该那样说,你别往心里去。”

    元子攸本没有生气的。然而高乾拉着他的手道歉,也不知是天气热,还是怎的。高乾的手心温厚,带着一点不知是清爽还是热汗,弄的人有点痒。他也不知怎么了,突然有点胸闷得慌。他没说话,丢开高乾的手,转身朝无人的小道上走去。

    高乾被他甩开手,登时只以为他生了气,立刻慌了神。高乾见他走,顿时紧步跟上。元子攸顺着小道,一直走到那无人的林荫深处,已经不见路了。他对着一颗大树,想缓缓心跳。高乾却追过来,再次抓住了他手臂,问道:“你怎么了?”

    元子攸不想同他说话,只挣开他手继续要走。抬头,见那树林深处有条小溪,溪间流水淙淙,元子攸林间踩着碧绿的青草,向着小溪走去。

    树林里没路,又生着很多藤蔓和荆棘。高乾怕他会摔倒,或是被树枝划破身体,赶紧跟上。元子攸蹲在水边,挽起袖子,捞起溪水洗手,盛夏的山泉水冰冷刺骨,让他的心稍微静下来,浑身的燥热也稍稍褪散。高乾走过来弯腰在他背后:“你别用这水洗脸,当心着凉了。”

    元子攸道:“怎么,你要开始管我了?”

    高乾没听出他话里的讥诮,只关切说:“你爹娘都不在了,我不管你谁管你。”

    元子攸笑一声,扭头道:“你可真会说笑。你成了我爹了?”

    高乾道:“我在意你的心,不比你爹娘少。”

    元子攸道:“油嘴滑舌。我可不是你夫人那般好哄骗。”

    高乾很苦恼道:“那你要我怎么样呢?”

    元子攸见他眉头蹙起来,像是很委屈很困惑。他转过脸,不肯去和他眼神相对,倔强道:“我没要你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你要怎么样。你说话这么没头没脑,我哪里知道你什么意思。”

    高乾道:“你知道的。”

    元子攸道:“我不知道。你莫让我背黑锅。”

    高乾道:“你故意气我。”

    元子攸道:“你怎么扭扭捏捏像个女人。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这么追着我数落?”

    他脚踩着块松石头,不留神滑了一下,一只脚踩进了水里。他懊恼地扶着树站起来,回头脱了鞋子,去拧袍子下摆的水。高乾心里不悦他的态度,冷眼旁观了一会,又忍不住凑进去,帮他拧袍子。

    元子攸莫名的怄气,拿手推他:“不用你。”

    高乾低声下气,恳求道:“别生气好不好,是我的错。”

    元子攸道:“你莫挨我。”

    高乾伸出手,先是拽他手。元子攸不悦,推开他。他又握他的胳膊,两手一齐去试图揽他的腰。元子攸感觉到他靠近,没作声,只是不断推开他手,想要站起来。高乾用力抱住他,将他搂进怀里,身体紧紧贴着。他两只手捧着他的头试图将他的脸转过来,元子攸身体挣脱不得,只得尽力将头往后避。他像只机警的野兽,目光警惕又不安地看着他。高乾不理会他的抗拒,硬将脸凑上去,面颊贴着他,嘴唇去吻他的。

    元子攸挣扎了一会,躲避不开,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了。高乾的手抚摸着他脊背,嘴唇密密地碾压着他嘴唇,呼吸缠绕在口鼻间,他很快热起来,面红耳赤。他没有拒绝,也没迎合,只是手足无措,十分慌张。高乾停了吻,克制住将手探进他衣服里摸索的欲望,隔着衣服抚摸他坚实的脊背,头搁在他光滑芬芳的脖颈上,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将手探到他胸口去,摸他心跳,他心跳咚咚的,和自己一样快,快的吓人。

    元子攸左右张望着,是当真不知如何是好。高乾也不知如何是好,两人就这么抱着,心跳如雷。元子攸有点受了惊,不远处草木动了一下,高乾就感觉怀里的身体一抖,浑身肌肉瞬间绷的紧紧的。他抬头去望,原来是一只野鸡飞过。高乾知道他在害怕,他也有害怕的时候。

    高乾抱着他,手贴着他身体,像是被粘牢了。他犹豫了一会,将元子攸的脸扳转过来。元子攸面如莹玉,眼如点漆,唇色红红的,高乾在他以手描摹他眉眼,见他没有拒绝,便继续想要吻他嘴。元子攸忽然将他用力一推。高乾心中一惊,只听到一阵密集的脚步,有人闯进了树林子。高乾当是谁,一看原来元子正。

    “三哥!你在那干什么?”元子正一身白衣,在远处招手:“我到处找,你快过来!那边几位王叔都在,听说你来了,都在请你呢。”

    元子攸见是弟弟,紧张的精神才放松了。他撇开高乾,拍拍袖站起说:“他们聚他们的,找我做什么?”

    元子正道:“可不是想向你打听皇上跟太后的事。”

    元子攸道:“都有谁在?”

    元子正说:“高阳王元雍,临淮王元彧,北海王元颢,还有不少的宗室和大臣都在呢。”

    元子攸道:“巧了,怎么今天都出来了。”

    元子攸邀请高乾:“咱们一同去会一会吧。”

    高乾点头。

    元子正也来登高,不过他没有和元子攸同行,而是跟好朋友杨逸几个一起的。元子攸三兄弟,哥哥元子讷今天没来。元子讷前不久就藩去了,现在京中只有子攸和子正在。子正性子疏淡,喜好游山玩水,没有担任官职,动辄在外冶游,累月不归家的,不似元子攸,常年羁弥公务,劳形案牍。不过他们兄弟感情好。元子攸难得见到弟弟,不免教训他:“你好歹呆在京里,让皇上给你一官半职做着,也有个正经,别老是在外头游荡。前阵二哥来信跟我问你,还让我有空说说你。你好歹长点心。”

    元子正跟他亲热地挽着手:“有你和二哥在,还怕饿死我不成?咱们家有你和二哥辛苦便够了,就让弟弟我享一享清福吧。我好歹也是个郡王。”

    元子攸笑骂他:“胡说。我能替你辛苦,以后你娶了老婆,要不要我去替你生儿子?”

    元子正惫懒道:“你不嫌弃,我是不介意的。”

    元子攸啐了他一口,笑:“胡说八道。”

    前方路上,有两个年轻人侯着,就是此番跟元子正同行的好友。杨逸是早就相熟的,见了元子攸欢笑问候。旁边还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穿深蓝布衣的青年,元子正郑重向元子攸介绍说:“这位阳衒之先生,也是我的朋友。他虽是一介布衣,出身寒门,却是个满腹经纶的博士,甚有才学的,阿兄你可别小瞧他。”

    那青年十分谦逊,连说了几声:“郡王过言。”恭身冲元子攸施礼。元子攸笑搀扶了:“子正夸奖的人一定不会有错,阳先生是哪里人?家住何处?”青年道:“衒之是北平,现居洛阳。”元子攸亲切携起他手:“高阳王在这附近设宴,座中名士不少,咱们一同去拜会一下如何?”阳衒之道:“敢不奉陪。”

    元子攸自幼熟读诗书,颇好儒家经纶及佛学典籍的。因听元子正说这阳衒之博学通书,便同他交谈起来,一谈之下,果然敬佩不已,一路只顾着同他说话。

    山腰处有凉亭景致,高阳王元雍在此设帐排宴。众人到了,果然见十分热闹。席上美酒佳肴、果盘点心罗列,宾客们排着座次,正一边饮酒,一边看力士舞剑。高阳王元雍锦衣华服坐在席正中,边上坐的是安丰王元延明和临淮王元彧,都是峨冠博带,仪表尊贵。元雍四十来岁,生的相貌堂堂器宇不凡。元延明长的稍显平庸。临淮王元彧雍容华贵风姿出众,温文尔雅。此三王都是宗室元老,是元子攸的叔叔一辈。北海王元颢、广平王元怀跟元子攸平辈,年纪也差不太多,因此挨着坐的。边上还有元禹、元景安等人,都是宗室疏属,不太引人注意。

    子攸子正上前,见过叔长、元雍笑唤他们入座。元子攸往元颢下首坐,元子正挨着元子攸入座。高乾杨逸阳衒之也上前见过诸王,元雍问了姓名,高乾等人答毕,行了礼后往众宾客的席间落座。

    元雍笑命奴仆给斟酒。

    元子攸望了一眼众宾客。跟他相熟的的就有郑先护、封隆之、封隆之的父亲封回,除此之外,武卫将军费穆、抚军将军元鸷、徐州刺史元邃、河内太守元袭、辅国将军崔光韶也在其中。高乾被封隆之邀去,杨逸、阳衒之则被光禄大夫魏兰根邀去,各自落座饮酒。

    元子攸听众人在谈达摩,问:“达摩怎么了?”

    北海王元颢笑说:“你不知道?菩提达摩祖师新至洛阳,整个洛阳城,万人空巷。太后前日邀请他入永宁寺参观佛法。”

    元子攸道:“达摩祖师因何事,从何处来?”

    元颢笑道:“从梁朝,萧衍那老头儿那来。”

    众人都笑:“达摩祖师看不上萧衍那糟老头儿,才来投我们大魏。”

    元颢嘴巴刻薄,笑嘻嘻说:“你说这萧老头今年多少岁了,当了多少年皇帝了,怎么还没死。我看他儿子孙子可都等不及了。”

    元子攸说:“他还不老吧?”

    元颢说:“快七十了,还不老。我看他没几年好活了。”

    元子正道:“达摩这次来了,还走吗?”

    元颢说:“不走了。”

    元颢比了个双手合十的动作:“达摩祖师来了洛阳,见我大魏的佛法精深建筑恢宏,连说了三日的阿弥陀佛,说我大魏就是西天真境所在,因此决定不走了。”

    众人又笑。

    广平王元怀说:“听说达摩祖师今年一百五十一岁了,须发皆白。你们说他是不是修了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否则怎么可能这么大年龄了还不死。我想去拜访一下他,看他能不能传我什么长生之术。”

    元颢道:“瞎吹的吧?谁知道这老头不是撒谎,又没人见过他。他说他活了一百五十岁就一百五十岁,谁给他作证?”

    元怀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元颢说:“我可不信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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