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元子攸道:“阿姐,这不是什么交换。高公子钟情阿姐这事,我是早就知道的。他多次在我面前提起阿姐,希望能两家结婚,我看他是真心实意,并非一时兴起。而今他准备了丰厚的聘礼来迎娶阿姐,名正言顺的事,怎么能是交换。高公子是我的朋友,阿姐就算不喜欢他,也不好这样诋毁人家一片真心的。”

    莒犁道:“你会说话,什么好听的都被你说了。你跟高氏兄弟才认识了多久,这么快就成了朋友?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洛阳谁不知道他们兄弟是无耻无行的败类。弟弟,你跟这种人做朋友,你不怕人家耻笑你。”

    元子攸闻言一惊:“阿姐,何出此言?”

    他信誓旦旦道:“据我所知,这高乾乃是个义士,为人正直坦诚,别无心机。他兄弟高昂性子刚烈,是骁勇忠义之人,可以托付终身,所以我才觉得可以与之结婚。若非如此,我怎会随便答应人家婚事。阿姐一定是有什么误会了。”

    莒犁道:“他们兄弟,强掳人家的女儿,这事也是误会?”

    元子攸道:“阿姐,这些事,都是谣传,你还信?他掳了谁的女儿?你说的是郑氏的女儿郑阿茹?这郑氏而今是高乾的夫人,人家夫妻感情很好,这些年琴瑟和谐,还生了两儿一女。人家郑家人可没说过他半点不是,都是外人刻意诋毁。不过因为高氏是武人,那些士族名门便看不起。武人有什么,打天下安天下,都需要武人。人家也没有哪里下贱的。”

    莒犁听了,怔了半晌。

    她从来不知道,她这弟弟,居然是位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人物,能将黑说成白,将白说成黑。

    他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是很有道理,自己竟然丝毫没有语言辩驳。

    不止是现在,其实高氏兄弟刚进京时,他有早有这打算了吧。

    先是一定要让自己跟高氏见面,然后那天又找理由带她到高家宅子。说好了寸步不离,却借故离开,把自己一个人丢给高昂。

    明明就早就预谋,却说的这么轻松。

    唯有此时此刻,莒犁突然感觉到这个弟弟的虚伪之处。

    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是有用意的。

    哪怕是拉着她的夜里手叙亲情,或送她耳坠子,也是别有用心。

    莒犁想象不来,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怎会世故圆滑成这个样子。跟高氏兄弟那种人谈笑风生,十分熟练地拿自己亲姐姐当筹码。

    他已经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弟弟了。

    尽管模样看起来没变,然而皮下的灵魂已经是另一个人。对她而言,陌生的人。

    莒犁一直很奇怪,子攸虽十八岁了,但一向对男女的事不太热衷。莒犁听说他身边都没有侍妾。这事其实不太正常,宗室中像他这么大的男子,许多孩子都生了一窝了,就他没有兴趣,成天只在外面做官交际,跟个大忙人似的。

    他这个弟弟,脑子里从来没有男欢女爱。跟阿蒻定了婚,也没见他怎么上心过,倒是跟他舅舅亲。阿蒻跟莒犁抱怨说子攸不找她,实际上元子攸整天跟他李家王家的那些表兄们在一起,那些人,热乎他得很,个个争相巴结他这位新封的长乐王。

    难怪他没心思找女人。

    敢情精力都拿来算计人,哄骗自己阿姐了。

    元子攸见她不说话,轻轻拉起她的手说道:“阿姐早晚要嫁人,高氏是可以托付的人。再说,阿姐难道忘了?我的封地也在冀州。要是阿姐嫁到冀州去,我过不了多久兴许也会到冀州去就封。到时候就还跟在洛阳一样。阿姐若是不嫁去冀州,等过几年,弟弟就封去了,子正也成了婚了,阿姐一个人,家里无父无母的,又没有丈夫,阿姐怎么过?阿姐年纪也不小了,弟弟实在放心不下。”

    莒犁扭头,甩开他手,泪道:“我不信你。”

    她哭了一会,又擦眼泪,回头看着他眼睛质问:“你敢说你把我嫁给高氏是为我好?你敢说不是为了你自己的私心,不是为了高氏的地盘和兵马?你敢这样说,阿姐恨死你,以后这辈子都不理你了!”

    她拔下头上的簪子,是那天元子攸送她的金累丝花簪。她握着簪尾,将尖的那头对着自己的脖子,气冲头顶:“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你再跟我说一句假话,阿姐今天死在你面前。”

    元子攸赶紧一把抓住她手,去夺她的簪子,偏偏她力气奇大,元子攸费了半天劲都没夺过来,又怕硬抢夺误伤了她,只得慌了声说软话:“阿姐!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何必要用威胁!”

    莒犁眼中带泪,激动愤怒道:“是你在威胁我!”

    她的双眼在黑暗中熠熠发光,月光从窗外进来,照的她脸雪白,双眸如银河。

    元子攸握着她抓簪子的手,道:“阿姐,你说话我听的,用不着这样。阿姐你别动,这屋里太黑了,我去点个蜡烛。”

    莒犁怔怔地看着他,只看见走到桌案前,拿起火折子将烛台点亮。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他的身影在烛光中渐渐清晰起来。

    俊逸修长的背影,在一片越来越明亮的黑暗中回转过来。他白皙的脸上神色平静,一双秀美的眼睛在黑暗中涌起波澜。

    元子攸知道自己心思瞒不住她,只得实话实说道:“阿姐,高氏在冀州有地盘,手上有兵马,能作战。而今六镇起了战事,朝廷调派了几万人,都一败涂地。这仗一时片刻无法平定。如果战事延伸到河北,洛阳会有危险。朝廷需要高氏这样的人。”

    莒犁道:“是朝廷需要,还是你需要?”

    元子攸道:“都需要。”

    “高乾虽然许诺我五千兵马,可是我在京中,哪有能力养兵马,这东西我要了也等于是白要,朝廷知道了,还得惹麻烦。可是阿姐若能嫁给高昂,以后我在冀州的事情,就能交托给阿姐去料理。高氏兄弟也会听命于我。”

    莒犁脸色苍白道:“弟弟,你想要干什么?我就算嫁给高氏,也跟你没关系,你这样做,是在拉拢军阀,结交武人。朝廷知道了,你还有命么?”

    莒犁问道:“你忘了母亲临终前的话了?让咱们安安稳稳过日子,不要招惹是非。你跟高氏这种人打交道,就是在招惹是非。旁人看到怎么想,朝廷知道怎么想。”

    元子攸道:“阿姐,我这么做是为了保护你,保护我自己。”

    莒犁含泪道:“弟弟,你现在过得好好的,你已经封了长乐王,你还需要什么保护。”

    元子攸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厌恶反感起来。

    他心想,什么长乐王,不过是个施舍。

    今天看你可怜,施舍给你,明天看你不顺眼,说拿走就拿走。别人白给你的东西,不会是真正的好东西,都只是暂时,只有自己获得的,才真正属于自己。

    元子攸望着那烛光,冷峻的面上像涂了一层冰霜:“阿姐,你还记得父亲吗?”

    莒犁道:“怎么会不记得。”

    元子攸道:“哪怕你没有不忠,没有犯任何过错,人家要你死,你还是得死。当年父亲他老人家也是想安安稳稳过日子,结果是什么下场。”

    “你们总说安安稳稳。”

    他冷漠道:“阿姐,你也不回想一下。从父亲死的那天起,咱们姐弟,过过一天的安稳日子吗?哪天不是提着心吊着胆。小的时候宫里一来人传圣旨,母亲就就吓的六神无主,恨不得提根绳子去上吊。你还记得,小时候家里常备的东西是什么?是□□。母亲卧室的梳妆台下,随时放着一瓶□□。父亲死了,人家还想斩草除根,不想咱们兄弟活着。三天两头敲打你,想尽办法威胁你。朝廷一有风吹草动,她就把□□拿出来,准备带我们一起自杀。咱们姐弟这些年,哪个不是胆战心惊,如履薄冰过来的。阿姐,你我从来都是是非中人,什么时候逃脱过?咱们注定了生下来是就要在油锅里过,在刀刃上行走的,因此不能胆怯,也不能怕疼。疼也要往前走。结婚联姻算什么?可惜我不是女人,否则我替你去嫁给高氏。”

    他手握着那烛台,语气坚定道:“元子攸生于忧患,绝不允许自己死于安乐。”

    莒犁听完这话,面无表情,久久地不言语。

    元子攸也心潮起伏,怔了很久,直到感觉手上发痛,低头一瞧,才发现那融化的蜡油滴到了手上,鲜红的好几滴,好像血一般刺着人眼目。

    莒犁只觉疲惫得很,失望,又不知道该对谁,心里茫然又空虚。

    “弟弟,你明知道高氏兄弟是为了攀龙附凤,不择手段的人。什么坦诚正直,骁勇忠义,你早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不过是冀州的一群土匪。”

    元子攸放下烛台,来到她的身前偎跪着,手到膝盖上,握着她的手,仰头真诚道:“阿姐。这是为了咱们。”

    他诚恳道:“这桩婚事对阿姐,对我,都有好处。”

    莒犁红着眼道:“弟弟,你把我当什么了?你要跟高氏做生意我不管,可是你不该拿我做筹码。”

    她眼泪情不自禁流下来,感觉又茫然,又害怕。

    她泪眼朦胧对着他,道:“你真的要把我嫁到冀州去吗?我从小在洛阳长大,连洛阳城都没有出过,我一个人无亲无故,你把我送到那种地方……荒无人烟的地方,投喂给一群虎狼,你不怕我死了?”

    元子攸拿手替她擦拭着眼泪:“阿姐怎么会死呢?”

    莒犁扭头含泪倔强道:“我不嫁给高氏,我也不想去冀州。我只想留在洛阳,守在爹娘身边。我不想去那么远的地方,跟不认识的人结婚。弟弟,你不要逼我。”

    元子攸一直的认识里,阿姐是百依百顺的人。

    她像枝头的花一样,颤颤袅袅,人人皆可攀折。

    她有时候又像母亲,身上充满了温柔,不管自己要求什么,她都会高兴地点头答应,甚至为了满足弟妹,可以做一切牺牲,哪怕是自己吃亏。

    他却忘了,她也是骄傲高贵的彭城王女。

    她也有她的脾气。

    然而他偏偏要逼她,他要做什么事情,谁也别想阻拦。她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他的坚定。

    莒犁道:“弟弟,凭什么?你告诉我?你和子讷,你们都娶表妹。季望楚华,一个嫁的是表兄,一个嫁姨兄。你们都知道,什么婚事是好的,什么婚事不好。跟高氏结婚意味着什么,你不会不明白。”

    “我是庶出的,是不如你们。”

    她失望地看着他,眼睛里泪水转动,说不出的哀伤:“可我再怎么样也是父亲亲生的。我跟你们一样,身上流的是王室皇族的血。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人生的,更不是什么路边捡来的下贱种子。你就这样将姐姐像货物一样卖到冀州去,跟高氏换兵马。你把父亲的骨肉当什么了?就因为我是庶出,就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我的婚事要你们来做主?”

    她说完这句,悲不自胜,低头,双手捧着脸,径自埋头在膝盖上大哭,哭声又悲又响。

    第三十三章

    高氏的聘礼都送到彭城王府,这日元子攸刚一下朝,彭城王府中急匆匆来人,请他过去,说家里出了大事。

    元子攸一问,才知道是莒犁。

    他心慌意乱,急忙骑马回家。一路上,握缰绳的手都是抖的,背后凉嗖嗖冒冷汗。

    彭城王府乱糟糟的,主子下人,全挤在莒犁屋里。他嫂嫂李芫、弟弟子正都在,神情惊慌,见了他便喊。元子攸急忙问:“阿姐在哪?”李芫说:“在床上呢。”元子攸将马鞭别在腰上,大步跨进门,只见家里的丫鬟仆妇都围在床边,莒犁脸色惨白,鬓发散乱,两个仆妇,一个抱着她,一个拿水瓢往她嘴里面灌水,手伸到她嗓子眼里抠,给她催吐。

    元子攸急问道:“这怎么了?怎么这样?”

    那仆妇心急火燎道:“殿下,她吃了毒药了。”

    元子攸道:“医生呢?”

    他嫂嫂李芫过来,说:“医生已经去请了。”

    不多久,医生也来了,又用盐水皂角水给灌,强迫她呕吐。家人围拢在床边,焦急地等了近半个时辰,那医生才松了一口气,道:“娘子的身体已经无大碍,喂了一点盐水,让她躺下休息休息。这几日只可吃些清粥,切忌辛冷生辣之物。”

    仆妇回话道:“真是万幸。亏得丫鬟及时发现,刚吃下没片刻就吐出来了,否则人就没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元子攸走到榻前去看,只见莒犁眼睛紧紧闭着,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头发汗淋淋的,他想说什么,那边李芫送走了医生,过来拉他:“别看了,医生说了,让她自己休息。咱们都出去。”

    李芫留了个丫鬟看着,拉了元子攸出去,元子正也跟着出来。三人站在院子的树底下,要说什么,又仿佛说不出口。

    元子正和李芫都看着元子攸。

    他们也都知道,这事闹得这样,全因为跟高氏的婚事。只是这事是元子攸主张,李媛忌惮这个小叔子,不好说什么,元子正在他三哥面前也没主见,所以都保持了缄默。

    李芫面有难色,道:“子攸。我看这事,等回头莒犁好些了,你也劝劝她吧,我们都劝过了,不顶用。这家里她一向跟你最好,你说的话她都听。”

    元子攸不肯看李芫,只是点头,低声道:“嫂嫂放心,我会的。嫂嫂也累了,回去歇着吧,我在这看着。”

    李芫听他虽然面色好似平静,然而脸色发白,声音都变了,身上穿的薄袍子,腰上被汗浸湿了一大块,知道他也受了惊吓,自责道:“都怪我。明知道她的心思,也没看牢她。子讷而今又不在京,我一个人,你两个侄子又小,我天天得照看着,又管一家子事,也分不开神。”

    元子攸劝慰道:“不怪嫂嫂,这事怪我。嫂嫂回去吧,一会月儿见不到你又要哭。”

    李芫道:“月儿正在吃奶,我刚才慌慌忙忙过来,她这会肯定在哭了。我先回去,等孩子哄睡着了我再过来看她。”

    李芫走了,便留下元子攸和元子正兄弟。元子正道:“阿兄,你衣裳都湿了,去换身衣裳吧。”

    元子攸摇头:“我这吹一会风就好了。”

    两人站在风口上,凉风透衣,元子攸只是后怕,心却并未平静,仍担心着莒犁。元子正看出他紧张,道:“阿兄也别着急了,医生说了没事,应该就是没事了。”

    元子攸道:“你也回去吧,不用陪我。”

    元子正道:“我还是陪阿兄吧。”

    元子正欲言又止:“阿兄……其实阿姐那日找过我,说高氏的婚事。她想让我劝你,只是我看你主意已定,没好开口。阿兄,你真的觉得咱们可以跟高氏联姻?阿兄你觉得,高氏和尔朱氏有哪里不同。阿姐她很不愿意,那天对我哭了一阵。”

    元子攸叹息道:“别说这事了,我心里乱的很。”

    元子正道:“我相信阿兄的做法不会有错,高氏兄弟,我也见过。只是阿姐那,阿兄你得跟她好好的说,多劝劝她。阿姐是外柔内刚的人,性子十分倔强。她认定了的事,谁也不能改变。你别逼她。”

    元子攸听到他说外柔内刚这词,有些讶异。

    他一直觉得莒犁只是温柔,看起来很娇嫩,很易碎,没想到子正会这样说她。

    元子攸疑惑地看着弟弟,道:“子正,我是不是我不够了解她?你们都说我跟阿姐感情好,可是我对她的了解还不如你。”

    元子正道:“阿兄的确是跟阿姐感情最好,只是阿兄八岁就进宫,跟阿姐相处的不多。这几年回王府,也只是偶尔。我们跟阿姐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天天见的。她爱吃什么,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们大家都清清楚楚。”

    元子攸道:“子正,你觉得阿姐是外柔内刚的人吗?”

    元子正道:“阿兄,你忘了她的亲娘是怎么死的了?”

    元子攸隐约想起来了。

    莒犁的母亲,他没见过。不,可能是见过的,不过那会才一岁多,早就记不得。因为他父亲死的那天莒犁的生母殉情了。

    元子攸只隐约知道这是个个性极刚硬的女人。

    只是他父亲的侧室,而且早就死了,元子攸自然不可能多关心,更不可能在自己母亲面前提,所以的确了解不多。

    元子正道:“阿姐她生母,可是敢跟咱们母亲叫板的。也是面子上温柔顺从,骨子里宁折不弯,刚硬要强,寻常男子都比不得。我听母亲说过她。母亲对她都自叹不如。阿姐性子跟她如出一辙。”

    元子攸失落道:“看来真的是我不够了解她。我连她喜欢吃什么都不记得了。”

    元子正道:“阿姐最喜欢吃的是桂花糖藕,你不记得?你以前也喜欢吃这个。阿姐不爱吃甜的,唯独就喜欢吃糖藕。”

    元子攸低声道:“隐约记得,时间太久了,差不多快忘了。你一说我才想起来。”

    元子正呆了有一会,因为莒犁一直没醒,他便回去了。元子攸一个人在院子里站着,看那日光透过树枝,洒落在地面,照的斑斑驳驳,感觉自己心上也像是千疮百孔,长了很多洞。

    很多事,家事,私事,每件事都是心上一个洞。他感觉不到疼,只是空落落。

    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呆了很久,直到人有些疲惫了,想歇歇脚,才提步去了莒犁房中。

    他以为她睡了,没想到醒着,睁着眼睛躺在枕上,神情憔悴萎靡。元子攸坐下,伸手握着她搁在榻前的手,小心翼翼道:“阿姐,多大的事情,至于如此么。”

    他双手捧着她手,感觉她手冰凉凉的,没有一丝温度,忍不住像寒冬腊月一样,轻轻揉搓了一阵,放到嘴边轻轻呵了口气:“阿姐要是真出了事,我这一辈子都要愧疚。阿姐真就忍心让我伤心?在阿姐心里我是那种恶人。我是十恶不赦的混账,为了贪图好处,不顾阿姐性命,逼得阿姐要自尽。我在阿姐心里就是这样无情无义,冷酷狠毒的恶人?”

    他想,自己是不是心肠太硬,怎么狠得下心呢?

    他又想,自己是不是心肠太软,怎么这一下,突然就难受了呢?

    他很迷惑,坐在阿姐榻前,心里默默地想。

    想自己是太软弱,还是太刚强。是太有情,还是太无情。

    院内,桂花的香气飘来,屋子里寂静的像是另一个人间。他想着想着突然有点想流泪,他握着阿姐的手,放在脸间,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有一瞬间的清醒。

    他心想自己并不是心肠硬,也不是心肠软。

    他只是心肠柔韧,能屈能伸。

    经历的事儿多,什么事儿,都不当回事儿。

    他没觉得这事会疼。

    他是很少为情感的事揪心的,此时不知为何,莫名很心酸,感觉鼻子有点难受,眼睛有点要流泪。他拿自己的手沾拭了一下眼角,假装自己是被风沙迷了眼睛。

    他从小就是个倔强的孩子,从来都不哭的。

    他觉得哭起来很丢人,没有男子气概。

    他是勇敢坚强的鲜卑男儿,骑着骁键的大马,举着锋利的长枪,要什么就去夺取,面对敌人毫不留情。他心里没有细细柔柔的情绪,不爱婆婆妈妈的事。

    莒犁看见他眼角发红,隐隐有些泪痕,心里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她知道这个弟弟外表秀美,骨子里相当刚硬男子气,不管受了多大伤都不哭。

    他原来也是晓得伤心的,也不全然是没心没肺。

    她声音沙哑,泪道:“弟弟,你不至于,我至于。你是男儿,天大地大。你娶了妻,不满意,你可以休妻。休不了妻,你还可以纳妾。都由得你心意。腿长在你身上,心揣在你肚子里,没人能绑着你,也没人能管着你。我不行。”

    “嫁了人就是一辈子的事,迈出这一步,以后是好是歹,是死是活,都得认命。”

    她望向元子攸:“弟弟,你记得你说过,母亲房里放的砒.霜吗?”

    元子攸点头:“记得。”

    莒犁道:“彭城王府里,没有一个人是怕死的。你说,咱们姐弟都是油锅里过,刀尖儿上行走的,不能怕疼,也不能胆怯。我不怕疼,胆子也不怯,不就是联姻,多大的事,嫁也就嫁了。咱们从小就死了爹,家境败落,是母亲抚养我们。咱们小的时候,每天活的提心吊胆,好像随时都要送命。我害怕,怕的睡不着觉。可是想到就算死还有母亲陪着,还有弟弟妹妹,我就不怕了。可是而今母亲没了,弟弟妹妹也没了,亲人之间,也不过相互利用。真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我亲弟弟都能出卖我,我难道还指望什么外人能真心待我。”

    元子攸脸埋在她手上,鼻子里发出落泪时的吸气声。他红着眼睛,低声哽咽道:“阿姐,你别说了。我错了。”

    他无地自容道:“我回头就去找高氏,退了这门婚事。我以后绝不做这种事了。我就是把我自己嫁给他,也不能把阿姐嫁给他。阿姐不要怀恨。”

    三十四章

    那高昂,听说彭城王府的事,也过来了。

    高昂虎着个脸,站在院外,看他姐弟看屋里说话。看也看不真切,听也听的清楚,只远远瞧见个人影。两个都在出声,应该是没大碍。

    他这八尺高的男儿,平常狮子老虎都不怕,唯独对着眼前这扇门,他心里虚得慌。

    他也不晓得自己哪里这么不济,哪里这么讨人嫌,心里喜欢的姑娘,宁愿死也不肯嫁给他。

    他好歹是冀州刺史的儿子,武功高强,相貌也英俊,家里有的是钱马。放在冀州,那也是炙手可热,想嫁他的闺秀多了去了。他看不上那些,只听说彭城王的女儿相貌极美,一直心心念念想一睹芳容。

    可算是这次进京,认识了长乐王殿下,有机会睹着了。他看莒犁第一眼就惊为天人。她不仅是美,而且身上有种让人过目难忘的味道,尤其是那双格外漆黑的眼睛,和人对视时,好像要在人心上烙印。他这没学过书的人,顿时想到四个字:琼枝玉树。他感觉天上的神女也不过如此了。

    若是能娶到她为妻,自己这辈子就知足了。

    好不容易婚事都商定了,却出了这种事。

    他那心里火燎似的,又慌又急,还害怕。

    元子攸从莒犁房中出来,高昂连忙拦住他。

    “殿下!”

    高昂关切道:“莒犁她没事吧?这好好的怎么想不开了?我能否去看一下她。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元子攸拉着他手道:“高兄,这里说话不方便,你随我到书房。”

    高昂跟着他到了书房,高昂看他脸色不好,心慌慌道:“殿下,出了什么事情?”

    元子攸邀请他坐,又让下人给上茶点。

    高昂心急火燎,哪坐的住。

    “殿下,怎么了?”

    元子攸诚恳道:“高兄,实在抱歉的很,你跟家姐这门婚事,恐怕不能继续了。”

    高昂慌了,六神无主:“怎么不能继续了?”

    元子攸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高昂就愣住了。

    元子攸歉疚道:“高兄,这事责任在我,是我考虑不周,没有跟家姐说清楚,险些害了阿姐性命。阿姐现在卧病在床,我万分难过,既愧对阿姐,也愧对高兄。请高兄勿要怪罪,等回头我一定亲自备礼登门,向高兄请罪。”

    高昂听了这话,先是很失望。元子攸连连抱歉,高昂叹口气:“这事也怪不得殿下,是我们兄弟的过失,连累了殿下。”

    高昂忐忑道:“那莒犁,她现在怎么样?”

    元子攸道:“家姐已无大碍,只是尚在休养,恐怕得一段日子才能好。高兄不必担心。”

    高昂道:“没想到莒犁姑娘这样倔强,也没想到她这样排斥我。殿下,我高昂虽是个粗人莽夫,素来却也知道义气二字。莒犁不肯嫁我,殿下也不好勉强她。不论这门婚事成不成,我兄弟都感激殿下的知遇之恩。殿下,能否让我看一眼莒犁,我有些话,想当面向她解释。”

    元子攸怕莒犁不肯见他,有心想挡了,然而高昂一直恳求。元子攸自知出尔反尔,食言在先,心里有愧,也就答应了。让人带他去莒犁房中。

    高昂一腔子的不甘,哪知见到了莒犁,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在元子攸面前能说,到了这喜欢的姑娘跟前,却觉得脸上臊得慌。

    他知道莒犁不肯嫁他,大半是因为当年他们兄弟无礼郑氏的那件事。

    那事的确是有点丢人,他不敢在莒犁面前提。

    想大声问她,看她那娇娇弱弱样子,又怕把她给吓着,憋了老半天,他只远远站在榻前说了几句:“姑娘对我兴许有些误会,我也解释不清。我对姑娘,确实是真心实意求娶,绝无半点亵渎之心。我知道姑娘看不起我高昂,不肯委身下嫁。我也不敢勉强。今日特意来,只劝姑娘珍惜身子,别为了跟我一个莽夫置气,弄伤了自己。那便是我的罪孽了。”

    莒犁没想到他这野蛮人,嘴里也能说出几句有礼有节的话,倒有些另眼相看。

    不过她还是不喜欢这个人。

    这人看起来太黑了,太粗了,太壮了。

    凶神恶煞的。

    感觉他一拳头下去,能把人脑袋砸扁,手一捏,能把人脖子给捏断。

    她实在怕这种,万分也不想与之亲近的,感觉睡在一起都要做噩梦,等不到结为夫妻,都把自己吓死了。

    莒犁生怕自己说一句不好,他就要跳起来打人,面上只不言语。高昂认为自己那番表白还算有礼,问道:“这门婚事,姑娘是真的不打算考虑了?高昂不急在这一时,姑娘可以慢慢决定,不用这么着急拒绝。我最近都会一直在京中,姑娘有时候需要帮忙的,尽管吩咐一声。我随叫随到。”

    莒犁不安地摇摇头:“没有。你回去吧,不用麻烦了。”

    高昂道:“为姑娘的事不麻烦。”

    莒犁别无话答,只是抱了被子坐在床上,睁着眼睛看他,等他离去。

    高昂碰了一鼻子灰,感觉自己像个鬼一样,说了一筐子话,不但没打动姑娘的芳心,还把姑娘给吓着。他自己站了一会儿,觉得脸上没趣,垂头丧气出门。

    过了几日,元子攸特意去高氏府上登门道歉,跟高乾说这事。高乾早就已经知道了,也十分遗憾。

    元子攸仍是抱歉:“高兄,切莫怪罪。”

    高乾虽遗憾,但仍笑,拉着他去骑马:“既然这样,那便算了吧。虽做不成亲家,做朋友也使得。能结交殿下这样的朋友,高乾三生有幸。”

    元子攸笑:“高兄如此大度,我总算放心一些了。”

    高乾道:“哪里,人之常情。对了殿下,你封地在冀州,你应该还从未去过吧?有机会到那里,一定招呼我一声,高乾亲自带人来迎接殿下。冀州适合打猎,树密林深,可比这洛阳有意思多了。”

    元子攸笑道:“我若到冀州,一定要去打扰高兄你的。”

    这门婚事算是告吹了,不过元子攸跟高氏兄弟的关系,反而更加的亲密起来,成天没事就一起打猎游玩,元子攸朋友相聚,也总是邀请高氏,关系你侬我侬的。

    元子攸跟高氏来往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他舅舅耳里。这天,李延寔特意把他叫到书房去,敲打了一番。

    李延寔的态度很简单,他看不起高氏。

    这高氏是地方豪强,又是军阀,元子攸跟这种人来往,他这做舅舅的很不放心。

    李延寔平常是很欣赏这外甥,兼未来女婿的,然而这次态度很严肃,警告他道:“你是朝廷官员,身居机要,结交这种地方豪强,传扬出去,别人还以为你居心叵测。听到太后或是圣上的耳朵里,则更加不好。你在朝中,需知道朝中的危险,步步都要谨慎。何况这高氏兄弟,名声一向不好,跟他们结交还带累你。”

    李延寔沉着脸,道:“我听说,你不光结交高氏,还跟尔朱世隆之类的人来往。不是舅舅多管闲事,你这是在给自己找麻烦。你知道天子最忌讳的是什么。你现在是封王,这些事情尤其要小心谨慎,不要授人以柄。你赶紧跟这些人断了联系,以后不要再往来了。”

    元子攸素来了解他这舅舅,胆小怕事,善良温和,是个庸人。在朝廷做官也是缩头缩脑的,一有什么事,就生怕牵连自己。

    元子攸的性格,跟他这舅舅大不同。

    他不喜欢李延寔这样过度退避求全的为官方式,凡事更主动,喜欢迎流而上。

    元子攸道:“舅舅,我跟高氏只是普通往来,并无特别的关系。他们在京中结交的诸王多了,也不是只有我一个。”

    李延寔道:“高氏结交谁,我管不着,但是你不能跟他来往。你说你跟高氏是普通的相交,我听说你差点要跟高氏联姻,还打算把莒犁给嫁过去?你这是普通的相交吗?你这传出去,叫别有用心。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莒犁不能嫁给高氏。你这孩子太年轻了,要知道防微杜渐。你跟这些人走太近,对你没有好处。而今你父亲不在了,我是你舅舅,又是你未来的岳丈。舅舅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总不会害你的。”

    元子攸道:“舅舅,而今六镇都在打仗,朝廷正是需要武人的时候,你却说不要跟武人走太近。舅舅想法未免太过迂腐。我看高氏早晚会得朝廷重用的,咱们何必自命清高,将人家看不起。”

    元子攸这番话,引得他舅舅很不快。

    李延寔想说什么。他心想自己是长辈,过来人,又是舅舅又是岳丈,看外甥做事做的不合适,总是有资格说几句的。

    然而对上面前这张年轻的脸,看着这容光焕发,形貌昳丽,英俊漂亮的青年,李延寔突然意识到,这外甥,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刚刚丧父,孤苦无依的幼儿了。

    他现在是长乐王,是朝廷重臣,不论是爵位,还是官位,都远远在自己之上。这么多年,他在宫里,也从来没有听过自己的训导。跟自己这舅舅,也不是太亲。

    自己再摆身份教训他,分明不合适了。元子攸针锋相对的回应也让他感觉到了这一点。他这侄子绝不是个唯唯诺诺的人。

    李延寔没敢说话,强忍着把即将要出口的教导之言憋了下去。舅甥俩一时都无言。

    李延寔有些尴尬,指了案道:“坐吧。”

    让人给他上茶。

    三十五章

    阿蒻跟她的姐妹们,在院子里放风筝。

    元子攸远远的看着,女孩儿们的欢声笑语,像银铃一般。忽然,一阵疾风吹过,那风筝线突然断了,彩色的蝴蝶飘飘荡荡,掉在了房顶的树枝上。

    阿蒻正发愁,元子攸走上去,三两下爬上了树,将那风筝捡了下来。

    阿蒻看他拿着蝴蝶风筝,向自己走过来。

    他穿着大袖袍子,风吹的衣袂翩飞,纤薄的衣料勾勒出修长的身形,俊美的不似凡人。阿蒻心跳加速,脸微微发热,远远地,笑盈盈喊了他一声:“表哥。”

    元子攸将风筝递给她。

    阿蒻歪着头,两个眼睛笑的弯弯的好像月牙一般:“表哥,你怎么过来啦?”

    元子攸道:“好久没来,过来看看你。”

    阿蒻担忧道:“我爹爹他是不是说你了?因为莒犁姐姐的事。表哥,莒犁姐姐她好么?我听我娘说了,莒犁姐姐要嫁给渤海高氏。渤海在哪,表哥,那是不是很远?高氏是什么人呀?”

    元子攸摇头道:“没有这事,莒犁她不嫁了。”

    阿蒻道:“真的?太好了,莒犁姐姐肯定不想嫁那么远的。”

    元子攸道:“远吗?我的封地就在渤海附近,咱们要是成了婚,以后说不定也要去那里。你会不会也害怕,也不肯去?”

    阿蒻惊愕了一下。

    元子攸笑:“别怕。我只是随口说说。不一定要去的,兴许这辈子都在洛阳做官。”

    阿蒻笑了起来:“表哥。你刚才一说,我还有点害怕。不过我想了想,你去哪我就去哪,跟你在一起,去哪我都不怕。我就是舍不得爹娘。不过要是你去封地,我也跟着你一起去。”

    元子攸笑:“真有那一天,可不是什么好事。”

    阿蒻拉拉他的手,笑道:“我才不管什么好事不好事。表哥,你陪我放风筝吧。”

    秋高气爽,正是放风筝的时节。

    过了几日,元子攸去看莒犁,也带了一只风筝,两人找了块空地,在院子里放。

    莒犁举着纸风筝,元子攸操纵引绳,风很好,云也很好,不一会,风筝就高高飞上了天。元子攸扭头,看莒犁粉白的面上略带愁绪,忍不住道:“阿姐,其实我本来想着,如果你嫁给了高氏,我也可以向朝廷上奏请求,去封地就封。咱们都在冀州,离得又不远,我也可以陪伴阿姐。阿姐毕竟是女子,终归要出嫁。几个姐姐都嫁了,子讷常年在外做官,说不定哪天也要就封,嫂嫂韶儿,都要随他去。子正他早晚也要成家,到时候彭城王府就剩阿姐一个,弟弟心里放心不下。心想照顾阿姐,又不好说一生一世,所以想给阿姐找一个夫君。心想咱们离得近点,常常相见,岂不好?谁料阿姐不肯。阿姐将来怎么打算呢?”

    莒犁道:“一个人有什么不好。弟弟,我宁愿一个人。弟弟,你就别替我操心了。”

    元子攸道:“我怎么忍心看着阿姐孤独终老。阿姐要是不嫌弃,愿意去我那么?我那府里,缺一个管家,诸多家事需要人搭理,自己又没工夫。阿姐反正在王府里也是一个人,不如去替我管管家。阿姐是自己人,我信得过。”

    莒犁道:“你府上,都没有人管家么?”

    元子攸道:“原来有个老管事,是个宫里出来的太监,年纪大了,要告老还乡去。我正愁家里的事情没有人打理。”

    莒犁道:“等过几日,我去你那看看吧。我这些日子身体不舒服,也没精神。”

    元子攸笑道:“不急的,阿姐慢慢考虑。阿姐要肯去,我每月给阿姐拿薪俸。反正阿姐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找点事做。我那里事可不少。阿姐放心,我以后绝不乱给你牵红线。”

    莒犁知道他为高昂这事,丢了脸面。自己那一下闹,害他挨了背地里不少风言风语。他倒没和自己生气,反而退了一步,莒犁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过了几日,她便亲自去了一趟长乐王府。

    元子攸当巧正要出门,站在堂前的石阶上,见了莒犁,十分高兴,连忙上来拉她的手:“阿姐可是稀客,快到屋里坐。”

    莒犁道:“你上次说,你这府里缺个管家,我过来看看,你这还要不要帮忙。”

    元子攸道:“阿姐来的可巧。我刚正要来寻阿姐。王府新建,的确需要管家。”

    元子攸赶紧让人,把家里的仆人都叫过来。

    他这府上人不说,二十来个。元子攸想指给她,发现好些刚进的,自己也叫不上名字,便吩咐那老管家给她姓名簿子,顺便办账目交接。

    “阿姐打算住哪?”

    元子攸兴高采烈道:“我这里住的地方多,阿姐要不就搬过来住吧,方便一些。”

    莒犁道:“不了,我还是彭城王府住吧,白日里过来给你帮帮忙。晚上回去。你现在一个人,又还没娶妻,等过两年你跟阿蒻成了婚了,我便不替你管了。”

    元子攸道:“这样也好。就是我这离彭城王府有些远,阿姐来来回回不方便。这样。”

    元子攸带她来到府门外,指着门前停着的一辆马车道:“我的马车和车夫给阿姐用,阿姐要回家,要去哪,直接乘我的车。免得奔波辛苦。”

    莒犁道:“我乘你的马车,那你出门呢?”

    元子攸道:“我骑马去。或者回头再置一辆车。阿姐放心,我出门好商量的。”

    莒犁点点头。

    元子攸本说出门,也不出了,换了衣服,领她在府里各处走走,顺便交代家事。

    他这长乐王府不大,不过新倒是新的,府中花木,尽是新栽,房屋廊柱上还带着新鲜的油漆味。房间内的陈设甚是简洁,素帐素榻,素几素案。房里很多书。

    子攸喜欢读书,窗下特意放了一张简榻,榻前还有小桌案,上头也放着几本书,想来他平时喜欢躺那看书。

    壁上挂着剑,还有弓,马厩里养了十多匹马。元子攸喜欢马,每匹马都给取的有名字,有专人在喂。莒犁道:“弟弟,我能把我的雪球带过来么?我不在的时候,没人跟它玩。关在笼子里怕它闷。”

    元子攸道:“雪球,是你养的那小狐狸吗?”

    莒犁道:“就是狐狸,尔朱世隆送我的。有一次没看住让它跑出去,差点把韶儿抓伤。而今整天关在笼子里,都不敢放出来。看着怪可怜的,我又舍不得丢掉。”

    元子攸道:“我这府里没小孩,也不怕它伤人,阿姐真要喜欢,带过来就是。”

    莒犁高兴地笑:“那我明天把它抱过来。它在笼子里关的都关腻了,天天想出来。”

    元子攸又带她到帐房,让管家把账本拿出来一一清点。莒犁读过书,识得字的,笑说:“原来母亲在的时候,我也常帮她打理家事,还好这些东西我都懂。”

    元子攸道:“我自然晓得的,不然也不会叫阿姐来帮忙。”

    元子攸道:“我这府里的钱,阿姐需要用的,尽管支取。”

    莒犁道:“我晓得的,我会把账记好的。”

    元子攸生活简单,在家吃饭就一个人吃,两三个菜,配一碗米饭,莒犁来了,添了一点,共五个菜,一人一碗米饭。一道蒸鲈鱼,一个火腿鲜笋汤,其他都是素的,什么崧菜、菁芜之类,都是府里自己种的。所幸厨子的手艺不错,化腐朽为神奇,菜味道挺好。

    莒犁虽然说了不住,不过元子攸还是让人将西边的房子收拾了出来,让她安置。缺的床,梳妆台,屏风,几榻之类,一一让人去买。还不知道从哪给她买来两个服侍的丫鬟,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包括花粉妆奁衣服之类都给买齐了。莒犁看他花钱如流水,让他别再浪费了,元子攸道:“我哪里曾花钱如流水,只是给阿姐买的,不算浪费。”

    莒犁把雪球抱了过来。

    这小东西,在彭城王府时,天天关在笼子里,关的没精打采,这会给它放出来,乐的跟什么似的,天天在莒犁脚后头跟来赶去,跟个狗一样。这天元子攸出门回来,被它从旁边扑过来,差点踢它一脚。元子攸也挺喜欢这毛茸茸的小东西,还许它进自己屋,没事的时候拿吃的逗它,看它满屋上蹿下跳。

    莒犁渐渐的,呆在长乐王府的时间多,呆在彭城王府的时间少。每天进进出出事情忙着,心情反倒好些了。

    元子攸是个忙人,头上顶着一堆官衔,平时身兼数职,早出晚归,大多时候都不在家中。有时候从宫里回来,都半夜了,莒犁也是来了这,才知道他这么忙,有时夜里看他回来的晚,便不忍心离去,让厨房准备好夜宵,点着灯等他回来。

    莒犁看他冒着雨回来,身上都给淋湿了,一边帮他脱了外面的袍子,一边拿手绢给他擦头发上的水:“你这屋里也真是,连个丫鬟都没有。有些事情还是要女人来做的,那小厮笨手笨脚,连打个伞都打不好。看你这身湿的。”

    元子攸一向如此:“我不爱房里有人把我盯着,我不自在。洗脸穿衣服这种事,我自己又不是不会。”

    莒犁道:“弟弟,你天天都在忙什么?”

    元子攸道:“还不是六镇的事,朝廷连连战败,陛下为这事,已经上火了。”

    莒犁狐疑道:“不过是些起义的农民。有这么严重么?”

    元子攸道:“阿姐,这也不是什么普通的农民。你见过农民一个个能骑马,武艺高强,能弯弓射箭的?这些造反的都是军人。所以朝廷才头疼。要是农民起义,早就镇压下去了。”

    三十六章

    元子攸认为六镇叛乱,朝廷会起用武人,猜测没错。

    不过得志的不是渤海高氏,而是尔朱荣。

    尔朱荣是并州人。

    他部落所在的北秀容,离六镇咫尺之隔。

    就在大都督李崇退守云中,和六镇叛军僵持期间,秀容也生了变。

    北秀容人乞莫伏于攻杀郡守,率众而反。南秀容牧之子万于乞真杀死太仆卿,于之俱反。六镇叛乱开始扩散到并州。

    对于尔朱荣来说,正光五年是特别的一年。

    他一生的辉煌和荣耀,都从这一年开始。

    尔朱荣这年二十九岁。

    从他父亲手里,接过了秀容第一领民酋长的位置,手上有着几千人的军队。

    已有三个孩子,刚刚续弦,新婚妻子是元氏宗室出身,却有着北方女儿的泼辣剽悍。正是新婚燕尔间,六镇突然起兵。

    尔朱荣的地位,非常特殊。

    他是羯胡部落首领,名分上忠于魏国,实际上他的部落是独立的,不隶属秀容二郡。他手下的这帮羯胡人,也只听从他这个酋长的号令,不鸟什么朝廷的。加之这些年,尔朱荣并不受朝廷的重视,他对朝廷也是颇多怨言。

    其实整个并州以北,武人的境遇都差不多。

    长期沦落边缘,不被朝廷重视,不论是普通百姓,还是将领、官员,都对洛阳朝廷非常不满。

    所以破六韩起兵六镇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联络尔朱荣,想拉拢尔朱荣一起对抗朝廷。因为尔朱荣这人,最适合造反。他不是鲜卑人,本来就跟朝廷不是一家。

    那是尔朱荣刚刚新婚第三天,家里突然来了信使,将他从温暖的被窝里驱赶了出来。

    尔朱荣一边穿衣,一边听他左右说起最近刚刚发生的六镇叛乱的事。

    听起来动静不小。

    好几个镇都波及了,朝廷到现在都没派兵。各镇、州郡在自发组织军队抵抗,但很不顺利。叛军势如破竹,马上要攻占武川和怀朔。

    尔朱荣好奇问:“那叛军的头子是谁?”

    左右答说:“叫破六韩拔陵。这人自称匈奴单于的后裔,现起兵沃野,自命为帝,年号真王。他的使者现在就在外面,说要求见将军,有一封信要送给将军。”

    尔朱荣请那信使到厅前来。

    这个叫侯景的信使,虽然是个瘸子,一只脚长一只脚短,长得丑陋,却是能言善道,巧舌如簧,极力劝尔朱荣偷靠破六韩。

    “将军若肯投奔,我主愿封将军为王,并任将军为讨魏大元帅。否则,若将军执意不肯归顺,等我主攻克了并州,就只能将将军的人头悬挂在阵前祭旗。”

    又说:“而今元魏气数已尽,除了京畿百里之内,天下还有谁肯听从魏主的号令?而今朝廷里,群臣昏聩,诸王无能,幼帝胆怯,胡太后妖孽,祸国殃民,已是改朝换代的时候了。我主现在兵强马壮,得六镇军民拥戴,总有一日要占据中原。届时天下性命尽在我主之手。还望将军三思,早做打算。”

    尔朱荣向来自负,哪里看得起这种无名小卒。

    什么破落汗,听都没有听过,也不看看几斤几两,居然敢封自己为讨魏大元帅,顿时破口大骂道:“我尔朱荣虽然官卑位小,却也世受皇恩,绝不可能背叛朝廷。去告诉你主子,让他早日投降,向朝廷谢罪。否则我一定替朝廷剿灭他。”

    让人把那信使打了一顿,给撵走了。

    尔朱荣表面上发怒,其实心里有点窃喜。

    信使一走,尔朱荣立刻召集自己的部众,以抵御叛乱为名,大量地购买粮食,囤积武器和马匹。短短半月之内将家财散尽,购买了大量粮食武器,同时招募义勇,组织起了军队。本意是对付六镇,哪知破六韩还没打过来,秀容先起了叛乱。

    尔朱荣直接出兵,不出一月,镇压了秀容的叛军。

    秀容之地,落入尔朱荣手。尔朱荣向朝廷表功,朝廷也识趣,顺势让他接管秀容。说是要再派新郡守来,不过这战事当前,哪个敢来秀容做郡守,所以尔朱荣成了秀容的实际控制者。

    尔朱荣的戎马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他在秀容,稳居了有半年。

    叛军一直没有打到秀容来。所以秀容的叛乱平息后,尔朱荣一直只能按兵不动,等待时机。

    这个时候的六镇,还是由朝廷的军队在平叛。

    先是李崇担任大都督,不久李崇被弹劾罢免,广阳王元渊代总戎政。元子攸上奏朝廷,提议向柔然借兵。

    柔然和北魏,一向是宿敌,当初设立六镇,就是为了抵抗柔然。元子攸这一提议,自然引得人心惶惶。然而朝廷对六镇叛乱已无可奈何,最终还是采纳了此议。孝昌元年,柔然主阿瑰那率兵十万,西武川西向沃野,为魏镇压韩拔陵。

    元渊和阿瑰那合围夹击,总算平定了这起叛乱。

    然而朝廷损失惨重。

    损兵折将不说,还输给柔然价值数十万的粮食、布帛、金银器皿。

    所幸那阿瑰那言而有信,得了谢礼之后,便率军回了柔然,没有在魏国的地盘多做停留。帝后稍安。

    至于高欢,他是被动地卷入了这场叛乱。

    他一开始,是跟着镇将一起,抵御破六韩。然而很快战败了,怀朔镇落入了叛军之手。高欢为求自保,不得不加入叛军。破六韩败后,六镇投降,高欢跟所有的怀朔镇兵户一样,被朝廷当做叛民,迁往冀州。他姐姐姐夫在这场战争中死了,娄家也在这场战争中,毁于一旦。高欢和娄昭君,带着他们的几个孩子,在朝廷军队的驱赶下,长途跋涉去冀州。

    官军凶神恶煞,手提着鞭子,见人不顺眼便打,一路上没食没水,仅靠着随身携带的一点干粮充饥。这些被迫迁徙的兵户,心中全都充满了对朝廷的怨恨,大家悄悄聚在一起,密谋反抗。高欢知道,经过这次叛乱,他们这些人都将会是朝廷眼中钉,不会有好结果。迁到冀州,也是为朝廷服役,比在怀朔时还要凄惨。他于是也加入了这些造反的谋划。

    朝廷本以为,将这些原六镇的兵户迁到冀州就能控制住。没想到仅仅是过了两个月,起义再度于冀州爆发。孝昌元年八月,原柔玄镇民杜洛周聚六镇之民,反于上谷,仍沿用破六韩拔陵的年号。

    好不容易平定的六镇叛乱,又按下葫芦起了瓢。

    这一年里,朝廷死了好几位王。章武王元融,广阳王元深,都相继被叛军所杀,李崇也在这年病死,朝廷已经派不出可靠的大将。尔朱荣趁势而以,以地方军阀身份,接替元渊,成为平叛的主力,几年间,力量迅速壮大。尔朱荣收揽六镇精英,包括原六镇的贺拔岳兄弟,孤独信、宇文泰等人,都投到了他麾下。

    这几年里,高欢则主要是四处逃命。

    先是在怀朔镇逃命,到了冀州,又在冀州逃命。杜洛周起兵上谷,高欢投奔了杜洛周。杜洛周此人志大才疏,高欢密谋取而代之,被杜洛周发现,派人追杀,高欢只得又匆匆带着娄昭君和几个孩子逃跑。

    高欢骑着马,娄昭君则搂着几个孩子趴在牛背上。追兵就在身后,然而那牛跑不起来,孩子一路哭。儿子高澄隔一会就从牛背上掉下来,哇哇大哭地喊爹,高欢只得停下马来捡他。高澄一路不断掉下牛背,高欢眼看追兵来了,气的拿出弓箭来对准高澄,只想一箭把他射死。

    孩子是个拖累,娄昭君也着急,然而万万没想到丈夫情急之下能做出这种事。她冲上去抓高欢的手,高欢一箭射偏了。

    高澄见他爹拿箭射他,吓的尿了裤子,站在地上,嗷嗷的哭,口里只不住地叫:“爹……娘……救我……”

    娄昭君急的迸出泪来,大骂丈夫道:“你疯了!这是你儿子!你要把他射死吗!”

    高欢心急火燎道:“让他再这么拖累下去,咱们一个也活不了!”

    娄昭君骂道:“孩子不是你十月怀胎生的,你也是他爹!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抹了一把泪,赶紧把儿子抱起,扶上牛车。

    这是高欢和娄昭君夫妻俩,结婚多年,头一次吵架。等摆脱了追兵,到了安全地方,娄昭君接连半个月,不跟高欢说话。

    娄昭君需要重新认识他这个丈夫了。

    这两年间,发生了很多变故,尤其是跟随了杜洛周以后。高欢原本一个游手好闲的破落子弟,连杀鸡都不会杀的,而今学会了杀人。娄昭君知道他不容易,这些年,东奔西逃,脑袋随时挂在裤腰带上,没过过一点安生日子。只是这件事,第一次让她感觉有点心凉和害怕。

    她突发意识到,她嫁的,不是个普通的男人,是一个枭雄。

    高欢逃离了杜洛周,又投奔了另一个起义军将领,叫鲜于修礼。没过几个月,鲜于修礼被混进义军中的元魏宗室元洪业所杀,起义几乎泡汤。高欢和几个起义军中的将领密谋,杀了元洪业重举义旗,以葛荣为帅。葛荣自此兵势大胜,势如破竹,直直南进,杀死了元魏几名宗室大将。高欢则成了葛荣的得力干将。

    三十七章

    莒犁不懂战事,然而听到那些消息也感觉害怕。

    广阳王元渊是个能人,朝廷里就数他能带兵。第一次六镇的叛乱,就是他和柔然一起平定的。没想到这人会突然死了。

    莒犁问元子攸,元子攸道:“朝廷说他勾结葛荣义军,图谋不轨,派人去围攻他。他率军遁走,被葛荣的人抓住杀了。而今朝中无人能当大任,太后命并州军阀尔朱荣接替朝廷平叛。”

    莒犁心慌了一下,道:“这也太突然了。好好的人,怎么会说起就死了呢。”

    元子攸道:“好好的人,可不就是说死就死。朝中刚刚得到消息,章武王元融也被杀了。”

    莒犁道:“我听说,元渊并未勾结义军。是被城阳王元徽陷害,因为元渊跟元徽的老婆,城阳王妃有私情。所以元徽在太后面前进他的谗言,这是是真的吗?”

    元子攸道:“阿姐这话,是从哪里听来的?”

    莒犁道:“城阳王妃最近跟元徽闹和离,就是为元渊的事。那些宗室命妇们都听说了。我也不晓得真假。”

    元子攸道:“这些事,咱们还是别议论了。”

    莒犁道:“这广阳王元渊,真是好大的胆子。怪想不通的。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他招惹谁不好,去跟城阳王的王妃通奸。那元徽知道了,能那么轻易放过他么。也是他自己惹得事。若不是为这,元徽怎么可能这个时候给他使绊子。”

    元一攸道:“谁知道他。提醒过他多次了,他不听。”

    莒犁道:“弟弟,你早知道他有这个事?”

    元子攸点头。

    莒犁道:“你不晓得,弟弟,你猜我今天去了哪?我今天去看了汝南王元悦的王妃。这个汝南王,他自己喜欢男人,不近女色就罢了,却还把他的王妃打成重伤,实在是太狠毒了。”

    元子攸道:“这事我知道。太后把他叫去问话了,斥责了他一顿。让他跟王妃和离。”

    莒犁道:“怎么最近这些人,一个个都在离婚。”

    莒犁不安道:“弟弟,你跟皇上说一说,赶紧把子讷调回洛阳吧。现在冀州都是义军了。元洪业死了,元渊元融死了,子讷还留在青州。万一皇上把他也弄去平叛,你赶紧想办法,让子讷回来。咱们不是带兵打仗的料,别去出那个风头。”

    元子攸点头:“阿姐说的是,我一会就去见皇上。”

    元子攸见冀州生变,恐元子讷在青州有危险,遂请求元诩和太后,将他调回洛阳。元诩宠信元子攸,也没有责怪什么,便答应了。月底,元子讷便回了洛阳。

    元子讷平常跟这弟弟不合,然而这事,元子讷还是感激他的。元子讷回京城当天,先是进宫见了皇帝太后,回彭城王府看了妻儿,而后便来了元子攸府中。

    是夜,莒犁亲自下厨,弄了几个拿手的小菜。

    元子攸把元子正也叫来,兄弟三人,坐了一桌,桌上摆了一壶酒。

    元子讷青州呆了一年多,人瘦了不少。

    谈起而今的时局,兄弟三人,都感觉不太乐观。

    元子讷道:“幸好我回来了。青州现在,局势也不好。先是六镇,然后是关拢,然后又是冀州、青州,现在北方已经一团乱麻。真是不能去了。”

    元子讷道:“对了,弟弟,你的封地怎么样?你封地就在冀州,现在冀州也打仗了。你当心连封地都落到义军手里。”

    元子攸道:“我托付了渤海高氏帮我照管,应该没有大碍。”

    元子讷道:“高乾兄弟吧?”

    元子攸道:“高氏人倒是义气。改日介绍给阿兄认识。”

    元子攸问他:“阿兄接下来是什么打算呢?”

    元子讷道:“我跟陛下说了,我马上要去封地就封。”

    元子攸道:“阿兄要去彭城了。”

    元子攸道:“彭城在徐州,暂时不会有什么战乱。爹爹做了几十年的彭城王,彭城是爹爹的地盘,人和事都熟稔的。阿兄去那,正可以养精蓄锐。”

    元子讷道:“我想这次去彭城就了封,以后怕是难得回京了。我打算将家小都带过去。把他们母子单独留在京城我也不放心。”

    元子攸道:“阿兄这次将家小都带走,那以后彭城王府怎么办?”

    元子讷道:“不是还有你和子正在么?”

    元子攸道:“那以后彭城王府,就只有子正了。”

    元子正道:“阿兄放心去,王府我会照管的。”

    几兄弟,将目光,都投到了莒犁身上。

    “阿姐呢?阿姐的婚事都还没有定下,咱们总不能不管不问。”

    莒犁道:“你们安排你们的,不用管我。”

    元子攸道:“阿姐,就暂时让她在我这吧。她原来跟嫂嫂作伴,而今嫂嫂也要走。子正房里又有人。我这边房里没人,家里正好又缺个管事的,让阿姐过来跟我住,顺便替我管管家事。”

    元子讷道:“也好。阿姐的事,还由得她自己做主。”

    元子讷在京中只呆了月余,便匆匆回彭城就封去了。莒犁忙了几天,帮他们夫妻收拾行囊,准备车马。莒犁素来最怕离别,看元子讷和李芫走了,偌大的王府只剩空空的一个,心里说不出的惆怅。

    元子讷一走,元子正跟元子攸关系倒亲厚起来。子正只有一个霸城公的爵位,又没有官职。元子攸事情多。元子攸担任着御史中尉,每天国家上下大大小小的案子都要经过他的手。这职位又紧要。御史是文职,负责纠核百官的罪状,中尉是五官,手下带兵,对有罪的官员可以直接执法。身上系着官员们的身家性命,从州郡地方到朝廷,多的是

    人想巴结他。每天府里收的拜帖都是一摞摞,时不时有人登门,元子攸也没空见。

    他不光担任御史中尉,还在禁军中有官职,他在禁军中任中军将军,和那些禁军的将领打成一片,如郑先护李叔义之类。六镇和河北的战事,他也要参与商议。

    他又是皇帝宠信的大臣,李氏、崔氏、卢氏那些,都紧着想跟他结交,求他在皇帝面前举荐,好给自己安排个一官半职。但凡有什么聚会场合,千方百计地要把他请去。就没个空歇。

    反正这个人,就是忙!

    莒犁虽然天天在长乐王府,却难得见到他人影。有时候三四天都回不了家一趟。倒是那请客的,送礼的,有官司的,成群结队,天天都在来。

    莒犁管得了家事,管不了他朝中那些事。元子攸见元子正闲着,便把他抓过来帮自己做事。平时府里送来的拜帖、诉状、贿礼之类,让元子正帮他处理,一些不是太重要的宾客,让元子正帮他敷衍,至于一些聚会宴请,也让元子正替他去敷衍。元子正极聪明,跟元子攸心有灵犀似的,说话做事一样的滴水不漏。兄弟俩配合的极默契。

    莒犁看他这两个弟弟,都是滑得跟泥鳅似的。

    这天深夜,元子攸回了府,让厨房弄了点宵夜,把元子正叫过来,问他白天有什么什么要事。元子正神秘兮兮笑道:“阿兄,你猜今天谁来登门拜访你了?”

    元子攸道:“谁?”

    元子正道:“萧综。”

    元子攸道:“我向来跟他没什么交集,他来拜访我干什么?”

    元子正道:“我也不解。”

    莒犁听这个名字,直觉就有点奇怪。

    因为整个北方中原,几乎没有什么姓萧的大族。

    但是长江那头有一个,而且是鼎鼎大名。

    南梁皇室姓萧。

    元子正大概也是觉得这事有趣,笑问莒犁道:“阿姐,你知道这姓萧的什么来头吗?”

    莒犁好奇道:“莫不是南梁的宗室么?”

    元子攸道:“说起来,应该是南齐的宗室。”

    元子正道:“阿姐记不记得那个齐王萧宝夤?”

    莒犁道:“我记得。他是南齐皇帝萧宝卷的弟弟。萧衍杀了萧宝卷,篡夺了南齐的皇位,改了国号为梁。那萧宝夤为了逃命,便渡江来,投奔了咱们魏国。”

    元子正道:“那萧宝夤刚逃来洛阳时,跟个叫花子似的。高祖收留他,封他为齐王,还把南阳公主嫁给他。这人挺有能耐的,能带兵,这些年替朝廷打了不少仗。朝廷最近让他去关拢平叛去了。”

    莒犁道:“这萧综又是谁?他也姓萧。”

    元子正笑道:“这事有趣极了。萧宝卷原来后宫,有个吴淑媛。萧衍篡了萧宝卷的皇位后,见这吴淑媛貌美,便将他收到了自己的后宫。不久,这吴淑媛就生了个儿子,就是这萧综。这萧综长得相貌十分美丽,性子又聪慧,萧衍极疼爱他,封他为豫章王,十分亲信倚重。这豫章王在萧衍名下长到了二十多岁,知道的都传言说是萧衍给萧宝卷戴了绿头巾。这是我们早就听过。哪知道却是他给人家当了便宜爹。一年前,这萧综突然得知自己身世,原来他不是萧衍的儿子,而是那已经被废的南齐皇帝萧宝卷的遗腹子,这么多年原来是认贼作父。”

    元子攸道:“这人心机也是够深的了。知道了这事,不声不响的,骗萧衍说要北伐,问萧衍要了一支军队,然后就渡江来投咱们北魏来了。说是要为他父亲萧宝卷报仇。太后收留了他。”

    莒犁感觉这事听着跟写戏本子似的。

    “他怎么能断定他是萧宝卷的儿子,不是萧衍的儿子?他可是皇子,这种事可不能乱猜测。”

    元子正道:“说是滴血验亲。为了这个,特意把他亲爹萧宝卷的骨头都从地下挖了出来。验了亲,是父子,然后去找他生母吴淑媛对质。那吴淑媛自己承认了。”

    元子正向元子攸道:“阿兄,你说这事靠谱么?什么滴血验亲,是不是萧宝卷的亲生儿子,这些事,都是他自己说的。别人又不知道。他该不会是南梁派过来的奸细,刺探军情的。太后可真是敢信他。”

    元子攸道:“应该不至于有假。南梁要派奸细,用不着让他一个皇子来亲身试虎。再说,他跟他叔叔萧宝夤也相认了。萧宝夤来咱们魏国二十多年,跟南梁有不共戴天之仇,他总不可能说假话的。他说萧综是萧宝卷的儿子,应该不会错。”

    元子正道:“萧宝夤虽跟南梁不共戴天,可也不见得忠于咱们魏国。人家可是一心惦记着,想恢复南齐呢。谁知道这对叔侄心里怎么想。反正这些外人信不过。”

    元子攸道:“信不信得过,有什么要紧。他要真想恢复南齐,让他恢复好了。咱们送他兵马,让他渡江去跟萧衍打去。这是他们齐梁的事,咱们看热闹好了。他要真能打败萧衍当皇帝,咱们还多个朋友。”

    元子正感叹道:“听说这萧综投魏后,他的母亲吴淑媛便在后宫上吊自杀了。我倒想不通。那萧宝卷,虽然是他的生父,可是又没养他,萧衍怎么说也是养育了他二十年,对他千宠百爱。难道就因为得知了自己身世,他就背叛萧衍了?”

    元子攸道:“你想的太简单了。什么为父报仇,我看只是托词。他母亲只是萧宝卷后宫的一个宫女,能有什么夫妻之情?他跟萧宝卷面都没见过,更难提什么父子之情。你好好想想,萧宝夤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确定他是萧宝卷的儿子。这么明显的事,他在南梁,难道没人看出来?肯定是有人看出来了,说不定萧衍也听到了。他可是胆战心惊啊,一但这事发了,他在南梁还能活得下去?萧衍能容得下仇人的儿子?我看他是没有办法了,迫不得已才投奔咱们魏国,说不定是他母亲吴淑媛要求的。否则,他至于好好的皇子不肯当,这么老远跑来敌国做臣子,人生地不熟的,水土不服,受人猜嫌。你看他来了这么久,朝廷给他一官半职了吗?洛阳人,也没哪个搭理他。”

    元子正道:“阿兄,他可是带着兵来的。”

    元子攸道:“带着兵,也不是他自己能动的。朝廷监视着呢。他可是姓萧的。咱们跟姓萧的打了几十年了,彼此都不信任。”

    元子正道:“那他来拜访阿兄,阿兄见他吗?”

    元子攸道:“你见了他了?他说什么了?”

    元子正道:“没说什么。他带了一点礼物,是茶砖。我说阿兄不在,他便走了。”

    元子攸道:“他要是真有事,他会再来的。”

    三十八章

    过了几日,那萧综又来了长乐王府拜访。

    莒犁有幸,见到了这个传说中的人物。

    莒犁之前听说这人身世离奇,心里挺好奇,不知长什么模样。及见了面一看,的确相貌瑰丽,性子沉潜。南人的气质婉约,含蓄纤柔,跟北方人大不相同。

    萧综官位并不高。

    他是南人,本就是敌国的皇子,来了魏国,朝廷虽然接纳善待他,却不可能真的信任,也没有给他什么实质性的官做。至于他从南齐带过来的军队,也被朝廷监视着。他跟他叔叔萧宝夤感情不错,但私下来往也不多,唯恐朝廷会忌惮。

    洛阳人,一向不大看得起南人。这萧综,在魏国的处境,其实很尴尬。而今长乐王元子攸深得皇帝信任,所以他有意想投靠。

    元子攸自然看出来他的心思。

    元子攸倒是有意拉拢这人。

    萧综虽然在洛阳没什么朋友,很受朝廷那些皇亲贵族排挤,不过他毕竟出身萧梁皇室,跟南梁的人多有结交,而且一直带兵。说不定哪日,就有用得着的地方。元子攸遂十分礼遇,留着他坐了足足有半天。

    腊月天气,下着大雪。元子攸邀请萧综等众宾客,在亭子里说话,一边饮酒一边赏雪。莒犁在远处的厦子底下站着,看他们。元子攸元子正着素色的锦衣,身上系着狐裘披风,那萧综穿的一身青衫。三人相貌都极美,远观着好似一幅画。

    元子攸同这萧综也打上了交道,莒犁其实心里多少有些疑惑。

    元子攸虽然嘴上说,这人有可用之处,但依莒犁看来,这萧综,其实并没什么用场。

    南梁的皇子,逃亡来魏,这人的身份已经注定了他是政治上的弃儿,不论是在南在北,都永世不可能得到重用了。

    这样的人,能平安过一辈子,都算起好结果。能有什么用场。与这种人交往,与元子攸的名声也绝无益处。这其中有未能言明的原因。元子攸自己都说不清楚。

    他对萧综,有些怜悯。

    在外人眼里,他是身份尊贵,风光无限的长乐王。皇帝的叔叔,又是天子近臣,身居高位。然而个中的辛酸只有自己知道。萧综在杀父仇人的身边长大,抚养他的养父,是杀死他亲生父亲的凶手。元子攸呢,从小则在胡太后和元诩身边长大。萧综逃梁来魏前,他母亲吴淑媛悬梁自尽,而元子攸的母亲李媛华那时也刚去世不久。身世太过相近,免不了心有戚戚。加之,又都是皇室子弟,吃尽了皇家的苦头,深知宫廷的险恶和生存的不易,免不了惺惺相惜。

    元子攸同萧综聊过父母的事。

    他有些隐秘的心事,无法同任何人谈起,甚至连自己的亲兄弟,也无法谈论。

    他问萧综:“你恨不恨萧衍?”

    萧综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端着酒杯,淡然反问:“那殿下呢?恨不恨太后?”

    元子攸听到这话,怔了一怔。

    他是该怒的。

    这种大不敬的话,说出来是要杀头的罪过,换做别的人这样说,他一定会立刻生气。只是此时此刻,对着这个跟自己有着相似身世的人,他知道自己的任何心思,对方都经历过、感受过。一时竟失去了伪装的能力。他没想到萧综会这么直白。

    半晌,元子攸脸上带出一个尴尬的微笑,随即反应过来,淡然道:“太后与我有养育之恩,何来怨恨之说。”

    他知道刚才那一怔,再说这话其实已经迟钝了。

    萧综道:“萧衍于我,也有养育之恩。甚至比太后对殿下还深。殿下对太后,只是臣对君。我对萧衍,他是我父亲。小时候被他抱在膝头,长大了他封我为王,我要的东西他无所不予,甚至信任我让我带兵。”

    元子攸笑问:“既如此,为何还要背叛呢?”

    萧综冷漠道:“他杀死我生父,逼死我生母,他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孝字当头,只能忘却恩义了。”

    元子攸道:“你想杀了他?”

    萧综道:“血海深仇,不能不报。”

    元子攸怅然,叹了一声:“自古忠孝难全。”

    萧综知道这人虚伪。

    眼前这个少年,可不是什么忠臣孝子。这是个精明人,利字当先。

    “殿下怨恨太后吗?”

    元子攸笑了笑,道:“你错了,太后于我,只有恩,没有仇。当年我父亲是被国舅高肇还有皇后高英所害。胡太后同高皇后,当年那也是仇敌,彼此杀红了眼的。否则她也不会在杀了高肇之后,让我入宫给陛下伴读。应当说是太后替我报了杀父之仇。太后是我的恩人,我所以全心全意为太后和皇上尽忠。”

    萧综抬眸道:“不尽然吧?殿下如此聪明的人,想必不会不知道杀死彭城王的真正凶手。高氏小小的外戚,有何能力,能杀死权倾朝野,又备受宗室爱戴,能同时被天下汉姓士族和鲜卑贵族推崇的彭城王?高氏可没有这本事。真正幕后主使是你那位堂兄,高高在上的天子罢了。而今太后和皇上,一个是他的妻,一个是他儿子,殿下心里难道会无怨无恨?殿下与我同病相怜。咱们都是如履薄冰,生来走在刀尖儿上的。什么富贵风光,那都是拿命在换。风云易动,世事难料。殿下与我都深知伴君如伴虎。”

    元子攸道:“不论如何,太后陛下与我有大恩。我这些年蒙受太后提拔和重用,心中感念颇深。过往之事,不敢究问。”

    萧综遂感叹道:“殿下是重情重义之人。”

    彼时,齐王萧宝夤在长安。朝野多有谣言,说萧宝夤要造反,传的有鼻子有眼。元子讷刚从青州调任去封地,青州刺史的位子空了下来,萧综便有心想担任青州刺史,以图离开洛阳,逃离朝廷的监视。他看中了元子攸长乐王的身份,遂以重金相酬,请求元子攸替他举荐。

    元子攸自然知道他的意图,唯恐这叔侄俩联手造反,到时牵累自己,因此并没有答应。他谢绝了萧综的礼物和拉拢。那萧综有些黯然失望,却也没有流露什么。萧综遭拒后,久未来拜访,约摸月余,元子攸听说了他的事。萧综走元子攸这条路不通,后又找到了太后亲信的宠臣李神轨,重金贿赂,被李神轨举荐到青州担任青州刺史了。

    元子攸只当他要记恨自己,没想到萧综临去青州前,还来拜访他,意是道别。

    萧综备了薄礼。

    元子攸道:“你此去青州就任,我并没帮什么忙,何必谢我。”

    萧综敬了他一杯水酒:“这些日子同殿下往来,萧综甚是倾慕殿下的品貌为人。萧综在洛阳没什么朋友,唯独和殿下,说过几句知心话。那日若是有冒犯的地方,还请殿下多担待。”

    元子攸笑:“你而今一去,算是鱼入大海,鸟去青天了。”

    萧综笑了笑,道:“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来鱼入大海鸟入青天,只不过换个大点的笼子罢了。去哪都是为皇上尽忠。”

    元子攸感情上并不讨厌这人,甚至挺能理解他,然而站在朝廷立场,免不了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之感,所以不大信任。李神轨也是胆子大,萧宝夤造反的节骨眼,敢把这人放去青州。

    不过么,人家是太后亲信,就算捅出天大的篓子来,枕头风儿一吹,太后也能睁只眼闭只眼。他笑了笑,颇有点看好戏的心思。

    萧综去了青州不久,那萧宝夤果然造反了。

    妇女们喜欢聊萧综。

    萧综这人模样长得俊美,又是皇室出身,来了洛阳后,便成为皇室贵族妇女们饭后取乐的谈资。莒犁到李家去做客,崔家卢家的几个女儿也在,都凑在舅母卢氏房里念诗。

    “历历听钟鸣,当知在帝城。”卢家表妹拿着诗稿,边念边问:“哎,他说的这帝城是哪啊?是建康,还是洛阳?”

    姐妹们插话道:“有钟声,肯定是洛阳。只有洛阳才有钟声。”

    另一个说:“不对不对,建康也是有钟声的。他们南梁和咱们魏国一样都信佛。莒犁,你说是不是?”

    莒犁听她们说,只笑:“我可不懂这个。”

    “西树隐落月。东窗见晓星。”

    “客思郁纵横……翩翩孤雁何所栖。依依别鹤半夜啼。”

    “他说客思,说自己是孤雁、别鹤。还有这句。今岁行已暮,雨雪向凄凄。飞蓬旦夕起,杨柳尚翻低。你们听这意思,他在思念故国,不喜欢咱们魏国。我看他跟他叔叔萧宝夤一样,也想造反。可惜了,难怪他来了洛阳这么久,也没有娶妻。”

    对莒犁而言,萧综只是个稍有耳闻的陌生人。莒犁对他并没有特别的感觉,更想不到自己同这人会有什么交集。

    萧宝夤造反,瞬时把萧综也推到风口浪尖。朝廷不信任他,要将他诏回洛阳,萧综却以身体重病为由拒绝回京。朝廷也无可奈何,只能派人监视他。

    萧综不敢回洛阳,也不敢跟萧宝夤联络。萧宝夤多次送信,想跟他叙叔侄之情,萧综皆是把信烧了,不敢回应。他不知道萧宝夤这场起兵,结果会如何,是胜是死,然而他不敢打这个赌。他现在孤身一人,还得依靠着朝廷,虽然他对这些魏国人并无感情。

    只是而今唯一的亲人也不得不断绝关系,萧综感到自己的处境更孤独了。

    过了几天,元子正来了一趟长乐王府,找莒犁说话:“阿姐,你前日是不是去舅家了?”

    莒犁看他脸色严肃,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怎么了?”

    元子正道:“舅舅有没有找你问话?”

    莒犁摇头:“不曾。我只是在舅母房里玩了会。”

    元子正道:“刚才舅舅把我叫过去了,问我杨宽和高恭之的事。”

    莒犁并不认识这两人,只是感觉名字好像哪里听过。不过元子攸官场上结交的人多,她听说过名字也很正常。

    莒犁道:“这两人怎么了,跟子攸有什么关系?”

    元子正欲言又止:“没什么。阿姐不知道就算了。这事也跟阿姐没关系。”

    莒犁见他说话说半截,被弄的糊里糊涂的。再问他,也不肯细说。晚上,元子回府来,莒犁到他房中去寻人,顺便问起:“子正白天问我,说起什么杨宽,高恭之,弟弟你知道这人吗?”

    元子攸正在更衣,听说这话,手顿时一住,表情有些微妙:“他说什么了?”

    莒犁道:“不是他说的,是舅舅在问起,说跟你有关系。所以他过来问我,我说我不知道。”

    元子攸若有所思点点头,心不在焉说:“哦……”

    莒犁问他:“弟弟,是什么事?”

    元子攸道:“阿姐别问。这事跟阿姐无关。”

    他兄弟俩都神神秘秘不说,莒犁也问不出来。直到那天,元子攸被他舅舅叫去,也不知说了什么,回来就很不快,阴沉着脸。莒犁事后才知道他跟舅舅吵架了。莒犁本以为只是小事,还劝了他几句,元子攸不悦,也没说话。过了半个多月,莒犁突然听说,舅舅那边,要跟他退婚。

    他们舅甥间闹矛盾,莒犁是知道些。

    主要是为一些朝廷的事。莒犁说不上来,只知道,自从元子攸担任了御史中尉以后,舅舅对他就渐渐不满意。

    之前他跟高乾兄弟交往,舅舅就不高兴,背地里说他:“怎么结交这种人。”莒犁听那语气,舅舅是对他在朝中的为人处世,还有交际不喜。舅舅认为高氏这种人是些土匪强盗,元子攸不该与之来往,有失身份。莒犁不好说什么,她不喜欢高乾兄弟,不过人家也没对她无礼。而且高氏兄弟对元子攸十分恭敬,恨不得以身相许的样子。弟弟自然有他的原因。

    元子攸不大说这些事,莒犁也没多问。竟不知道他跟舅舅关系闹成这样。莒犁是直到这天,阿蒻哭哭啼啼地找来求,说:“莒犁姐姐。你跟表哥说,让他去给爹爹认个错吧。爹爹说要退婚,说不让我嫁给他了。”

    元子攸跟阿蒻的亲事,是早就定下的,突然说退婚,莒犁顿时给吓坏了。

    莒犁问阿蒻,阿蒻坐在床上,揉眼睛哭,说:“那天,爹爹叫他去,跟他说话。我也不懂他们说什么。爹爹生气,说他‘胆子太大,目无王法’什么的,说他不晓得分寸,惹了祸,要连累全家。爹爹还说他,‘你想学你父亲,一样下场吗?不该做的事,万万不能做。’让他把那个谁交出来。然后子攸也生气了,说他知道,让爹爹不要多事。爹爹气死了,他走了,爹爹就在家骂他。”

    莒犁听的稀里糊涂的:“他们到底在说谁?舅舅说,要让他把谁交出来?”

    阿蒻哭说:“好像一个叫杨宽,一个叫高恭之什么的。爹爹说这两个是朝廷钦犯,朝廷在缉拿,被子攸藏在长乐王府里。爹爹说他窝藏朝廷钦犯,要是哪天被人举报了,是杀头的大罪。而且他是宗室封王,这种事被太后知道了,会被当成忤逆,等于是对朝廷不忠诚。要倒霉的。爹爹让他把那两人交给刑部,他不肯。”

    莒犁心慌慌的。

    阿蒻哭道:“莒犁姐姐,你劝一劝表哥。爹爹说他也是为他好,你让他听听劝吧。”

    莒犁心慌意乱道:“我会的,你先回去吧。回头我一定劝他。”

    莒犁把元子正叫来问。元子正听她知道了,也就不再隐瞒,表情淡定地说:“舅舅为人太过谨慎,小题大做了。其实这也不是多大的事。”

    莒犁道:“子正,舅舅说的那两人真是钦犯?”

    元子正道:“是钦犯,但也不至于像舅舅说的那样,太后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的。”

    莒犁急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说!”

    元子正道:“那杨宽……你记得之前跟你说的广阳王元渊的事?”

    莒犁道:“你直说。”

    元子正道:“城阳王元徽,和广阳王元渊有仇你知道吧?广阳王同城阳王妃有奸情,被元徽捉奸了。元徽一直怨恨他。元渊担任大都督,去六镇平叛,和义军交战。元徽借机陷害他,上奏说他和起义军的葛荣有勾结。太后也怀疑他图谋不轨,遂派人警告监视他。元渊被葛荣所杀后,朝廷又给他定了谋反之罪,并诛连其党羽。这杨宽跟元渊交情厚,被当做其党羽一并治罪了。杨宽是禁卫军的将领,阿兄担任中军将军时,和他有些交情,所以想办法保了他。”

    莒犁道:“又是广阳王的事。”

    元子正道:“阿姐,广阳王的事可不是小事。而今朝廷中的将领,还有哪个是能拉出去打仗的?当初六镇起义,多亏了广阳王出马,才堪堪平定。要不是朝廷猜忌,让定州刺史杨津去追讨元渊,元渊也不会死在葛荣手上。现在广阳王死了,朝廷派不出将领来了,只好让那羯胡人尔朱荣去平叛。尔朱荣非朝廷心腹,又跟朝廷无甚渊源,这种人能信得过吗?本来而今时局就动荡。六镇的叛乱才刚刚平邑,河北又叛乱了。这边河北的仗都不知道怎么打,萧宝夤又在长安造反。朝廷现在还在闹内讧,一连串地诛杀将领。阿兄也是不忍心。”

    莒犁听的有些无奈:“那那个高恭之呢?”

    元子正道:“高恭之可是个正直的人。这些年在朝中担任御史,刚正不阿。之前他为弹劾李世哲的事,得罪了李神轨。李神轨不是太后的亲信么,是以报复他。前些日子将他兄长高谦之下狱,把人弄死在狱中。高恭之害怕李神轨杀他,所以向阿兄求救。阿兄同他一向有交情,所以把他藏在家中保护。这是老早的事。”

    莒犁说:“这么说,高恭之现在也是逃犯?”

    “李神轨给他定了罪名,只是抓不着人呢。阿兄是御史中尉,专司刑法的,没人敢到他府上来捉人。”

    莒犁皱眉道:“你既然知道,你也不劝劝他。这种人是能随便收揽的吗?他虽是长乐王,这封号,也是圣上赐的。圣上要是知道,那是能了得的?”

    元子正道:“阿姐,阿兄的事我怎么管得了。他现在炙手可热,好比那孟尝君,天下谁不知道他长乐王的名号,连大哥办事都要求着他。人家一提起他,就说是元勰的儿子,风头都占尽了。他做事自然有他的用意,而且肯定是有把握。他在宫中这么多年,他又不傻。用不着你我操心。”

    莒犁感觉子正说话,也是半真半假。她这两弟弟,私下是穿一条裤子的,朝廷又是个乌漆嘛黑大染缸。

    “舅舅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

    元子正道:“舅舅这我就不知道了。兴许是崔勉跟李彧说的,李彧又告诉了舅舅。崔勉是阿兄提拔的,他是阿兄的侍御史。阿兄的事情,他都知道。他跟李彧关系又好,就告诉了表兄了,表兄转头告诉舅舅。”

    莒犁道:“这都是什么事。”

    正光五年冬,尔朱荣没有到洛阳。

    他忙于平叛,一直马不停蹄,奔波在并、冀一带。这年,尔朱世隆回了一趟并州,见到尔朱荣,语重心长警告他说:“我是特意来看你。朝廷现在对你很不满,你可得小心着一点了。”

    尔朱荣刚从马背上下来,身上灰尘还没洗尽,屁股都没坐热,听了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把马鞭子往案上一撂,骂道:“老子给他打仗,兵马粮草,尽是我自己出。朝廷没出过一分的力。对我不满,谁说不满。老子现在还不满呢。他娘的,朝廷这帮孙子。”

    横眉冷眼,解了盔甲脱了靴,一屁股坐在席上,日娘捣老子,骂骂咧咧起来。

    尔朱荣是个暴脾气,尔朱世隆在他这堂兄面前,可谓十分恭敬,任他唾沫星子喷了一脸,还面不改色,直盯着他:“我只问你,你前段日子是不是攻占了肆州,杀了肆州刺史尉庆宾?还让尔朱羽生做肆州刺史?”

    尔朱荣虎着一张白皙的俊脸,绿眼珠里透着桀骜不驯:“怎么?我是为朝廷平叛。我借他肆州城安顿军队,尉庆宾这小子闭着城门,不让我士兵进城。我看这小子,分明就是对朝廷不忠。我顺手就宰了他,给朝廷除去一大祸害。这又如何?”

    尔朱世隆道:“朝廷就是为这事不满。”

    尔朱荣不以为意:“我才懒得搭理。我又不用他朝廷的兵,不用他朝廷的粮。他能拿我怎么样?”

    尔朱世隆道:“兄长!你糊涂!你忘了之前广阳王怎么死的了?朝廷虽然夺不了你的兵权。可真要是对你不满,今天明天给你挖个坑,恐怕你真不好应对。我看你还是赶紧想想办法,跟朝廷求求情,兴许能豁免。他是君你是臣,自古臣不和君斗。”

    尔朱荣一阵不耐烦,被尔朱世隆再三劝,总算是劝服了。尔朱荣让人上了羊奶茶酪,上了酒,因便说起朝中诸臣及王公。尔朱世隆向他推荐了一人:“长乐王元子攸,我看他能帮忙。”

    那不是尔朱荣头一次听元子攸这个名字,隐约感觉耳熟,就是想不起。

    尔朱世隆提醒说:“之前兄长曾向他家提过亲。”

    “等等。”

    尔朱荣狐疑道:“这位长乐王,我之前是不是送过他一匹马?”

    尔朱荣经常给洛阳王公贵族们送礼。送的太多,自己都记不清。

    尔朱世隆道:“就是他。彭城王元勰的儿子,现在担任御史中尉。加了侍中。”

    尔朱荣道:“我记得,他还是个黄毛小子。居然做侍中了。”

    尔朱世隆羡慕道:“他现在可是得皇上的宠,太后也喜欢他。”

    尔朱荣说:“我听说这人,长得很不错,比我如何?”

    尔朱世隆看他客厅里还立着面镜子,边说还边瞟了眼镜子,忍不住嗤嗤笑,说:“兄长跟他,可大不一样。”

    尔朱荣站起来,走到镜子前,整理仪容。

    镜子里映出一个高大威武的青年形象。面孔白皙,高鼻深目,绿莹莹的瞳孔,眸子十分漂亮。尔朱荣捋了捋衣服袖子:“哪里不一样?难不成他比我美?”

    尔朱世隆照镜子,其实感觉自己也不错,只是不能在尔朱荣面前比较。

    他笑:“兄长你是英姿勃勃,威武不凡。这位长乐王殿下,也是神仙之姿,丰神秀慧,飘逸出尘。单看那脸面,美艳绝伦,皎若好女一般,实则是个好男儿。性子也是强的。”

    尔朱世隆一提起这人,就赞不绝口:“这人真是好。静的时候,如玉树临风,芝兰映水;言笑的时候,如春风拂面;冷的时候,艳似桃李,严若冰霜。端是站在那都是幅画儿。而且是个极有智慧极聪明的人,能文能武。骑马射箭,样样都会。一身的才学,宫里的诏书都出自他手。你在北方可见不到这样的人。也只有洛阳的水土,才能生出这样的妙人。别说皇上太后惦记他,连我见了他都挪不开眼。”

    尔朱荣听他说的肉麻,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怕不是患了断袖之癖了吧?”

    尔朱世隆脸一红:“那倒是不至于的,小弟倒没那癖好。再说,谁敢招惹他了,除非不想要命。实不瞒兄长说,他有个姐姐,模样跟他有几分仿佛,真真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色。小弟心仪已久,可惜小弟不配她。”

    尔朱荣道:“这等人,连我都巴结不上,你还做梦呢。”

    尔朱世隆道:“彭城王元勰的几个儿女,模样都极是貌美。还有个小的,叫元子正,跟他兄长极像。常在一块。元子讷倒是就藩去了。”

    这尔朱世隆也是个长舌头,一提起元家,就开始说东说西。讲起当初汝南王元悦勾搭元子攸的笑话。这元子攸模样好,汝南王元悦好龙阳,一度巴结他,想跟他贴烧饼,结果挨了一顿好打。尔朱世隆道:“这人说来奇怪,一不沾酒。我认识他,从未见他喝过酒,哪怕是宫宴上。这可是唯一一个不喝酒的。而且不好色。男女色都不近,身边连妃妾都没有。也没生育。素来礼贤下士。他外公李冲,母亲李媛华是汉族名门李氏之女,所以陇西李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等汉姓名门贵族都跟他有结交,渊源颇深。他又在禁军担任中军将军,禁卫军将领杨逸、杨宽,还有郑先护等人都和他交情好。包括高谦之,郦道元之类的,那些文人,经常同他一起写诗唱和。在皇上身边担任近臣,那些名门士族无不巴结。兄长你可别小瞧他。放眼望去,朝中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能得天子太后青睐,又得世家大族及禁卫军的支持?这人不简单。”

    尔朱荣道:“你说的这长乐王,而今多大年纪?”

    尔朱世隆道:“十八岁。前途不可限量。”

    尔朱荣道:“还是个小儿,靠得住么?”

    尔朱世隆道:“兄长你怕是还不知道。之前广阳王被杀,禁卫军将领杨宽被牵连论罪,亏得是长乐王殿下搭救,将他藏在王府才逃得一命。还有那高恭之,得罪了太后宠臣,也是多亏了长乐王殿下搭救他。殿下是个义人,兄长你好生去求他,他必定应允的。他跟渤海高氏也交好。高氏这等武夫他都接纳,绝不会看不起兄长。”

    尔朱荣道:“照你这么说,我倒有兴趣去拜访一下他。”

    尔朱荣思忖了一下,问道:“这位长乐王,有婚约了吗?”

    尔朱世隆道:“原先倒是有。原先定的是他舅舅李延寔的女儿,不过前不久退婚了。就是为杨宽和高恭之的事。殿下宁愿退婚,也要护着那两个人。他对杨氏和高氏可是有大恩。”

    尔朱荣莫名道:“我听说他跟太后、皇帝之间,有那回事,真的假的?”

    尔朱世隆道:“这八成只是谣传的。”

    尔朱荣道:“你说,要把我女儿嫁他成不成?”

    尔朱世隆摇头:“趁早打消这念头吧。这些洛阳贵族最重门第。虽然面上跟你交往,但绝不会跟咱们这种人联姻。他哪里看的上小门小户的女儿。做妾还差不多。做妾兄长你又不同意。”

    尔朱荣不爽道:“我女儿哪点儿差了?凭什么给他做妾?亏你世隆说的出口。我女儿做妾也只能给皇帝做妾。他算老几,敢说做妾。”

    尔朱世隆道:“我就是举个例子。”

    尔朱世隆因听尔朱荣说女儿,突发奇想,便让尔朱荣把那侄女儿叫来。尔朱荣年纪轻,最大的女儿英娥也才十二岁。这姑娘,长得但是蛮不错,跟她爹一样,浓眉大眼,轮廓鲜明,模样艳丽。而且发育的早足,虽才十二岁,已经看着跟十五岁了一般。身穿着一件北方人常穿的五彩翻领窄袖胡服,身材高挑,一脸桀骜不驯,说话声音跟咬果子似的,又脆又爽。说两句就大笑,活泼天真。就是一直没读过书,不认字。尔朱世隆夸了她几句:“女大十八变。丫头越来越好看了。就是性情得收敛一些。要修身养性,多学一学诗书,针指女红之类。莫要四处撒野。”

    这丫头片子笑嘻嘻,明显的不服气,一脸狡猾说:“堂叔去了洛阳回来,就变成了洛阳人,讲话都文绉绉了。我可学不来诗书,我要去训马呢!”

    尔朱世隆说:“姑娘家,学什么骑马。让你爹爹请个汉人师傅,教你写写汉字。”

    英娥小牛似的昂着脖子说:“我才不学汉字,我又不是汉人!”

    英娥看到爹爹回来,便拼命拽着袖子,要尔朱荣陪她去骑马:“爹爹爹爹,你帮我去训那个马!那个马不听我的话!爹爹你帮我去教训它!”

    尔朱荣说:“你自己去,我这里跟你叔叔说话。”这丫头死活不许,硬要把尔朱荣拽走,又是撒娇又是耍赖地叫:“不行!爹爹你陪我去训马嘛!陪我去嘛!”尔朱世隆见这情景,便笑呵呵地说:“我也想去看看兄长厩里的好马,兄长能否带我去看看?”

    尔朱荣听这么一说,便兴高采烈带尔朱世隆去马厩,夸耀展示自己新得的良马。

    尔朱荣的马厩,在一片山谷的中间。

    这一带都是他的地盘。成千上万匹骏马,就放养在这一带山谷,平日里专门有人放牧。英娥看上了一匹草原上捉回来的红色小野马,训了好几个月,一直不听话。尔朱荣让人将马牵出来,表演了一段上下马。英娥看的手舞足蹈,兴高采烈,又是鼓掌又是跺脚地大叫:“爹爹好棒!爹爹好厉害!”撒了欢地追在马后奔跑着。

    这尔朱荣,性子也跟个小孩儿似的,爱现。一骑上了马,就表演欲发作,一会翻跟头,一会倒立,一会身子一侧,整个人钻到马腹下,绕了个圈,又从另一侧钻出来。看的人眼花缭乱的。把英娥看的欢呼不止:“爹爹,你快教我这个,我也要学!”

    尔朱世隆心中感叹,真是同人不同命。都是姓尔朱的,这尔朱荣是个军阀大财主,要什么有什么,自己却只能靠人衣食,仰人鼻息。

    尔朱世隆正寻思着,尔朱荣招手叫他,拍着一匹黑马的马颈:“世隆过来,你看看这匹马如何?喜欢就送给你了。”

    尔朱世隆风度翩翩,笑谢道:“既然兄长相送,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尔朱荣让人把马牵回那住所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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