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远处,有个妇女,穿的一身旧麻布衣服,正提着一桶水,在用刷子刷马。尔朱世隆见那父母腹部微微凸起,身子仿佛有些不灵便,心中十分好奇,便手指了问道:“兄长,你这马厩里怎么还有妇人在刷马?”

    尔朱荣本来没注意,听尔朱世隆一说,也才发现。那妇女行动是有点古怪。尔朱荣让人把她叫过来。这妇女看着年纪还轻,估摸二十来岁,模样清俊,就是脸色很憔悴。未施粉黛的样子,身材不胖,肚子却有点鼓鼓的,看着像是有了身孕。

    尔朱荣好奇道:“谁让你来这刷马的?你叫什么名字?”

    这妇人神色卑微惊恐,自称姓娄,怀朔人。尔朱荣问她名字,却问不出什么多的来,只是摇头,闷声不响。

    英娥看到了,提着鞭子迎风跑过来,扬头看了一眼那妇人,一副很得意的小姑娘样,高声对尔朱荣说:“爹爹,她是我娘收留的。六镇打仗,她跟她丈夫失散了。怀了身孕,还带了两个小孩,在外面要饭。我娘看她可怜,便让她留下来给我们干活。她很能干的,每天能刷很多马。比男的还强。”

    “原来是这样。”

    尔朱荣听了,若有所感,点点头叹道:“而今世道,兵荒马乱。真是可怜。”

    尔朱荣问那妇人:“你丈夫叫什么名字?”

    这妇人低着头,讷讷不言语。英娥又巴巴地插话:“爹爹!你不用问她了,她记不得。我娘问她这些都没问出来。”

    尔朱荣道:“妇人家,一个人养孩子不容易。”

    给了她一块银子,又嘱咐英娥说:“让你娘给她拿几件好衣服穿,再拿几床被褥。要入冬了,妇人孩子不能冻着。”

    英娥大声说:“我知道啦!我回头就跟娘说!”

    妇人跪下磕头,千恩万谢。

    姓娄的妇人,自然就是娄昭君了。

    几个月前,娄昭君逃难中,意外跟高欢失散了。她带着孩子,跟随流民,一路逃亡来到并州。收留她的是个贵妇人。娄昭君也是慢慢才知道这是北秀容郡,尔朱荣的地盘。

    尔朱荣,这个名字十分耳熟。高欢经常提起。娄昭君想起来,这人是朝廷的平叛大将。高欢在葛荣大将军手下,这大半年,就是在跟尔朱荣打仗。

    娄昭君万万不敢让人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叛军手下的人,因此只得装作失忆。而今靠给尔朱家干活,混口饭吃。而今丈夫在哪,是生是死她也不知道。三个孩子要养活,肚子里的这个,也越来越大了。弄的她现在行动迟缓,连走路都艰难。高欢这个臭不要脸的混账,别的本领不行,生孩子倒是一个接一个,娄昭君现在气的想哭。

    娄昭君得了尔朱荣赏赐,回头去见夫人谢恩。

    尔朱荣的新婚夫人,正是去年刚娶的继室,南安惠王拓拔祯之女元春容。

    元春容也正怀着身孕。

    她当初动心收留娄昭君,也是因为自己有孕,看这妇人孤身一人,又是孩儿又是肚子,十分不忍,动了恻隐之心。因尔朱荣交代下来,要关照这女子,元春容便应下来了。适巧娄昭君来谢恩,元春容见她肚子越大了,加之这段日子在府上,看她为人挺老实,做事也勤快,说:“你倒也是个知道感恩的。我看你不错,以后不用刷马,留在房里替我做事吧。你会什么?梳头,洗衣做饭?我这里有件衣服破了,你会缝补吗?”

    娄昭君感激不已,连连应承:“梳头,打扫,洗衣做饭我都会。只要夫人吩咐。”

    元春容道:“你身子也不方便,那就帮我补补衣服吧。”

    元春容让人拿给她一些新做的衣物,还有被褥之类,又在府里给她找了个下人房住,让她把孩子带在身边。娄昭君这些日子,不知受了多大的罪,总算是有了个安身之地。心中感激不尽。

    元春容身边,奴仆成群,做粗活细活的都有,并不缺丫头,留着娄昭君,不过是发发善心,顺便有个人在身边说说话,打发寂寞罢了。元春容发现这妇人换了身衣服,模样还挺标致,而且很懂礼,一问她,发现她还读过书,会写字,十分惊讶,说:“这北边的女儿家,识字的可不多。看来你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怎么一个人漂泊。你丈夫他是死是活?你不知道吗?你们分开多久了?在哪儿分开的?博陵公手底下,也有很多六镇来投奔的人。你告诉我名字,我可以让人帮你打听打听。兴许能打听得着呢。”

    娄昭君一听这话,顿时心情有些激动:“博陵公手下,真有六镇的人吗?”

    元春容道:“这是当然。现在六镇造反。这些人,要么参加起义,加入了义军,要么投到博陵公麾下。他过不久,就要出征去冀州,又要和葛荣那贼子打仗。我告诉我名字,我帮你问问。”

    娄昭君只想跪下求她,又怕万一名字说出来,这妇人知道她丈夫是葛荣手下的,以为她是奸细,那可如何是好。又惊又怕,只得忍了又忍。元春容看她不愿说,也不强迫:“你们夫妻间,怕是有些为难的事。你不想说便罢了。往后有什么需要,你只管开口。”

    娄昭君自小家境富裕,自以为见过世面了。及来到元春容身边,才知道什么叫做显贵。家里凡是落脚的地方,都是铺锦着绣的。元春容这位博陵公夫人,锦衣玉食自不必言,头上戴的一件小首饰,都够穷人一辈子好活。娄昭君艳羡不已,元春容却是总不开心,说:“这并州满地风沙。到处都是一股羊膻味,哪比得上洛阳。”娄昭君才知道这位贵妇人,出身也非比寻常,乃是元魏宗室,天子同姓。嫁给尔朱荣,那是下嫁了。

    娄昭君肚子越来越大,没过几个月就生产了。元春容替她找的稳婆接生。

    生下来是个女儿。

    抱着刚出生的婴儿,想到杳无音讯,生死未卜的丈夫,娄昭君又是悲从中来,痛哭一场。然而哭完,无可奈何,日子还是得过。抱着嚎啕大哭的婴儿喂奶。

    两个小儿,大的五岁,小的才只三岁。而今又生了一个,娄昭君无力照顾。亏得那元春容怜悯她,给她安排了一个丫头,一个仆妇在身边,伺候她坐月。娄昭君不敢白白受人这份恩德,孩子稍稍满月便下了床。那会元春容也刚刚分娩,生了个儿子。娄昭君奶水充足,便正好留在房里给孩子做乳娘。元春容见她人干净,照顾孩子也尽心尽责,因此也喜欢她,让她长留身边。不知不觉,时间就过了一年。

    娄昭君身体好,恢复的很快。这些日子吃得好,又不太受累,人渐渐白了些,眼睛也水灵起来了。元春容给她做了几身新衣服,还送了她几样首饰,穿戴起来,看着便有几分清丽秀美的模样。她年纪确实也不大,才二十来岁。

    外面传言,尔朱荣打了胜仗。不多久,尔朱荣又回了并州。娄昭君听说这次博陵公招降了一批葛荣手下的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她心中还在盼念着丈夫,便悄悄抱着孩子,去尔朱荣的军营外头,想看能不能见到熟人。没遇到丈夫,却碰见一个胡子拉碴,黄发碧眼,骑高头大马的人。这人仿佛是个将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喽啰,神情跟头畜生一样,看见道旁的娄昭君,便立刻勒住马,涎皮赖脸地鬼笑,紧接着意图不轨围上来,一把夺走了她怀里的婴儿,反手抛给左右。娄昭君吓得尖声大叫,被这人拦腰抱住,劫上了马,胡亲乱摸。

    “尔朱兆!”

    娄昭君正被这群畜生围着,险遭欺辱,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孩声。众人抖衣四散,只见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女孩儿站在不远处。小姑娘穿着刺绣胡服,羊皮靴,手上提着马鞭子,浓眉大眼,红唇皓齿,神采奕奕。

    原来是英娥过来了。

    娄昭君认得这女孩。她是尔朱荣的宝贝女儿,管元春容叫母亲。不过她并非元春容所生,而是尔朱荣前妻生的。

    那胡子拉碴,黄发碧眼的人,名字就叫做尔朱兆。

    娄昭君一听名字就知道这也是尔朱家的人。

    不过这尔朱兆在尔朱家,显然没什么地位,见了那英娥小姑娘,立刻规矩起来,一边搂衣服,一边嘿嘿地赔笑脸。英娥背着手走上前来,认出蓬头散发,衣衫不整人是娄昭君,顿时跳起脚叫道:“好哇!好你个尔朱兆!你竟然敢动我娘身边的人!我这就告诉我娘去!我还要告诉我爹!”

    那尔朱兆吓的,赶紧求饶,姑奶奶姑奶奶地叫。英娥道:“除非你让你抽你十鞭子,我就不说出去。否则我马上去告诉爹爹,让他军法处置,砍你脑袋。”

    那尔朱兆竟然真怕这小姑娘,居然答应了,面带羞愤地站在那,任她抽了十鞭子。英娥抽完,弯腰捂着肚子,哈哈笑起来:“尔朱兆,我上次抽了你,你不是要找我报仇吗?你看你这没用窝囊的样!亏是还是姓尔朱的,丢我们尔朱家的脸!”

    尔朱兆被她一嘲,果然一脸窝囊样。

    尔朱兆大是不快,黑着脸,把孩子扔给她,娄昭君吓得魂飞魄散,赶紧抱住自己的小婴儿。小孩已经哭的脸色发紫,娄昭君赶紧抱着哄,把孩子裹到怀里。头也不敢抬。她依稀听见尔朱兆在跟那几个羯人说话。

    “算了,忍一忍吧。这丫头是博陵公的宝贝女儿,而今又马上要入宫里当娘娘了。咱可招惹不起。”

    “就她,大字不识一个,还入宫当娘娘?她知道娘娘两个字怎么写的吗?”

    尔朱英娥听到后面这几人在嘀咕她,突然回转身来,瞪着一双挺凶的大眼睛:“你们在说我坏话?”

    众人赶紧摆手:“没有。”

    “放屁!”

    尔朱英娥气冲冲回来,照着肩膀一人抽了一鞭子:“我都听到了!狗东西,我要割了你们的舌头!”

    娄昭君不敢掺和,赶紧抱着孩子逃跑了。

    尔朱荣杀尉庆宾,朝廷为了安抚拉拢,册封其女,令尔朱氏入宫为贵嫔。洛阳笼罩在一片张灯结彩的喜悦当中,然而更多人,早已经看出了其中的危机。元子讷听闻此事,从封地写信谓元子攸:“而今内廷不和,人心浮动,恐有祸作。母亲临终时即劝我们兄弟尽早就藩,以免卷入祸劫,可如若我们兄弟都去就了藩,便跟京中彻底断了联系。一旦有事则消息不通,临阵则鞭长莫及,不如你我兄弟齐心,你留京城,我守藩地。内近天子,外掌兵马,互通音讯,一旦朝廷有变,则可互为联络。”元子攸看了这封信,也没回,只是默默放到火上烧掉。

    洛阳有个人,名叫刘灵助,通星象,善卜筮。东阿公元顺某夜做了个怪梦,醒后去拜访刘灵助,说:“我昨夜做一怪梦,梦见一段黑云从西北直来,触破了东南天空,日月俱碎。又遮蔽诸星,天地尽暗。后来,云消雾散,有一轮白日从西南天空升起,颜色甚是明净,百姓呼之长乐王日。”

    刘灵助打断道:“此长乐即彼长乐?”

    东阿公元顺道:“我也正心里头纳闷,心说这日头是天子之徵,长乐二字是封王的封号,怎么能叫这个名字。正不解,只见长乐王头戴帝冠身着冕服,从阊阖门入宫,径自登上太极殿,百官朝服列队,三呼万岁。这怎么使得!长乐王又不是太子,他怎么能当皇帝。这分明是篡位。我一着急,上去拉住一个人的袖子就问。这些都是同僚,穿的衣服都一样,怎料转过头来我一个人都不认识,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只有几个熟面孔,看到我硬要把我拉进去。我当是见了鬼了,吓得拔腿就跑,跑来跑去不得路,最后走到了秘书省步廊西边的槐树下。实在累的不行,想休息一下,便脱了衣冠,哪知刚往树下一躺就睡着了。我醒后百思不得其解,先生你帮我看看这梦是吉是凶?”

    刘灵助听了,道:“你这梦是大凶啊。”

    元顺问为何,刘灵助解释道:“你看,这日是君,月是后,诸星代指百官。有黑云撞破日月,遮蔽诸星,说明天子性命有殆,社稷有危。日都是红的,长乐王日却是白日,意是长乐王登基,名不正言不顺。你见着长乐王登基,不去朝拜,反而逃跑,正是为此。”

    元顺惊道:“你的意思是,长乐王称帝,残害二宫,荫蔽百僚。此是逆乱之举,因此名不正言不顺?”

    刘灵助道:“那倒未必。你说是有黑云从北方来,撞破日月,可见这敌人来自北方,不是长乐王。这白日颜色明净,不是大凶之相。长乐王乃是彭城王元勰的儿子,彭城王元勰素有文德,又忠而见杀,其子即位也算是报其父之德。可惜年寿不永,日出日落三个时辰,算起来只有三年。”

    “黑云出西北,而今西北最大的祸患便是六镇起义。”

    元顺寻思至此骤然一惊,“六镇叛乱迟迟未平,这黑云难道是葛荣那贼子。难道葛荣叛军将攻破京师,杀害太后天子及百僚,扶长乐王登位?”

    “有可能。不过葛荣在冀州,冀州于洛阳,算是北,却不偏西。”

    刘灵助摸着下巴:“费解费解,西北有谁。除了葛荣也没谁了。难道是萧宝夤?萧宝夤是在西,但他可不在北啊。”

    元顺心神不安,道:“定是如此的了。说不定这二人联手了。我梦里看到的那些人,难不成都是鬼?”

    刘灵助道:“你梦里看到的都有谁?”

    元顺回想了一下:“有长乐王,还有那群同僚。长乐王我认识,梦里跟真人一样,风姿秀美。不过那群同僚都换了一张脸,我都不认识。哦,里头有几个认识的,我想想,武卫将军费穆,抚军将军元鸷,尚书元谌,散骑侍郎郑先护。其他的我便记不清了。我以为他们都是鬼。”

    刘灵助道:“你说的这些,都不是鬼,是人。”

    元顺道:“是人?”

    刘灵助道:“是人。你记得他们有影子吗?”

    元顺道:“好像有……”

    刘灵助笑:“你既然说有日,肯定是白天,鬼可不会白天出来啊。自然是人。”

    元顺点点头:“也对。只是那大臣怎么全都是我不认识的了呢。高阳王还有河间王这些人,平常上朝最活跃了,结果我一个都没见到。”

    刘灵助道:“不见了,那说不定就是死了。你梦里看见的都是活人,没看见的,都是死人。”

    元顺白日里打了个冷颤,诡异地看着刘灵助。刘灵助大笑一阵:“梦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

    元顺忍着不适:“那我呢?我梦卧槐树下又作何解?我未同众臣一起朝拜,是否已经逃过一劫?”

    刘灵助道:“你虽然逃了,只是你避的这地方不妙。”

    元顺道:“怎么不妙?”

    刘灵助道:“白日里,既然是要逃命,为何没逃走,却躺下休息?即便要休息,为何不找个僻静地,却要在户外树下解冠脱冕?你看这槐字,左边是一个木,右边是一个鬼。身靠槐木,是鬼非人。你躲到哪里不好,偏要躲到槐树下。你躲到槐树下去干什么不好,偏偏要躲在槐树下睡觉。睡觉即合眼,此乃长眠之意。”

    元顺吓出一身冷汗,回了家就病倒了。

    元子攸也做了类似的梦。他梦见死人,鲜血,很多尸体堆在一起。他浑身是血,踏在尸山血海中,不由自主地颤栗着。他看到了元子讷和元子正的尸体,面目狰狞,身上被刺穿很多模糊的血洞。梦里的他,却好像没有任何悲伤,有的只是无尽的绝望和恐惧。他吓得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身上全是汗。弟弟元子正的脸出现在正上方,红唇皓齿,眉眼含情地笑叫他:“阿兄?你怎么了?睡觉睡得出汗了。”

    元子攸像被勾了魂一样,伸手捏了一下元子正的脸。感觉到肌肤鲜活的触感,他才猛然回过神来:“我刚做梦了?”

    元子正坐在榻前,笑着一把搂住他肩膀:“阿兄做什么梦?”

    元子攸感觉那梦太恶心了,不想说,只摇头:“没什么,忘了。”

    元子正想了想,道:“阿兄,我那天倒做了个噩梦。我告诉你,你别生气。我梦到你死了,还有阿姐,我梦到你们都死了。吓得我,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你还记得吗?那天我半夜来找你。”

    元子攸道:“你也做了这样的怪梦?”

    元子正道:“嗯。”

    元子攸说:“你梦见我是怎么死的?”

    元子正说:“我梦见阿姐被人给用刀杀了,梦见你被吊死了。吓死我了。”

    元子攸说:“奇怪,我也做了这样的梦。”

    元子攸把自己的梦一说。元子正安慰说:“阿兄别多想,我上次找灵隐寺的大师给算过了。他见过你。他说说你和我,都是福禄双全的相。梦这种事,都是反的。梦见死人和血,说明仕途大顺,马上要交好运。”

    元子攸点头:“我梦见身边全是死人,肯定是假的。”

    不过元子攸总觉得这梦有点不吉利,接下来几日,浑身不舒服,像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好像要出什么事。

    果然,不到半月。

    弹劾元子讷的奏章,递到了御史中尉手上。上面列数元子讷十余条罪状,包括容留钦犯,私养兵马。检举的奏章中提到了杨宽、高恭之的名字。

    元子攸看到这封奏章之后,便有点心神不安。他朝中事多,平常回家的很晚,莒犁总会让厨房准备好宵夜,让奴婢们备好换的衣服和洗澡的热水,坐在客厅等他。等他回来,吃了东西,洗了澡,说几句话,看有没有什么交代的,完了才回房休息。这天晚上,他回来时,魂不守舍,说是有点不舒服,说头疼。莒犁以为他是受了风,帮他解了外袍和靴子,扶他到床上去躺着。正要离去时,元子攸突然声音低低叫道:“阿姐……”

    莒犁感觉他有点不对,便停下欲抽身的脚步,转回来坐在床边:“怎么了?”

    元子攸拉住了她的手:“我心里有点怕。”

    莒犁头一次看他这样,脸上流露出有些不安和脆弱的表情,不免心生怜惜。

    “怕什么?”

    元子攸道:“最近我收到了弹劾阿兄的奏章。有人检举阿兄私养兵马意图谋反,还提到杨宽、高恭之。我有种预感,他们是有备而来。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莒犁听到这事,顿时感觉脑子里轰的一声。

    “子讷意图谋反,这事是真的吗?”

    元子攸道:“我不知道。阿兄一直对朝廷不满,他有这心思,不是没可能。”

    莒犁道:“杨宽和高恭之呢?”

    元子攸:“杨宽和高恭之是我放的。但不知怎么,他们安到阿兄的头上。”

    莒犁一阵惘然,道:“当初舅舅要跟你退婚,我就猜到结果不好。李家那样的家族,又是你亲舅舅,怎么会为一点小事突然要退婚。必定是深思熟虑。”

    元子攸拥被而卧,目光望着案上的烛台:“李家这门婚事,结不结意义都不大了。我不在意这件事情。我现在缺的不是李氏这样世家大族的支持。就算不结这门婚,李氏仍然是我舅舅。我现在缺的是像杨氏、高氏这样的朋友。”

    莒犁道:“阿蒻呢?阿蒻你也不在意吗?”

    元子攸道:“我没有心思考虑这些儿女情长的事。”

    莒犁道:“你爱她吗?当初答应这门婚事,总是你自己愿意的。”

    元子攸道:“阿姐要是跟我一样的处境,就不会问这种话了。从我离家入宫,每日想的,不过是如何讨皇上、太后的欢心。宫里的人,宗室的人,世家大族的人,一个个都要想方设法周旋。我哪有那闲心思。我现在担心的是阿兄的事。虽然弹劾的奏章我压下了,但这恐怕只是开始。”

    莒犁道:“你打算怎么办?”

    元子攸道:“不知道。只能静观其变。”

    “阿姐,你怕不怕?”

    元子攸像是在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莒犁道:“我怕。”

    元子攸道:“爹爹死了,彭城王府一蹶不振。好不容易,咱们兄弟姊妹都长大了。我得了皇上信任,仕途刚有起色。朝廷的局势瞬息万变,哪天一个大浪拍过来,尸骨无存。就跟爹爹一样。阿姐你知道吗,我经常做梦会梦见爹爹。你说奇怪不奇怪,爹爹死的时候我才一岁,我连他模样都不记得。可是我经常梦见他。梦见他抱我,跟我说话,就在彭城王府,在母亲住的那间屋子里。虽然我不记得他脸,但我知道那个人就是他。其实权势富贵这些东西,来了去去了来,说到底是过眼云烟。花无百日红,又能长多久,又有多大意思。只是人活一日,总要活得像个样子。不能活的窝窝囊囊,让人耻笑了去。”

    莒犁道:“谁能不被耻笑。你看太后那种身份,人家背地里还耻笑她呢,说她不守妇道。皇上尊贵,人家也取笑他,说他是个傀儡。你五叔高阳王,那样泼天的富贵,人家也耻笑他。要想不被人笑那可太难了。”

    元子攸哂道:“背后闲话,谁管得。”

    因安丰王元延明弹劾元子讷谋反之事,孝昌四年,元子讷被诏回洛阳,担任御史中尉,名为调任,实为监视。元子攸则被排挤出洛阳。先是免去了中军将军之职,转中书监。不久,又被勒令就封。元子攸封地在冀州长乐,彼时河北正值战乱。多有宗室封王命丧叛军之手,这个时候去就封,事多不吉。然而皇帝太后的意志坚决。

    莒犁一直以为他是淡然的。就封的意旨下来,他便回家,跟莒犁说了此事,问“阿姐如何安排”。莒犁能如何安排?这种时候,自然不能弃他而去。莒犁担心他独自去就封,身边无人照应,只说:“弟弟去哪,阿姐随你一道。”元子攸听毕点了点头,便让莒犁收拾东西。那几天,他状态都很平静。依旧上朝,交接衙门事务。元子攸虽是被排挤出洛阳,然而出发前几日,朝中同僚,宗室同姓,却仍聚宴给他送行。他去参加了宴会,这晚回来,坐在客厅里,一手扶额,闭着眼睛闷坐了许久。莒犁打听得知,给他聚宴送行的,正是弹劾元子讷,在太后面前进谗言的元延明等人。不知道宴上说什么,大概他是不高兴。

    不知是出于避嫌,还是因为和元子讷又起芥蒂。元子讷回洛阳后,他们兄弟也没见面说过话。元子攸没为自己求情,只为元子正求了一个官职。七品的一个小官,也无实权。

    “这是阿兄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以后离了皇上身边,不像现在这样好说话。凡事你自己多留心。”

    元子正粉面如棠,眼带愁色,看着阿兄,有些留恋不舍之态。

    及上了路,莒犁才发现,元子攸情绪低落。从上了马车,他便不怎么说话,一直靠在那,若有所思,吃东西也不吃。莒犁隐隐看出,弟弟是个功名利禄心极重的人。而今放弃洛阳的官位,去千里迢迢的封地,对他而言是极大的打击。莒犁也不敢安慰他什么,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找些无聊的闲话说说,分分他的心。然而元子攸不怎么答话,莒犁怕他烦心,只得收了声。寂静了一日,日暮走到黄河边。元子攸下马,就着河水洗手,只见河岸上飘飘荡荡,很多芦苇。正日暮时分,一轮火红的夕阳挂在河岸之上,掩映着芦苇,悠扬的渔歌自河对岸传来,那画面十分古老苍凉。元子攸站在黄河边望日落,莒犁在马车上望他。

    一路颇不平静。

    元子攸和莒犁自幼长在洛阳,虽说不上是娇生惯养的,但毕竟王侯之家出身,从没离开过京城。自六镇起兵后,各州郡都不太平,沿路都是卡哨。官道多有毁坏,又逢上连日的大雨,道路泥泞。这日车行在山中,突然遇上了泥石流,整条路都被毁,差点连人带车都卷进去。除了莒犁,同行的还有两个,是宫中的羽林郎,两兄弟,一个叫库莫,一个叫库仁,生的人高马大武艺高强,是皇上派来沿途监视保护元子攸安全的。库莫库仁两个人一起推车推不动,四处又无人烟,元子攸只得下车去帮忙。

    外面又下着大雨,元子攸衣服被淋透了,当天夜里,便着了风寒。道路被堵住了,赶不到集镇,当时在山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天又黑,电闪雷鸣,雨下的又大,库莫兄弟其中一个骑马去找镇子和人户,另一个守在车外。这马车外面遮的有油纸,堪堪还能避雨,车外却不行了。莒犁拉开车帘,只见那库仁,人高马大的个子,站在马车边。附近没有避雨的地方,库仁又不敢离他们太远,只能站在马车外,淋得跟落汤鸡似的。莒犁看了于心不忍,道:“我跟子攸在马车中避雨,你自己也去找个山洞,或者什么地方避雨吧。”

    雨声哗啦啦的,跟小河淌水似的。那库仁还不敢,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硬着头皮说:“我留在这保护殿下。”

    莒犁说:“没事,子攸有我在照顾。你去避雨吧。只别躲的太远就是了。这么大雨,弄生病了,反而多生事端。”库仁才自去躲雨。

    莒犁从没见过下这么大的雨,那雷声轰隆隆,好像要把山都劈开来似的,听了着实害怕。元子攸蜷缩卧马车中,莒犁怕他会冷,拿了一张柔软的狐裘毯子给他盖上御寒。她摸了摸元子攸的手,冰凉凉的,脸上也冰冰的。

    两人偎在一块听雨声,无事可做,语调缓缓地谈起了心事。

    “皇上让你就封,你是不是不高兴?”

    元子攸道:“我小的时候,在宫里,常听人说起父亲的名字。那时候在皇上身边侍读,太傅是崔光,他说我父亲,是谦谦君子。他说,我父亲长得很英俊,是个美男子,而且性子爱笑,又聪明。他很有才华,还会作诗。我背得他的诗,问松林。”

    “问松林,松林经几冬?山川何如昔,风云与古同。”

    “崔光说,当时朝廷里,没人不喜欢他的。那些世家大族,什么李家崔家,都喜欢跟他亲近。咱们的伯父高祖皇帝也喜欢他,不管做什么,都要让他陪在身边。如果皇帝是天上的太阳,父亲他就是天上的月亮。朝中诸王有贪婪的,有残忍的,唯独父亲不一样。他是个温柔、克制的人。高祖临终前几年,脾气大变,性子暴戾无常,父亲一面在床边侍奉汤药,一面亲理军国大政,朝中没有一人挑的出他毛病。高祖死了,宣武皇帝十六岁登基,父亲坚决辞去摄政王之位,宣武皇帝抱着他的腰哭求。从世家大族到平民百姓,无人不敬仰他的名声。最后他死在国舅高肇手里,天下人替他喊冤。父亲一生高洁,没有半分污点,可是被人害死,死的那样凄惨,连带着咱们兄弟姐妹孤苦伶仃,被宗室瞧不起。我总以为自己可以替父亲挽回一些尊严,可以替母亲,替兄弟姊妹们争一口气。我以为可以凭自己的才能,让王府恢复从前的荣光。你看元坦他们,跟咱们一样,父亲一死,顿时沦为宗室的笑柄。别说元氏,连外姓,那些世家大族都能公然看不起他。我本以为自己比他聪明,跟他不一样。其实都一样,元坦他是难得糊涂。一个元延明都能把咱们撂倒,说明太后根本就从来没信任过我。”

    莒犁道:“杀父之仇,她怎会轻信你。”

    元子攸道:“不过走了也好。现在朝廷的局势变幻莫测,太后和皇上已经水火不容,我怕他们母子万一真的你死我活,夹在中间也是麻烦。正好去封地避祸吧。”

    莒犁意外听到这个话,愣了一会儿,好奇道:“他们母子,到那个地步了?上次来王府里,看着感情还挺亲近。”

    元子攸微微一哂:“皇上年纪又小,性子直。太后脾气又大。咱们太后能是个省油的灯么。拓拔氏后宫历来实行立储杀母,十几代君主,没有一个皇帝的生母能活着看到儿子登基的。咱们太后是一百年来唯一一个例外。不但生了太子,看着自己的儿子登基,还当了太后,母凭子贵,把原来的高皇后杀了。这些年扶持幼帝,牢牢攥着权柄,跟当年的文明太后一模一样。当年文明太后何等厉害,能把高祖皇帝单衣关在冷殿里挨饿受冻,让人监视其言行,稍有不满便行打骂体罚。而今胡太后也不遑多让,说话做事比文明太后有过之而无不及。”

    莒犁不敢相信道:“太后真的体罚皇上?文明太后的事,怕只是人家传言的。”

    一聊起宫中的野史八卦,二人便都来了精神。这种事,一向最惹人好奇。

    元子攸说:“你知道杨椿吗?弘农杨氏的族长,原来曾在高祖和文明太后身边担任侍从。我听杨椿说,文明太后勒令高祖身边的人,对高祖所犯的错误,定时间要向她告密,说不出来的便要处罚侍从。高祖但凡一点小错,太后知道,便要挨打。一直到高祖成年。文明太后是高祖养母,高祖生父生母皆是被她所杀。咱们父亲跟高祖是兄弟,小的时候,也在文明太后膝下,我们父亲跟高祖都怕她怕的要死。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出。否则也不会文明太后一死,高祖就匆忙搬离平城,把都城迁到洛阳。汉化改制只是原因之一,说到底还是因为文明太后。文明太后虽死,然而阴魂未散,高祖皇帝极力想摆脱她。”

    莒犁道:“高祖皇帝和冯氏的纠葛太深了。文明太后姓冯。高祖立了两个皇后,都是冯家的。一个被高祖废了,另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幽皇后。”

    莒犁奇道:“弟弟,你知道高祖皇帝为什么要废第一个冯皇后?”

    元子攸道:“是被太子洵连累。高祖当时迁都洛阳,鲜卑贵族,多有不服。太子洵便是其中领头的。部分鲜卑贵族支持太子洵。于是太子洵趁着高祖出征,偷偷带人跑回平城。高祖赶回来捉了太子洵,据说是十分震怒,当中捆绑起来拿鞭子抽打,打的皮开肉绽血淋淋的。高祖皇帝后来杀了太子洵。冯皇后未生子,太子洵是其养子,高祖便迁怒皇后。以为是皇后从中作梗,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母之失,所以废了皇后。其实这位冯皇后老实本分,并无大错。高祖而后立了幽后,也是冯氏出身。幽皇后早年就性子刁蛮跋扈,在宫里恣意胡为,争风吃醋。高祖皇帝原本不喜欢她,文明太后看她性子太放纵,便把她赶出宫,让她到寺庙里修行去了。结果过了十多年,高祖皇帝不知怎么想起,又把她接回来。幽后被立为皇后之后更加放肆。高祖南征,幽后在后宫□□,私通宦官,被人告密揭发,高祖亲自从军中赶回来当场捉奸。高祖事后被气的大病,不到一年就病死了。临终前赐死了幽后。高祖病重时咱们父亲亲理国政,幽后那杯毒酒是咱们父亲去赐的。幽后也是个烈性子,临死前当着父亲的面,把高祖,包括咱父亲以及拓拔家祖宗十八代从上到下全都骂了个遍。也是恨得深了。”

    莒犁道:“高祖皇帝当真亲自回来捉奸的?这种事还能躲床底下偷听不成?”

    元子攸道:“也是宫人们传。高祖皇帝当时突然回宫,幽皇后吓得六神无主,就被诏到高祖寝宫。高祖让人守着殿门,让太后搜皇后的身,但有寸刃立斩不赦。幸好幽皇后身上没带兵刃。当时有传言说她想要谋害高祖。”

    “都说高祖皇帝是孝子,对文明太后百依百顺。前冯皇后被太子洵牵累,高祖皇帝唯恐对不起冯家,遂才又立了幽后。”

    元子攸听了这话,只有些鄙夷的神色:“高祖皇帝是极虚伪的人。他自幼在文明太后的威压下长大,最会伪装。太后最擅长操控人心,恩威并施。对高祖也是如此。什么孝子,不过是装的罢了。记得吗?文明太后生前,在平城修陵墓。太后的永固陵。当时高祖在永固陵旁边修了个万年堂做自己的陵墓,说是百年之后要和太后共葬,到地下陪伴太后云云。结果太后一死高祖就迁了都。死了葬在洛阳长陵,再没提万年堂的话。他之所以立两个冯皇后,无非是太后虽死,但冯氏的势力党羽尤在,高祖不敢得罪罢了。高祖汉化改制,排列姓氏,八大贵姓,其中可有冯氏的踪影?文明太后生前,冯常两家何等荣耀。幽皇后一死,冯常二族便彻底在朝中销声匿迹了。”

    莒犁道:“文明太后原来做文成帝皇后时,也是性情温柔的人。跟文成皇帝琴瑟和谐,后来怎么成了那样。”

    元子攸道:“琴瑟和谐,不过是演给外人看的罢了。文明太后当时才二十来岁,家族又无根基,自然老实本分。文成帝宠爱的也不是她,而是当时李夫人。李夫人生了献文皇帝,而文明太后一直无所出,长年累月,心中怎能不怀恨。文成皇帝死了不足数月,她就红杏出墙,跟亲近的大臣李奕相恋。算这时间,恐怕文成皇帝生前他们就有意了。她跟献文皇帝关系不合,献文皇帝杀了李奕全家,太后心存怨怒,谋害了献文皇帝。而后立了高祖。文明太后年轻,做太后时也才二十来岁,因她亲手抚养高祖,所以都说高祖是文明太后养子。其实按辈分,她是高祖皇帝的祖母。”

    莒犁道:“献文皇帝就是咱们的祖父。”

    元子攸道:“可惜他死的早。咱们父亲也是文明太后抚养的,自幼跟高祖一样,吃了不少苦头。父亲跟高祖都是自幼丧父,同命相怜,所以感情甚深。”

    莒犁道:“文明太后做了太后,那李夫人,献文帝的生母,咱们的曾祖母……”

    元子攸道:“杀了。”

    “是文成皇帝杀的?他不是最宠爱李夫人吗?”

    元子攸道:“这种事,不是他能做主的。当时宫中还有常太后。文明太后是常太后一手培育。自然容不下咱们曾祖母。”

    莒犁皱着眉:“我小时候,听母亲讲宫里的事,就觉得阴森森的。现在听你说,还是阴森森的。你杀我我杀你,也分不清是谁对谁错。”

    元子攸淡淡道:“皇家事,只有胜负,没有对错。”

    莒犁道:“高祖一生费尽心机,总算将冯氏清出局了。”

    而高祖元宏一死,元勰少了这个兄长的庇护,又功高盖主,处境就尴尬起来。新登基的小皇帝元恪,表面上依赖信任他,实际上对这个拥有完美的名声,宗室地位崇高的六叔心存防备。高祖生前为了对付冯氏,树立拓拔氏权威,竭力抬高宗室地位。不论鲜卑汉人,元氏才是天下第一。于是朝中诸王纷纷掌权。然此事过犹不及,幼帝元恪一登基,看着这群如狼似虎的叔叔伯伯们,顿时怕了。于是扶持外戚,打压宗室。怎么打压,唯有杀。于是杀了一个又一个。

    元勰也未能幸免。

    不过元恪活的也不长,不久就追随他这些叔叔伯伯而去了。宣武皇帝死了,就是今上元诩,还有太后胡充华。

    “我不懂。”

    莒犁道:“宣武皇帝临终为什么没杀了胡氏?宫中历来不是立储杀母。她是元诩生母。元诩登基照理她是活不成的。”

    元子攸道:“不是宣武皇帝不杀她,是宗室需要她。宣武皇帝为了排抑宗室,抬高外戚。当时掌权的外戚就是皇后高英的兄长,国舅高肇。高肇杀了我父亲,又北海王咸阳王,宗室诸王没有不恨他的。如果让宣武皇帝杀了胡充华,让高英做了太后,高肇继续得势,对诸王大不利。所以诸王们,一力要保胡充华这位太子生母。包括当时清河王元怿,还有高阳王元雍,都在宣武皇帝耳边进言。后来宣武一死,胡氏得活,果然就把高皇后和高肇一门清理出政局。可是而今太后的所作所为,跟当年的文明太后如出一辙。元诩对她早就厌恨多过爱。”

    莒犁摇了摇头:“没意思。皇帝做成这样,又有什么好的。母子相残夫妻反目。连枕边人,亲人,都要虚情假意,虽是锦衣玉食,哪有一天开心过。父亲做摄政王时,当时元恪怀疑他有篡夺之心。父亲一直表现的很谦退本分,对权力毫无向往之心。有人说他是装的,我倒觉得父亲是真心不想。他自幼在宫里,眼见着高祖杀了亲生儿子,眼见着文明太后和高祖母子虚情假意互相猜疑,眼见着高祖和幽皇后夫妻成仇。父亲聪明的人,他又怎会羡慕那个位置。他只是想尽宗王的本分,做皇上的左膀右臂。他知道元恪要杀他,他宁愿死在元恪手里,也不想把母亲,把咱们几个孩子拉下水。父亲是个善良的人,他只想妻儿和睦,家人平平安安的。”

    元子攸道:“这是母亲跟你说的?”

    莒犁点头:“母亲常跟我讲父亲的事。她说,父亲刚死时她很恨,恨父亲懦弱,不敢索性反了元恪。可是

    后来她想开了。人早晚都是要死去的,只要咱们兄弟姊妹平安。父亲要是存了谋逆之心,他跟母亲就不能再做寻常夫妻。跟你们兄弟,也不能再做寻常父子。这非爹爹所愿。母亲还说,高祖皇帝和文明太后,他们都不是人,他们都是权力的容器。权力让他们往东,他们就往东,权力让他们往西,他们就往西。母亲说,幽皇后是人,但她是个疯子。被废的前冯皇后也是人,但她是个傻子。所以宫里的人,要么是容器,要么是疯子和傻子。”

    元子攸:“那阿姐看我,是疯子还是傻子。”

    他扭过头,认真看着莒犁,清俊的眉眼,艳艳如桃花一般。目光中蕴含着无限的真挚。是鲜活的,生动而美丽。

    莒犁一笑:“子攸跟我一样,都是普通人。”

    莒犁一直认为弟弟是普通人,可惜她不知道,元子攸志不在做普通人。

    他跟元勰不一样。

    元子攸没有直行去冀州,而是绕道去弘农,看望弘农杨氏。杨氏也是旺族,现在的族长杨椿,这老爷子已经八十多岁了,但精神建旺。杨椿是高祖和文明太后时期的名臣,见了元子攸,连忙下拜。元子攸陪这老爷子在堂中促膝谈心,老爷子张口闭口都是高祖和文明太后,又提起元勰的往事。元子攸笑吟吟地跟他聊着,一直陪坐到深夜。杨椿的晚辈孙子当中有个叫杨逸的年轻人,跟元子攸差不多大,生的模样秀美聪明伶俐,面如梨花一般。杨家呆了几日,都是这杨逸陪在身边周全照料。元子攸是爱交朋友的人,最会跟世家子弟亲近,很快就跟这杨逸熟络的不行,时常一块出去骑马打猎,或是登山揽景,走亲会友。元子攸风寒还未愈合,一直有些咳嗽,但也不耽误他爱出门。杨逸拉着一些弘农当地的名族豪强子弟与他作陪。

    莒犁看出来其中的关窍。元子攸似乎在刻意拉拢杨氏,而杨逸兄弟也是千方百计地巴结讨好他,力图达成某种同盟。因为元子攸之前曾搭救过杨宽,杨氏一门对他颇怀感激,所以这个同盟实现的很愉快。杨逸有个妹妹,叫五娘,年纪十五六岁,但凡元子攸出现的地方,就有五娘美丽的身影。莒犁只当他是有意的,没想到这日元子攸来莒犁房中说话,恰巧见五娘经过窗前,跟一个小丫鬟说话,元子攸盯着那身影出神了一会。莒犁正要调侃他,元子攸忽笑道:“阿姐,你看五娘配子正怎么样?”

    莒犁大是意外,惊笑道:“你说子正?”

    元子攸道:“子正年纪,也老大不小了。”

    莒犁嗤笑道:“你自己也老大不小了。”

    元子攸也笑了。

    莒犁在做针线,元子攸便脱了靴子上榻,盘腿坐在她身边,专心致志地看。莒犁头一次看他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忍不住笑:“我看你最近心情变好了。”

    元子攸不答反问:“阿姐做的什么?”

    莒犁拿起手中的料子,在他身上比了比:“给你做的衣裳。娘已经不在了,除了阿姐,谁给你裁衣。你又不安分,好好的婚事被你搅黄了,这么大人连媳妇都没有。还得阿姐照顾你。”

    元子攸也笑,道:“谁让阿姐你不出嫁,只好留下陪我了。”

    正好五娘进门来,问莒犁借个东西,看到元子攸也在屋里,顿时羞红了脸。

    等五娘走了,莒犁便数落元子攸说:“你整日招惹多少姑娘,弄的一个个见了你就脸红,偏偏你又一个都不娶。”

    莒犁悄悄试探他:“你是不是还惦记阿蒻?”

    元子攸不言语。

    莒犁道:“既然舍不得,何必要退婚。偏要跟舅舅赌气。”

    元子攸对这门婚事,有失落,但失落的有限。他对阿蒻说不上有特别的感情,他只是觉得阿蒻是最适合娶的人。表兄妹,门当户对,各方面般配,再找就难找到这么合适的了。平常相见多了,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回想起来刚定亲那会,还是有点喜欢的。

    然而放弃了就放弃了,也没有别的话可说。

    跟高氏兄弟的重逢,似乎并非机缘巧合,而是意料之中。一路风尘仆仆,到达冀州边界时,只见界碑处远远有一行人,骑着马。这一路流寇颇多,莒犁还当是遇到土匪了,然而看那行人衣着体面,颇不像盗贼。于是驱车前进。到了近处一看,就见高氏兄弟,高乾、高昂,骑在马上,身后还站着十来个人。一行站立高岗,衣带当风。

    高乾一身黑袍,骑着黑马,站在最前,面庞英俊带笑。他身后的弟弟高昂则虎着一张黑黑的脸,尽管强装严肃,但眼神仍看得出高兴,一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看着马车驶来的方向。

    元子攸要到冀州,出发前给高氏写过信,本打算要去高氏拜访的,没想到高家人这般盛情,居然这么远赶来迎接。元子攸是真高兴,下了马车去,笑容满面地迎风走上去,雪白的大袖招展,像朵行走的白牡丹,连声音都变得愉快起来了:“高兄。”

    那高乾见了元子攸,高兴的手舞足蹈的,下了马往他面前去,到了跟前,大臂一张,热情洋溢抱住他。

    高乾笑声轻快又爽朗:“殿下,你可让我苦等了。”

    莒犁有点意外。

    她知道元子攸跟高乾有私交,却不知二人关系好到这地步。元子攸朋友虽多,但莒犁从没见他跟谁这么高兴。不过一个高兄,一个殿下,这称呼还是暴露了,实际二人的关系不熟。

    的确不熟,元子攸跟高乾也不过当初在京中识得数月。但这并不妨碍高氏兄弟喜欢他,待他亲热。当初高乾在京城,莒犁就看出来这高乾很喜欢他。不是那种利益巴结,也不是阿谀奉承,而是纯粹简单的喜欢。元子攸并没有给高氏什么好处,连高昂向莒犁求亲的事他都拒了。元子攸又因为舅舅的关系,刻意跟他们疏离了一阵,但高乾见了他还是兴高采烈,眉开眼笑。而今元子攸就封,和高氏做邻居,这高乾自是喜上眉梢。

    元子攸拉起高乾的手,笑:“自古有白头如新知,倾盖似旧游。说的便是我和高兄。”

    高乾咧嘴一笑:“殿下讲话文绉绉的,我可听不懂那些,反正见了殿下,我万分高兴。自从殿下来信说要到冀州,我都等的迫不及待了。”

    元子攸笑:“高兄,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到?”

    高乾道:“早就打听了殿下的行程了。这路上多贼寇,我怕殿下一个人独行有危险,所以特意来接。”

    高乾也从容拉着他手:“殿下一路累了吧?”

    元子攸笑道:“还好,路上走的慢。高兄不用这般称呼我了。只唤我字便可。我的字是彦达。以后我唤你乾邕,你唤我彦达。可好?”

    高乾笑道:“彦达。这两个字甚好。”

    高氏兄弟,几人都下马来。高乾一个个介绍。高家四兄弟,长子高乾次子高昂三子高慎四子高季式,一起来了。都是习武之人,身材高大,骁健悍勇,配着长剑。元子攸见过兄弟诸人,高乾笑道:“既到了,咱们出发吧。此地离高府还有几十里地。到了府上,我们兄弟给殿下接风。路程还远,殿下是想乘马车还是骑马?”

    元子攸道:“一路都是马车,实在闷坏了,我想骑骑马。”

    高乾道:“坏了。我走时没想到这一茬,不知殿下要骑马,没有多带一匹。”

    高昂道:“我的马给殿下骑吧,我去和四弟一起骑他那匹。”

    元子攸也不辞,高高兴兴接过高昂的马。高乾拖着他的腰,要去扶他上马,元子攸翻身一跃,笑:“乾邕小瞧我了。骑马这点事还难不倒。”

    高乾望着他一笑。

    莒犁的马车慢慢趋近,莒犁从车中探出头来。元子攸跟她打了声招呼,便同高乾纵马向前去了。那高昂站在地上,扭过头,看了一眼马车这边。见到莒犁,有些恋恋不舍,而后也骑上了弟弟高季式的马。

    一路走的慢,莒犁在车中,听元子攸和高乾在外面说话:“我听人说是安丰王元延明在太后面前进言构陷。彦达,你跟他有什么过节?他跟令兄还有你关系不是很好吗?”

    元子攸笑:“这话一言难尽。既到了此地,就不说那些扫兴的了。而今相逢也是有缘,能和高氏兄弟结为良朋,我到冀州这一趟也不枉。”

    高乾道:“我是一心期盼着跟殿下为朋。不过殿下若不是遭贬,恐怕也瞧不上我高氏呢。而今殿下可是非要留下来陪我喝一杯不可了。”

    他笑意真诚,并没有尖酸刻薄之意,元子攸也笑,面有愧色:“当初在洛阳,对乾邕的确有些慢怠。等到了贵府,一定以酒赔罪。”

    高乾笑:“殿下何需在意,我高乾岂是那小肚鸡肠之人。殿下怕是不了解我。我高乾看上的人,哪怕他再看不上我,我也依旧看得上他。我高乾看不上的人,他再装乖卖好,我还是看不上。殿下是我生平第一个看得上的人。”

    元子攸眨眼笑:“我倒不知乾邕你如此青睐我?”

    高乾也冲他眨眼:“不信?”

    高乾的父亲高翼是冀州刺史,在冀州当地很是豪阔,是独占一方的豪强。宅子自然也修的壮大。元子攸到了其家中,那高翼十分恭敬,亲自出门笑迎:“长乐王殿下来访,我高氏蓬荜生辉。”元子攸也笑:“哪里,近段日子要烦扰贵府了。”那边已经准备好了筵席,除了高氏,还有当地的一些豪门贵族,济济一堂,都是高氏特意请来给陪客的。见了长乐王,都上来施礼。

    元子攸就跟鱼儿入水一般,与众人谈笑起来。

    元子攸有个好爹。

    元勰死的早归死的早,彭城王这一支在皇帝面前也不太受重用,但就是名声好的出奇。极少有宗室的王侯能同时得到那些名门贵族和地方豪强,甚至是民间百姓共同青睐的。这些人,都是极度仰慕彭城王元勰的风采,只是未有机会亲近目睹。而今见到元勰之子,看这位长乐王元子攸相貌俊美,风姿优雅,虽舟车劳顿了月余,才刚刚下马,然而毫无疲色,言笑间如沐春风,令人心旷神怡,比起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个个都流露出羡慕向往之色。而元子攸知道自己的魅力所在,润物无声,步履从容地周旋其间。

    高乾兄弟一边看了,心中都有点感慨。

    见过身份高的贵人,也见过相貌出众的男人,但无一人有这位长乐王的风采。

    元子攸向来不喝酒,这夜里难得喝了几杯。几杯就醉了,被高乾兄弟搀扶着回房。莒犁打了水来,给他擦脸洗手,脱了靴袜,害了被子扶他睡下。

    白日里,元子攸不见踪影。莒犁知他是跟高乾出去了。他跟高氏兄弟一见如故,比在杨家跟杨逸还好,整日不是打猎就是游玩,早出晚归,跟那群冀州豪强子弟交结。高家那几个兄弟,高乾高昂高季式,都极爱跟他一起玩,整日不着家的。唯独那个高昂,莒犁几次在高家看到他。两个人相对,彼此都有些赧然。莒犁好奇问高昂:“你不跟他们一块出去打猎吗?”

    高昂红着脸,说:“有哥哥陪着殿下就好了。我嘴笨,去了也说不上话。”

    他看莒犁在院子里走动,好像在找什么:“姑娘丢了东西了吗?”

    莒犁点头:“我有个玉穗子,不知道掉哪了。好像在这附近。”

    高昂说:“是什么样的,我帮姑娘找找。”

    莒犁说:“是鹅黄色的丝线,上面穿着三颗蓝色的珠子。我记得昨天还在,早上来过这,回头就不见了。”

    高昂陪她在树底下,草丛里到处找了一圈,皆没找着。

    “这地方都找遍了,应该不是这里。姑娘还有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莒犁想起昨日跟元子攸去过后山上闲步,便想去后山找。高昂听了便说:“我路熟,我陪姑娘去吧。”

    莒犁尴尬地陪笑:“我自己去便是,不用麻烦了。”

    高昂说:“姑娘是不是怕我,我对姑娘别无他心,只是怕姑娘人生地不熟迷路。后山树深林密,怕遇到虫蛇。”

    莒犁一听到虫蛇,顿时心里也有点虚,便应了。

    这后山也是高家的地方,相当于私人的林苑,四面是围起来的,里面尽是高大原始的苍松翠柏。高昂这人,样子看着凶,其实人不坏,只是话不多。莒犁沿着石板路走着,高昂跟在她身后,忍不住问道:“姑娘是不是嫌我为人粗鲁,没学过诗书?还是嫌高氏门第太低,不配跟元氏为婚?”

    莒犁被他这一句直白话问的满脸通红。

    高昂道:“姑娘直接说,我不会往心里去的。我只想知道姑娘是不喜欢我这个人,还是觉得和高氏联姻不合适。”

    莒犁见他诚心问,也放下了戒备,实话实说道:“我与高氏并不相熟,不清楚你们兄弟的为人。何况自幼长在洛阳,不想舟车劳顿远嫁。一个人在这地方,无亲无靠的。心里害怕。”

    高昂道:“而今长乐王殿下也到冀州就封了,姑娘何需担心。长乐郡到冀州城就两三日的路程,姑娘要是思念亲人,随时都可以见到。我看姑娘跟长乐王殿下感情甚深,殿下在的地方,就当是姑娘的娘家。这样岂不好?姑娘来了冀州,觉得冀州怎么样?也没有那么糟糕吧?”

    莒犁笑:“令尊和令兄弟都是耿直的人。”

    高昂道:“那是自然的。我父亲母亲都是正直的人,待人真诚,从无虚伪的。而且我们兄弟感情很好,从没有那些世家大族兄弟猜忌,争来夺去乱七八糟的事。我们家父亲最大,母亲第二,此外就是大哥。咱们兄弟几个都听大哥的。以后父亲不在了,就是大哥继承家业。我们兄弟三人扶持他。我大哥是有本事的人,我们都服他。咱们兄弟四个,就他念过书,有学问。”

    莒犁被这话逗笑了。

    她听过高乾的名声。哪有什么学问,也就是个武夫,不过是认得两个字罢了。当然,比起他那几个大字不识的兄弟,那确实是有学问了。矬子里头拔将军。

    高昂看她笑,好奇道:“姑娘笑什么?”

    莒犁问:“高家也是豪门望族,怎么不教你们兄弟读书习字呢?”

    高昂苦着脸:“教是教。可是我们兄弟,自小就调皮。天生喜欢舞刀弄棍,不喜欢念书。小时候为这个,不知道挨了父亲多少骂,偏偏就是学不进去。教书的夫子都被我们给撵走了。”

    莒犁道:“你而今,尚无婚约吗?”

    高昂答:“不瞒姑娘说。自从洛阳一别,我对同姑娘的婚事,一直没死心。心里想着,只要姑娘还未嫁,我再等等,总有机会的。长乐王殿下写信说要就封,我心里就一直盼着,见到他,能再向他提这事。没想到姑娘也来了冀州。这些日子思前想后,纠结得很,想说出来,又怕再遭姑娘拒绝。”

    莒犁但要说话,高昂又说:“姑娘不必急着答复我。可以慢慢再想一想的。这个事,我跟大哥也说了,托他替我在殿下面前提。反正,不管姑娘愿不愿,高氏都拿殿下当朋友。但有什么吩咐,必定竭尽全力。”

    莒犁便没说话。

    高昂住了脚,慢吞吞从袖中取出一块茜红色的手帕:“姑娘喜欢这个帕子吗?这是我特意托人从别的地方买来的。上面的花纹跟平常的不一样,我没见过这种,感觉挺好看。”

    莒犁意外了一下,伸手去接。这花色是挺好看的,丝绸质地,染色也染的净。莒犁犹豫了一下,接过了手帕。

    那高昂看她收了礼物,顿时兴高采烈,喜的无所适从,又问:“姑娘喜不喜欢骑马,我这几日空闲,带姑娘骑马吧。”

    莒犁摇头说:“我不太会骑,曾经摔下马背过,后来就不敢了。”

    高昂说:“我找一匹性格温顺的马,绝对不会摔下来的。”

    晚上元子攸回来了,莒犁去房中见他。

    元子攸坐下等下,不知道在给谁写信。莒犁心里纠结着高昂的事,不知道怎么开口,徘徊了一阵,坐在他身边,犹豫道:“弟弟,你觉得高昂这个人怎么样?”

    元子攸听她话里有话,顿时搁了笔,回过头道:“阿姐怎么突然想起问他?”

    莒犁道:“我今日见着他。他又说起求婚的事。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想问问你。你觉得这人可行吗?”

    元子攸道:“前几天,高乾也跟我提了这事。我晓得阿姐不同意,所以便没敢跟阿姐说。怎么,阿姐而今有意吗?”

    莒犁赶紧摇头:“没有。我只是想问问你。”

    元子攸道:“阿姐跟他见了有几次了,觉得他这人怎么样?”

    莒犁说:“人像是不坏。就是长得有点凶,有点黑,五大三粗的。我喜欢男人家白白净净的,说话温文尔雅,最好是汉人。像子正和你。可是原来也相过几个贵族年少,又感觉文文弱弱,也不喜欢。哎,我也不不知道。”

    元子攸道:“高昂这人,性格单纯耿直,说话向来很直率,应该没什么坏心思。就是草莽出身,有些江湖习气。他们兄弟几人都是这样。他父亲高翼也是个白手起家的豪杰,教出的几个儿子也一身匪气。重义气,轻礼法。有利有弊,看阿姐怎么想了。”

    次日,高昂果然牵来一匹马,要带她去骑马。那马极漂亮,鞍子是锦缎做的,干净的一点杂毛都没有。

    “姑娘喜不喜欢,这马是我特意挑来送给姑娘的。性子温顺,跑的也快。是西域产的良马,一头小驹子要千金呢。”

    莒犁不懂马,然而一听他说这马贵,顿时拒绝道:“还是不要了,这么贵重的礼物,怎么受得起。”

    高昂说:“我家厩里马多,最不缺这个了。送一匹给姑娘,算不得什么的。这马儿有一对,当初是一起买来的,一公一母,都是棕色。另外一只被我阿兄送给了长乐王殿下。”

    莒犁听了有些高兴:“子攸也有一匹?”

    高昂说:“殿下喜欢马。我阿兄什么好的都送给他。不用殿下开口。正好两匹马,拆了也不成对,你和殿下一人一匹。他们还能做个伴。”

    莒犁一时心动,按捺不住喜悦答应了。

    高昂问:“姑娘想去哪?”

    莒犁说:“我想去看子攸。他整天不着家,他去哪了?”

    高昂说:“殿下跟阿兄他们去打猎去了。你想去吗?我带你去找他们。”

    元子攸看到莒犁跟高昂一块骑马从原上过来。

    他跟高乾也骑在马上。高乾看到弟弟把莒犁带过来了,高兴地笑:“看来过不久,我和彦达就要做成亲舅了。”

    他说了句玩笑话,扭头看元子攸,本想同他一起笑,却发现元子攸面上并无笑容,只是有些怔忡地看着莒犁。

    高乾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一点怅然失落的意味。

    高乾有点莫名。他以为元子攸是赞成这门婚事的,见此情景,应当会高兴。高乾不解其意,但也来不及多想。不一会儿,高昂的马就来了,元子攸回过神来,面露微笑。高乾也笑了笑,跟元子攸一同,趋马追逐猎物去了。

    高昂骑马靠近兄长,小声道:“殿下是不是不高兴这桩婚事?”

    高乾也感觉元子攸刚才的表情有点古怪,说:“殿下刚刚被他舅家李氏退了婚,怕是心情不好,触景生情了。”

    草原上天高气清,风吹着也不觉得热。元子攸说:“而今四方多乱,没想到河北还有这么一块乱世清净地。”

    高乾指着远处的那条河:“过了那条河,就是葛荣的地盘了。葛荣现在风头正盛,北边不少豪强都归顺了他。”

    元子攸问高乾:“乾邕,你认得葛荣吗?”

    高乾道:“打过仗,只是没见过其人。不过我认得他手下一个人,叫高欢,很是机诈狡猾。葛荣手下不乏能将的。”

    “其实仅凭高氏的力量,难以和葛荣匹敌。葛荣手下都是一些六镇的降兵。朝廷镇压了六镇起义,把武川怀朔等地的兵户迁来河北,结果这些人又在河北起事。这仗不好打。按下葫芦起了瓢。葛荣本来要南进的,不过现在被并州的尔朱荣纠缠上了,一时不得南下。高氏也好松口气,趁他被尔朱荣拖住,正招募兵马,准备迎战。”

    元子攸道:“你们现在手下有多少人?”

    高乾道:“只有几千人。各州郡没有常备兵,都是战时才征兵。这些人都是私募兵。”

    元子攸道:“乾邕,你有没有想过跟尔朱荣联手?”

    高乾意外道:“尔朱荣?这个人野心太大了。我看他不仅想吞没葛荣,还想要高氏的地盘。不知太后为何如此深信他。”

    元子攸道:“他有个女儿,现在进了宫了,封为嫔。”

    高乾道:“飞上枝头做凤凰。尔朱氏得了时运了。”

    那个时候,元子攸对未来还是有些期待的。他刚刚就封,又结识了高氏。当时北边叛军肆虐,葛荣、杜洛周兴妖作祸,声势鼎盛。元子攸对高乾说:“葛荣杜洛周虽据雄兵,只是目光短浅。手握十万余众,却只知道像贼寇一样四处流窜打劫,不知道收服人心。二人成不了气候,早晚早被歼灭。高氏在冀州,手上有兵,占据天时地利,何不趁机建功立业?也是守境一方,保冀州百姓平安,为朝廷尽忠。”

    他和高乾,暗中筹谋大计。

    北方一带多巨族豪强,类似高氏这样的家族,大的有数十个,小的有上百多个,只是各据一方坞保,各自为政。元子攸那一年里,相继拜访了河北大大小小的坞堡主,还有汉姓贵族,力图联结各家族力量,以高氏家族为首,组成一支军队,共同抗击葛荣杜洛周。

    元勰生前素有人望,士族豪强都仰慕其声名,那些当地豪强,听说长乐王元子攸的名字,知道他是元勰的儿子,听其言谈观其行事,感觉此人才德尤甚其父,都有心归附。

    一切似乎都在掌握之中。在高氏兄弟和冀州众豪强眼里,长乐王就是一条龙,外貌虽柔,心怀壮志,只需风云际会,便会直入青云,建立不世的功业。

    莒犁也是怀着期待的。她看着弟弟连月在外奔走,会见各种人。她知道子攸是有抱负的人,子攸的心里只有事业,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能让他上心。她心里也暗暗期盼着弟弟能建功立业,做一个出众伟大的男儿。高氏兄弟也是有能力有抱负的人,她期盼高氏兄弟也能借此一展宏图。

    然而就在这一切如火如荼的进展中,宫中突然来了不速之客。那天的气氛特别诡异,元子攸正跟高氏兄弟宴毕,回了房间休息。突然有两个衣着奇怪,操洛阳口音的人,来拜见长乐王。

    之所以奇怪,是因为这两人走路的姿势,肩膀非常直,昂首挺胸,穿着华贵的锦缎衣服。穿过高氏的宅子时,目不斜视,面带高傲之色。神态矜持,脚上却趋着小碎步。

    莒犁敏感地认出这是宫里的宦官。

    这两人,交给元子攸一封信,关在房中,密语了一阵,便离去了,便茶都没用。莒犁见其离开了,进屋去看元子攸,就见他面色凝重,手里拿着那封拆开的信,神态忧虑。

    那是元诩的亲笔信。信中的语气分外严肃,充满指责的意味。可以想象如果是面对面,大概已经气急败坏了。

    莒犁问他,元子攸却不肯说,只是假装镇定地摇摇头,说:“陛下让我立刻回洛阳,一日不得耽误。”

    莒犁想不通这指令是何意:“陛下不是让你就封吗?怎么又突然让你回去?”

    元子攸说了一句让莒犁大吃一惊的话:“不是陛下让我就封,是太后让我就封。陛下本不想我走的。”

    莒犁道:“为什么?”

    元子攸怅然叹了口气:“我不是跟你说了,陛下和太后不合吗?陛下太过信任我,所以太后不喜欢我,想找借口,把我赶去封地。元延明弹劾的奏章是太后授意。陛下没办法公然和太后作对,所以派我来冀州,让我替他做事,联结冀州地方豪强,抗击葛荣。”

    莒犁道:“既然如此,为何又让你回去?”

    元子攸道:“情况有变了。我离开京城太久,陛下好像不信任我了。”

    莒犁其实不太了解子攸跟元诩的关系。

    他在洛阳时,虽然整日和元诩朝夕相处,但他不太谈论元诩,也很少谈论胡太后。他八岁就进宫,在元诩身边做伴读,青梅竹马。元诩看起来又极信任宠爱他,给他高官厚禄。按理说应该感情匪浅,但元子攸极少流露出来。他对元诩十分了解,元诩的事情他都知道,仿佛很亲近,但又似乎很疏远。

    细细想来,也是。元诩的父亲是他们的杀父仇人。元子攸兄弟,又是最仰慕父亲的。他跟元诩,哪怕再自幼相识,关系再亲近,中间也总有一根刺。

    莒犁头一次听他提元诩:“陛下性子多疑,耳根子软。做事冲动,容易感情用事。我怕他跟太后起什么冲突。我要是在宫里,还能劝劝他。他一个人,我怕他会做傻事。”

    莒犁道:“那你打算回去吗?”

    元子攸道:“我现在,不想回京城。我在冀州的事还没做完。何况我回去了有什么用。他既不信任我,我回去,他也不会采纳我的话。八成是给我调个什么闲职,监视起来。与其这样,我还不如留在冀州,做一点实事。”

    莒犁道:“我怕,万一陛下他动怒了。”

    元子攸道:“他怒便怒吧。光一个胡氏,和一个葛荣、萧宝夤,就够他头痛的了。他没工夫针对我。”

    莒犁看出来,他对元诩有些生气了。

    说好的来冀州,中途又突然要诏回去,元子攸自然不乐意。不仅是因为他这半年的努力功亏一篑,更重要的事,元诩的不信任,让他不得不重新取舍,权衡利弊。元诩怒了,连下了几道诏书,命令他回京,元子攸皆不理。然而他心中如火在燎烧,脸上的表情也日复一日地凝重起来,到后来,几乎看不到什么笑意了。

    虽然有再多理由,然而这是公然抗旨,意味已经大变。莒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弟弟在走一条不归路。

    可是她无法相劝。

    她只能祈祷,祈祷弟弟前面是一条坦途。

    元诩紧催了一阵,突然没有再来信。

    两个月后,京中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

    事发的太突然了。

    所有人都像遭了雷劈,简直不敢相信。

    使者来传旨,诏元子攸回京城奔丧。

    元子攸几乎怀疑这是个阴谋,有人故意传递皇上驾崩的消息,让他回去,好设陷阱。可是他想不出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是元诩本人?这说不通。元诩为何要这么做,理由呢?他有什么意图?或者,是太后?太后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然而无论什么缘故,他现在,不得不回京了。

    高乾说:“殿下此去祸福难测,还不如留在冀州先行观望。等回头再做打算。”

    元子攸道:“陛下驾崩,我必须得回去。不管京中发生了什么,都得去了才知道。看来又要天翻地覆了。我怕洛阳不安全。阿姐暂时留下,劳烦乾邕还有令弟,替我照顾她。”

    高乾道:“殿下放心吧。”

    他走的急,没跟莒犁招呼,只是托了身边人带话。而后便轻车简从上了路。走出了大概四十余里,莒犁追了上来。她骑着马,站在风里,神情茫然,洁白的衣袂翻卷:“弟弟,你要去哪?”

    元子攸调转马头:“阿姐,我要回洛阳。”

    莒犁道:“弟弟。能不能不要回去。他们说陛下驾崩了。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兴许是被人谋害了,你回去多危险。说不定京城现在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你自投罗网。”

    元子攸道:“阿姐,子讷子正,他们也都在京中。”

    莒犁听了这话,眼睛突然微微湿润。

    她哭了出来。

    “弟弟,我害怕。”

    她泪眼朦胧地说:“你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你们都回京城,我在这干什么。你带我一块去吧。阿姐离不开你。”

    元子攸道:“阿姐不是想跟高二公子结婚吗?留在这里,他们会善待阿姐的。”

    莒犁道:“你都走了。我一个人结什么婚。你也带我走吧。”

    高乾,高昂兄弟俩,也在后头追上来,见此情景,面带忧色。二人一齐劝莒犁留下,莒犁不肯,只是要跟元子攸一同。

    高氏兄弟无可奈何。

    元子攸只得下了马,走到莒犁马边,牵起她纤细的手指:“阿姐真的要跟我回洛阳?”

    莒犁道:“不管去哪,你只别把我一个人丢下。”

    高昂十分失落,他本是想留下莒犁的,然而莒犁坚决要走。高昂难过道:“姑娘去了,还会再回来吗?我本来想着,年底的时候提亲。聘礼都准备好了。没想到殿下要走。陛下的丧事了了,殿下还会就封吗?”

    元子攸苦笑道:“回去,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呢。高兄暂时忘了这件事吧,或者他日有机会再议。”

    高昂期待说:“不论如何,我等殿下回来。”

    元子攸一回到洛阳,就意识到京中的气氛很微妙。他本以为元诩驾崩是假的,然而元诩当真死了。元子攸入见时,元诩已经被装了棺。朝中除了太后及亲信,没有几个人得窥元诩的遗容。但有对元诩之死存疑者,都被太后下了狱。宗室诸王私下议论纷纷,官员百姓道路以目,甚至用起了暗语。元诩的葬礼上,元子攸看到几个平素不太多话的封王也在跟众人一同窃窃私语,互相使眼色。

    出殡那日,细雨如毛。咸阳王之子元坦,一身酒意,醉醺醺来迟。太后脸色难看,禁卫军见其无礼,上前驱逐。

    元坦撒泼打滚,被禁卫军叉着带走,尤扯了嗓子大呼小叫:“我也是元氏的人,陛下与我同根生,是我亲侄子。天子出殡,为何不通知我,不要我参加?我父亲和高祖是亲兄弟,你们这是不把高祖放在眼里。朝廷发生这么大的事,人人都知道了,还想瞒着我不成?”

    太后胡充华气的脸都变了,命李神轨去训斥他。

    李神轨端着气势,板着脸,走到元坦面前,呵斥道:“就你这疯疯癫癫的样子,成天烂醉如泥。让你来参加殡礼,太后还唯恐你惊了圣上的英灵!”

    诸王、群臣,暗自议论。元子攸没出声,元子讷突然站了出来,向太后求情说:“元坦的确是宗室近亲,献文皇帝之孙。论理,天子殡礼,他应当参加。”

    元子讷这个头出的,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看向他,包括元子攸。

    太后自然不说话,太后宠臣,中书令徐纥面露厌恶之色,斥责元子讷道:“彭城王。元坦应不应当参加天子殡礼,不是你说了算,轮得着你来说?高阳王都没说话呢,你在这里多嘴多舌个什么劲。”

    高阳王元雍,是而今宗室年纪最长着,也高祖孝文皇帝的兄弟中唯一在世者,因此颇得敬重。然而此时此刻这老头子站在元氏诸王中,低头敛袖,哭的眼泪汪汪的,好像没有听到众人的对话。徐纥有些着怒,叫了一声:“高阳王。”高阳王一边擦泪,一边回答说:“臣年纪大了,老眼昏花,耳朵也不好使,脑子我不好用了。”

    徐纥露出了一个鄙夷的眼神。元子讷见众人都盯着他,坚持说:“天子的事是国事,也是元家的家事。元坦也是元氏的人,为何不能参加天子的殡礼。”

    徐纥嘲道:“就他那个疯疯癫癫的样子,让他来天子灵柩前,胡说八道口出狂言,岂不是惊扰圣驾?你别忘了,他父亲咸阳王元禧,当年是谋反被高祖皇帝处死。太后仁慈,才留他性命。咸阳王罪人之后,他有何资格提起咸阳王,提起高祖?”

    这话一出,得罪的可不仅是元坦。

    宗室之中,元子讷、元子攸元子正兄弟,还有北海王元颢,东海王元顼,都骤然变了脸色。元子讷眉头紧皱,藏在袖中的手猛然捏紧了。一旁的元子攸,暗暗拉住了他手,制止他说话。

    鬼一样的寂静中,只听到北海王元颢突然发出了一声不屑的轻嗤。中书令徐纥听见了,瞪了他一眼,本想发作,扭头一看,发现元氏诸王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只得按下性子,强忍住。刚好那边元坦跟李神轨叫骂开来,元坦喝醉了,满嘴大骂:“你也敢教训我,你是什么东西!不过是太后养的小白脸,敢冲我吆喝。你们不让我见皇上,肯定是心里有鬼。”

    李神轨看他骂的不像话,气的脸一阵红一阵青,吩咐禁卫军,把他抓起来:“把他关到牢里去,让他好好醒醒!”

    这场闹剧只持续了半柱香,然而大礼过后,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煞是古怪。

    回家的路上,元子攸兄弟三人同行,北海王元颢东海王元顼,一起跟了过来。

    “彦达,你们听到了吗?”

    元颢有些阴阳怪气:“刚才徐纥当众说咸阳王是罪人,元坦是罪人之后。谁不知道元坦的父亲咸阳王,我父亲北海王,还有你父亲彭城王,三王当年是被高肇陷害,含冤而死。他说这话,明的是在说元坦,实际是在警告咱们呢。这个小人!”

    元子攸神色很镇定:“子明,是谁撺掇元坦来叛乱天子殡礼的?”

    元颢心有点虚,面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谁知道!这种事,他听说了也不奇怪。这本来就不合理。元坦跟咱们一样也是天子的堂叔,凭什么天子出殡这种大事,他不能来参加?”

    元子攸道:“他闹的倒是好,可是现在下了狱,要没命了。”

    元颢不以为意道:“不至于。他就是个疯子,满嘴胡说八道。太后跟疯子计较,岂不是招人笑话。太后关他一阵,过几天消了气,就给他放出来了。头发都不会少一根,没事。”

    元子攸道:“这事不一样。他这次过分了。”

    元子正道:“咱们要不要向太后求求情。毕竟都是同族兄弟。”

    “别了吧。”

    元颢道:“子讷刚才不是替他求情,结果招来一身腥。太后正在气头上,咱们还是老实点,别把自己搭进去。”

    元子讷没出声。

    夜深人静,元子攸兄弟三人深宵不寐,还在谈论元诩的事。元子正压低了声音,道:“阿兄,皇上的死,会不会和太后有关。我总感觉太后刻意在隐瞒什么。还有徐纥郑俨,这两人很奇怪。只是他们说皇上驾崩,咱们都没亲眼目睹。按理说,皇上一向身体康健,突然猝死,理应找太医验看的,好给宗室一个交代。结果也没有找御医。”

    这个问题,元子攸不是没有怀疑过的。

    元子攸道:“陛下驾崩前,宗室有谁进宫过?谁见过陛下?”

    元子讷道:“陛下临终前,除了太后,还有徐纥,宗室没人觐见过。之前也没有说过陛下生病,或是召御医的话。只有高阳王元雍。陛下驾崩后他第一个进宫,得知了消息,向宗室宣告。”

    元子正:“高阳王这人说话不可信。他就是颗墙头草。”

    元子攸说:“太后的确有嫌疑。可是太后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元诩是她亲生的儿子。元诩死了,对她没有任何好处。而且元诩没有儿子,她打算让谁继承皇位?”

    问题正是在这里。

    太后嫌疑最大,可是太后并无杀害亲生儿子的动机。

    元子攸想起元诩死前两个月,不断来信催促他回洛阳。可是自己故意没理会。

    难道当时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他这么做,是为了向自己求救?元子攸仔细回想元诩那信中的语气又感觉不太对。

    那语气是责备,并非求救。

    或是自己的拒绝惹怒了他?那又跟元诩的暴毙有何关系?

    元诩仓促驾崩,这朝中诸王便都蠢蠢欲动起来。元诩死的时候只有十九岁,尚无子嗣。宣武皇帝这一脉人丁单薄,只有元诩一个儿子,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继承帝位。血缘上最近的,只有他几位皇叔,也就是高祖之子。然而活着的也不多,大多数也都死了,只有后辈在世。地位跟元子攸差不多,隔了房的,血缘都稍显得疏远。

    其余诸王都按捺不动,第一个跳的是汝南王元悦。

    元诩一死,元悦面上悲痛,内心可说是兴高采烈。他是朝中唯一仅存的一位,元诩的直亲皇叔。正经的高祖亲生儿子。元诩死了,他这个皇叔最有资格继位。然而当他蹦跶了两下,示意亲近的大臣上奏,推举他继位时,太后胡充华,甚至诸王、群臣,都向他投来了鄙夷的眼色,好像在看一坨狗屎。

    众臣纷纷在太后跟前说:“汝南王虽是先帝至亲,又是高祖的亲生儿子,可是他无才无德。无才无德也就罢了,他还身患断袖之癖,整日里只和男宠厮混,但凡女子,都不允许近身。何况他性子又暴戾。他跟王妃关系不和,动辄拳脚相加。多次将他的王妃打成重伤。他若是登基,元氏不得绝后了?立君当以贤能为上。”

    元悦听了这个话,气的一跳三尺高。

    却也无可奈何。他在宗室里的却是鸡嫌狗厌。宗室中除了元坦是个疯子,人人见了都能翻个白眼外,就他最不招人待见。元悦气的要命,又拿这些人没办法,只能在府里对着男宠骂。

    有人建议太后在元氏旁系子孙中择一年幼者,过继给元诩,以承大统。太后则在等待。元诩的宠妃潘氏正有孕,再过半月就要产子。太后求神占卜,断定潘氏腹中所孕的是个男孩。

    这遗腹子再一次引来了朝野的议论纷纷。

    说是男孩,但除了太后,谁也没亲眼见过。孩子出生那天,只有太后的宠臣,郑俨、徐纥,还有李神轨进了宫。宗室无一人到场。隔日,太后便宣布,潘妃生男,立为太子,继承大位,并给这孩子取名元思。

    随着登基大典的如期举行,这个出生刚刚三个月的婴儿,坐到了龙椅上。

    元子攸夜里做梦,梦到元诩。元诩站在太华殿的门前,身如鬼魅,眼睛含恨瞪着他:“子攸,你背叛我。你为什么不来见我。朕真心待你,你为何要背叛。”

    元子攸半夜从梦中惊醒,吓得一身一头的冷汗。

    对于元诩的死,元子攸没有太多的悲痛。对元子攸而言,元诩始终是君,而他是臣。君臣之间,有尊卑之别主仆之分,或许有一点感情,但被严格控制在权力关系下。他在元诩面前,一直是谦卑的,顺从的。太过聪明和清醒,会让人缺乏真心。

    元子攸早慧,很小就懂得了很多东西。他八岁的时候进宫,在元诩身边做伴读,跟元诩一块读书习字。他那时候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元勰,是被元诩的父亲所杀,自己是所谓的罪王之子。不过父亲死的早,他没有记忆,小孩子不懂恨,也没有伤心。

    是不伤心,不是不在意。

    一个自幼丧父的孩子,怎么可能对父亲不在意。不但在意,而且是根植在心。父亲的死,对元子攸的影响是,让他自幼充满了危机感,让他对宫廷的事,对身边的人更加警惕。他知道自己在皇上、太后心中是什么地位。元勰的儿子么,一个有谋反嫌疑被赐死的罪王——生的儿子。

    覆巢之下的小雀儿。

    一个孤儿,无依无靠,若不是太后和新君的垂怜,早就死了。他知道朝中有很多自己的仇人。是父亲的仇人,父亲死了,就是他的仇人。

    他知道怎么表现自己。知道怎么讨人喜欢,怎么察言观色,知道怎么辨别形势,还有周围人的关系。谁跟谁同党,谁跟谁不和。他擅长利用自己的优势,他有漂亮的脸蛋。这张脸蛋最招人怜爱。太后不待见元勰,然而见了他的脸蛋,也忍不住要捏一下。元诩身边那么多侍臣,还有宗室年少,但元诩最爱他,因为他模样漂亮。元诩做什么都喜欢带他一起,念书,习武,骑马,甚至睡觉也要跟他抱着。元诩还喜欢他聪明。他字写的好,书念的也好,做什么事都要争求完美,只有这样元诩才会看重他。否则他凭什么在皇帝身边。他在元诩面前表现的亲密无间,但他并不喜欢和元诩相处。元诩死了,他只是有点惆怅。

    背叛二字,他不敢深想。

    他没有真心,朝中这么多人,包括太后,又有几个人有真心呢?太后对自己亲儿子都不见得真心,何况他只是身为人臣。元子攸想起元坦,他去狱中,想看望元坦,正见着小丫头元薇正在牢里,给元坦送饭,用小竹篮装着一只烧鸡一壶酒,还有几个大馒头。

    “哥哥你慢点吃,吃快了要打嗝的。”

    元坦这小子,是牢房里的常客了,蹲监牢跟回家似的,只不过这次遭了点罪,被打的鼻青脸肿的,抱着一只烧鸡狼吞虎咽。元薇已经习惯了他这样,面上表情十分淡定。元子攸很久没见到这对兄妹了,便远远站着,听他们说话。

    元薇说:“阿兄,太后什么时候放你出来啊。”

    元坦闷头大嚼。

    元薇说:“陆子彰昨天来找过我了。他之前向我求过亲。可是因为你老惹事,他们家不同意我跟他的婚事。你出来了,去见见陆公,跟人家说说好不好。不然我的婚事就要泡汤了。”

    元坦不满道:“他不同意?他陆家是什么身份?我还嫌他配不上我妹妹。”

    元薇说:“人家陆氏,本姓步六孤,也是鲜卑八大贵姓之一,是功勋贵族,又在朝中做大官。陆子彰又年轻,相貌又英俊,又有才学,你有什么呀。”

    元坦说:“呸,谁爱他那个酸样子。他要娶你,见我落难,怎么不想着搭救我,反倒背后闲话,在你跟前说三道四。”

    元坦把那陆子彰一顿骂,骂得元薇急了,两个眼睛水汪汪的,简直要哭出来:“你自己做事情不长脑子,老是得罪人,你还说别人。你找人家借钱,人家借你了,从没让你还。你欠了人家多少钱了。连子讷子正他们从小跟你一块长大,都被你烦的不想搭理你了,别说是外人。”

    元薇赌气地说:“就是因为你,都没有人肯向我提亲。”

    元坦说:“谁稀罕。我养着你,你怕什么。”

    元薇气的说:“谁要你养,我就要结婚!”

    元子攸想说点什么,一想,自己都自顾不暇,哪管得了人家。

    人各有命。

    元坦是烂泥扶不上墙,自己趟这浑水干什么。听了一会,觉得挺没意思,又悄悄离开了。

    元诩驾崩,新帝继位,一切都看似顺理成章,尔朱荣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元子攸收到了一封尔朱荣的密信。

    元子攸跟尔朱荣的交情,始于尉庆宾之事。尔朱荣杀了尉庆宾,恐朝廷降罪,暗中依附元子攸。这事,是尔朱世隆牵的线。此后元子攸秘密地同他有来往,包括元子攸在河北,元子攸也和他有交接。元子攸在河北曾给尔朱荣写信,希望他能为自己提供战马。元子攸有心收服尔朱荣,以及高氏兄弟,以作为自己政治上的助臂。如果收服不成,利用也行。元子攸彼时在封,已经有了逐鹿天下的野心。

    尔朱荣告诉他一个惊天秘密。元诩在驾崩前,曾给尔朱荣写信,并让亲信交给他一份衣带诏,请尔朱荣入洛阳清君侧。元诩要杀的人,正是太后的宠臣,郑俨徐纥。而尔朱荣得到衣带诏,正要进京,就传出了元诩驾崩的消息。

    尔朱荣觉得此事太蹊跷,他怀疑是有人谋害了皇帝。而加害者,很有可能就是元诩要杀的郑俨徐纥,所以尔朱荣写信告诉元子攸,希望揭露此事。

    尔朱世隆带着这封信,潜入元子攸府中,并与之商量对策。

    元子攸揽信默然。

    “殿下,如果皇上真的是被郑俨徐纥加害,此事殿下绝不能袖手旁观。”

    “郑俨徐纥大逆不道弑君,其罪恶,天理难容。咱们要为先帝讨一个公道。”

    尔朱世隆的话,太具有煽动性了。

    元子攸心里明白,这绝不是郑俨徐纥的事。

    区区郑俨徐纥算得了什么,这件事的重心,在太后。

    郑俨徐纥是太后宠臣,天下人都默认郑徐二人的一切行为都是太后主使。郑徐有罪,太后怎么办。如果太后有罪,新君怎么办。一旦此事捅破,引发就是连环的后果。

    郑俨徐纥性命不保都是小事,如果太后也性命不保,那小皇帝的性命谁来保。

    如果小皇帝的性命不能保,那么谁来当皇帝。

    元子攸道:“这件事,除了我,宗室里还有别的人知道吗?”

    尔朱世隆道:“没有。博陵公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殿下。殿下自幼在先帝身边,和先帝情同手足,所以博陵公希望殿下能为先帝伸张正义。可是如果殿下不肯,博陵公只能再找别人。”

    元子攸听得出尔朱世隆这话里的威胁。

    尔朱荣又不是闲的,知道一个秘密,非要跟他分享。尔朱荣目的很明确,给他写这封信,无非就是想跟他合作,共同对付胡太后。如果他不愿意,尔朱荣就会找别的王合作。如果这样,自己处境会很不利。尔朱荣如果跟别的王合作,讨伐太后,自己会陷入两难。到时候如何站队?如果支持太后,可能会一败涂地。如果支持尔朱荣,与其被人抢占了先机,跟在人屁股后头摇旗呐喊,还不如现在就跟尔朱荣合作,还能掌握主动。

    “太后呢?博陵公打算怎么处理太后。”

    尔朱世隆道:“太后宠信奸佞,谋害了君主,必须要废掉她。”

    元子攸发现,这件事,他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从元诩死的那刻起,这事注定了不能善了。哪怕他心里有些畏惧,并不想打破现在的局势。因为局势一旦动荡,一切都难以预料。可是即便他不想打破,也有别的人会打破。

    比如尔朱荣,现在就已经跳出来了。

    元子攸不喜欢被动,不喜欢被别人掌控命运。他父亲当初会死,就是因为被动,太随波逐流,由着别人摆布。所以被人杀死,毫无挣扎反抗的余地。

    他不想成为元勰。

    尔朱世隆道:“博陵公的女儿,嫁给先帝,才不到两年。先帝便惨遭此厄运。博陵公既忧痛主丧,也心疼爱女,这些日子哭的眼睛都坏了。此事若不澄清,恐怕先帝魂灵在地下不安。”

    元子攸劝尔朱荣暂行观望:“先帝刚刚驾崩。不光博陵公,朝中大臣都在怀疑先帝的死因,可是并无真凭实据。如若贸然兴兵,在博陵公是兴师问罪,在旁人看来,却是博陵公借机挑衅。那时天下人将说先帝尸骨未寒,博陵公却意图不轨,欺负太后孤儿寡母。这样恐怕对博陵公不利。”

    尔朱世隆将这话转告尔朱荣,尔朱荣听了,果然心存顾虑,暂时按兵不动。

    元诩之死的猜疑还未洗清,关于新皇帝的流言蜚语又流传开来。小皇帝是元诩宠妃潘氏所出,是元诩的亲骨肉,这一点是无疑的。然而小皇帝性别却疑点环绕。小皇帝是在元诩死后出生,之前并未立为太子,只有太后说潘妃生了儿子,但实际上这孩子是男是女,谁都不知道,宗室大臣们也都没有见过。这只是太后的一面之词。

    太后本就背负着弑君的嫌疑,她说潘氏生了男孩,又不让宗室大臣们和皇帝见面,这太不合常理。

    宫中流传着小皇帝是个女婴的传言。

    很快,这个谣言就传的朝廷人尽皆知。

    元子攸远远见过这个婴儿,感觉这婴儿生的眉清目秀,确实挺像个女孩。原本以为只是男生女相,直到听说了这个传言,心里顿时感觉一阵惊悚。

    如果太后真的诓骗世人,将女婴冒充是男孩,立为皇帝,这事就严重了。皇室会尊严扫地,太后会彻底失去人心。他以为太后会出来,澄清这个谣言。这事澄清不难,只需要召集宗室成员,当众验证婴儿性别,谣言就会不攻自破。然而太后宁愿被人猜疑,所始终不肯出面澄清。直到这谣言已经传的板上钉钉,几乎是天下皆知了,太后才不得不召集群臣,称潘妃所生的,确实是个女儿。元诩无子嗣,要从宗室旁亲中挑选一个孩子来继承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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