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正光四年,三月。

    正是春城无处不飞花的时节。冰封了一整个冬天的洛阳,又在春气的撩拨下苏醒过来。从高乾所在的位置——寺观廊亭中望去,只见景色如新,一派生机盎然。

    天气有些冷,高乾穿着皮袍,戴着毛皮小帽,跟他弟弟高慎据着一张小桌饮酒。桌下生着炭火盆,火烧的红通通的,边上铜炉温着酒,一个黄发的小奴在煽火滤酒。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聊着闲事,忽听远处有人叫:“乾邕。”

    高乾当是谁,抬头一看,是他的好友封隆之,身穿一件大袖灰锦袍,云头锦履。

    “乾邕,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冀州吗?何时回的洛阳?”

    封隆之是高乾几年前在禁军任职时的同僚,高乾去职后,好些时候不见了,模样一点没变,还是瘦瘦长长,两眼清明,机敏精干样子。高乾连忙唤他坐:“前日刚回的,无事闲来坐坐,你怎么也在这里?”

    “我也随便坐坐。”封隆之笑道:“这几日休沐,闲在家里也无事。你好没义气,回来洛阳,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高乾拱了拱手,施礼,笑:“近日才到,正打算过些日子去拜会呢。”

    封隆之道:“巧了,今天我正跟叔义、伯猷他们几个在一起聚会。他们都不知道你来了,咱们一同喝酒去。”

    封隆之极热情,边说边执起高乾的手,招呼高慎:“仲密一同去,那边热闹呢。”

    高慎同高乾、封隆之,都是平素相熟的。封隆之口中说的崔叔义、郑伯猷,也都是旧友,高乾见好友来邀,便也不推辞,一同去了。小奴把煮酒的器皿放进担子里挑上,高乾高慎二人跟着封隆之往那寺院深处去,但见花木扶疏,柳绿桃红,高乾边走边好奇道:“你们哪些人,今日是谁做东?”

    封隆之笑道:“今日是长乐王殿下做东。”

    他遥指着亭子过去的柳荫花木深处:“就在那边的蔚然亭。”

    高乾惊讶道:“长乐王殿下?”

    封隆之道:“正是。”

    长乐王殿下,高乾不久前听过这个名字,但是素未谋面:“就是先封武城郡公,去年刚封为长乐王的那个长乐王殿下?”

    封隆之道:“就是这位。”

    高乾心中一惊:“啊,既然殿下做东,并未邀我,我这贸然去怕是不合适。”

    封隆之笑道:“怕什么,殿下喜欢交游侠士,素来不拘这些。”

    高乾笑:“我算的什么侠士,一介草民罢了。”

    不过他还是挺有兴趣见见这位长乐王。

    高乾接着打听那宴上都有谁,封隆之掰着手指头数给他:“殿下、我,崔叔义、郑伯猷,杨逸,崔勉,李延寔、李孚,另外还有卢氏兄弟,朱氏兄弟。再加上你们两个,刚好十四个人。我之前还向殿下说起过你,待会见你去,他一定会高兴的。”

    高乾谢道:“惭愧。”

    二人跟着封隆之一同来到蔚然亭下,只见十多位衣冠贵族青年,正围着一位素白锦袍的年轻公子,众人为炉设馔,正在投壶。高乾只瞥了一眼,就已经看清了,白衣公子右边依次坐的是崔叔义、郑伯猷,崔郑之间有一个座儿空着,当是封隆之的位子。公子左手边第一个朱衣青年,唇红齿白面如冠玉,是司空杨津之子杨逸,穿紫衣的青年是崔勉,尚书右丞崔季孝芬之子,崔勉旁边一个年纪略长,相貌老成的中年人是李延寔,文穆公李冲之子。李延寔边上身材高挑,相貌冷肃的青年叫李孚。其余人皆不识。

    案前摆着几样时新的瓜果,点心两三叠,杯子里斟满了琥珀色的饮品,看着极是清雅。那年轻公子穿着一身素白,脚上素色履袜,身上无甚妆饰,只用素冠挽着发。高乾见他所处位置居中,神色态度与众不同,猜他就是长乐王。

    然见他衣着带素,高乾疑惑不敢认,封隆之笑嘻嘻在旁边充当介绍,打手示意说:“这位便是长乐王,殿下近日正在孝中。”

    高乾听了连忙下拜:“草民参见殿下。”

    那年轻公子面带好奇,看了一眼高乾,含笑问封隆之:“这位是?”

    封隆之介绍道:“这就是高乾,我之前常向殿下提起的,渤海人,乃是一位义士。他高家也是当地望族。这一位叫高慎,字仲密,是他兄弟,他二人曾在禁军中担职。”

    那年轻公子笑点头:“今日难能幸会。”

    转头冲崔叔义、郑伯猷笑说:“你们可是旧相识,一道坐吧。”吩咐左右侍奉的下人:“给两位高家兄弟看座。可惜今日没有酒饮,只有茶和酪。”

    高乾高慎一同道谢,随后相携入了座。

    高乾挨着封隆之的位子坐,高慎挨着高乾坐,一人面前上了一杯茶和两盘点心。封隆之将在座人一一介绍,坐在右方最靠边的两位緇衣青年,是朱氏兄弟,相貌温文尔雅,一个叫朱洵,一个叫朱溪,是宫中的乐师。朱氏兄弟旁边的卢氏兄弟,面容极嫩,看着不过十七八岁,则是殿下刚结识的新客,出身范阳卢氏,也是豪门贵族子弟。高乾一一见过,点头相叙,便论起官职来,封隆之等人都在禁军中任职,杨逸在中书省,崔勉在门下,俱是青年才俊。

    高乾见长乐王服着孝,问道:“殿下家中何人过世?”

    封隆之道:“是彭城王妃,三个月前刚刚过世了。”

    彭城王妃,是长乐王的母亲。高乾离开洛阳日久,竟没有听说这事,闻言猛然心里一咯噔,忙歉疚道:“草民愚钝,不知王妃薨逝,殿下节哀。”

    长乐王元子攸面有悲哀之色,然而也只是一瞬,笑道:“无妨,人之常情而已。”

    高乾见他豁达,顿时想起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元子攸的名字,或许知道的人并不多。大概在三五年前,朝廷里从没听过这号人物,虽然他是实打实的皇室宗亲,而且是献文皇帝的直孙,孝文皇帝的亲侄。

    但是在十五岁以前,他几乎是被整个朝廷和元氏宗族忽略了的。

    他父亲元勰是孝文皇帝的亲弟,在孝文帝一朝深受信重,官居宰辅。然而孝文皇帝死后、宣武皇帝登基,其他的宗室成员不论长幼都袭了爵,元子攸没有。

    跟他一同被忽略的,是他的哥哥元子讷,和弟弟元子正。新君登基,身为献文皇帝的亲孙,孝文皇帝的亲侄,什么都没捞着,还不如那些旁支末系的元氏子孙。

    高乾的姨母是宫内人,曾嫁给宣武皇帝为嫔,高乾小时候经常进宫。有一次,他在宫中,见到一个小小少年,正跟一群小太监在玩球。那小少年约摸七八岁,生的粉妆玉琢十分漂亮。高乾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男孩,忍不住问姨母:“他是谁?”姨母把他拘在身边,教训说:“别管他是谁,你只不要同他玩就是了。”

    那小少年模样太漂亮了,高乾年纪小,看的着迷,就想跟他玩,然而姨母就是不许,让太监拘着他,不许他去找那个小少年。高乾气的哭了一下午。后来有一天,他趁姨母睡午觉,偷偷溜到御花园中去找那个少年,如愿以偿地跟他玩了半天。他们玩球,还用木刀比试武艺,用轻弓玩射箭。小少年养了一只卷毛的小狗,高乾还抱了他的狗。

    高乾问他:“我想跟你做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小少年回答说:“我叫元子攸。”

    高乾心想,他姓元,原来他是皇族呢。

    高乾以为他是皇子之类的。

    元子攸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高乾得意说:“我姓高,我的名字叫做高乾。高高在上的高,乾坤天下的乾。”

    元子攸很真诚,解下系在自己腰上的木刀,郑重递到他手里:“这把木刀送给你,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高乾个性直率,见他送礼物,也把自己绑在脖子上的一只护身符取下来送给他:“这个护身符是我娘给我的,从小就戴着,我娘说可以辟邪。我把它送给你,以后它就会保佑你平安。”

    两个小孩交换了礼物,彼此手拉着手,亲亲热热说话。高乾自夸说:“我喜欢骑马、击剑、还有射靶,我工夫可好了,是我舅舅教的。”元子攸随口说:“这些我也会。”高乾说:“你会?那我们两个来比试比试,看谁比较厉害。”元子攸说:“比什么?”高乾说:“宫里没马,也没靶,咱们来比击剑。”元子攸说好。元子攸从御花园里折了一段树枝,高乾用他赠送的那把木刀,两人开始互相进攻。

    元子攸跟高乾都是少年心性,争强好胜。高乾年纪大,个子高,使用的武器也更趁手,元子攸自然不敌,不一会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高乾只想着要赢,压根没注意到对面的元子攸已经羞怒的面红耳赤。元子攸节节败退,姿态狼狈,一屁股跌倒在地,面上却保持镇定,强撑着不认输。高乾用木刀一记挑飞了他用作武器的树枝,像对待战场的俘虏那样,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你认不认输?”元子攸面红红的,倔强昂着头:“我还没输。”高乾说:“你输了。”元子攸眉毛立起,脸绯红:“这不公平,你用的是木刀,我用的是树枝,我自然打不过你。”高乾说:“这是你自己选的。你选错了武器,就要承受失败的代价。这是我叔叔教我的。”元子攸听了这话很不高兴。高乾见他输了不认,想起叔叔教过他的方法,在战场上割去敌人的头发,以示胜利。他于是蹲下去,从怀里掏出小刀,割去了元子攸顶上的一缕头发。

    “你输了。”

    高乾把那股头发给他看:“要是在战场上,你现在已经死了。你就认输吧。”

    一直强忍着羞耻的元子攸终于发怒了。

    他抬手夺回自己的头发,并且一巴掌抽在高乾的脸上。他乌黑的眼睛里蓄满了泪珠,眼泪一滚一滚的,眼角颜色发红,可怜中又带着一点凶狠。他忍着泪没掉,气咻咻推开高乾,头也不回地跑了,临走很恨地瞪着他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我无礼,你知道我是谁么!”

    他欲言又止,好像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高乾愣愣地说:“你是谁?”元子攸被问的面红耳赤,蹲身拾起他的小马鞭,狠抽了高乾一鞭子,怒骂道:“混账东西!我记住你了!我一定会报仇的!”

    高乾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生那么大气。高乾失落不已,悻悻回了宫,姨母得知他跟下午元子攸在一块玩的事,却十分生气,训了他一顿,还夺走了元子攸送给他的那把木刀,将其丢进了火盆。

    姨母生气道:“你再不听我的话,以后不许你进宫了。”

    高乾回到家中,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他问母亲,那个叫元子攸的男孩到底是谁:“他不是皇帝姨父的儿子吗?为什么在宫里?”

    母亲思索了一下,问他父亲:“这元子攸,是彭城王的那个儿子吧!”

    高乾从母亲嘴里,听说了元子攸的身世。

    他是彭城王元勰的儿子。

    高乾问:“彭城王元勰呢?”

    母亲说:“死了。”

    高乾说:“为什么死了?”

    母亲讳莫如深,苦笑说:“彭城王元勰是被大将军高肇毒死的。不过宫里都说他是涉嫌谋反,被圣上赐死,是圣上让高肇动的手。”

    高乾年纪小小的不懂:“那彭城王是真的谋反了吗?”

    母亲摸着高乾的头,说:“宫里的事情,不是咱们该议论的。圣上说他是谋反他就是谋反,没有真的假的。况且皇上只是赐死了彭城王,并没有杀戮他妻儿,还把他放在宫中养育,已经够仁慈了。”

    高乾说:“可是别的姓元的人都有封爵,他没有啊,那他心里是不是很委屈。”

    母亲说:“他一个逆臣之子,能活命就不错了,还想要什么封爵。”

    高乾说起他和元子攸比武,元子攸生气的事。他不懂为什么。母亲问了他事件的经过,责备道:“你这孩子,知不知道割人家头发是大忌?汉人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随便毁伤。哪怕是鲜卑人,割头发那也是对待死人和俘虏。你们只是好朋友比武玩闹,你割他的头发,等于是在羞辱他,他能不生气?”

    高乾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他跟母亲说,要去找元子攸道歉。母亲说:“这个事,回头我让你姨母去替你道歉,你不要再同他往来。他身份敏感,你跟他走太近,皇上会有疑心的,对你对他都不好。”

    元子攸住在太子宫中,姨母带高乾去太子宫中,向元子攸道了歉,并送了许多礼物。那之后姨母便对高乾严加管束。高乾也听了母亲的话,从此在宫中小心翼翼起来,也没再同元子攸一起玩耍过。

    不过他在宫中还是经常会见到元子攸。元子攸很喜欢说那句话,每当他和那些贵族小公子们玩闹受了气,就会怒气冲冲,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对我无礼,知道我是谁么!”

    他红着脸,哼道:“皇上是我的堂兄。”

    每当他这么说,周围人就会哄笑起来。

    有一次,他和广陵王在宫里打闹起来,说了这句话,广陵王嘲道:“你管皇上叫堂兄,可知皇上认你这个堂弟呢?”

    这句话后来被宦官传,落到皇帝耳朵里,皇帝大怒。广陵王吓坏了,跪到皇帝宫门前去磕头请罪。元子攸也被吓坏了,跟广陵王一起,在皇帝寝宫外面跪了整整两天。高乾背地听姨母说,皇上那时动了杀心,要杀元子攸,还要惩罚广陵王,多亏了太子求情才获免。

    高乾小小年纪,很不懂,元子攸没犯错,是广陵王说错话,皇上为何想杀元子攸呢?姨母冷笑说:“元子攸是没错,皇上确实是他的堂兄,这话一点毛病都没有。可是他既然没错,为何要战战兢兢去向皇上下跪请罪呢?不是摆明了告诉皇上,他知道彭城王的事,并且心有芥蒂吗?他若心无芥蒂,也不会害怕去向皇上请罪了。此举一出,皇上自然疑心。”

    高乾听姨母此言,才知道宫廷深险君心难测。元子攸那会才八岁,哪里懂这些弯弯绕。

    姨母死了,高乾年纪也大了,便没再进过宫。他和元子攸,就只见过那么一回,后来便都是听别人说的。元子攸跟太子的关系很好,一同读书,太子挺维护他,屡屡替他说情。后来皇上驾崩,太子登了基,元子攸也大了,开始以宗室子弟的身份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那个曾经功高震主,惨遭先帝冤杀的彭城王元勰的儿子,自幼长在宫中,连个名分都没有,人人提起皆摇头叹息的元子攸,终于有了身份。先是听说皇上封他做武城郡公,没多久又听说他升了城门校尉、散骑常侍,颇得皇上的重用,手上掌管着数千禁军和城门锁钥,出入内闱,昼夜不禁,为皇上建言献策,不久又进封为长乐王,迁给事黄门侍郎,正经的心腹之臣。原来忽略他的人,终于开始正视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而今皇帝身边的信臣。

    高乾借着重逢的机会,暗暗打量他。

    长乐王元子攸,他同传闻中的一样温文尔雅,相貌美丽,俊逸无匹。高乾见他一身洁白,如珠似玉坐在那,容色庄谨,通体不染纤尘。他姿态端方,肤色莹白如玉,面容锋芒秀丽,灿若春花皎如秋月,妖妖灼灼,光芒射人眼目,无人见了不心动神驰。然而他绝非看起来那么超逸绝俗,高乾心想,皇族出身的人,长于宫廷,生来就伴随着权力。权力威胁他,权力也保护他。权力渗透进他的呼吸和血脉,和他同生共死。元子攸的政治生涯从他一出生就开始。十七岁的少年,政治阅历已经比在座任何人都漫长。

    高乾道:“王妃素未闻有疾病,怎会突然过世,实在让人惋惜。”

    元子攸怅然道:“母亲这些年常患心绞痛,只是外人不知罢了。可惜我没在她床前多尽孝,说走就走了。”

    封隆之感叹道:“殿下父亲早亡,这么些年,只有一个母亲在世。而今王妃又终了,二亲都未来得及见殿下结婚生子。”

    高乾道:“殿下已经将满十八岁了吧?年纪不小,王妃生前没有什么打算吗?”

    皇家有早婚的习俗,皇室子弟十三四岁就结婚生子的多的是。元子攸这个年纪还没成婚的,实属罕见。高乾心中讶异。

    杨逸叹气说:“殿下尚无婚约。否则王妃病重时,怎么也得将婚礼完备,也不至于临终时牵着殿下的手,死不瞑目。”

    杨逸轻描淡写,然而高乾听出了那话中隐隐的哀伤之意。席间的气氛顿时有些凝重。高乾见众人都不接话,似有隐衷。他是外人,不避讳那些,只说:“我以为元氏宗族都是早婚,只当殿下早成婚了,没想到殿下至今尚无婚约。而今王妃又过世,此事怕是更要耽搁了。”

    元子攸提起母亲,面带哀色,及至说起婚事,又强自笑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再说而今,四方多事。正所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这是汉朝大将霍去病的名言。皇上至尊尚且未娶妻,我更不着急,我只当是效仿霍去病了。”几句话说的众人又都笑起了。元子攸一脸爽朗了无心事,席间凝重的气氛顿时消散。

    元子攸问起高乾的事业,听说他现在四处游荡,无所事事,便要举荐他官职。高乾推辞,说:“草民无才无德,不敢受官。”元子攸笑:“你高家也是冀州豪门了,虽不是一等的门第,但也绝非末流,何来无才无德。你要是愿意,回头我替你举荐,任个宿卫直阁总是够了。”高乾谦辞固谢,又聊了些朝廷打仗的事,元子攸又问高慎,又夸奖赞叹一番。

    日暮人散,众人各自打道回府。封隆之跟高乾好友久别,又单独约他和高慎到附近的酒楼坐。高乾说:“刚席上我当着殿下的面没好意思问。殿下十七八岁,怎么还无婚约?有些不合常理。我看他们元家人,十五岁还没结婚的都是少数。”

    封隆之私下,当然没了在元子攸面前那般守口,笑说:“说起来,还不跟寻常人一样,高不成低不就。你当他是殿下,结婚就容易了?他可是彭城王元勰的儿子,论身份贵重比皇帝也不差,联姻这种大事,寻常家族他看得上?可话说回来,彭城王那般下场,而今他这一支也算是没落了。更何况还有皇上太后在。他自幼在宫里长大,他的婚事皇上太后要插手,王妃哪有资格得主。皇上太后意见又不合,因此一拖再拖到现在。”

    高乾道:“原来如此。”

    封隆之道:“寻常人家结个婚都要挑挑捡捡,何况他这样的身份。”

    高慎之前在元子攸席上没怎么说话,这会却说:“婚姻毕竟是大事,殿下这般年纪,早该有子嗣了。这怎么能够拖得。”

    封隆之笑道:“儿子没有,女儿倒是有一个,是他侍妾李氏生的,都有三岁了。我倒见过一次,长得粉妆玉琢,平日疼爱的紧。就是还没取名字。”

    高慎道:“家中有妾,那倒也不急了。我倒觉得嫡庶什么的无妨,庶出的也是亲骨肉。”

    高乾不说话,暗暗回想往事,高慎跟封隆之你一言我一语聊起来。

    高慎道:“我看彭城王元勰几个儿子,这些年在朝中挺活跃的。”

    当年元勰被杀,他几个儿子一度销声匿迹。元勰长子元子直在朝做官,默默无闻,从来也没有什么声息。原因无他,怕出风头而已。这几年元子攸兄弟长成,倒渐渐有些声名。高氏兄弟常年不在京城,都时常听人提起他,说长乐王元子攸风神惠秀,姿容甚美,喜爱结交文人侠士,颇得士族赞赏。以元勰死后,其家人一直低调行事谨小慎微来看,元子攸而今的这种活跃明显是刻意为之,且带有政治意图的。所以高慎意外。

    高乾听了,也有同感:“我也常听人提起。”

    封隆之知道他们的意思,笑说:“他现在得皇上的宠,自然胆子大些。我们原来都猜,皇上是真宠他,还是只是装装样子,而今看来倒是真宠着的。彭城王虽然死的冤,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高慎道:“我看这对殿下未必是好事情。当初元勰被杀,殿下为此受了惊恐,难保不生怨恨。说起来,这也是杀父之仇,皇上胸怀宽容,也真敢信任他。”

    封隆之替元子攸辩解道:“殿下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且不说君要臣死乃天经地义,人孰能怀怨。即便有恨,先帝是先帝,而今圣上是而今圣上,不能混为一谈。他生在皇家,不会连这个都不懂。”

    高慎道:“看来隆之对长乐王评价颇高。”

    封隆之笑:“长乐王殿下是温柔宽厚,谦逊有礼之人,虽然生在皇家,但毫无娇生惯养、骄奢淫逸之习,而且生性纯正,能体谅他人,绝无坏心的。你接触他久了便知道了,他对朋友颇义气的。他自己没什么钱财,但我们寻常有什么急难,他总是倾力相助。待人也没什么架子,谈笑玩乐,没人不喜欢他的。”

    高慎笑道:“听你说的,这人是不错。”

    封隆之道:“殿下对你们兄弟挺有好感,有空可以多见见的。”

    高乾道:“我只是担心殿下,不该再搅入朝廷这潭浑水。”

    封隆之道:“你的担心倒是和王妃一样。王妃临终时,拉着他的手,让他不要留在京城,跟皇上请求去封地就藩,让他远离朝廷争斗。杨逸说她死不瞑目,那哪是担心殿下的婚事,而是担心殿下的性命啊。彭城王如此横死,而今几个儿子又卷入朝争,她怎能走的安心。只是这事,殿下也没有办法。他既姓了元,体内又流着元氏的血,又怎么可能脱得身?在京在藩,不过都是看运气。那鱼儿生就在水中,你怎能说怕它淹死,就让它不在水里,去土里生活了?”

    说的高氏兄弟都笑:“这个譬喻甚妙。”

    封隆之也笑:“殿下好比那鱼,朝廷就好比那水。虽然是浑水,但也比没有强。”

    高乾笑:“如此说,那天下无人不是鱼了。你我也是鱼,天下就是那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业所在,皆是鱼水。”

    封隆之道:“正是此理。”

    高慎举酒笑祝道:“王道乐土,欣欣向荣,世人当共浮此一大白。”

    封隆之笑了笑,高乾也笑,举酒干了。

    提到元子攸的母亲,高慎又说:“这位彭城王妃倒也是个硬骨头,而今也死了。”

    封隆之道:“可不是。当年彭城王元勰忠而见戮,惨遭先帝毒杀,尸体从宫中还回家,这位彭城王妃曾当众嚎哭痛骂,说:“高肇枉理杀人,天道有灵,汝还当恶死。”虽说的是高肇,但谁都知道她背后骂的是皇帝。当时皇上听了这话脸都变了,也不敢把她怎么样。这些年她辛苦抚养三个儿子,没少受委屈,这也是个了不起的妇人。说起来,殿下的性子,倒同王妃有点相像。都是平日里温柔敦厚,遇着事也敢说敢为的。”

    高乾道:“彭城王的确可惜。当年谁不知道彭城王元勰。孝文皇帝的亲兄弟,跟孝文皇帝关系最亲密,时时陪侍在孝文皇帝左右。其人风姿秀丽,又言谈诙谐,出入言笑,观者望俗。京中无人不倾慕。士女公子,名门千金,趋之若鹜,追求者盈门。彭城王死之后,京中再没有这样的盛景。”

    封隆之笑:“你别说,而今这位长乐王殿下,很有其父的风采。那些大家闺秀,还有贵族公子哥们,成日就爱追着他。他是来者不拒,跟谁都能交上朋友。”

    高慎道:“这人有意思,有机会咱们也会会他。”

    那日闲谈,饮到很晚,夜黑才分了手。封隆之离去了,高慎高乾也各自回家。高乾刚到了住所,用罢饭,还没关门,外面来了一苍头,自称是长乐王府的下人。高乾让人带进来,苍头上前施礼,递上一封拜帖:“长乐王请高郎君过府一叙。”

    高乾预料到他会遣人来邀,收下拜帖,向苍头道:“你去回殿下,我稍后就来。”

    苍头去了,高乾进屋,着下人送了水进来,沐浴盥发,剃面更衣,感觉万无一失了,才出门让人备马,寻往长乐王府去。元子攸的王府在凌荫里,距离此地有些路程,高乾走了约有两刻钟。到了府里,元子攸却不在,家人说是进宫去了,皇上刚让人来传的,走时叮嘱了要好生款待。家人十分恭敬,将高乾迎到厅中,依次上了茶酪、点心和酒饭来。

    高乾在家中已经吃过了,肚子里并不饿,只随意吃了点。元子攸家的厨子还不错,饭菜做的可口,点心也好。

    吃完饭,下人收去了碗筷,又换了一道茶酪来。奴儿过来问他,要不要烤火。高乾见夜里有点冷,便应了,奴儿生了火盆,煨了酒,高乾坐在火盆边一边饮酒,一边打发时间。等候的时间有点漫长,他不由地打量元子攸宅子。元子攸的住宅可以说很朴素了,总共占地也没多大,主人的住所就这一间厅,还有几间相房。室内的装潢陈设也十分朴素简洁,家具床榻,桌椅凳子都是木的,除了榻上的锦褥看着颜色鲜亮,其余无甚装饰。

    高乾问下人:“你们殿下平日都住这里吗?”

    下人道:“殿下不常住这里。殿下常住宫中,有时也宿在值房里,这里只回来坐一坐或者更一下衣,呆不了多久便走了。”

    高乾道:“殿下常住宫里吗?”

    下人道:“殿下自幼长在宫里,宫中还有他的住处呢。不过这几年没有再住了。殿下进宫多是去见皇上,住在皇上寝宫得多。”

    高乾点了点头:“哦……”半晌又担忧起来:“殿下去了,不会今晚不回来了吧?”

    高乾怕白等一夜。下人却说:“不会的,殿下言而有信,家里有客,殿下再晚都会回来。”

    高乾打发下人去了,又继续坐着等。

    一直等到接近子时,元子攸终于回来了。

    先是听到家人的脚步声,外面大门响,接着下人来厅中告诉高乾说:“殿下来家。”高乾站起来。没走两步,就见长乐王元子攸搀扶着小童进门来。他仍穿着素衣,外面冷,披着一件墨绿颜色的氅子挡风,抬头见高氅便笑起来:“我还当你等不住我,先去睡了。这些奴才忒不知礼,这么晚了不让客人歇息,还在这冷厅中坐着。”

    高乾笑:“厅中也不冷,生了火。再说殿下没回,我怎敢自己先睡。”

    元子攸笑:“你别替他们说话,回头我要责罚。”

    元子攸解下肩上的披风,交给小童去整理。高乾迎了数步,礼了一礼,元子攸毫不拘束,边走边顺手拉住了高乾的一只手:“走,咱们去那边坐下谈。”

    见酒没了,茶点冷了,又吩咐下人又换上新的:“高兄吃过饭了吗?”

    高乾道:“已经吃过两道了。家里吃了一道,来殿下府上又吃了一道。”

    元子攸笑:“这会都半夜了,就算吃过也该饿了,我让厨房再弄点吃得来。”

    高乾没推辞。元子攸便转身,很快吩咐下去。

    他笑盈盈说:“你瞧我这府里的厨子怎么样?”

    高乾说:“手艺不错。”

    元子攸笑:“我这府里,住的用的什么都将就,就是厨子不将就,是我费好大劲寻来的,只为到家能有一口好饭。”

    高乾笑:“殿下在宫里难道还吃不到一口好饭?”

    元子攸莞尔:“宫里,皇上面前,到底不比自家。”

    元子攸还是不饮酒,只是让下人给高乾斟。

    夜里烛光之下的元子攸,比白日又多了些血色。高乾离他一尺之遥,鼻端嗅到了他衣上袭来淡淡香气。

    高乾道:“殿下这么晚进宫去做什么?”

    元子攸举袖,将一盏筛好的酒递给他。

    “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份吏部的名单需要商榷一下。”

    元子攸道:“我记得封隆之说,你原来在禁军中待过?如此说来,你我也算得同袍。”

    高乾道:“殿下抬举我。”

    元子攸道:“你太过谦,我也算得上是行伍出身了。我刚出仕时担任的是宿卫郎。”

    高乾道:“宿卫郎可算不得是行伍出身,也算是清贵之职了。”

    元子攸好像一直自命是出身行伍,以此得意的,听高乾说他不算行伍,他脸上就有点淡淡的失落,然而还是笑,有些矜持又无奈说:“我毕竟还是姓元。”

    元氏勋贵中,像他这样从低等武职做起的并不多。

    高乾道:“殿下这几年在朝中如何?”

    元子攸说:“去岁,破六韩在怀朔起义,我跟太后请求外任,前往怀朔镇平叛。太后允了,皇上坚决不许,我走到定州,又被他下旨追了回来,说是贼枭残忍凶险,怕我遭遇不测。后来派了元洪业去。元洪业月前死于贼手,定州也失守。可惜。”

    高乾说:“殿下年纪轻,又自幼长在深宫中,未经过训练。而今六镇局势复杂战事凶险,皇上如此也是为了殿下好。”

    元子攸笑:“是了。”

    高乾深知皇家那些龃龉,心说皇上不让他外任,固然是担心他安危,未尝不也是害怕他一旦外任掌兵,有朝一日会失去控制。元子攸那般欲言又止的态度,看来,即便是自幼亲昵,感情深厚的叔侄,也免不了彼此猜疑。

    高乾安慰他道:“皇上待殿下不薄。”

    元子攸道:“圣上待我恩重如山,我心中怎会不知,不敢有一日或忘。”

    高乾想起他往日模样,那个眉目清秀,漂亮惊人的少年,又想起当年那桩比武争斗的往事,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高乾想及问道:“殿下可还记得故人吗?”

    元子攸疑问道:“什么故人?”

    高乾犹豫着要不要提起,忽听见元子攸乐不可支,恶作剧得逞般地噗嗤一笑。高乾扭头,只见元子攸低下头,手在腰间动作,不一会,掌中多了一枚护身符。

    他托着那枚护身符看了看,又伸手示意高乾:“你说的故人,是不是这个?”

    高乾一愣。

    这枚护身符,居然是高乾当年送他的那枚。

    高乾惊讶万分。

    高乾一时惊喜,又不敢失态,张口结舌,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元子攸盯着他,面带狡黠。高乾和他一对视,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当年比武打架的那件事,于是噗嗤两个,都笑了。元子攸笑的止不住,掩口捧腹,抚额不已。高乾也笑:“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罢。恕我当年无知,冒犯殿下。我要早知道殿下会生气,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割了殿下的头发。”

    元子攸笑:“我倒一直很欣赏你的无畏。”

    高乾道:“乾邕只是年少无知。”

    元子攸见他态度谦逊,跟记忆中的大相径庭,跟传闻中的也很不一样,不由笑,意味深长说:“你比当年变得多了。都说渤海高乾出身贵族,行事却如同匪类,我怎么看你不像是匪类。”

    高乾笑:“年少轻狂倒是有过,不过乾邕今年已经二十有三,怎么能和十几岁少年时一样。不过殿下的模样倒跟小的时候一样没变。我对殿下一直记忆深刻。”

    元子攸道:“真的?我倒常觉得自己心情不似往昔。变得多了。”

    高乾再次致歉:“没想到殿下还记得这些。小人当年无意冒犯,还望殿下宽恕些个。”

    元子攸笑说:“什么话,咱们说好了做朋友的,我怎会记恨。顽童无知,嬉闹而已。再说,比武之事,本就愿赌服输。”

    高乾道:“殿下当年说记着我了,有朝一日要找我报仇,吓得我几个月都没睡好觉。”

    元子攸把脸凑近了,眼看着他,顽童一般,歪头笑道:“而今见了我可怕不怕?”

    高乾比元子攸要高两寸,身材看着更结实一些。元子攸当着他面前,竟显得轻快活泼不少,神色语态带几分天真少年气。

    高乾笑:“殿下饶了我,我以后再不敢了。”

    高乾上前一步,看着他手上,请求道:“殿下能把这护身符给我看一看吗?”

    元子攸道:“这算什么。”伸手递给了他。

    高乾接过那片护身符,见上面的字符已经磨的看不清了,道:“殿下还留着这个?这东西已经旧了,戴着无益,纸符戴久了容易生蛀虫,殿下怎么还不丢了。”

    元子攸道:“故人之物,怎敢抛弃。小的时候,除了皇上赠的,我只收过这一件礼物。物品虽轻,不值分文,于我却如千金。况且你说这是你母亲给你的东西,你既赠与我,我更不能丢弃。我本来还想着这东西要紧,有朝一日当物归原主,可惜后来一直没机会再见。”

    高乾道:“殿下当年的处境,我迫于母亲和姨母的管束,不敢再同殿下有交结。”

    元子攸道:“我知道。那些年在宫中如履薄冰,我其实也怕连累你。”

    高乾叹了一口气。他起身,将那片护身符还给元子攸,随即单膝着地,郑重往地上一跪,行了个武人的礼:“高乾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到殿下,得殿下此等深情。往后殿下有命,高乾自当尽忠竭诚。”

    元子攸一惊,忙搀扶起他:“乾邕言重了,咱们是旧识,只当以朋友相交,不需说这些。”

    高乾惭愧道:“可惜殿下当年赠我的那把木刀,臣没能保存好。”

    元子攸听了,有些失落:“怎么,遗失了吗?”

    高乾道:“当时被姨母烧掉了,臣没来得及收好。”

    元子攸面带遗憾之色:“我还想着等再见面时,咱们可以交换。算是感情的见证。”

    高乾见他很在意这个,一时懊悔不已,只恨当年没有跟姨母据理力争,弄的今天这般尴尬,元子攸拿出了他赠的礼物,自己却两手空空。想道歉也羞愧的开不得口:“高乾辜负了殿下的一片心意。”

    元子攸怅然了一会,突然笑了:“也无妨。”

    他站起身:“你稍等候片刻。”

    元子攸起身去了,不一会儿,折转过来。高乾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把镶嵌着美玉的宝刀。元子攸拔出刀刃,只见精光乍现,闪闪的十分锋利,乃是上好的精钢打造。

    元子攸把刀递给他:“你看这把刀如何?”

    高乾接过刀,反复打量,用手绢微微擦拭了一下,触之生寒,正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刀。

    高乾赞道:“是好刀。”

    元子攸把刀身收入鞘中:“这刀是从城阳王元厚手中得来的。出多少重金他都不卖,是我拿皇上赏赐我的三颗夜明珠换来。赠给你,算是补偿当年的遗失。”

    高乾连忙拒道:“此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元子攸笑道:“东西放在那里也是死的,不如送给珍视的人。我也不缺这些个小物件。”

    高乾又是愧,又是感动:“谢殿下厚爱。”

    收了宝刀,元子攸道:“对了,我向你介绍一人。”

    他朝下人打了个手势,片刻,厅外进来两个壮汉,冲元子攸施礼。

    “殿下。”

    高乾见这二人生的高大健壮,体格不凡,怕不是习武之人,正疑惑这人是谁,忽然发现这其中一个汉子神态有点眼熟,浓眉大眼,皮肤黑黑的,相貌敦厚。高乾顿时想起来了,这不是当年跟随伺候元子攸的那个小太监么,名字叫库莫。

    元子攸在宫中时,专门有几个太监伺候,高乾记得,其中最懂事稳重,跟元子攸最亲近的就是这个库莫。当年库莫跟元子攸一样大,是个精瘦的,黑乎乎的小子。现在长结实了,腰围粗了一圈,简直成了个壮士。

    高乾惊笑道:“这是库莫,当年在宫中侍奉殿下,我差点认不出了。”

    元子攸笑道:“他现在已经不是宫内人了,出了宫跟我。库莫武艺很好,很有能耐,我小时候的骑马和剑术都是他教的。”

    高乾道:“库莫什么时候开始习武的。”

    元子攸道:“他在宫中就开始习武了。”

    高乾道:“没想到殿下身边还有这等人才。”

    “他性子倔强,在宫中得罪人,险些落下死罪。我不得已向皇上求情,收留下他罢了。”

    高乾道:“原来是这样。”

    元子攸又指着库莫身边另一位体格相仿的壮汉说:“这位叫库仁,是库莫的弟弟,这也是个骑马射箭的好手,长枪短刀,十八般武艺都会的。他兄弟二人现在都跟着我,平日教我习武。”

    高乾道:“两位都是英雄。”说着施了个礼。

    元子攸介绍高乾。库莫库仁兄弟依次见过,也都还了礼,元子攸便让他们回去了。

    高乾跟元子攸回了案前,继续饮酒谈事情。元子攸问起高乾家事,听说他母亲过世,叹了口气。又听说他成了婚,已经育有一子,不由笑了,便问起他的夫人。高乾讲了些家事。听说他们夫妻感情要好,元子攸便流露出羡慕的神色:“家中有些小财,几亩田地,想做官便出来做官,不想做官便四处游走。家中妻儿双全,我若能同你一样,这辈子也知足了。”

    高乾道:“殿下身在皇家,身份贵重,怎是我能比得。”

    元子攸笑:“皇家有皇家的苦,寻常人怎能知道。如圣上与我者,头上时时悬着利剑,哪曾有一夜睡得安稳过。不知道哪一步行差踏错,死无葬身之地。”

    高乾道:“我明白殿下的苦。殿下若是有需要我出力的地方,只管吩咐。只要是高乾我力所能为,一定替殿下办到。”

    元子攸叹口气:“我已经习惯了,不说这个。倒是你,我听说你当年是因为张仲禹的事丢了官,这些年一直没有再入仕。”

    高乾倒了一盏酒,抬眉道:“殿下还记得张仲禹。”

    元子攸道:“我一直在宫中,哪能不记得。当时太后动了怒,为如何处置张仲禹的事,还跟皇上起了争执。”

    高乾提起这事,口气不免有些冷漠道:“张仲禹公然上疏,要铨别选格,排抑武人,不得使预清品,以此禁断武人的仕途,引得天下诟骂。当时禁军羽林虎贲数千人,相率至尚书省嚷骂,打砸公门,冲进张家,活捉了张氏父子,鞭挞捶楚,并一把火烧了张家宅子。此事我当时在场。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高乾丝毫也不避讳,道:“自从高祖从把京城平城迁到洛阳,便开始信重汉人,加强宗室。朝廷中受重用的,不是元氏宗亲,就是汉人贵族。这些人中可有一个是好东西的?高阳王元雍,身为录尚书事兼太师、辅政大臣,不知道为国尽忠,终日只知道操弄权柄、奢靡享乐、争权夺利。河间王元琛,北海王元颢,安定王元朗,城阳王元徽,哪一个不是手握重权,又利欲熏心,贪得无厌之辈?府宅修的富比皇宫,彼此攀比竟富,还有那些李氏、崔氏、卢氏,一个个只知道把自己的宗族亲友往朝廷里安插,拿着朝廷的俸禄,却只为一家一户谋私利。天下人都知道他们贪得无厌,皇上却把他们当做肱骨来倚重。而那些当初随着高祖打天下的将士,却被遗弃在北方六镇戍边,后代们别说得到一官半职,甚至连衣食都堪忧。如此不公,朝廷却还要排抑武将,禁止武人通过清流进入仕途,他们难道不知道天下人对此早已经怨声载道。他们知道,只不过怕这么多武人进入朝廷,抢了他们的官爵,瓜分了他们的荣华富贵,所以才做出这等吃相难看的嘴脸。张仲禹父子该死,六镇的兵变,皆是由张氏父子这等人所致。只有杀了他们,六镇才能太平。”

    元子攸听的默不作声。

    高乾知道本不该说这些,这这牢骚愤懑之言,但是当着元子攸的面,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这些话应该对着姓元的说,然而整个宗室之中,大概也只有元子攸能够听这些。此时换做任何其他人在对面,这些话说出来,都会招来杀身之祸。

    “那张仲禹,想打死他的,又岂止是羽林虎贲那些人。我看天下人想杀他的多了。”

    高乾道:“我们本想要杀了张氏父子,再向朝廷上书,说明情由。然而朝廷一定要治罪,那我这官,可做也可不做。既然做也没个出头,还不如辞了干净。”

    元子攸叹口气,显然他明白高乾说的是实话,然而这很无奈:“高祖有他的顾虑。咱们鲜卑人,要统治汉人,需得联络那些汉人的豪门贵族。要平衡外戚和权臣,也只有亲信重用皇族宗室。这是高祖皇帝定都洛阳后的一贯政策。当年高祖皇帝,就是靠的宗室们的支持帮助才摆脱了文明太后的控制。”

    高乾道:“可是朝廷对宗室和汉人已经信任太过了。我大魏朝是靠武力夺得的天下,支持天子入主中原的,是我们大批的鲜卑武士。而今朝廷信重汉人和宗室,却不顾武士们的死活。自从天子改了姓元,天下早已不是拓拔氏的天下。”

    第四章

    元子攸听得拓拔氏三个字,浑身毛发震悚。

    拓拔氏正是皇姓。

    而今的大魏统治者元氏,正是鲜卑人,原本姓拓拔,进了中原才入乡随俗改做汉姓元。高祖皇帝元宏本名叫拓拔宏,元子攸小时候名字也叫拓拔郁。他其实不太怀念旧姓,元子攸从小是在汉人文化熏陶下长大的,熟悉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之类,并且深深当做爱好。

    高乾的话换来元子攸一声感叹:“张仲禹父子做事,是有些偏激。不过朝廷后来也折中处理了,采取停年格的方式选官。”

    高乾知道元子攸是站在元氏皇族的立场思考问题的,和自己不一样,一时感觉有些失言:“我今日喝多了,也只有在殿下面前才敢说这些。还请殿下勿怪。”

    元子攸笑道:“怎会。我知道,你说的是肺腑之言。真心话理当被尊重。朝廷的大政方略,太后在执掌,我也做不得主,不过你若想做官,我倒可以替你举荐。”

    话到此处,一壶酒将尽,炭火也将熄了。仆人进来,问元子攸是否还要继续侍奉,元子攸爽朗说:“自然,再拿壶酒,再添些炭来。”高乾看时候不早,更漏将尽,夜已阑珊,忙拒绝道:“今日太晚了,殿下还要休息,我就不多叨扰了。”

    高乾站起来,一力辞别要走:“这么晚了,殿下明日还有事,乾邕改日再来拜会。”

    元子攸拉着手,佯嗔道:“你怎么还自称小人?咱们之间当以字相称,我叫你乾邕,你呼我彦达。咱们故人一场,难得再会,今夜不通宵达旦可行?你今夜就别想走了,就在我府上住,咱们多说会话,明日我派人送你回去。”高乾极力要推辞,元子攸硬不让,让下人将他的仆人和马打发回去,同家里知会声:“你夫人不在洛阳吧?家里又没人守着被窝等你,急什么?就在我这歇下。我这般相求,你若再推辞,便是不肯跟我交往了。”

    高乾本怕打扰他,见他如此盛情难却,才应了,坐下继续饮酒,同他继续闲话。

    两人一直坐到三更,元子攸终于有些困了,笑说:“我得睡了,明日还得早起入宫。可是总感觉同你话还没说够,不如今夜你我二人同眠如何?”高乾也笑了:“殿下盛情,怎敢相却。”遂同元子攸执着手,二人共赴榻上。元子攸想起还未更衣洗漱,便让下人去取水。不一会儿下人送了大桶水来,元子攸让高乾先去,高乾遂进了屏风,盥洗完毕,披了衣衫出来,看元子攸,却见他头枕着臂,和衣侧卧在榻上,双眼紧闭,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高乾弯腰下去,瞧着他脸,轻轻唤了一声:“殿下?”元子攸梦中应了一声,迷迷糊糊说:“你先去,洗好了再叫我。”仍然未醒。高乾有些不知所措,去叫了下人来,下人到底了解,弯腰一看说:“殿下睡着了。最近太累,一直没休息好,刚又同郎君说了这半夜话。郎君不用管,奴婢伺候便是了。”

    下人端了水来,放在榻前,替元子攸洗手净面,更换衣物,元子攸睡得不是很熟,几度要醒,又苏醒不得。高乾殷勤道:“不如我来吧,别把殿下吵醒。”同下人一起,替他更了衣脱了靴,将身子扶上榻。

    下人离去,高乾才吹了灯上榻,同元子攸同头而眠。

    高乾饮了些酒,但并未醉,只是有些认榻,一直睡不着。身边传来元子攸静静的呼吸声,一束明亮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正照在元子攸脸上,把元子攸面孔照的雪白。高乾见窗外树影摇曳,又扭头,看元子攸面孔笼罩在一片银光中。他睡眠的时候,五官就清晰起来,只见他双眉如剑,眼睫毛密密,纤浓直长,根根分明,俊秀挺拔的鼻梁下面是两瓣质感柔软,线条优美的嘴唇。高乾心中猛然一惊。

    似乎是感觉周围太明亮,长乐王元子攸,睡梦中发出呓语,像小孩一般。高乾听他说:“太亮了,怎么不吹灯。”忽而又哼道:“是不是天亮了?”高乾侧身凝望了他脸一会,拍了拍他手臂,道:“殿下,天还没亮,殿下睡吧。”元子攸含糊嗯了一声,说:“寅时叫我。”翻了个身,避开明亮的月光,面孔沉进黑影里继续睡了。

    高乾一夜失眠,想翻身,又怕吵着元子攸,只能忍着。睡到后半夜,下腹尿意袭来,想下床,还是怕吵着他。忍了半夜,忍不住,蹑手蹑脚下了榻,见床底下有夜壶,便拾了来,偷偷解馊。哪晓得夜晚太寂静,水声淅淅沥沥的十分清亮,闹的高乾十分紧张,生怕元子攸醒了听见。总算解完,重回床上,盖上被子。

    这回总算睡着了。

    一宿无梦,次日醒来时,高乾发现天色大亮。睁眼立刻想起元子攸,扭头一看,身边已经空了。元子攸睡觉的地方被子掀起来,床褥有些微微褶皱。高乾纳闷地下了床,仆人鱼贯而入,送了水来给他洗脸,伺候梳头、更衣,又送来早膳。

    高乾见元子攸不在,又想起一夜没回家,便想回去。他辞饭要走,哪知仆人硬留,说:“殿下临走前吩咐了,说留郎君在府中用早膳,他一会回来还要带郎君出去打猎。”

    高乾没想到他还有这安排,只得应了。

    仆人拿了一套新衣服来,伺候高乾换。高乾不适应,要找自己衣服,哪知道他的衣服已经被下人拿去洗了,只得换了一身仆人提供的锦袍。往镜子前照了照,大小还挺合身。镜中的男人拥有一副高大挺拔的健壮身材,和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孔,连元家的仆人也忍不住称赞:“郎君好副相貌,一看就是大富大贵之相。”

    日中,元子攸回来了,仍是穿着一身素衣,不过看得出是换了新的。见高乾穿了新袍,元子攸眼前一亮,一边走进门来一边笑说:“我看你的身材比我高一些,没想到穿我的衣服也挺合适。”

    高乾回头讶异道:“这衣裳是殿下的?”

    元子攸道:“是按我尺寸做的,刚做好还没穿过。我见你昨日衣服换了,所以让人给你拿了新的来。”

    元子攸上下打量他,笑说:“你穿倒比我好看。”

    高乾笑道:“哪有,我这粗鄙之人哪能同殿下比。”

    元子攸道:“你身量高,骨架要结实些。”

    高乾见元子攸回来,便又提要回去的事,元子攸果然不让,说要带他去郊外骑马打猎,还要叫上杨逸等人。高乾却不过,笑应了。元子攸让仆人先去杨宅上送信约人,稍用了个便饭,便换了衣服同高乾一道出门。元子攸带上了库莫和库仁兄弟,到了城南门处,杨逸等人已经骑着马先到了,还是昨天那些人,又添了一些朝中的新面孔,有元子攸的兄长,彭城王元子讷,还有他弟弟元子正。那元子讷二十来岁的模样,举止娴雅有风度,元子正则跟元子攸年纪仿佛,长得也是唇红齿白,秀丽万端。他们三兄弟是一母所生,看得出来感情很好,尤其是元子正跟元子攸,一路上都是形影不离。高乾暗中观察这兄弟三人,明显元子攸相貌最出众,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而杨逸这帮人显然跟他们三兄弟都很相熟,分别唤其为“大公子”“二公子”“三公子”,如同家臣。

    元子讷元子正兄弟,对高乾也极热情。听说他是渤海郡高氏出身,便极力笼络。众人明眼见到了,心下都看的分明,素闻渤海高氏富甲一方,是有名的望族,家势强盛,而这个高乾又是高家的嫡长子,虽然他父亲还在,然而早晚是要继承家业的。元子攸兄弟此举,显然是拉拢了,不免对他客气几分。高乾怎会不知,不以为意,只同元子攸亲旧。

    众人浩浩荡荡一群到了郊外密林打猎,又同到杨逸家中去吃酒,玩了一日,日落方散。高乾在杨家被那杨逸和封隆之灌酒,喝了个大醉,元子攸还嫌不够,又把他拉回家中饮酒设馔,高家仆人来了几次叫他回去,都被高乾吃的醉醺醺的打发走了。一连三日,高乾都醉在元子攸府上,酒没停歇过。这日元子攸从署中回来,见高乾又被库莫库仁兄弟拉着喝酒,醉的东倒西歪,元子攸遂捧腹大笑。

    饶是高乾酒量好,也受不了他们这么轮流折腾。这元子攸颇爱劝人酒,自己又不喝,回回把高乾灌的烂醉,自己看笑话。

    过了三天,高乾总算清醒些,辞别元子攸,说要回家去看看。元子攸这次没再强没留,让家人准备了一坛酒,半只活羊,连着些鸡鸭饮食,让他带着,并让家人用马车送他。高乾谢过,这才回了趟家。

    三天没回家,一进门,才发现一堆事。妻子从家中来信,问何时回家,孩子马上要周岁了,问周岁酒办不办,办的话,他何时回家去。高乾这才刚到洛阳,哪肯回家,回了妻子信,让家人包了礼物,两匹蜀锦,一只小儿的长命金锁、两只小鞋,两方锦帕,一并送回渤海去。

    他父亲,冀州刺史高翼也来了一封信。高蕴说起一件事,彭城王元子讷密有反意,私下曾写信给高翼,言语颇有交结拉拢之意。高乾拿着这封信,沉思了半晌。父亲信中所说的那个彭城王元子讷,正是高乾前几日见过的,元子攸的亲兄。高乾想了稍片刻,回信给父亲,表示不太相信此事,兴许是有人陷害元子讷,让父亲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宣扬此事。

    一共来了七八封信,高乾一一写了回信,让人送出去。

    下人又禀告说:“昨天有个人上门来拜访公子,说是姓朱的,认得咱们家老爷。”

    高乾没听说什么姓朱的,问道:“他叫什么名字?留的有帖子吗?”

    下人道:“只说姓朱,没说名字。也没留帖子,我说公子不在,他说他改日再来。”

    高乾心说,八成是什么无赖,冒充他父亲的旧识来拜访,说不定想骗点银两,因此没当回事。下人送了饭来,高乾用了点便饭,一个人呆着,突然感觉这家里有点冷清了。想起元子攸家中那般热闹,居然有点想回去继续同他把酒言欢。

    高乾家在渤海,洛阳的宅子,只是暂住,所以也没怎么收拾,只有两个仆人在伺候。高乾嫌无趣,便出了门,立在门首。天气暖了,太阳出来,巷子两边的垂柳发了碧绿的新芽,门前桃花也开了。高乾见这树桃花开的好,粉嫩鲜艳,花瓣晶莹剔透,高乾突然想起,元子攸府上,好像没有种桃花吧?他府上院子里种的海棠月季,都没到花期。高乾心中一动,上树攀折了几枝桃花,让下人找来一只雪白的瓷瓶装着,瓶里灌上水,使下人跑腿,送到长乐王府去。还另附了一封短笺,道:“庭中有桃树,花甚繁,乾邕亲手攀之,不知殿下喜欢否。”

    元子攸在府中并未出门,见高家下人送来桃花和书笺,忍不住便笑了,把花留下,书笺收了,回了他一封信说:甚喜,多谢。

    高乾得了回信,心中大喜,又写信与他,说:殿下喜欢,再多攀几枝送给殿下。

    元子攸见了,忙劝止他:不必了。

    高乾寻思着,他说不必了是什么意思,是不喜欢,还是客气。想了半天还是不懂,一转头心说,我怎么跟个妇人似的想东想西,他说喜欢,直接送他就是。

    高乾又摘了几枝好花,让人再次给他送去,又附了信:我见此花,想起殿下和诗经中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元子攸见了,奇怪高乾这粗人,什么时候念起诗经了,狐疑回了一句:礼物收下了,甚喜。不过,你同我说这个干什么?

    高乾本就不是什么文人,不通诗词章句,因为素来听说长乐王元子攸很有文才,喜欢交游文人,便忍不住拽了两句诗文,本指望能跟他切磋一下。没想到挨了这么一句,顿时有些悻悻,不敢再回。

    元子攸那边等了半天,见他没再回信来,心中纳闷,也没放在心上,过了半日就忘了。都是男儿,无甚心事,过了几日高乾也忘了,又给他送去几坛春醪酒,隔三差五礼物不断,有意同他相交。

    元子攸在朝中担职,不过他官高位显,并不需要像普通官员那样,时时待在署中侯命。通常只要上午半天,处理完了手中的公事,下午时间便能自己安排。除非皇上临时召见,或者有紧急的事情,下属自然会前来告知的,否则便不必进宫。所以下午时间他多半用来会友,四处游玩,通常是去打猎。高乾自从和他结交,便整日在一处嬉游,情好日密。

    这天,元子攸在府中会见下属,这人叫王道习,是御史台的人,元子攸当时刚转任御史中尉,王道习来禀事,说起一个棘手的案子。正说话,高乾忽然来了,大步穿过庭院。元子攸见他来巧,便介绍他同王道习认识:“这位是冀州渤海郡的高公子,这位是御史台的王大人。”

    高乾当时态度冷淡,元子攸也没察觉缘故。他和王道习谈了许久,高乾在一旁一直没说话,略低着头,凑摸着鼻子听。朝中有个大臣贪污枉法,皇上让御史台的人暗中调查,但这个人又是太后拔擢的,很不好处理,弄不好,要伤了皇帝个太后的和气。王道习主张听从皇上的严查,元子攸制止了他:“这件事还得斟酌,等我进宫见见太后再说。”

    王道习见高乾一直未去,后来随同元子攸入了厅中,并肩叠袖,言谈很亲近的样子。王道习心下疑惑,回头忍不住私下问元子攸:“那个叫高乾的,殿下怎么跟他交往?”

    元子攸不知他何出此言:“这话什么意思?”

    王道习鄙夷道:“这人粗俗低劣,目无法纪,整天交游的都是些鸡鸣狗盗之辈,殿下还是离他远些为好。”

    元子攸颇有些好奇:“他做了何事枉法?”

    王道习道:“当年他求婚郑氏,郑氏不许。这高乾竟同他兄弟高季式趁人不备,将郑氏女掠到郊外,强行交合,而后成婚。这种人就是天生的事端,桀骜不驯,眼里哪有礼教王法。之前同羽林军火烧张仲禹宅子,杀人犯法的也是他。朝廷革了他的官职,下诏称永不续用。他从那之后就再没做官了,整天无所事事,跟一些出身平贱的浪荡子为伍,说什么行侠仗义,实际上整日胡作非为。他父亲高翼人品正直,见不得他在外面游狐浪荡,喊他回冀州去,在自己的地方官署中任职,他也不去,把他父亲气的半死。这人看起来人模人样彬彬有礼,实际上就是个败家子。”

    张仲禹的事,元子攸知道,高乾放纵不羁的名声他也有耳闻。不过元子攸倒是头一次听说他强娶郑氏,有些吃惊。他认得高乾已久,只觉得这人虽不拘小节,但也算得上是温文有礼,没想到他还有这种事迹。

    元子攸道:“他整日都跟什么人来往?”

    王道习说:“冀州人刘笳,定州人张青,都是些没有出身的无名鼠辈。仗着会点武艺,在京中横行霸道,屡犯朝禁。”

    元子攸听了,记在心上,也没有说什么。

    刚巧过了几日,高乾来找元子攸说话,恳请元子攸帮忙办个事。元子攸问他何事,高乾称他有两个好朋友,最近因事陷在洛阳狱中,打的不成人样,求元子攸帮个忙释放一下。元子攸顺口问他好友叫什么名字,高乾称叫刘笳、张青。元子攸顿时想起了,这不就是那天王道习说的,高乾的狐朋狗友么。刚好也是在那前不久,元子攸执掌的御史台接了个案子,是弹劾高阳王元雍的,里头提到了这两人,说是这两个往高阳王府上偷盗,赃物拿到市上售卖,其中有私制的玉玺龙袍。这事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有人借机参了元雍一本,说他意图谋反,案子发落给御史台审。而刘笳、张青二人也被京兆尹拿住。

    元子攸得知此事,便让人到京兆尹那里调取了刘笳、张青的卷宗。原来这两人是被元雍的家人指使京兆尹出面拿住的,给他们安的罪是行刺,要捉去杀头。这刘张二人也奇怪,都不是贫穷之人,家族在当地都是富户,之前并没有偷窃的案底,不知道怎么跟高阳王过不去,非要去高阳王府里偷,偷了东西也并没售卖,只是扔在市里供百姓们参观,搞了一出恶作剧。元子攸寻思这二人即便是偷盗也罪不至死,八成是给元雍找了麻烦,元雍要置他二人死地。元子攸同高阳王处说了情,又在皇上面前,把那弹劾的案子给抹平了,回头给刘笳、张青二人只治了个偷盗之罪,让京兆尹把人放了。高乾感激不尽,要带刘笳、张青二人亲自过来向元子攸谢恩。元子攸只笑:“谢恩倒不必了,只是你告诫他们,嬉闹玩笑无妨,以后莫惹那王侯权贵,平白给自己招灾。”

    高乾代刘张二人送来的谢礼,元子攸也并未收,笑说:“你看我这府里,一向清简,要不了这许多厚礼。”刘张二人硬送了他两只羊,一头鲜猪,都给厨房收下了,那夜做了烤全羊,烹了猪肉待客。吃了几天没吃完,家人把剩下的猪全给腌了,做了不少的腊肉,还送了些给高乾。

    元子攸因同高乾亲近,见王道习等人对高乾颇多诋毁,便替他说话:“高乾此人慷慨重义,颇有燕赵之风,为人虽有些率性大胆,但也不失为侠士,若能任用得当,必定是国之忠臣。白璧微瑕而已,我担保他人品无碍。”举荐他为禁军校尉,领军直宿。

    高乾十分感动,往元子攸府中去致谢。元子攸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怎会是那等吹毛求疵的人?既然交了你这个朋友,自然相信你的为人。怎会因旁人几句诋毁之言便抛却咱们的友谊?”

    高乾自知名声不好,又遭朝廷忌讳,于仕途上的心思早就淡了:“乾邕多谢殿下厚谊。乾邕年轻时,言行的确颇不得体,怕连累殿下受讥讽。我看举荐的事情还是算了,乾邕而今无心想做官。家中并不缺衣食,只想优游卒岁而已。”

    元子攸见他谦虚,道:“我既然敢举荐你,便是相信你的能力。好男儿不入朝做官,难不成真在田野乡间度一生?我看你不是甘心平庸之人,你莫要再推辞了。”

    高乾惭愧道:“殿下这么说,乾邕再不领情,就是不识抬举了。”

    元子攸询问起郑氏的事,高乾颇有些不好意思,道:“乾邕当年年轻气盛。因见郑氏貌美,便向其求婚,哪知道郑公不允,说我为人狂妄,不守礼法。我那时也心高气傲,他既说我不守礼法,那我便不守礼法给他看了,干脆强要了那女子。这事说起来惭愧得很,我后来也自觉荒唐,心知做的不对,殿下快休提了。”

    元子攸听的大笑,伸手戳着他额头道:“你可真是任性妄为,胆大包天!这天底下还有你不敢干的事吗?”

    高乾低着头笑,任他把额头都给戳青了:“那都是年少无知时候的事,而今晓得了天高地厚,便不敢再胡作非为了。”

    元子攸瞪他一眼,唬道:“你而今知道怕了?你这种人,就该给你抓到衙门大牢里醒醒,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王法。”

    高乾笑道:“我高乾什么时候怕过王法?洛阳的大狱我又不是没呆过。我连天子太后都不怕。”

    元子攸奇了,歪着头问:“你不怕王法,不怕天子,也不怕太后,那你怕什么?”

    高乾望了他,委屈巴巴说:“我怕殿下。”

    元子攸笑,指着自己鼻子:“怕我?我是老虎,能吃人不成?”

    高乾道:“我怕殿下听了那些诋毁之言,对我印象不好,以后不肯再同我亲近。”

    元子攸笑的面红耳赤,样子极是高兴。高乾顺势取笑:“果然,殿下是把我放在心上的。我一打趣,殿下就脸红了。”

    元子攸饮了口茶,才将那脸上的血色压下去,骂道:“你这厚脸皮,我看我是真该让京兆尹把你拿到狱中枷打枷打。”

    高乾见他不怒,愈发笑说:“我倒无所谓,就怕殿下不舍得。”

    元子攸见他性子着实无赖,咬碎银牙,笑:“我舍得,舍得得很,你尽管试试。”

    高乾笑:“那不敢,我对殿下,还是有三分敬畏的。”

    元子攸道:“三分敬畏?那剩下七分是什么?”

    高乾道:“三分敬畏,剩下七分是讨好。一共十分,加起来都是我对殿下的爱。”

    元子攸脸通红,笑个不住,指着高乾,唤一旁斟茶的下人:“快,快捉住这厮,给他掌嘴。到别人家里还这般没有规矩。”

    高乾有心想同他玩笑,又怕玩笑过了火,想说点高兴的话,又怕得意忘了形,便低头用茶。元子攸说笑几句,又把话题转了回去。他端起案上茶盏,吹了吹:“这郑氏你后来娶过门了?”

    高乾道:“正是贱内。”

    元子攸点头道:“倒也说得上上金玉良缘。”

    高乾道:“他女儿相貌甚美,的确出众,当年本打算送进宫里伺候宣武皇帝。”

    元子攸笑道:“我皇兄宫里多的是美人,什么绝代佳人没有,郑氏女算得了什么。宫里可是个大火坑啊,当年我皇兄的妃嫔,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无一幸免,郑氏嫁给你也是她的福气。”

    高乾道:“话如此说,当年还是太意气。”

    元子攸道:“怎么,你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高乾摇头:“没有。只是觉得当年太冲动,没有考虑周全。”

    高乾时常出入元子攸府中,倒比封隆之等人更亲近些,常有事情元子攸不同他人说,却单独同高乾说。外人都惊异,暗地里说元子攸笼络渤海高氏,高乾也偶然听过这些闲话,只是不放在心上。倒有一次,元子攸无意间提起,问高乾说:“你知道为什么我跟你,比跟封隆之、崔叔义他们更亲近?”

    高乾没想到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竟比封隆之等人还高,诧异说:“我以为殿下跟他们更亲近些,同我只是一般相交。”

    元子攸笑了笑:“我同他们,的确素来相识,关系更密切,但是有些话,我只同你说,却不会向他们提起。”

    高乾笑,说:“乾邕不明白。我跟殿下相知的时日尚浅,素昧平生。”

    元子攸叹了口气,说:“你跟封隆之他们不一样。封隆之崔叔义,都是世家大族出身,举家在朝为官的。树大根深,跟朝廷的关系盘根错节。他们不仅同我交往,也同朝中其他王公大臣们交结。我这里说了什么话,转头就传到别人耳中去了。他们在别处得了什么消息也都会来告诉我。大家向来如此,本也没有什么,都是朋友,只是彼此保留,很多的真心话便不敢说出口了。”

    高乾听他说这个很挺意外:“那我同他们也都一样,殿下何必对我另眼相待。”

    元子攸笑:“你同他们可不一样。高氏是冀州豪门,家本不在洛阳,高家人也不在洛阳为官,跟洛阳的权贵无甚牵扯。我知道你一向无意为官,也甚少结交王公,也不混迹官场。你在洛阳,是真正的外人,我同你说话无需顾忌许多。”

    元子攸说:“我当你是朋友。洛阳这种地方,交朋友不易。”

    高乾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殿下跟李家呢?李家是殿下的母舅,殿下当同他们亲近。”

    元子攸笑:“李家虽是舅家,但是母亲已死。即便母亲不死,也是你归你我归我。好了便罢,真不好了,我还能指望找他托寄?世家大族,自然以门户利益为重,亲戚家,锦上添花便可,怎能指望他雪中送炭。我是元家人,自己家的叔伯兄弟都不敢轻信,李家于我是外姓。”

    高乾想不到他会同自己说这些。这些话,他同任何人,大概都是没法轻易说出口的。高乾感慨道:“殿下拿我当朋友,高乾也视殿下为知己。”

    高乾因常有人议论,怕给元子攸招惹嫌疑,所以过府的时间少了些。元子攸举荐他禁军校尉的任命下来,接下来几个月,高乾便忙忙碌碌,整天呆在任上,和同僚相近。跟元子攸只是偶尔在宫中碰着面,言谈几句。元子攸在宫中的人缘颇好,不管是宫女宦官,还是禁军侍卫,都对长乐王有好评。高乾在禁军中认识的郑先护、费穆等人,年长有才干,平素也都同元子攸相善,私底下常称之。见了高乾,因他是渤海郡高氏出身,又是元子攸所举荐,待之十分亲厚。

    高乾久未见元子攸,如此如月,到了炎夏。这天突然听人说起,长乐王卧了病,高乾心中一惊,自从上次见面后他便没去过元子攸的府上,竟然不知道他何时生了病。高乾向郑先护打听,郑先护说:“你还不知道?殿下府上的孙仙姬前日产子,生下来两日夭折了。殿下伤心,茶饭不思,已经好几日没进宫了。”

    高乾居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生了儿子。下午下了值,便没回家,直接去了元子攸府上。元子攸正在榻上卧着。高乾见他卧室简单洁净,一尘不染,屋子四个角用铜鼎盛着冰块。夏天热,元子攸睡在象牙凉簟上,身上穿着一件薄薄的素纱中单,衣服下显露出肌肉的轮廓。他正在睡觉,然而并没有拒绝高乾的来访。

    高乾轻手轻脚走到他榻前,侧身往那床边上坐住。打量了一下元子攸的脸色,仿佛有些苍白。高乾心纳闷,孙仙姬生了孩子,怎么像他分娩了似的。高乾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殿下怎么了?”

    元子攸虽病了,精神倒还好,见了高乾,便支了枕头坐起来。高乾一时嘘寒问暖,元子攸谢道:“我没什么,只是最近受了点风寒,前几日发烧,昨日才刚退。”

    高乾道:“殿下还年轻,一个小婴儿,也没必要往心里去。以后儿孙还多着呢。”

    元子攸道:“我知道。倒也不全是为这个,只是近来心中有些烦乱。”

    高乾见他一只手放在被上。大红的鸳鸯戏水锦被,衬的他手白皙精致,如玉雕的一般。高乾想也没想,执着他手道:“殿下有什么烦心事,能否让乾邕知道?”

    元子攸病中没束发,坐起来,乌发落了一肩,高乾拿手替他理了理。他头发漆黑,柔软的惊人,高乾撩起头发,见到他隐约其下的脖颈和耳朵。他身上的肌肤非常洁白,又很健康,光滑如莹玉一般。高乾心中悸悸,若有所动,元子攸恍然未觉,只是将身上的单衣领子提了提,衣带拾起来系好,以免漏光,嘴里忧思沉重说:“我前几日进宫见了皇上。”

    高乾感觉他话里有话,要说,又似乎不愿说出口。高乾抚着他肩膀:“是因为皇上?”

    元子攸无奈道:“几月前,因为郑俨的事情,皇上对我颇有微词。郑俨是太后拔擢的人,皇上一心要杀了他,有意让我去做这件事情,给郑俨罗织罪名。但是不太顺利。加上前几日,又出了一桩事情,皇上便发了脾气,责怪我办事不力。我近日头痛的很,署中事多,又受了点凉,便没再去宫中应承。但皇上多了心,以为我是装病,跟他离心,早上宫里太监传出消息,说皇上对我很不高兴。我本来应该进宫去一趟,亲自向皇上解释的,实在难受,也没去成。”

    高乾道:“皇上一直这般脾气不好么?”

    元子攸摇头道:“没有。我跟皇上名为叔侄,实际亲如兄弟。幼年一道在宫里长大的,皇上一直视我如手足,从未说过我一句重话,处处关照我。可是自从我出了宫,皇上便好像不太信任我,对我起了疑心。我心里虽明白,却百口莫辩。这两年皇上和太后之间的嫌隙越加深了,动辄起争执,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这王位实属难当,皇上太后,得罪了哪个,我都是死无葬身之地。”

    高乾素来知道宫里的差事难当,不过元子攸一向看着游刃有余的样子,高乾倒是头一次听他抱怨。高乾宽慰道:“殿下毕竟同皇上是血亲,皇上断不至于怎样的,只是有些误会,殿下好生解释便是。”

    元子攸道:“血亲又如何。皇家哪有什么亲情。皇家人若是讲亲情,当年我父亲也不会被先帝毒杀。而且乾邕你知道我现在怕什么?我怕的是皇上和太后的关系,已经无法平和了。皇上对太后非常不满,曾私下谋划夺权,而太后的秉性绝不会收手。他们母子这样,早晚有一天要出事情。到时候参与其中的人都得死。”

    高乾知道当今圣上和太后的关系不合,但并不知道已经发展到了元子攸所说的这样严重的程度。高乾问道:“那殿下怎么想?”

    元子攸默了许久,沉声道:“真有那一天,我得为自己打算。”

    高乾握着他手,感觉他手冰凉,放在掌中搓了搓:“天子家的事,我做臣子的,也不好说什么。朝中诸王,我也只认得殿下一人。”

    元子攸笑了笑:“高家兄弟,我也只认得乾邕你一人。”

    高乾低了头,面红一笑,心里有种异样的情愫,却不知道怎么说。元子攸也只是笑。下人送了汤药来,侍奉元子攸喝药,高乾顺手接过,殷勤道:“我来照顾殿下。”

    元子攸也没拒绝。高乾接过药碗,用调羹搅了搅,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了吹,喂到元子攸口边。元子攸喝了。

    高乾闻到那浓浓的苦药味:“药是不是很苦?”

    元子攸道:“还受得住。”

    元子攸吃着药,忽说:“我前两天生的是个儿子,你知不知道?”

    高乾点头:“知道,可惜了。”

    元子攸道:“我倒还好,有些失望,过一两天也就罢了。只是内妾伤心,哭的厉害,整日在房中以泪洗面,我安慰了她几天,不顶用。弄的我也头痛。”

    高乾道:“她家里有什么亲人,让她家人来劝劝好了。”

    元子攸道:“我已经让人用马车去接她姐姐过来了,陪她住几日,让她舒舒心。”

    元子攸嫌他喂的慢,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他嘴边沾了点褐色的药汁,正要寻手帕揩抹,高乾从怀中掏出帕子替他擦了。元子攸重新躺下,要睡一会,高乾提议道:“我替殿下捏捏手脚吧?躺的久了身上骨头酸,捏一捏,睡得舒服些。”

    元子攸笑:“你还会这个?”

    高乾道:“习武之人,这个不算什么。”

    高乾弯腰立在榻前,替他捏了捏手臂和脚,身上各处穴位按了一遍。元子攸背靠着枕头坐,高乾抬起他腿,放在膝盖上按捏,元子攸玩笑道:“乾邕在家中怕是常为夫人按摩吧,谁嫁了你倒好福气。”

    高乾摇头道:“没有,除了殿下,我可没为别的谁捏过脚。”

    元子攸笑:“那怎么办,那我可不好意思了,回头拿什么报答你。”

    高乾低声道:“不要报答,乾邕心甘情愿。”

    元子攸望着他笑。半晌,低了头不答。

    高乾给他全身按捏完,重新拿被子给他盖上:“殿下累了,睡一会吧。乾邕今天不走,留在这里陪殿下。”

    元子攸点头:“你别走,晚上咱们一道用饭。”

    那药喝了人容易乏困,元子攸闭上眼睛,一会便睡着了,高乾握着他手,坐在床边只是看着他。元子攸相貌俊美,眉眼英气,身体结实,是个健康、强壮的男儿。高乾感觉自己有点奇怪,看着这张脸,好像总看不够。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欲望,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高乾一直在床前陪着他睡,看着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明晃晃照在地上。那光线越来越斜,颜色越来越昏黄,到最后,一轮血红的夕阳挂在了树梢上。元子攸在榻上,只是闭着眼睛静静沉睡。高乾想起那天夜里,月光照在他脸上时的模样,此时月光换成了夕阳,他的容貌又有了些不同,好像更生动了一些,眉眼的细节,肌肤的纹理,包括脸上透明的绒毛都在太阳光线下分明起来。

    日落前,元子攸睡醒了。高乾听到他坐起,便回了屋去,帮助他更衣。元子攸把家人叫进来,吩咐晚饭,并留高乾用饭。

    家人煮了新鲜的羊羹,还有荷叶冷淘,还有炙羊腿,炙牛心。高乾正陪着元子攸吃饭,忽然家人前来通报说:“殿下,宫里的刘公公来了,宣圣上的口喻。”

    元子攸面色骤变,站起身,十分抱歉地向高乾说:“你先吃,我出去见见,看什么事。”说着就匆匆去了前厅。

    高乾本说同他吃饭,心里高兴,结果元子攸又出去了。高乾一个人,对着一桌食物,感觉了没胃口。没过多久,元子攸匆匆回来了,高乾立刻站起。元子攸进来,一边唤人拿衣服更换,一边道:“乾邕,皇上诏我现在进宫。今日不能陪你用饭了,你自己用吧。晚上……要是我回来的早,咱们再说话。要是我一时回不来,你自己知会下人,看如何打发一下。”

    高乾点头:“殿下放心,我自己能理会。”

    元子攸剃面熏香,穿上衣服,整了冠带,摇着大袖行色匆匆去了。高乾看着他背影消失在夜幕中,看漏刻,已经亥时将至,高乾知道今夜注定是不能一会了。

    元子攸进宫路上就得半个时辰,高乾估计他回来得深夜,时间太晚,再等的没意思,便让元府下人撤了膳食,道辞离去。

    宫中,年轻的帝王正脸色阴沉,冲着宦官大发脾气。几个大臣去劝,被连滚带爬的赶了出来,元子攸小心翼翼进殿先请安,皇帝元诩回过头看他,英俊的脸上带着分明的不悦:“你怎么现在才来?”

    元子攸忙请罪道:“臣在家中,来迟一步,皇上恕罪。”

    皇帝是个清秀少年,白皙文弱,年纪跟元子攸仿佛,还要小几岁。然而这并不妨碍他作为帝王的威严。只见他挥了挥袖子,将殿中的侍从都赶出去了,只留下元子攸一人。皇帝瞅着他:“朕之前让你办的事,你办的怎么样了?”

    元子攸叩首,请罪,沉声道:“回皇上的话,那件事,臣……没有办妥。”

    年轻的皇帝凤目一冷,问道:“为何?”

    元子攸沉了半晌,没说话。皇帝有些不高兴了:“朕让你做事,你不要推三阻四。朕不要另选贤能,这件事,朕只要你去办。”

    皇帝拂了袖,怒道:“别的人朕信不过!”

    皇帝心有不甘,走近一步,盯着面前俯首跪地的元子攸,沉着道:“彦达,朕还未登基时就认识你了。你自幼在宫里长大,伴朕读书,同吃同宿也不是一天两天。朕把你当作自己的手足,朕若不信任你,还能信任谁?朕现在让你做点事,你怎么就一再办不好呢?朕相信不是你的能力不足,是你不愿办,你不肯听朕的话。”

    “元子攸,你真的要让朕失望吗?”皇帝直呼他的名字。

    “朕把你放到御史中尉、黄门侍郎的位置,一再予你重任,你以为朕是为了什么?”

    元子攸急道:“皇上,不是臣不肯听从皇上的吩咐,而是现在朝中的局势。朝中全都是太后人,后宫中也尽是太后的亲党,皇上和臣的一举一动,都在太后的监视之中。臣这会刚刚进宫,要不了片刻,就会有人到太后宫中去报信。皇上要我捉拿郑俨徐纥治罪,我可以去做,然而我这边的命令一出,太后那边立刻就会得到消息。太后硬要袒护,到那时怎么办?是就此收手,还是同太后撕破脸?臣可以一死,臣这条命不算什么,臣担心的是皇上的安危。”

    元诩犹疑道:“你怎么知道太后一定会袒护他们?”

    元子攸道:“皇上此举,分明是要肃清太后党羽,摆明冲着太后去的,太后怎会坐以待毙!”

    元诩默了半晌,道:“她真要是不念及母子之情,那也不能怪朕不念母子之情。”

    元子攸道:“以皇上而今的力量,和太后搏斗,无异于以卵击石。”

    元诩道:“那你要朕怎么办?朕受够了做这个傀儡皇帝。你看看郑俨徐纥那些人,他们平日有多嚣张,谁心里真正把朕当成是皇帝?朕在他们眼里连小儿都不如。”

    元子攸劝道:“皇上三思,此时冲动不得。”

    元诩长舒了一口气:“难道朕只能这样忍受下去吗?”

    元子攸道:“皇上,臣心中有一计,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元诩道:“你有何计?”

    元子攸道:“而今朝中,都是太后的人,皇上一举一动都在太后的掌握之中。要打破这个局面,从里面没用,只有从外部入手。皇上可以诏地方进京勤王。”

    元诩看着他:“你是说?”

    元子攸道:“只是此举有利有弊,地方兵阀,这些人不见得信得过。要诏他们进京容易,就怕万一情况有变,不好控制。不过皇上可以先结交着,挑选一些信得过的人培养着,等时机成熟再做决策。”

    元诩赞同他的意见:“你心里可有什么人选吗?”

    元子攸道:“臣倒是看中几个。冀州刺史高翼,这个人一向有忠贞,颇能举大义,手下有数万兵马。他几个儿子,也都是慷慨侠义之人。他长子高乾同我相熟,感情颇好,旧日有一些交情。只是这人一向谨慎,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答应。另外,太原军阀尔朱荣,此人也是英雄豪杰,为人颇有谋略,听说他有一个女儿,年方十四,模样也生的不错,皇上何不娶了他这个女儿,与他结个亲家。他一定会乐意为皇上效劳的。”

    元诩道:“尔朱荣,是不是之前受命在六镇平叛的那个?前不久刚刚打败了破六韩。朕知道,只是,他不是太后的人吗?他是太后亲自拔擢的,不见得会听从我的命令。”

    元子攸道:“那倒不见得,只要结了这门婚事。他是丈人,自然会为皇上分忧。”

    元诩苦笑道:“我的婚事,都是太后说了算,哪轮得到我自己做主。我要是提出,太后不答应,我也没法子。”

    元子攸道:“皇上放心,这件事我能想办法。”

    元诩道:“若这件事能办成,倒也好了。尔朱家的婚事暂不说,高家你有把握吗?”

    元子攸道:“臣不敢说,臣只能尽力为之。”

    元诩道:“行,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元诩蹲下身,将元子攸扶起,轻轻叹了口气道:“彦达,你知道朕……朕信任你。除了你,朕在宫里连个说知心话的都没有。朕心情不好,忍不住冲你发脾气,你别往心里去。朕是把你当作自己人,才会在你面前不加掩饰。”

    元子攸低头笑了笑:“皇上,臣明白的。”

    元诩拉着他手,道:“朕最近,心里闷得很,夜里睡不着觉。你今夜就别去了,留在宫里陪陪朕好不好?待会陪朕躺躺。对了,你用过晚饭没有?朕这里刚好有些夜宵,咱们一同吃一些。”

    元子攸点头道:“好。”

    元诩道:“你刚说尔朱荣,这人最近是不是在京中?他最近刚打了胜仗,太后不是让他回京来受赏的吗?你趁此机会和他结交结交,探探他口风。”

    元子攸道:“皇上放心,我会找机会的。”

    元子攸陪同元诩进内室歇息,那头高乾一个人无趣,骑马回家,进门,刚下马,仆人匆匆奔来,说:“郎君,家里刚来了位客,正在厅中坐着呢。”

    高乾穿过庭,收拾马鞭,边走边问道:“什么客?”

    仆人道:“什么姓朱的,上次刚来过。”

    姓朱的,上次?高乾想起,那得是几个月前了吧?当时以为是骗子,没留心,居然又来了,难道还真是客?

    高乾走进厅中,只见客座上坐着一个人。这人约摸二十八九年纪,长得身材高大,堪称健壮。他皮肤白皙,相貌十分英俊,尤其是一双湛绿的眼睛,深邃透明,脸上戴着点活泼笑意。高乾见他穿一身色彩斑斓的缺骻鲜卑袍,脸蹬长靴,戴着襆头,不是中原打扮,估摸他是北方来的。见了高乾,他立刻从席上站起来,笑向高乾道:“高公子,久仰大名。”

    高乾见这人相貌魁伟,笑的挺大方,不免有些好感:“客人从哪里来,不知尊姓大名?原谅我一时认不出。”

    高乾边说边招呼下人奉酒,给客人看饭,邀请他往案前就坐:“之前听家人说你来访过,家人说你姓朱。我寻思了半天,不知道北方哪里有姓朱的,就没留意。”

    那青年愣了一愣,打礼笑道:“在下尔朱荣,同令尊是故交。”

    原来这人是尔朱荣,新任的武卫将军,持节讨虏,前不久刚加封为博陵郡公。

    这两年,尔朱荣在朝廷里的名气很大。六镇军民频频起义,战火已经烧遍了大半个河北,朝廷派了多少兵马,都无济于事。直到有人举荐尔朱荣。尔朱荣是羯人出身,世为秀容第一领民酋长,为人机智勇武,有将领之才。太后任命此人担任讨虏将军,北方局势才有所控制。高乾早听过这个人的名字,倒不晓得此人这样年轻,相貌还如此英俊。

    高乾一听,也笑了:“我就说了,原来是姓尔朱的。我猜了半天也没猜出家父有什么姓朱的朋友,敢情家人听错了。尔朱将军,快请上坐,敝人离家晚回了一步,家人招待不周,望将军海涵。”

    尔朱荣笑道:“我来了两次,总算有缘见到高兄。”

    高乾笑道:“哪里,应当说是我有缘才对,尔朱将军而今深受朝廷信重,平定六镇叛乱,乃是朝廷的功臣。没想到还肯来造访我这小地方,实在让人欣喜。”

    尔朱荣道:“高兄住的这宅子倒不错。”

    高乾笑道:“一个人在京中,也没太讲究,随便住住。”

    尔朱荣道:“听说高兄被长乐王殿下举荐,而今在禁军担职。”

    高乾道:“尔朱将军还知道我的事。”

    尔朱荣道笑:“高兄的事,我哪能不关心。”

    高乾听他一口高兄,笑道:“尔朱将军是今年贵庚,你叫我高兄,我怕我担不起,不如我叫你尔朱兄。”

    尔朱荣道:“在下虚岁二十有九,不知高兄年岁几何?”

    高乾笑道:“在下今年二十四。”

    尔朱荣笑:“那我比你大,得委屈你唤我一声兄长了。”

    高乾道:“那尔朱兄直接称呼我的字便好,小弟姓高名乾,字乾邕。”

    尔朱荣笑道:“乾邕多礼,愚兄我字天宝。”

    家人上了酒和酪,牛羊之类,并上了两副酒盏,两套碗筷。尔朱荣,见他酒盏小小的一只,道:“高贤弟,你这酒盏是青瓷的,好看倒是好看,就是太小了些,用起来不顺手。你这家里有大盏没有?能否给我拿只大盏来,这小盏我使不惯。”

    高乾道:“天宝兄平日都是用什么喝酒?”

    尔朱荣道:“都是铜觞饮酒。”

    高乾道:“我这没有铜觞,拿个大碗如何?”

    尔朱荣道:“也行。”

    家人拿了碗来,高乾亲自站起身给他斟了一碗酒,尔朱荣一饮而尽:“这中原的酒,不如北方的酒烈。不过滋味倒是醇厚。”

    高乾道:“天宝兄爱好酒,我家中藏的有一坛白堕酒,真是上好的酒。天宝兄可听过:‘不畏张弓拔刀,但畏白堕春醪。’就是这酒劲太大,极易醉人,我怕天宝兄喝了它,今夜回不去,所以没拿出来。天宝兄若是想要,我这就让人取去。”

    尔朱荣一听,大喜:“你当真有此酒?刘白堕的酒,天下谁人不知。我曾在高阳王元邕府上尝过此酒,的确是好酒。”

    高乾笑:“那你可得慎饮,我还不知道天宝兄你家住哪里,万一你醉了,今夜回不去,我可不知道如何告知你的家人。”

    尔朱荣笑:“我这酒量,三两坛可喝不醉。再说,仆人跟着呢。”

    高乾让人去取酒。

    尔朱荣道:“乾邕,我听说洛阳人好饮茶,你这里有茶没有,弄些来给我尝尝。”

    高乾见他性子天真,颇似小儿,不由笑:“我也不是洛阳人,不过在洛阳呆的也久。茶自然有,就是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尔朱荣道:“我们北方人不喝茶,就是见你们洛阳人喜欢,也想好奇尝尝味道。我原来在洛阳吃过一次鱼羹,还有鱼脍,也是南人传过来的吃法,味道居然还不错。跟咱们北方的牛羊肉大不一样,也没吃出腥膻来,我看是厨子的手艺好,有机会再去吃一吃。我在并州曾找了个厨子,自己做鱼,吃起来就不是那个味道,臭烘烘的。后来一问,这厨子,鱼鳞都没刮,鱼鳃都没掏,鱼膜都没除净,就敢煮来给我吃。气得我把厨子打了一顿。”

    高乾笑:“我本来说炙点牛肉或羊腿,没想到天宝兄要吃鱼。我这家里正好也有鱼,鱼倒是上好的鲈鱼,只是厨子手艺不精,不知道合不合天宝兄的口味。”

    尔朱荣大喜,一双绿眼睛里放出光彩来:“要不,先做来吃试试,尝着不好再说。既是你家的厨子,我不打他就是了。”

    高乾见他直朴率真,不藏心思,心里颇好笑:“那天宝兄是想吃鱼羹,还是想要别的什么吃法?鲈鱼一般是清蒸的好。”

    尔朱荣道:“不如一鱼两吃,清蒸一半,再拿一半做鱼羹。”

    高乾道:“只是清蒸一般得是整条鱼,剖开了怕卖相不好。”

    尔朱荣道:“那有什么关系,好吃就行。”

    高乾笑:“那就依天宝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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