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气热,逛了一会,身上汗就渗出来了。高欢看道旁树荫下有水井,边上搭了个棚子,有人在卖水。高欢过去树荫下歇凉,跟人打听道:“老人家,这洛阳,还有什么可参观的吗?”

    他刚才京城,就想到处走一走看一看,瞧瞧热闹。

    那卖水的老人家道:“你是初来洛阳的吧?永宁寺去过吗?”

    洛阳人有句话,不至永宁,不到洛阳。没去过永宁寺,不算到过洛阳。洛阳人人崇佛,有名的景点,几乎都是寺庙。这永宁寺是洛阳最大的佛寺,是当朝胡太后所建。寺中有永宁塔,传闻高达百丈,乃是洛阳最壮丽的寺塔。

    高欢顺着人的指点,前往参观永宁寺。

    古人有云,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这永宁塔岂止百尺,足足去地一千尺。

    永宁寺附近一带,都是官署。东边是太尉府,北边是御史台,离皇宫正门阊阖门不到一里地。禅院恢宏壮观,僧房楼观,达一千余间,里头所藏的佛像经书,都是当世珍品。其中最为人所称的就是永宁塔,建筑恢宏,可谓是殚土木之功,穷造型之巧。据说离京城百里之外的地方,都能看到此塔。这可能是夸大之词,不过这永宁塔的确很高,实乃是平生所未见。因为此地离皇宫又很近,站在塔顶往下看,能窥见洛阳宫内的情形,所以太后让人把此地封锁了起来,不许游人登塔观览。高欢只在几十丈外的地方,远远地看了一眼。

    因胡太后笃信佛教。传闻为建此塔,朝廷花费巨资,尽倾国库,然而太后和皇帝,也就是仅仅在寺塔建成之后登塔观览了一次,之后就再也没人上去过。

    那些王公贵族,获得特许,应该是能上去的,不过高欢上不去,干看着眼馋。

    他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前面有人闹事。

    这一带,不是官署,就是那些大官的府邸,按理说是清净的地方,这会却围拢很多人,群情激动,正在高声喧嚷什么。

    高欢是个好热闹的,见人多,便削尖了脑袋往内挤。只见一群人,正围着一处宅子大门在叫骂。

    都是些壮年男子,看起来身材高大,孔武有力。看着像军人,而且身份不低,都是穿锦着缎的。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都聚在这里骂人。

    这种场面,高欢倒是挺熟悉。他在怀朔镇时,有时候荒年,没粮食,或者要打仗了没军饷,他们这些人,就会不约而同到镇将府门前闹事,问镇将要粮食。不过那都是穷,吃不上饭,一群人臭烘烘在那,跟讨饭的叫花子似的。眼前这些人一个个穿着体面,看着也不像饿肚子的,这又是在闹什么。

    高欢是个胆子大的,也不怕,很快挤到那宅子门外。人头攒动中,隐约看到那宅子门匾上写着“张宅”二字。这张家,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坏事,居然得罪这么多军人。

    高欢把马拴住,挤到闹事的人群里询问:“这发生什么了?”周围几个青年人看到他身材高大,面带英武之气,以为他是自己人,说:“兄台,你也是禁卫军的?你是哪一部的?怎么没有见过你?”

    高欢心中吃惊:这帮人,居然是禁卫军的?

    要知道,禁卫军,乃是六镇那些军人们羡慕向往的对象。天子的亲兵,保卫皇都,虎贲御林,地位尊贵,而且待遇优渥,每年都有俸禄领。高欢那些六镇的兄弟们,个个都巴不得到洛阳成为禁卫军。

    在高欢这样的六镇人眼里,这些禁军,都是天子骄子。他们怎么也爱起哄闹事。

    高欢问这是谁家,只隐约听到有人说:

    “这是吏部尚书的宅子。”

    高欢惊讶不已,这些人简直胆大包天,居然敢到吏部尚书家门前闹事。边上有人叫道:“这张氏父子,简直欺人太甚!咱们这些人,为朝廷卖命,脑袋绑在裤腰上,一辈子也得不到升迁。他们这些文官什么事不干,只靠着出身家世,就能做大官,享受荣华富贵。可恨这张氏父子,还向朝廷上奏,要禁断我们武人的仕途,禁止武人入清流。今天非得把他张氏父子揪出来,咱们要讨个说法!”

    高欢也没听懂,只见这些人群情激奋,在这张宅门前破口大骂。有朝门上吐口水的,有解了裤带,朝着大门撒尿的,有往里扔砖头的。甚至还有人拿刀剑击门。

    这么大的阵仗,那洛阳尹早就带着人来了,将这现场团团包围。然而闹事的是禁卫军,这些家伙,个个都是能打仗的,正经的流氓兵痞,真打起来,不定谁吃亏。洛阳府那些小卒子哪敢招惹,站在外围,不敢轻举妄动。

    高欢眼看着群情激奋,官兵也镇压不住。众人高叫,喊交出张氏父子。那张氏父子偷偷打后头逃跑,被人给活捉了,带到前门来,众人一齐上去,将这二人乱拳痛打,又放火焚烧张宅。没过一会,竟然将那吏部尚书活活给打死了。

    高欢也不是没见过杀人,然而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吏部尚书,可是朝廷的大官,竟然被乱拳打死。连尚书的宅子也敢放火烧。这等于是造反。

    高欢见势不好,缩了脑袋,到树下牵上自己的马,便偷偷要溜。果然,他刚离开人群,前方就浩浩荡荡来了一大队的人马,也是禁卫军的人,都穿着铠甲,持着兵刃。为首的却是一个年未弱冠,一身素白绢衣,面貌极其俊美的青年。

    高欢正纳闷这人是谁,看模样年纪不大,居然在这种时候带兵出来。了不得。却听见那洛阳令忙不迭迎上去,冲那白衣青年叫道:“长乐王殿下,你可算是来了!都出了大事了!”

    高欢感觉这名字有点耳熟,长乐王,好像在哪听过。对了,这人就是那个传闻中彭城王元勰的儿子,长乐王元子攸。

    高欢只听说这人相貌非常美,凡是见过他的,无人不对他的容貌风度印象深刻。高欢老远看了一眼,心想这传言果然不虚。这位长乐王的确是神仙一般人物。

    高欢羡慕了一阵。

    元子攸持着鞭子,下了马。

    那禁卫军的闹事者一看他,顿时就噤了声。

    二十四章

    元子攸的外表太过出众,使得他一出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投到他身上去。而他身上自有的那股端庄沉着的风度,能让所有看到他的人,都安静下来,屏住呼吸,静静地看他下一个动作。

    元子攸在一队禁卫军的保护下,前往人群,边走边下令道:“把这些闹事的都抓起来,先押入大牢。派些人去灭火。”

    元子攸带的人多,一下子包围了过来,将现场控制住。

    高欢一看官兵来抓人了,赶紧牵着马就溜。

    高欢匆忙回到旅店,才发现洛阳城已经戒严,到处都在传扬此事。高欢本来还想打听下怎么回事,就在旅店前的大堂里,听见有两个客人在聊:“禁卫军的人包围了吏部尚书的宅子,在那里闹事,把张彝父子给打死了。”

    高欢见那几人,衣着华贵,不似普通百姓,便忍不住上前套近乎:“我刚从吏部尚书家的门前过来,你们也知道这事?”

    那几人面貌都年轻,二十来岁,正喝着酒。看高欢虽然是布衣,然而相貌不俗,还有马,对他客气地笑笑:“这位兄弟看着不是洛阳人,是北边来的吧?”

    举了酒壶,斟了杯酒,邀请他一起坐。

    高欢也不客气,当即坐下,跟这几人同饮。

    两个人,一个穿黑色大袖袍,看着倒风度翩翩。另一个穿的胡服,身材极壮,白皮肤黄头发,留着黄胡子。高欢向他们打听道:“你们刚才说,禁卫军的人,杀了张彝父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穿黑衣服的人笑道:“兄台你不是刚从张家宅子回来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高欢道:“惭愧,在下是前日刚来洛阳,对洛阳的事一无所知。”

    那黑衣服的青年也不隐瞒,笑模笑样道:“张氏父子掌管吏部,前不久向朝廷上了道奏章。要从现在起,禁断武人入清流。禁卫军的人得知后大怒,就出了这么一起事。”

    高欢有些听不懂:“禁断武人入清流,这话是什么意思?”

    黑衣服的人笑道:“清流的意思便是士族。禁断武人入清流,意是禁止武人通过军功成为士族。我魏朝,自孝文皇帝,太和改制以来,便明确划分了士族和庶族。只有士族有资格通过朝廷举荐做官,庶族不能为官。士族的姓氏等级,朝廷都记录在册。士族的身份是子孙代代相袭,只要有出身就能做官。原来孝文皇帝划定士庶时,也是依据这些家族的实力。可是这么多年了,事情总是在变。禁卫军的底层士兵们都是庶族,辛苦为朝廷卖命,却因为不是士族而不得升迁。那些父辈是士族出身的人,哪怕是什么能力都没有,也能凭借出身在朝中做官,占据清贵要职。本来就有些不公平,大家不满意。原来这些人,可以通过打仗立功晋升为士族,也算是有奔头。可这张彝父子倒好,给太后出这么一个主意,一封奏疏,直接扼死了数十万禁军将士的上升仕途。禁卫军的人恨不得扒他的皮拆他的骨头。”

    高欢道:“这张彝父子,为何要这么做?”

    那黑衣服的人笑道:“朝廷看不起武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自从孝文皇帝迁都后,武人渐趋边缘,而今朝廷不是汉人的朝廷,也不是鲜卑的朝廷,而是那些门第贵族的朝廷,自然由他们门第贵族折腾。”

    高欢道:“门第贵族,你说的是哪些?”

    黑衣服人笑道:“你说呢?而今天底下最大的门第贵族,莫过元氏。朝廷的三省六部。哪个衙门里没有姓元的官?还有那李郑王崔,朝中成群结队都是这些家族的官。”

    聊了一阵,话颇投机,高欢便主动询问对方名姓。那黑衣服青年道:“在下尔朱世隆。”

    又指着身边那黄头发的人说:“这位尔朱兆,是我的族侄。”

    高欢忙道久仰。

    高欢听过尔朱这个姓,并州鼎鼎有名的尔朱家。还有那个叫尔朱荣的,秀容第一领民酋长,极有威风,六镇人都知道。高欢忍不住好奇道:“两位跟那个尔朱荣是什么关系?”

    那尔朱世隆一笑:“尔朱荣乃是我的堂兄。”

    高欢惶恐不已:“失敬,失敬,在下高欢,十分敬仰尔朱将军。”

    尔朱世隆听他性高,顿时十分感兴趣:“姓高。这位兄台,莫不是渤海人吧?”

    渤海的高氏,乃是天下有名的望族。所以高欢一说自己姓高,对方便以为他出身渤海高氏。高欢有些脸红,含糊道:“在下祖籍是渤海人,而今在怀朔。”

    那尔朱世隆听他是怀朔人,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原来如此。说起来咱们都是北方人,难得在此幸会。高兄来洛阳做什么?”

    高欢道:“我是来送信的。”

    尔朱世隆道:“替谁?”

    “怀朔的镇将段长,送信给麻祥麻大人。”

    尔朱世隆点头:“这两人我都认得。”

    “尔朱兄在洛阳做什么?”

    “做官。”

    高欢心里一惊喜:敢情今日碰上贵人了?正好大家都是北方人,赶紧攀亲倒故:“尔朱兄在朝中任什么官?”

    那黄头发的尔朱兆,一直在边上虎着个脸,也不说话,门神似的。高欢有些不安地觑了这人一眼,道:“这位小尔朱将军神色好像有些不高兴?”

    尔朱世隆暼了那尔朱兆一眼,笑呵呵说:“高兄不必往心里去。我这位族侄,不太通汉话。只会鲜卑语。”

    高欢道:“在下也会鲜卑语,咱们不妨用鲜卑语聊,免得冷落了这位小尔朱将军。”

    尔朱世隆笑道:“别了。这里是在洛阳,又不是在并州。说汉话,他听得懂。”

    高欢道:“哦哦。”

    因说到高氏,尔朱世隆道:“这冀州刺史高翼,倒生了几个好儿子,英雄了得。”

    尔朱世隆冲着高欢,笑:“这高氏是你的本家,你们都是渤海人,祖上也是有渊源的。有机会见着,可以认识认识。高家财大势大,手下兵马巨万,不比尔朱氏差。”

    高欢一听,顿时感兴趣。他正愁找不到生计,若是能抱上渤海高氏这棵大树,以后不愁没有前程,忙问道:“尔朱兄认得渤海高氏的公子,能否给在下指个路,引荐引荐?在下属实想结识一下这几位高公子。”

    尔朱世隆道:“我只认得高氏的长子,这人叫高乾,为人仗义,一身的豪侠胆气,颇爱助人为乐。他还有三个弟弟,也都跟兄长一样,性子勇猛,侠肝义胆。”

    高欢心中羡慕道:“尔朱兄能否替我引荐引荐?”

    尔朱世隆道:“引荐倒可以,不过这人最近不在洛阳。这样吧,回头你若需要,可以到府中去找我。我替你给他写一封书信。”

    高欢感激不尽,忙询问尔朱世隆住址。

    因见两个姓尔朱的都在,高欢便问起那位有名的大酋长尔朱荣。尔朱荣有爵位,封的博陵公,高欢便故作亲近问道:“博陵公最近是否在洛阳?”

    一说这个,那尔朱兆,便在一旁扯着破锣嗓子,哇啦哇啦说起来。

    那尔朱兆说的是鲜卑话。高欢一听,原来那位大酋长,刚才就在张家做客,正碰上禁卫军闹事放火烧宅子,吓得赶紧从后头溜走了。尔朱兆所以愤愤不平,过来找尔朱世隆说这事。

    尔朱荣送给那吏部尚书两匹马,五百金,想让吏部尚书给在朝中安排官职,哪知才把东西送出去,就发生了这种事。气得那位博陵公在家骂娘。

    高欢心痒痒,想去拜访一下这位鼎鼎大名的博陵公,但自己这种无名的小卒,想必人家也不会见,因此没敢说出口。

    高欢结识了这位尔朱世隆,心里十分高兴,准备办完事,就备点礼物去这人家里拜访一下。次日一早,便收拾了去找那麻祥大人府上送信。

    二十五章

    麻祥收了礼物,收了信。

    高欢站在厅中,有些谦卑地半恭着身。这麻祥是个京官,一脸矜持,看高欢模样还挺周正,正好是用饭时间,仆人送餐,麻祥便留他吃饭,让人赏他一块烤羊肉。

    高欢肚子也饿了,见着烤羊排口水都下来,赶紧擦了擦手,接了肉,找了个地方坐下吃。

    那麻祥因有客人,出去迎接了一下,回来时,正见这高欢盘腿坐在地毯上吃肉,啃的满嘴冒油。这厅中铺的是上好的波斯羊毛毯,这人竟然坐在他地毯上。麻祥顿时皱了眉,问道:“谁让你在这吃肉的?”

    高欢正啃着羊肉呢,被他问的摸不着头脑:“大人,是你让人赏小人的肉吃。”

    麻祥看他穿着那贫贱人才穿的粗布麻衣,本来可怜他,才让人赏他块肉吃,没想到这人如此无礼。

    “谁让你坐在这吃肉的?本官的家是你坐的地方?”

    那麻祥来了气,刚好手里提着马鞭子,大布上前,照着他就是一鞭:“下贱的东西!谁许你坐着的?”

    高欢被一鞭子抽的,手中的肉落了地。他也是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莫名其妙挨了打,哪能服气。那麻祥第二鞭子刚要落,被高欢拽住的鞭绳。

    “大人,小人犯了何错?大人何故打人?”

    那麻祥见他还敢顶撞,怒火噌噌的起来,大声呼喝下人:“来人,把这个下贱的东西给我绑到院子里去,拿鞭子狠狠地抽他一百鞭子!”

    高欢吓坏了,没想到一句顶撞引来了这么大的祸事。他在洛阳,一个人无亲无故,哪能得罪这种大官,赶紧识趣地磕头求饶:“大人饶命,小人知道错了。”

    麻祥拿鞭子指着他头:“你是哪的人?怀朔镇的人?你一个贱民,千里迢迢来京城,不识得礼数?今日本官就教教你。”

    当即几个强壮的仆人上来,把高欢捉住,带到那院子里,绑在树上,就拿鞭子抽,一连几十鞭子,抽的高欢浑身鲜血淋漓,奄奄一息。麻祥就在厅中同客人谈话,直到鞭子打完,才不紧不慢地背着手,出来看了一眼。那高欢被打的浑身血水,衣裳裂成碎片,已经昏过去了。

    高欢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回到了家里的。

    他只记得自己被打的皮开肉绽,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一样,然后整个就昏过去了。

    他感觉自己被人丢了出去,丢在路边。

    他心想,完了,这回他要死在洛阳了。

    他只是来送信的,为了挣那五十两银子的路费,没想到会落到这么个结局。

    他垂死躺在路边,人来人往,却没有任何人救他。他想到娄昭君,想到家里的孩子,他感觉万分后悔。他不该来的。

    他不知道在路边躺了多久,好像还有野狗来闻他。他以为自己死定了,然而终究没有死成。有路人经过,发现了他,将他抬上了马车。他得了重病,发着高烧,昏昏沉沉中只感觉到马车在行进。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着落到一个地方。他听到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

    娄昭君。

    娄昭君先是惊慌地叫他,见叫不答应,便悲痛地大哭了起来。

    高欢得了有生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大病,这病差点要了他命。本身只是外伤,失血过多,由于没有及时地医治演变成了高烧,身上的伤口也大面积溃烂。

    那几个月里,他一直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有一日,他醒过来,看到娄昭君坐在床边哭。她眼睛红肿着,睫毛沾连在一起,鼻子也是红的。高欢认出了她,心里万分高兴,他伸出手去,想抚摸她脸。

    娄昭君扑到怀里抱住他,嚎啕大哭道:“你个混蛋,你吓死我了啊。你出了事我怎么办。你个混蛋。你不要我也不要孩子了。”

    他从来没发现,妻儿于他,是这样珍贵。

    娄昭君每次在床边伺候他,一口一口亲手给他喂饭,替他擦脸洗手,帮他身上涂药。高欢夜里伤口疼痛,醒过来一看,娄昭君正趴在他的枕边睡。高欢只是动了动身体,她便醒过来了,关切地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高欢皱眉道:“浑身都疼。”

    他身体在渐渐好转,已经能够说话了。刚回家的时候,嗓子是哑的,话都说不出。

    娄昭君握住他的手:“等过一两个月就好了。”

    高欢望着她,心里难过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娄昭君眼睛红红的,眼泪又唰地掉下来。

    娄昭君是个坚强的女人,向来很有主见,高欢一向敬畏她,从来也没见过她掉眼泪。

    高欢道:“我把咱们的马给弄丢了。”

    那匹马,是家里最宝贵的东西,也是娄昭君的嫁妆。

    娄昭君忍着泪道:“人都差点没命了,你还想着马。”

    高欢道:“没了马,以后这个家怎么办,没地方挣钱,没法养活。”

    娄昭君擦拭眼泪道:“你就别想那些了。想了也无用,而今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高欢道:“我对不起你。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做到。”

    他有些难过,伸出手,替娄昭君擦拭着脸上的泪水:“我好对不起你。让你嫁给我,跟着我吃苦受累。”

    娄昭君道:“好好的,又说这些干什么。”

    高欢道:“你知道我这些日子躺在床上想什么?我想,我要是死了,兴许你就能改嫁,嫁一个更好的人。免得一辈子这样被我牵累。”

    娄昭君生气道:“你胡说什么。你死了,我带着这么多孩子,我改嫁给谁去。我自己选的路,我不后悔。”

    高欢拉着她的手,道:“昭君。我跟你发誓,我高欢,这辈子,都会记得你,感激你。如果有朝一日,我高欢能出人头地,我一定会把我能得到的一切,把所有最好的都给你。我高欢生的贱命一条,若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此生是什么样子。幸好我娶了你。”

    娄昭君含泪带笑:“你别说了。咱们之间,还说这些干什么。”

    高欢伸手,搂着她肩膀,将她抱在怀里。

    他夏天上的洛阳,这个时候,都已经入了秋了。屋外秋雨打着残窗,夫妻二人偎依在床头,听着那冷雨,心中担忧着前途。

    高欢上洛阳的期间,娄昭君又生了个女儿。

    高欢这年二十八岁,已经是四个孩子父亲。

    因高欢生病,娄昭君要照顾他,没有精力顾及孩子,所以把几个孩子都送到她娘家,托娘家照管了。高欢觉得不好意思,然而也没办法。

    生病的期间,娄昭君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地在身边。他的好朋友,司马子如,时常过来看他,给他带点药,或者给家里带点吃用。高欢知道他是司马子如救回来的。司马子如有几个朋友,在洛阳做生意的,因为曾在怀朔镇见过高欢,认出他,所以将他带回来,交给了司马子如。司马子如又将他送回家交给了娄昭君。

    高欢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司马子如将一包药放在床头,笑呵呵说:“别担心那些,好好养伤。等病好了,咱们再一块骑马去。”

    镇将段长,也来看过他,说了些抱歉的话,给娄昭君拿了五两银子。娄昭君推辞不好要,段长坚持给,娄昭君收下了。

    他那些狐朋狗友,倒也是挺够义气的,都来看他。一个个穷的要死,还是给他凑了一点钱,让他看病养伤。

    二十六章

    高欢伤好了没几个月,六镇的起义就爆发了。

    并州连年大旱,粮食欠收,北方诸镇,日子都不好过,饿死不少人。高欢没有了马,又找不着谋生之计,只能勉强依靠娄昭君的娘家过活。

    然而更多吃不上饭,又没有生计的人,只能在这片土地上饥饿的,毫无希望地游荡。

    一些精明的人,开始打主意,干起了老本行。

    鲜卑人最初入主中原时,就是靠劫掠。

    拓拔皇帝带着部落的部民骑马纵横中原,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这些鲜卑人本就是天生的贼寇。

    后来拓拔氏取了天下,整个中原都姓了拓拔,不能自己抢自己了,大家便靠着皇帝吃饭,跟着皇帝打仗,靠军饷和赏赐活命。而今皇帝不管大家的饭吃了,这些鲜卑军人,骨子里流淌着草原人的血液,便开始操起旧业,劫掠糊口去。

    像高欢他姐姐,高娄斤这样的人便惶恐不安。他们都是老实人,一向本本分分,种点地,在官府有个小职位,能赚点钱,勉强够生活。高娄斤非常害怕这样的变动。还有那些更多的,常年种地的人,也害怕兵乱。然而形势的变化由不得人不面对,越来越多的人跟着干起了打劫勾当。普通人家,几乎不敢出门。

    六镇这边,本就是军镇,原来是朝廷军事重地,当地的百姓都是兵户,几乎家家都有武器,人人都会打仗,人人会拉弓,人人会骑马。一但有人开始拿起了武器,队伍发展的非常快。那盗贼骑着马,又带着武器,几十里路说来就来,抢完就走,今天在东明天在西,来去如风,连人毛都抓不住。娄昭君的娘家是当地的大户,家里有钱,唯恐被人盯上。娄家为了自保,也招募了不少乡勇,配备了武器,日夜在家宅外面守卫巡逻,防止盗贼来犯。

    当地一个姓刘的富户,被贼寇给打劫了,房子都烧了,人也死了。姓娄昭君担心娘家,整日也心惶惶的。这种情况下,谁也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本来指望秋季有收成,情况会有所好转,然而这秋,粮食还是颗粒无收。盗贼就更多了。

    入了冬,整个并州地面上,几乎找不到一粒粮食。如娄家这样的,还能勉强维持,然而普通人,已经沦落到饿死的边缘。高欢他姐姐家,也要维持不下去了。

    这天晚上,高欢去看阿姐,见阿姐家中,粮瓮都空了。锅里用清水煮着菜叶,几个侄子都饿的脸发黄。他姐姐高娄斤也瘦的颧骨都出来了,身上一点肉都没有。

    高欢跟娄昭君商议,给他姐姐家送了一瓮麦子。

    一瓮麦子也没有多大用,然而也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

    就在这饥荒的关头,又有传言,说柔然人要南下。各镇的镇将,又在组织兵力,准备抵抗柔然。镇将段长,下令从每户征调一名青壮年作战,要求自备武器干粮。

    这个命令一下达,顿时就激起了群愤。

    整个怀朔镇,就跟炸了窝一样。大家聚集到兵府辕门外抗议。这饥荒之年,不发粮救济就算了,还打仗,打仗还让自己出粮。一时群情激奋。

    没有粮食,也没人肯出战,镇民们怨声沸腾。饥荒已经折腾的六镇民不聊生,柔然兵要南下的消息,又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听到柔然人要杀来,恐慌的气氛到处漫延。所有人拥堵到兵府外索要粮食,要求镇将开仓放粮。

    那镇将没有朝廷的命令,哪敢随意放粮。本来饥荒年,粮仓里存储的粮食就非常有限,还要应付接下来的饥荒和战争,一下子放了粮,以后怎么办。

    各镇咬死了不放,官府和镇民僵持着。

    六镇的时局就像一把干柴,只要一个小小的火星子,就能点燃。就在高欢所在的怀朔镇为了粮食争斗时,最北边的怀荒镇率先变乱。怀荒镇民要求开仓放粮不果,忿然杀死了镇将于景,举起义旗。

    很快,沃野也发生变乱。

    十日之内,沃野镇民破六韩拔陵率领镇民,杀死镇将造反。

    两镇一个在北,一个在南,南北呼应,开始夹击中间的武川、怀朔。沃野的叛乱来势更猛,破六韩拔陵以皇帝自居,势力强盛,很快聚集了军队,以卫可孤为主将,兵锋直指高欢所在的怀朔镇。

    高欢面临着非常艰难的抉择。起义军近在咫尺,他只有两条路,要么投降义军,一起造反,要么支持朝廷。不管哪一条路,都有性命之危。

    他跟他的好友司马子如等人商议着将来的打算。

    对朝廷,大家自然是没有好感。朝廷不管大家的死活,大家也没人忠于元氏。

    然而问题是,起义军不见得靠得住。

    怀荒镇造反,朝廷得到消息,一定会派兵镇压。以朝廷的力量,小小的一个怀荒镇,又能坚持多久。到时候镇压的大军来了,贸然投入义军,等于是送死。

    可若是支持朝廷,万一起义军势强,直接杀到跟前来,不投降也只是个死。

    大家商议来去,然而谁也拿不定主意。

    高欢忧心忡忡,回到家里,问娄昭君怎么办。

    娄昭君倒是个有见识的女人,一边抱着孩子拍哄,一边说:“自古和朝廷做对,能有什么好下场。而今新任镇将杨钧杨大人,正在召集兵马,抵抗怀荒沃野二镇的叛军。听说武川豪强的贺拔兄弟,也听从杨大人调遣,在想方设法地抵挡叛军。这些人难道不是有见识的?他们对形势的了解,肯定比咱们清楚得多,而且手上又有兵有粮。起义军里都是一些衣食无着的强盗,势力远远不及官军,连贺拔兄弟这样的人都不肯归顺,必定成不了气候。你还是跟你那些兄弟一起,好好帮着杨大人抗敌。而今国难当头,你若能趁机立下战功,说不定能得到朝廷的封赏。”

    高欢觉得娄昭君说的有理。

    朝廷眼里,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叛乱,也没引起重视,只交给地方去平定,没想到战争会以烈火燎原之势迅速扩大。

    其实正光四年冬天,战事就已经爆发。

    怀朔诸镇,紧急向朝廷求援,但朝廷迟迟没有发兵。直到一直在前线御敌的怀朔镇将杨钧遭受重创,其主力,贺拔父子也在战斗中负伤被俘,叛将卫可孤攻占怀朔、武川,朝廷才慌了,紧急派出了一支军队,以临淮王元彧为主摔,前往六镇平叛。

    然而战事很不顺。元彧的军队三月出发,一到并州,五月,就被破六韩攻破。

    朝廷又派骠骑大将军李崇前往六镇,接替元彧担任平叛主帅,同时增派了军队。结果还是大败,李崇不得不退守云中。

    本以为可以在几个月内结束的战争变得胶着僵持起来。怀荒、沃野、武川、怀朔、以至于更北方的抚冥、柔玄诸镇,彻底落入起义军之手。六镇全部沦陷。

    元子攸在朝中,并没有亲历六镇的战事,然而时局的紧张,也足以感受到了。

    七月的天气,已然十分炎热。御花园里的花,都已经凋谢了。元子攸单衣薄服,随着皇帝元诩,漫步在日落后的华林园。清风吹的他衣袂翩翩,皇帝元诩边走,边忧心着六镇的战事。

    “李崇已经退守云中了。而今北方六镇,都已落入破六韩拔陵手中。这仗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皇帝穿着素雅的薄锦袍,面目是个十来岁少年的面目,浓眉大眼睛,模样精明。

    他跟元子攸差不多高,背影看着有些仿佛。

    “朕刚刚接到云中传来的战报。原来归附咱们的东西高车二部,也归附了破六韩。这个人现在声势鼎盛,如日中天了,还想把朕的这个皇帝位子也拿去。”

    元子攸宽慰道:“这破六韩,刚举义旗,根基未稳,便急匆匆称王。如此浮躁,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早晚会被剿灭的。而且据说他手下这些人,也并没有什么长远之计,只是在仗着人多势众,四处劫掠,如盗贼一般。丝毫不懂得收揽人心,弄的六镇民不聊生,百姓怨恨。这种军队成不了气候,败亡只是早晚的问题。陛下也无须太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

    元诩道:“朕已经几个月吃不好睡不好了。前线天天都在吃败仗,朕胸口天天堵得慌。”

    元子攸道:“咱们先前确实也都低估了这个破六韩,他的部队虽然没有纪律,但是的确英勇善战。短时间内要剿灭他们也难。而且如此演化下去,恐怕引起北方其他州郡变乱,到时候四面楚歌就麻烦了。的确要想办法,速战速决。”

    元诩道:“子攸,你怎么看这个事?”

    元子道:“皇上要听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元诩道:“你跟朕之间,还用的着客套,自然说真话。”

    元子攸道:“六镇的问题,由来已久,不是仅靠派兵镇压就行得通的。据臣所知,这起叛乱,参与的,绝大多数都是六镇军人。这些人,本都是咱们朝廷的肱骨,只因孝文皇帝迁都之事,他们心怀不满,而造成今天这个局面。这叛军自然是要剿灭的,不过也当适量的安抚。该堵的口子要堵,该疏通的也要疏通。”

    元诩道:“你的意思是?”

    元子攸道:“其实朝廷迁都洛阳这么多年,六镇的军事意义已经不大。可是因着军镇的特殊地位,当地的镇民需额外承担兵役。以臣之见,不如干脆把这几个军镇撤了,改镇为州,和其他州一样,由刺史去治理。一则百姓不用额外承担兵役,二则也免得这些军镇权力过大,拥兵自重,煽动民愤。”

    元诩道:“你说的有理,朕回头就跟太后商议。”

    元诩同太后商议过后,正式下诏改镇为州。

    不过此举意义不大,战争仍然在继续,起义军不断南进,意欲攻克旧都平城。

    二十七章

    元子攸身在洛阳,密切关注着六镇的战事。

    洛阳离得远,暂时没有危险,但是如并州、冀州,跟六镇挨得近,地方豪强都开始想办法扩充实力,以抵御即将到来的战争。

    元子攸最担心一件事。

    他的封地长乐郡,在冀州,离并州不远。

    如果起义军攻占了平城,并州很快会全部沦陷,冀州也会跟着遭殃,到时候,他的封地会很快落到起义军的手里。

    虽然他现在在洛阳,然而早晚要就封,如果封地被起义军攻陷,自己就麻烦了。

    他写信给久违的兄长元子讷,说这件事。

    元子讷彼时在青州担任刺史。六镇的叛乱,使得整个北方都有点动荡不安,包括青州也发生了几起民变。元子讷给他回信,意是青冀不稳,让他早做准备。

    元子讷信中建议他给冀州刺史高翼写信。

    元子攸知道冀州刺史高翼。

    他的封地在高翼的治下,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这号人物。渤海高氏,乃是有名的冀州豪强,拥有数万家族武装和强大的坞堡,地头蛇一类的人物。也是靠这个,朝廷拉拢他,封了他一个冀州刺史。

    不过高氏常年在冀州,并没有来洛阳。元子攸有心结交,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元子攸写了两封信。

    一封给长乐郡的郡守孙成。

    元子攸不在长乐,他的封地还是由地方郡守在代为治理,他不过是按例收取些租赋。不过封地的地方官员,都算是他的臣属,这孙成是元子攸特意安排的人,凡事都听他的吩咐。

    元子攸嘱咐孙成有空来京一趟,另外,给那高翼写了一封书信。

    不出几日,那孙成就来了京。

    元子攸看他不但人来,还带了几箱子大礼,摆摆手道:“又没到岁贡。以后人来,礼就不必了。”

    那孙成笑呵呵的,元子攸将他叫到跟前:“封地的情况如何?”

    孙成道:“殿下,你也知道。现在六镇叛乱,冀州也颇不宁静。今年水旱灾害,粮食又歉收。封地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呢。现在怕就怕冀州生变,万一有战事,就郡县的那点防卫,连盗贼都抵挡不住。”

    元子攸沉思了一下,道:“今年的租税,暂时不收了。你拿这些钱,想办法招募义勇,多备武器,加强防备。我不在封地上,这些事交给你,别出差子。”

    孙成道:“殿下放心。下官这就去办。”

    高翼那头,十分有诚意,元子攸信去了不久,高翼就派他的儿子高乾,亲自来了一趟洛阳,拜访元子攸。

    这事,属实意外。

    元子攸这日,本来彭城王府,有事找莒犁,突然家人找来,递给他一张拜帖,说有位高公子求见,正在隆兴坊的宅子外恭候。

    元子攸展开那帖子看,发现不止一位高公子。

    帖子上有两个名字,一个高乾,一个高昂。字写的不是太好看,看的出来这两位高公子是粗人,都不太通晓文墨,里头还有一个错别字。“敬拜”的拜字少了一横。

    元子攸看的发笑。

    心想,这是什么人物,这么丑个帖子,也好意思送上门来,也不怕丢人现眼。

    正纳闷着,突然想起半个月前给高翼的信。

    姓高,难道是高翼的儿子?

    他知道高翼有四个儿子,四个儿子都非常有名气,以武功高强,豪杰侠义著称。不过元子攸没有见过,只大约听过名字,记不太清楚。

    元子攸一看拜帖,估摸是高翼派公子来了,赶紧回府去见客。

    高氏兄弟,已经在客厅外面站着了。

    一个穿着黑色袍子,一个穿着深灰色袍子。

    两人都长得十分高大,好健壮挺拔的块头。尤其是那个穿黑色袍子的,隔着衣服都能看出肌肉结实。

    年纪么,都在二十多岁左右,看着比元子攸大,但也大不多。

    那穿黑袍子的男人,格外健壮的那个,方脸浓眉,嘴上还留的有胡须,晒的一脸铜色。穿灰袍子的那个皮肤挺白,模样很英俊。跟两尊门神似的,脸色都很严肃,不苟言笑的样子。

    说话声音也低沉沉的:“长乐王殿下。”

    元子攸快步走进厅门,笑的一脸真挚,如沐春风:“二位是渤海高氏的公子吧?不知哪个是兄,哪个是弟?”

    那穿灰色袍子的青年在前,自我介绍道:“在下高乾。”

    又指着身边黑色袍子的男人:“这是我的三弟高昂。我兄弟二人是奉父命,来拜访长乐王殿下。这里有一封父亲的书信,是呈给殿下的,请殿下过目。”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信封,递给元子攸。

    元子攸接过书信,看也不看,便转交给下人,吩咐道:“先放到我的书房里去,我回头再看。”一边自然而然地拉起那高乾的手,笑说道:“高公的信我一会再看,不急这一时。高兄远道从冀州来,风尘仆仆,快随我到厅中去就坐。我让家人准备酒饭,给二位高兄接风。”

    那高乾和高昂兄弟,心中都惊讶坏了。

    他兄弟二人,见过的王公贵族多多了,尤其是这些元氏的宗王亲贵,不是趾高气昂,就是自恃身份,见了人,连眼都不带抬。高氏虽然是冀州豪强,然而在这些洛阳贵族眼里,只是些不入流的人物。高乾曾经见过一眼那高阳王元雍,高乾跟他说话,这位高阳王坐在马车里,别说下车,连头都不愿露,看人都不带看的。所以这高氏兄弟一向也不爱跟这些皇室宗亲打交道。这次上洛阳拜访元子攸,也是奉了父命,本打算见过就走。没想到这位长乐王出乎人的意料。

    这位长乐王,美得如同一朵雪莲花一般。

    高乾也是见过美人的。琅琊王氏族中,有个叫王诵的,就是出了名的美男子。高乾曾经见过一次,果真美得如珠似玉,风流滴滴地要淌下来。

    眼前这位长乐王,容貌风度,尤甚那王诵。

    容貌同样美丽,朱唇皓齿,雪肤墨发,目朗神清。元子攸身上,并没有王诵的那股风流气,相反,更多的是优雅端庄。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子王孙公子的贵重庄严,行动间又有几分出尘飘逸之气。

    高乾见他第一眼,便不由得被他吸引了目光。

    天下人都传闻,说长乐王元子攸姿容甚美,高乾亲眼见到,才知这传言不虚。

    不过高乾转而想到他身份。心想这人姓元,十几岁就封了长乐王,地位尊贵,何等得意。高乾心想,不过又是一个绣花枕头,纨绔子弟。

    哪想到这人如此热情,毫不见外地拉起他手。高乾哪受过这种待遇,他是个武夫,这人可是宗室亲贵,而且还是个玉一样的美人,不免受宠若惊。那高乾也是个耿直的人,被他拉的手心都有点冒汗了。

    元子攸拉着高乾,又唤那高昂,招呼一起往厅内坐,吩咐下人上茶酪。

    案上摆了茶点,元子攸邀请高氏兄弟就近而坐,请其用茶,笑盈盈道:“二位高兄,年纪应该都比我大吧?”

    高乾道:“不知道殿下而今青春几何?”

    元子攸笑道:“小弟惭愧,今年刚满十八岁。”

    高乾道:“殿下年少有为。我已将三十岁了,足长了殿下一轮。”

    元子攸笑:“果然得称兄了。不知道二位高兄的字如何称呼?”

    高乾道:“我字乾邕。”

    又指着弟弟高昂:“我兄弟,他字敖曹。”

    元子攸赶忙拱手:“乾邕兄,敖曹兄,初次会面,难得有缘。小弟字唤作彦达。乾邕兄敖曹兄不介意,可直接唤我彦达。”

    高乾兄弟见他热情,脸色不免都缓和起来,也都带了笑意。高乾道:“唤字太过不恭,我们还是称殿下吧。殿下只管管我二人的字便可。”

    元子攸笑:“也好。乾邕兄,敖曹兄,你们何日到的洛阳?”

    高乾道:“也就是昨日才到。”

    元子攸道:“现住在哪?落脚的地方找好了吗?若还没定,我替二位安排。我阿兄而今在青州任职,彭城王府中空着。二位不如到彭城王府去住,我来安排。”

    高乾忙推辞到:“殿下客气了,我们在京中有宅子,可以居住,殿下尽管放心。”

    元子攸笑点头:“这样,也好。你们难得来洛阳,这次可多呆几个月,有机会,我可以带二位高兄在洛阳四处玩玩。”

    那高乾兄弟不免心生好感,便同他闲聊起来。

    “殿下在信中托家父的事情,家父让我转告,请殿下放心。只要高氏还在冀州,没人能擅闯殿下的封地。”

    元子攸道:“多谢令尊,多谢二位高兄。”

    元子攸有心要留下高氏兄弟,借口更衣,出了厅,去吩咐下人,让赶紧去请尔朱世隆、封隆之来陪客。

    高乾兄弟要走,元子攸硬是止住不让,笑道:“乾邕兄今天务必留下。我已经让人去,叫了几位朋友,一会陪两位高兄痛饮。我这有一位朋友,他跟二位高兄不但认识,还是故交,常在我面前提起你们。高兄不妨猜猜他是谁?”

    高乾兄弟面露笑意:“殿下说的是谁?”

    元子攸故意卖关子,笑道:“一会他来,你们就知道了。”

    不一会,门外进来一个穿着白衣服的青年,远远笑道:“乾邕,你们来了也不招呼一声。”

    高乾兄弟都笑起来:“封隆之,咱们殿下说的朋友,该不会就是你?”

    这白衣青年就是封隆之,是元子攸的好朋友,跟高乾兄弟也相熟。

    高乾站起来,面向封隆之,笑展开双臂。封隆之大笑着上来,一把将他抱住,叫了声:“乾邕。”往背上重重地拍了几下,又转过去跟他身旁的高昂也抱了一个:“敖曹。你们俩,来的可真是时候。你们怎么认得的长乐王殿下?”

    高乾笑:“我们还要问你。你跟长乐王殿下是朋友,也早不向我们引荐一个。”

    封隆之道:“你们又不在洛阳,我怎么引荐。”

    元子攸笑道:“隆之,你们都进厅坐吧,一会客人到齐了,咱们陪乾邕和敖曹喝酒。下午叫上些人,咱们出门打猎去。”

    封隆之道:“殿下,有酒么?”

    元子攸道:“酒还能缺?要多少有的是。”

    二十八章

    “他在待什么客?”

    莒犁站在厅前,跟家人说话:“他说不能来了吗?”

    家人道:“长乐王在家中,招待渤海高氏的两位公子,还叫了封隆之、尔朱世隆,崔氏、李氏的公子一起。”

    “子正呢?”

    “也被长乐王请去了,他们都在一起。”

    莒犁纳闷道:“这人,可真是大忙人。”

    莒犁本想叫他来王府一趟,说点事情,请了几次都没来。见他没空,只好算了。

    高氏兄弟的名字,莒犁也只是听说过。正儿八经见到,大概是在两个多月之后。

    这日,元子攸在彭城王府,跟莒犁商议父亲祭日准备的事,刚好那高乾兄弟来拜访,元子攸便邀请他们到王府中坐。莒犁见是外人,本想回避,元子攸不让,笑说:“阿姐不用走。我正想把这两位高公子介绍给阿姐认识。阿姐见一见吧。”

    莒犁意外,也笑了,说:“我又不在朝中做官,我认识这些人干什么。你认识便好了。”

    莒犁执意要离开,笑道:“你们谈你们的,我是女儿家,不掺和你们男人的事。”

    她掀起帘子,正要往幕后去,元子攸在背后,拉住了她手。

    莒犁不解回头,注视着他手,惊愕道:“弟弟,怎么了?”

    元子攸面有难色,恳求她道:“阿姐,你就当帮我一个忙,见一见,好不好。只是说几句话。”

    莒犁感觉他神色有些古怪。

    莒犁顿时狐疑道:“弟弟,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见这两人呢?有这个必要么?”

    元子攸莞尔道:“这位高氏的三公子,高昂,非常仰慕阿姐。那日跟我提起,说想当面见一见阿姐。我不好回绝他的。”

    莒犁听到这话,便有些不高兴:“弟弟,不是我不肯见你的朋友。你之前让我认识的那个尔朱世隆,你也知道他做了什么。你现在又让我认识什么姓高的,我不懂你的意思。你能给阿姐说明白么?”

    她直言道:“我是你阿姐,又不是你府里养的姬妾,为什么要让我见这些人?”

    元子攸见她生了气,语气不免放软了一些。

    元子攸当着她面,低下头,轻声歉疚道:“阿姐。我不会害你的。之前尔朱世隆对你无礼,你告诉了我,我害你了么?”

    自从元子攸帮她,从尔朱世隆那索回汗巾后,那尔朱世隆,的确没有再敢来找过莒犁。

    元子攸道:“只是见一见朋友,没什么的。高氏兄弟,我以后还有仰仗他们的地方。他对阿姐有好感,一心想见你,阿姐你就帮我个忙,见见他。阿姐你这么掉头走了,回头我不好跟他说的。”

    莒犁一向不爱交际,但是元子攸开口,她还是很信赖弟弟的。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好吧。”

    她有些无奈:“那我要不要梳妆打扮,换身衣服。”

    元子攸笑了,扶着肩膀,上下打量了她一遍,道:“不用换衣服。阿姐这般,美丽极了。”

    莒犁笑:“说好了,我只待会见一见,说几句话就走,不陪你们吃饭。你们男人家要喝酒要玩笑,我在一边呆着也没趣。”

    元子攸道:“不用吃饭,只是见一面就行了。”

    元子攸从怀里,掏出一只金累丝镶羊脂白玉嵌蓝宝石花簪,轻轻插在她鬓边。

    莒犁微微扶着鬓,斜眼儿暼:“你给我戴的什么?”

    元子攸道:“一支簪子,送给阿姐的。”

    准备好了,不一会儿,那高氏兄弟便进了门。一个名字叫高乾,另一个叫高昂。

    莒犁听元子攸说,是这高昂格外想见她,便特意留意了一下这人。这位高氏的三公子,长得模样,不知道怎么描述。莒犁感觉他像匹马似的,跟马一样结实强壮,一看就是常年习武的。皮肤很黑,嘴巴一圈上,还留着胡子。不太会说话,只是跟在他那位叫高乾的兄长身后,跟个木桩似的,别人谈起他,他才会回应几句。莒犁暗暗打量他时,他目光有些微微的闪躲,好像还有点害羞。莒犁目光移开时,他又偷偷地在看她。

    莒犁笑了笑,道:“你们坐,我去给你们上茶。”

    元子攸邀请他二人坐,莒犁便转到帘后去了。

    那高昂望着莒犁离去的背影还在那出神,直到帘幕静止,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元子攸看他神情有异,明知故问地笑说道:“敖曹兄,你看家姐的眼神奇怪。怎么,你们原来见过?”

    高乾只是面带笑容,端起茶饮。高昂答道:“怎会见过,第一次见。”

    元子攸笑:“我看你一直盯着家姐瞧,还以为你们见过。”

    那高昂有点脸热。

    所幸,他那脸本就黑的发紫,红脸也看不出来。

    高乾接过话题,道:“殿下。听过令姐还未成婚吧?”

    元子攸点头:“阿姐的确未嫁。也该考虑婚事了。”

    高乾道:“不瞒殿下说。我这个弟弟,也还未娶妻。”

    元子攸惊讶笑道:“是么?我看敖曹兄的年纪不下二十,还以为他早就娶妻了。”

    高乾道:“家弟二十三岁,还没娶妻。家父正在为他寻觅亲事。”

    元子攸笑:“原来如此。”

    高乾道:“殿下,我这个弟弟,你别看他貌不惊人,不善言谈,却有匹夫之勇。他乃是我冀州第一勇士。殿下信不信,他能开一百石的弓,能隔五百步的距离,用弓箭射中敌人头颅。刀枪剑都会使,上阵杀敌是一把好手。”

    元子攸惊讶道:“当真?这我可得见识见识了。没想到你高家还有这种能人。”

    高乾道:“见识倒可以。我这位兄弟,寻常不在外人面前展示武功,不过若是殿下想看,他一定会答应。”

    元子攸笑向高昂:“敖曹兄,听令兄不所言,你身手不凡。知我能否有机会见识一下你的武艺?我也喜欢骑马射箭,很想讨教一下。”

    高昂道:“殿下要我表演武功也可以。只是我有一个要求,想让刚才那位姑娘,让她也来观赏。不知殿下能否同意。”

    元子攸惊讶笑道:“你是说要我阿姐来参观?”

    高昂拱手道:“否则,只好恕在下不能从命。”

    元子攸笑:“这,我倒是头一次听到这话。”

    那高乾接着打圆场,笑说:“我这弟弟,自有他的想法。我也不好勉强他。”

    元子攸道:“这有什么,回头我让阿姐陪同,这样如何?敖曹兄,咱们在什么地方讨教?定什么时候?”

    高昂道:“后天吧。地方就在我们兄弟的住处。”

    元子攸道:“好,后天。后天我一定到。”

    他顿了顿,笑:“不过,我有些好奇。敖曹兄,你为何一定要家姐到场才肯赐教?”

    高乾笑道:“殿下,我这位弟弟的心思,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元子似笑非笑道:“哦……这我真没看出来。”

    不一会儿,酒上来了,元子攸端起酒杯,给这高氏兄弟劝酒。莒犁躲在帘幕后面看,只见她这弟弟舌灿莲花,劝得这高氏兄弟一杯接着一杯。他自己倒是滴酒不沾唇,愣是一口也没喝。莒犁看的好笑,心想这小子也太滑头。

    亏得他是长乐王,身份贵重,那高氏兄弟也不敢硬劝他,还对他客客气气的。

    这兄弟俩,酒量也惊人,喝了几壶都没醉。说起话来,还口齿清晰,脸都没红一下。

    都是高人。

    二十九章

    晚上,莒犁在房中,正卸了妆,摘了钗戴,准备洗脸。元子攸又过来找她了。

    莒犁对着镜子笑:“弟弟,这深更半夜的,你忙什么呢?”

    元子攸笑,往她身边坐下:“我来看看阿姐。”

    莒犁看他心情很好:“你的客人送走了?”

    元子攸道:“送走了。”

    他觑着莒犁的表情,试探地笑:“今天的事,阿姐不会怪我吧?”

    莒犁无奈一笑,道:“我不傻。我也知道你跟姓高的结交的意图。他高氏是冀州豪强,土皇帝,家大势大。你的封地又在冀州,早晚有一天要就封,需得跟他们拉近关系。更何况,现在六镇叛乱,形势越演越烈,说不定哪日叛军就攻到冀州去了。你早做准备也是应当的。未雨绸缪,才能先行一步。”

    元子攸点头,伸手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

    她的手白嫩纤细,染的淡红色的指甲,皓洁的玉腕,像凝了一层霜雪。

    元子攸正看着手里的这只手出神,莒犁转过身来,面对他:

    “对了,弟弟。现在子讷在青州。六镇叛乱,万一哪天打到青州去。北方现在不安生,你跟太后和陛下说说,想办法把子讷调回洛阳,别让他当什么青州刺史了。今天大嫂跟我,也说起这个事,她担心得很,想让子讷赶紧回来。”

    她看他心不在焉,话头转了个弯:“弟弟,你在想什么?”

    元子攸醒悟过来,道:“北方形势不稳,各州郡都很紧张,这个时候阿兄若回来,恐怕朝野议论,说他胆小怕事,临阵脱逃。”

    莒犁道:“咱们管什么人议论。本来这件事又不是咱们惹出来的。子讷他是文人,又不会打仗,万一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况且现在青州没打仗,让他回来,也不算临阵脱逃。他是封王,本来就该到他的封地去,跟陛下说,让他去就封好了。”

    元子攸道:“那万一陛下说,我也是封王,也让我去就封呢?那我不得立刻收拾了往冀州去?”

    莒犁蹙眉想了一下,有些发愁:“你说的也是。可是我担心子讷。”

    她看着弟弟,疑问道:“陛下会这么对你么?”

    元子攸道:“眼下应该不会,可是将来的事说不准。不过阿姐放心,我会跟阿兄联系的。若真到了那一步,我会想办法,求皇上放他回来。”

    莒犁抽回手,继续对镜子卸妆。

    元子攸看着她摘耳珰,取了半天没取下来,突然痛呼了一声,元子攸关切道:“阿姐怎么了?”

    莒犁缩回手,一看指尖上,染了点血迹,痛的捂着耳朵:“流血了。”

    元子攸道:“我看看。”

    凑近拿了她手,看指头上有血,便含在嘴里,替她吮了一下。

    莒犁挣脱开,道:“不是手,是耳朵流血了。”

    元子攸道:“耳朵怎么流血?”

    莒犁道:“我耳洞太小了。这个耳珰不好戴,我刚取的时候不小心,撕裂了。好疼。”

    元子攸道:“我来帮你取吧。”

    莒犁笑:“你那粗手粗脚的,你又不会弄这个。把我的丫鬟叫来。”

    元子攸鄙夷道:“你那是上灶的丫鬟,手比我的还粗呢。让她来,还不如我。”

    莒犁笑,只得由他。

    元子攸低了头,一手抬着她的耳垂,找到那耳珰的位置,慢慢取,一边问她:“疼吗?”

    莒犁倒吸了一口冷气:“有点。”

    元子攸手放轻了一些,边取,边用嘴轻轻吹着。那耳珰嵌在肉里面,花了好半天时间才取下来。翡翠的颜色上沾着血渍,她那耳朵上也是血,元子攸手上弄得也是血,赶紧拿了手绢擦拭。

    莒犁拿了一个小瓷瓶给他:“这里头是药膏,防止感染的,你给我抹上一点。”

    元子攸帮她给耳朵上抹上了一点药。

    “你以后还是别戴这副耳珰的,换别的戴戴。”

    莒犁道:“这个好看。我也是头一回戴的。”

    元子攸道:“我那有一对好的,回头给你送过来。那个尺寸合适。”

    莒犁奇道:“你男人家,还有这些东西?打算送给谁的?”

    元子攸笑:“偶然得的,看着好看就买下了。也没人可送,阿姐拿去戴好了。”

    元子攸帮她把另一只耳朵上的也取下来。

    莒犁看他专心致志这模样,忍不住笑道:“阿姐看不出来,你还挺会温柔细心的,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么。我还以为……”

    她噗嗤一笑。

    元子攸道:“以为什么?”

    莒犁红着脸笑:“算了,不说了。”

    元子攸坚持追问,笑道:“阿姐以为什么?”

    莒犁面红耳赤:“我只是闲的听人家瞎说的。”

    元子攸讪讪笑:“说什么?”

    莒犁歪了脑袋,道:“你没听见外头传你的谣言?”

    元子攸道:“我的谣言?”

    莒犁难为情道:“说你府上,一个姬妾都没有。也从来不要女人伺候。外面传你,说你跟元悦是同道中人。”

    元子攸愕然了半天。

    莒犁笑:“谁都知道那汝南王元悦不近女色,专好男风。你都快跟他一个名声了。”

    元子攸半晌没言语。

    莒犁看他这反应,心里由不得七上八下的。

    半晌,她小心翼翼道:“弟弟,你不会真的和人家说的一样吧?”

    元子攸不紧不慢道:“子正不也没有么。”

    莒犁笑了笑:“你不知道吧?子正房里有人,最近刚怀了身孕。子正马上要做爹了。”

    元子攸道:“真的?”

    莒犁道:“我骗你做什么?不信你去问他。”

    元子攸惊讶了好久,笑道:“我才知道。”

    莒犁道:“弟弟,你不是真的那个了?”

    “哪个了?”

    元子攸笑,低声道:“阿姐,别听那些话,都是瞎说的。”

    莒犁道:“阿姐相信你。”

    元子攸道:“对了,阿姐,还有个事。”

    元子攸跟她说起,后天去高氏宅子中做客的事。

    莒犁惊讶地回过头,拿梳子的手都停住了:“弟弟,你不是说只要见一面就好了,为什么又要让我跟你去高家?”

    元子攸道:“阿姐难得出门,就当是放松了。等去了高家,回头我带阿姐去郊外骑马,打猎放风怎么样?”

    莒犁笑道:“你当我是你?我又不好那些。”

    元子攸偎坐在她身边,拉着手,笑盈盈地求道:“阿姐,你就陪我去一趟高家。”

    莒犁也不梳头了,回身,审视地目光看着他:“子攸,你跟我说实话,你要我做什么?”

    元子攸笑道:“听说那高昂武艺高强,乃是他们冀州第一勇士。我想向他讨教讨教。他要请阿姐也去。”

    莒犁迷惑道:“我不懂了。为什么要我去。弟弟,到底打什么主意?你是不是想让我替你去拉拢什么高氏?阿姐木木讷讷,可干不了这个。我也不会说话,到时候出了丑,不够让你丢人的。”

    莒犁有点胆小。

    元子攸道:“没有的事,阿姐,就是去凑凑热闹。有我在,我会保护阿姐的。”

    元子攸扶着她肩膀,搂在怀里,轻轻将胸膛贴了一下她脸,安慰道:“阿姐放心。”

    莒犁本来不情愿,被他哄着,心又稍稍地宽下来了。

    她笑了笑,仰头望着她这弟弟:“那我不懂。你到时候得让人来接我,我自己不会去。去了那,我只跟着你。你说什么,我便做什么就是了。”

    元子攸道:“我亲自来接阿姐。我保证寸步不离阿姐左右,完了平安地把阿姐送回来。”

    莒犁莞尔一笑。

    次日一早,元子攸差人来,送了一对耳珰。

    莒犁拿在手里观看,是上好的羊脂玉。

    元子攸很喜欢羊脂玉。

    之前送她戴的那个簪子,也是羊脂玉。莒犁戴上试了试,这玉很显她的肤色,衬得她那本就白皙通透的肌肤更加玉莹莹的,洁白鲜嫩,娇艳如梨。

    她试了一下,感觉怪惹眼的,笑了笑,又摘了。

    第三十章

    这高氏兄弟在京城外,好大一处庄园。

    光是马厩里的马,就上百匹。庄园中有跑马的场子,还有习武和射箭的地方。

    据说这只是其中一处,这高氏在京中还有不少的产业。元子攸的马车一到庄子外头,那高氏兄弟就迎出来。一见到莒犁,那高昂,便面露喜色,慌忙邀请道:“殿下,里面请。”

    在场的,都是他们那些平常在一处往来的。

    莒犁认得几个,尔朱世隆,先前打过交道。这人也在场,见了莒犁,仍是笑微微的,脸色无任何异常,好像已经完全忘了先前的事。甚至当众开起了莒犁和高昂的玩笑:“莒犁姑娘尚待字闺中,高公子也未娶妻,我看二位倒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高公子不妨找人做做媒。”

    元子攸回了几句,笑笑,敷衍过去了。

    封隆之这人,莒犁见过。这倒是个正人君子,为人礼貌,很有风度。说起来这人,当初差点跟彭城王府结姻。莒犁相过的几桩婚事里,这个封隆之其实条件最好,各方面最合适。可惜也是没成。

    其他的人,莒犁便只大约听过名字,对不上脸了。元子攸介绍一遍,她大概认了认。

    元子攸这些朋友,都挺清高,年纪也轻。除了礼貌,不太恭维人,只有那尔朱世隆脸皮厚。宾客中话最多。

    莒犁没看到子正,好奇道:“子正他不跟你们一起来么?”

    元子攸笑道:“他么,其实他不大跟我在一起。他交的朋友,都是一些僧侣文人。像高谦之,温子昇,郦道元那些。”

    莒犁道:“我还以为你们常在一起玩。”

    元子攸这些朋友,都是些士族名门公子,还有中原豪强子弟。子正也常跟他们混,但没有元子攸跟这些人走得近。

    那高氏兄弟,都是好武之人。这群公子哥,也都是好勇斗狠的,众人一齐到射靶场,看那高昂展示骑射。

    这人果然是个好本领的,弯弓搭箭百发百中。还能骑着马,一边纵驰,一边射移动的目标,绝不失手。一群人配合着他表演。演完骑射,又是和勇士们比试拳脚,十个身强体壮,久经训练的鲜卑勇士一起围攻高昂。这高昂以一当十,愣是不落下风,最后把这十个勇士都打趴下了。

    众人看的喝彩。

    高乾向元子攸夸耀道:“别说是十个勇士,就是二十个,对我三弟而言也不在话下。我这三弟可是赤手空拳能博猛虎的,殿下你信不信?”

    元子攸笑:“令弟的确勇猛。不过能博空手老虎,这我可不信。你只管吹牛,左右这也没有老虎,你这牛皮也吹不破。”

    高乾望着元子攸便笑:“殿下,我可不吹牛。我三弟,的确曾捉了一只老虎,放在冀州。殿下想看,有机会去冀州,我亲自带殿下参观。殿下一定没见过活老虎。”

    那高昂又给众人展示他空手裂石的绝技,看的这帮人赞叹不已。莒犁不爱好这些,只感觉这人,跟个野马似的。

    元子攸向高昂请教箭术,高昂在那手抱着手,教他弯弓搭箭。莒犁远远地看着,忽然元子攸笑向她招手。

    那射箭场上平坦开阔,莒犁迎着风走过去。元子攸洁白的皮肤透出绯红颜色,手里拿着弓箭,转头向她,汗涔涔笑道:“阿姐,你想不想学射箭?”

    莒犁只当子攸要教她射箭,笑点了点头:“我不会,我试试。”

    元子攸便将手里的弓箭递给她,笑道:“我让敖曹兄教你。论射箭,他可是行家。”

    莒犁有些意外:“那你呢?”

    元子攸从随行的侍从手里接过绢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太热了,我歇一会,去喝点水。”

    莒犁眼睁睁地看着他,竟然就这么一边擦汗,一边走了。场上尔朱世隆等人看他走,也都跟着走。众人都转去了不远处的凉亭子下歇息,只留下莒犁跟那高昂。

    这匹野马。一上午就在这可劲地撂蹄子。

    莒犁心里不大自在,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

    她分明的,愁眉苦脸起来。

    那高昂人如其名,个子高昂,站在旁边,几乎把太阳光都挡了。

    莒犁站在他身体的影子里,有些无措地望着元子攸。

    高昂眼里,只看到她的脸。洁白圆润的面庞,骨相饱满,又带着粉嘟嘟的肉感。

    什么貌若天仙这种词都是虚的,谁知道是怎么个天仙法。然而面前这个人,这张脸是实的,弯弯的眉毛,黑曜石般的眼睛,说话一开口,珍珠贝壳似的牙齿。闭上嘴,则是鲜红饱满的两瓣唇。

    高昂见人都走了,抓着机会,小心翼翼同她搭讪。

    他站在身旁,低头看她:“刚才初见,没好意思问姑娘的芳名,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这人看着像匹野马,黝黑黝黑,说话倒挺有礼貌,声音很低沉。

    莒犁来都来了,也只好敷衍着,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笑了笑,道:“你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可怎么说。”

    高昂笑:“莒犁。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名字。只是你是长乐王殿下的阿姐,我怕这么称呼不敬。”

    莒犁道:“我又没封号,你叫名字就是了。”

    高昂点头道:“那我便叫名字。莒犁。”

    莒犁无言。

    高昂看她拿着弓:“我来教你学射箭吧。”

    高昂教她张弓,搭箭:“你把手抬高一些。用整个手臂运劲,不要手腕运劲。身体稳住,不要晃动。瞄准那个靶子。”

    莒犁练了一会,手臂便麻了。

    高昂看她不喜欢射箭,道:“要不我带你骑马吧?骑马比射箭好玩。马背上有风。”

    她学骑马倒是快。高昂将她扶上马背,教了她几句要诀之后,她便抓着马缰在场地上晃晃悠悠慢跑起来。

    高昂怕她出事,赶紧自己也骑了一匹马跟上。

    “你骑慢一些,你头一次上马,别走太快。”

    莒犁笑了笑:“其实我原来学过骑马的。只是不太骑。”

    高昂道:“难怪你胆子这么大。”

    那高昂,似乎并不善言谈。莒犁本以为他要跟自己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只是陪她骑马遛了几圈。

    元子攸在凉亭子里,一边跟其他人闲话饮茶,一边时不时看他二人。二人骑着马一前一后,并无什么交流,跑了几圈后。高昂先下了马,到莒犁的马前搀扶她下来。然后二人一起,朝凉亭过来。

    元子攸离了席,站到亭外树下,等莒犁过来。

    其余人仍在亭中。高乾拿酒壶倒了一盏葡萄酒,举这来到元子攸身边,笑将杯子递给他:“长乐王殿下。”

    元子攸望着莒犁,一边接过杯子饮。尝了一口,发现苦涩:“这怎么是酒?”

    他将杯子还给高乾:“你喝,我不饮酒。”

    高乾笑觑着他:“我从来没见过殿下饮酒。一杯也无妨吧?”

    元子攸道:“我不善饮。你要真想喝,我可以找几个善饮的朋友,来陪你畅饮。”

    高乾道:“殿下不喝,那有什么意思。”

    元子攸笑:“我知道你能喝。你可别为难我了。”

    说着话,高昂和莒犁过来了。高昂说:“天气热,我怕姑娘中暑了,过来歇歇。”

    元子攸跟莒犁道:“阿姐,你到亭子里去坐,亭子里凉快。”

    莒犁应着,随高昂去了亭子。仆人见他们都坐过来了,陆续进来,捧上茶酪饮品。

    各种水果点心,也都上来了。这季节有葡萄,红玛瑙珠似的,装在盛了冰的盘子里,凝着水珠子,直冒凉气。新鲜的哈密瓜,散发着酒香,黄澄澄的诱人。还有橘子、山楂、龙眼之类。

    高乾邀请元子攸道:“殿下,这边上了瓜果,殿下随我去用些。一会上正餐,今天中午,咱们吃烤全羊。”

    元子攸笑了笑:“我不饿。你们去吃,我在这站一会。”

    高乾见他不去,便回了亭子。

    元子攸听他在背后热情招呼了众人:“天气热,尝些瓜果,一会咱们在这里用午饭。”说了几句,又来了,手里拿着一份哈密瓜,冰盘装着,笑盈盈道:“殿下,吃几块哈密瓜?”

    元子攸道:“是冰过的?”

    高乾笑:“冰过的。”

    元子攸道:“那我尝几块。”

    高乾拿了根小竹签子给他。元子攸用竹签子挑了一块,放在嘴里。

    高乾给他托着盘子:“殿下,多吃几块。”

    元子攸吃了两块。

    高乾不吃,只是看着他,手拿着竹签,姿态优雅,一块一块挑着那黄澄澄的哈密瓜,放在嘴里咀嚼。这人模样生的美,吃东西都是赏心悦目。

    高乾道:“殿下觉得我这兄弟,人怎么样?”

    元子攸诚恳道:“令弟也是人中龙凤,出类拔萃。”

    高乾道:“他前日回去后,再三恳求我,让我在殿下面前提一提。他对令姐十分心仪,殿下愿不愿意考虑跟高氏结亲。”

    元子攸道:“婚事么?”

    高乾道:“我知道,原来的彭城王以及王妃,都已经过世了。而今莒犁姑娘的婚事,应该是令兄和殿下,几位公子在决定吧?令兄近来不在京中,我想询问一下殿下的意思。若殿下同意,这事便好说了。”

    元子攸挑了一块哈密瓜,半晌没往嘴里送:“这个事……乾邕兄,不知你听说了没有……之前并州尔朱荣,曾让尔朱世隆出面向家姐提亲。家兄考虑再三,最后还是拒绝了,没有答应。高氏的条件,跟尔朱荣也差不多。彭城王府拒绝了尔朱荣,却答应高氏求婚,于情于理说不过去。”

    高乾道:“尔朱氏怎能和我高氏相比。尔朱荣是竭人。马邑小胡,边鄙之人。不过是个放马的强盗,他有什么资格匹配彭城王女?我高氏是汉人,冀州的名门。我父亲是冀州刺史,守土一方的朝廷忠臣。他尔朱荣怎么能比?”

    元子攸笑了笑,抬眼看他,正对着高乾那张男子气十足的脸,还有那双睫毛浓密的眼睛。他意味深长地一笑:“不见得吧?”

    “高氏兄弟的名声,我在洛阳,大约也是听说过的。虽然我看乾邕兄一表人物,十分欣赏乾邕兄。可是我看这洛阳其他人,对你们兄弟的评价却颇不怎么样。我听说你们兄弟行事如强盗,乾邕兄你,曾经求婚郑氏,郑氏不肯把女儿嫁你。乾邕兄你强行把人娶去。有这事么?”

    高乾笑道:“殿下,你可是什么都知道啊。”

    元子攸笑:“高氏也算是有名望的豪族,我多少听闻过一些。”

    他盯着他,笑:“乾邕兄你的风流韵事。”

    高乾莞尔道:“让殿下笑话了。我高乾的确粗率鲁莽,被人笑话也不止一天。”

    高乾道:“殿下。我高氏兄弟,虽然在洛阳,名声不好,粗莽武夫,却个个都是忠义、有胆气的人。如殿下待我兄弟青眼,我便愿为殿下肝脑涂地,两肋插刀。至于旁人怎么看,我高乾也不在意。只是殿下,而今六镇兵变,北方各州郡,民变四起。这天下,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殿下不能只看见洛阳和眼前。殿下虽是封王,实际只是空有个名号,手上没有一兵一卒。高氏有地盘,有兵马,却无旗帜和名望。殿下有旗帜有名望,却无地盘兵马。两家结婚,岂不正好?殿下若是肯答应这门婚事,我高氏除了金银财宝,再送五千兵马,做令姐的聘礼。”

    元子攸道:“五千兵马,这可不是小数。你这话当真?”

    高乾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高乾平生不说假话。”

    元子攸笑道:“乾邕兄,我可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高乾道:“殿下对我的欣赏,远不及我对殿下的崇拜。”

    他面带愉悦,做了个极礼貌的邀请姿势:“怎么样?这边上菜了,殿下随我去亭中用饭吧。我听说殿下喜欢吃烤羊肉,特意为殿下准备的。”

    三十一章

    这天,尔朱世隆到彭城王府中来做客。

    莒犁在府中花园碰见他。尔朱世隆笑微微道:“恭喜姑娘。”

    莒犁感觉他那笑不是好笑,有点幸灾乐祸,好像什么奸计得逞。莒犁疑问道:“恭喜什么?”

    尔朱世隆一副风流架势,振了振衣袖:“彭城王府要跟冀州高氏联姻。这么大的事,姑娘难道不知?”

    莒犁道:“我没听说过,你从哪得来的消息。子讷又不在洛阳,高氏跟谁联姻。”

    尔朱世隆笑呵呵的,春光满面:“彭城王虽然不在洛阳,长乐王殿下却在的。这件事是高氏和长乐王殿下商议的。”

    “子攸?”

    莒犁道:“子攸跟李氏表妹早有婚约,怎么可能再跟高氏结婚。你不要信口开河。”

    尔朱世隆见她敌意甚重,笑:“姑娘对我的误会,怕是有点深。我在姑娘面前,怎敢信口开河。长乐王殿下打算将他的姐姐嫁给冀州高氏的三公子,高敖曹。高氏许诺,要以万金,还有冀州五千兵马,作为姑娘的聘礼。”

    莒犁皱眉道:“你胡说,子攸怎么可能答应这种事。”

    尔朱世隆笑:“我是否胡说,姑娘向令弟便知。论出身,高氏是配不上姑娘。不过人家可是很有诚意,知道彭城王府最想要的是什么。长乐王殿下也是俗人。这世上没有钱买不到的婚姻。若是有,只怕是钱不够多。何况高氏还许诺的有兵马、坞堡。换了谁都不能不动心。”

    莒犁看他笑的不怀好意:“所以尔朱将军特意来跟我说这些?”

    尔朱世隆道:“自然不是。其实姑娘要嫁去冀州,世隆心里很不舍得。高氏兄弟可不是什么好人。”

    莒犁道:“你跟他们,不是朋友吗?”

    尔朱世隆道:“只是官场上的交际而已,谈不上什么朋友。”

    她眼神讥讽,尔朱世隆却不以为意,笑道:“虽不是什么密友,但也是互相认识的,按理说我不该说这些。况且背地里道人是非也不是君子所为。尔朱世隆不爱做小人,我只是因为关心姑娘。”

    他笑:“这渤海高氏,本不过是地方的豪强,算不得什么名门士族。高氏兄弟又尚武好勇,正经的贵族门第,都不肯与之通婚的。那长子高乾,原来看上了汉族名门郑氏的女儿,想攀附郑氏门第,跟郑氏结婚。郑氏看不上他,嫌弃他高氏门第低,武夫出身,硬是不把女儿嫁他。高乾为了娶郑氏,伙同他那三弟高昂,还有他四弟高季式,趁人不备,将那郑氏女劫掠至郊外□□。生米煮成熟饭,然后硬把那郑氏娶进了家门。这事都成了洛阳的笑柄了。”

    莒犁听的直皱眉。

    尔朱世隆笑摊手道:“怎么样?姑娘听了这件事,是不是觉得我尔朱世隆也算正人君子了?”

    他笑微微道:“我虽恋慕姑娘,可从来做不出这种事情。尔朱世隆这人要脸。”

    莒犁被这突然的消息弄的心烦意乱。

    尔朱世隆见四下无人,凑近了调戏她,拍她的肩膀,拉她的手,涎皮赖脸笑说:“姑娘就算是嫁给尔朱世隆,也比嫁给高昂这种人强。这人连大字都不识一个。尔朱世隆好歹四书五经都读过,深知礼义。不是那等粗鲁野蛮之人。”

    他笑盈盈凑上去,嗅了嗅她鬓边的香气,道:“世隆本以为,像姑娘这样的人,指不定得嫁什么样的人。我尔朱世隆就是癞蛤蟆,哪敢觊觎天鹅肉,只能心中怅恨。生怕自己的污浊之躯玷污了姑娘。”

    他高高大大站在身旁,低着头,打量她脸,像只野猫一样,爱发痒的爪子好奇剥弄着她耳朵上的小坠子:“没想到这么好的一朵鲜花,竟然要插在那牛粪上。怎么,牛粪头顶上插得,癞蛤蟆头顶上插不得?我真是不服气。”

    莒犁打了一下他手,转眼瞪了他一眼。

    尔朱世隆笑:“莒犁,你说你是不是得不偿失?谁都知道你挑,可是挑到最后,挑了个什么?挑了个连我都不如的。可不可惜?我都替你亏得慌。你嫁了这种男人,以后能好过么?”

    “你这娇娇弱弱的样子。”

    他取笑道:“跟那姓高的。你经得起他几回折腾。”

    莒犁心中波涛起伏,然而面上强装着镇定,不肯示弱道:“好不好过都是命。如果父亲认为我该嫁高氏,那我嫁便是了。”

    尔朱世隆见她这样子,反而有些心疼了。

    尔朱世隆道:“你父亲早死了。还不是你那两个弟弟说了算。尤其是长乐王殿下。”

    他笑了笑,道:“其实我本以为长乐王殿下待你不错,毕竟他阿姐阿姐叫你。殿下他三个姐姐,平常提你提的最多,对你很不一样。另外两个,跟他是同父同母生的,都没见他怎么亲。没想到,他也并不珍惜你。”

    莒犁被他这句话刺的,心疼的一哆嗦。

    尔朱世隆道:“莒犁,我跟你提个醒。长乐王这人,你得提防着一些。虽说是自家人,但也不是全然靠得住。殿下他,毕竟是男人,而且不是普通的男人。想法追求跟女人不一样。他虽然才十八岁,却是元氏诸王中少见的有胆色,有心胸,懂克制,有城府的人。他若是想追求什么,你这做姐姐的,就要有心理准备,为了他的利益,随时做他的牺牲品。”

    莒犁迷惘不已:“他能追求什么呢……我们姐弟,早就没有什么追求了。自从父亲死后,我们都是过一天算一天。”

    尔朱世隆道:“话不能这么说。姑娘你过一天算一天,长乐王他不见得这么想。他是谁?他是元勰的儿子。以令尊当年的荣耀风光,长乐王殿下,他会甘于寂寞吗?你不知道,其实我们这些人一开始跟他交往,都是因为令尊的名声。殿下他很会利用这一点。你知道元子讷为什么讨厌他?令尊当年积攒的人脉和资源,都被长乐王得去了,元子讷没落着。长乐王做事,不显山不露水的,但他可不吃素。否则高氏凭白这么巴结他?元子讷才是彭城王。高氏提亲不跟元子讷说,偏偏要跟他说?”

    莒犁道:“你不要挑拨我们家人的关系了,我不相信你。”

    尔朱世隆笑:“姑娘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对姑娘是一片真心。”

    莒犁不想跟这尔朱世隆多言,转身离去。

    她也不知道去哪,想回房,又怕元子攸去找她。独自一人在院子里徘徊着。

    心里空落落,脑中反复回响着尔朱世隆的话。

    “他也并不珍惜你。”

    “他要追求什么。你这做姐姐的要有心理准备,随时做他的牺牲品。”

    这两句话,像尖刀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三十二章

    她从未想过被谁珍惜。

    她缓缓回忆着,其实也有人珍爱过她的,是爹爹。

    小的时候,爹爹最疼她。

    她的母亲只是彭城王府中一个普通的侍妾,地位低下。

    虽然长得美。

    莒犁从小就知道她娘是个美人,洛阳城很有名的那种,歌姬出身。

    元勰当时二十来岁。孝文皇帝在位,元勰是孝文皇帝的亲弟弟,很受信重。身份尊贵,模样又俊美。莒犁的母亲是被孝文皇帝赏赐给元勰的。

    元勰当时有妻。

    元勰的前妻,是鲜卑人,元勰跟这个女人,感情不是很好。那会,便很爱莒犁的母亲。

    元勰是个非常温柔的人。莒犁小的时候,经常被他抱在怀里。元勰不爱跟他妻子同房,总是在莒犁母亲的房里歇睡。莒犁记得很多小时候的事。她在榻上玩解九连环,爹爹和娘挨在一起,坐在榻前说话,有时候会贴贴脸,搂搂抱抱。总之就是,情人间那些事情。莒犁那会三岁,他们觉得小孩子不懂呢。莒犁小时候的确不懂,但长大后,经常回想起那时画面。那是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美好时刻,好像沙里的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莒犁记得她小时候,最恨的是她的嫡母,也就是元勰的正妻——后来成了元勰的前妻。元子攸兄弟,都没有见过那个女人,莒犁见过。那个女人非常善妒,极度厌恶莒犁的母亲。

    包括莒犁。

    这个女人,据说,好像是文明太后给元勰娶的。文明太后不喜欢元勰,给娶的这个妻也很不怎么样。跟冯皇后一个德行,好像跟冯家沾亲。行事嚣张跋扈,当着元勰的面也敢大呼小喝,看不惯人直接上手打。莒犁的母亲为此受了不少气,莒犁也经常被这人欺负。莒犁巴不得爹爹休了她。

    后来果然愿望达成了,元勰跟前妻离婚了。

    不过不是因为莒犁的母亲。元勰是为了他的兄长,孝文皇帝的意愿而离婚。

    孝文皇帝一心改革,希望弟弟能娶一个汉女,跟汉姓高门士族联姻。元勰自然听他兄长的。

    那个女人还不肯,又哭又闹,要死要活,还拿绳子上吊,被孝文皇帝亲自到彭城王府,狠狠骂了她一顿,才给镇住了。

    那是莒犁,头一次感受到,政治这个东西。

    她的嫡母,她和她娘生平最大的敌人。她娘费劲浑身解数也打不败,还被死死压制的对手,在政治面前,脆弱的像一根稻草。

    元勰受了这个女人多少的气,都不肯离婚,然而他兄长一句话,那个女人就在几天之内卷了铺盖走人。莒犁感觉很吃惊。

    她本以为那个女人走了,自己和娘会好过了,没想到元勰娶的这个第二任妻子,彻底夺走了她的爹爹,也夺走了她娘的爱情。元勰跟前妻离婚,续娶了汉族高门李氏的女儿,李媛华。李媛华出身名门,有才华有见识,婚后跟元勰琴瑟和谐,莒犁母亲的温柔和美貌便没有了用武之地。

    元勰再婚后,便几乎没有再宠爱过莒犁的母亲。

    莒犁躲在藤萝架后,看着爹爹跟她的后母手拉手,在园中散步,偷听他们说话。

    她撒腿跑回房里,像往常一样,把侦查来的敌情告诉她娘:“娘,她又要生小弟弟了。”

    她娘坐在榻上,听了面无表情,波澜不惊。

    莒犁撅屁股拽着她娘的手,重复道:“娘,她又怀了小弟弟了。”

    她娘低头做针线。莒犁看她在做一件小衣服:“娘,你做的什么呀?”

    她娘说:“给小世子穿的。王妃身子不适,做不了这些。我给小世子做几件衣服,等小世子生下来穿。”

    莒犁呆呆地看着她娘,心里充满了迷惑。

    她知道娘很爱爹爹,心眼儿小,爱吃醋。以往爹爹在那个女人的房间里留宿,娘就会很难过。莒犁不懂娘怎么会转了性了。她知道她娘败了。她娘根本不敢跟元勰这个新婚王妃争宠。李媛华一来,她娘就像彭城王府的家犬一样夹起了尾巴,乖乖把自己爱的男人让了出去。

    莒犁一直迷惑着,迷惑到李媛华的肚子大起来,迷惑到小弟弟出生。这是个她第二个弟弟,一生下来,就漂亮无比,惊大了所有人的眼睛。莒犁一直守在产房外,婴儿的哭声传来时,她也赶紧跟着众人一起跑进去。然后就看到这个弟弟,被元勰亲手抱在怀里。

    他真漂亮呀。

    生下来就那么白,不像一般的婴儿刚生下来很丑。他刚生下来就好看。浑身的皮肤,好像雪一样的。他生下来就有睫毛!

    莒犁精神振奋,情不自禁发出一声赞叹:“哇。”

    莒犁突然不嫉妒了。

    她的醋意,烟消云散。她心想,弟弟这么好看,爹爹偏心他,那也是应该的。

    这个婴儿,就是元子攸。

    莒犁天天跑到李媛华的房里,看小弟弟。李媛华起初很意外,后来也喜欢她了。李媛华这人不刻薄,待人温温柔柔,莒犁是庶出的女儿,但李媛华也从不苛刻她。莒犁长得漂亮,雪白的肉皮儿,精致的五官,大大的黑眼睛,李媛华总说:“这孩子怎么长出来的。”老跟元勰遗憾,说自己生的两个女儿,没有莒犁漂亮。

    莒犁叫她母亲,说:“母亲,我能不能抱一下小弟弟?”

    李媛华笑,让她抱。

    莒犁小心翼翼地从李媛华怀里抱起弟弟。

    她在弟弟的脸蛋上亲了一下:“我长得漂亮,给弟弟亲一下,把我的漂亮传染给弟弟。”

    李媛华情不自禁笑,伸手摸了摸她头。

    元勰出事的那天,莒犁的母亲,在房中引剑自尽。她伏在元勰的尸首跟前,面对李媛华,头一次那样得意。她含着泪,挑衅地笑道:“你们不是很恩爱,你不是很爱他么?你们在一起,旁人连个针都插不进去。他只跟你生儿子,你们生了一个又一个,把旁人都不当回事情。可惜呀,人家皇上,就是不让你们如愿呀!你们继续恩爱呀!你们怎么不恩爱了?你们继续生儿子啊!我真庆幸,他死的好。我早就盼着他早死了!上天如了我的意,让你们劳燕分飞不得白头!”

    她又哭又笑,一直骂元勰,说他死得好。莒犁感觉她娘疯了,吓的眼泪汪汪,嘴里不停地叫她:“娘,娘。”

    她笑着,嘲讽李媛华:“你生了这么多,比不上我一个。他最爱的还是我的莒犁,每次趁你不注意,便偷偷来我这,看我的莒犁。他抱着我的莒犁,眼睛里快乐的发光,你见过他那么温柔的样子么?”

    莒犁害怕地大哭。

    她要扑向娘,被李媛华给紧紧抱住。她娘手里拿着剑,李媛华害怕她被误伤,不许她靠近。她娘骂了一阵,又哭了起来,对李媛华道:“你只会嘴上装模作样,嚎啕两句,你敢不敢为了他去死?你不敢。你是王妃,他死了,你还有你的荣华富贵。我跟你不一样,我什么都没有,我敢为了他去死。谁害了他,我拿命咒他,不得好死!”

    李媛华没能拦住她,她便自己刎颈自杀,带着一腔子血,扑在了元勰尸体上。

    那天,莒犁同时失去了她的爹和娘。

    莒犁不喜欢男人,也从来不相信爱情。

    像她爹爹那样的男人,可算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好丈夫了。温柔,体贴,善良,有才学。甚至专情。这样的男人也仍避免不了见异思迁,三妻四妾。她永远记得童年时亲眼看着爹爹对娘移情别恋的悲伤。那种感觉是绝望,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得到爱的绝望。卑微。一但爱了他,你在他面前就永远也抬不起头。

    她此生都不想经受那种感觉。

    她本以为这世上,只有亲人靠得住。

    娘死后,她被李媛华抚养。李媛华待她视如己出。爹没了,娘没了,她只有母亲,只有弟弟妹妹。她像一艘小小的船儿,停泊在亲人的港湾。这就是她全部的寄托和依赖。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失去。

    连最后的家也无可藏身。

    她神思恍惚地走在花园里。她有点慌,心跳的很快,脑子里乱糟糟。她感觉脚下飘浮,想找个什么东西倚靠。手摸着一块假山石,慢慢坐下去。

    她努力放松心情,平复了一下呼吸。

    刚要平静,又想到尔朱世隆说“他并不珍惜你”的话,心上又猛一下锐痛起来。

    她感觉脸上湿凉凉的,被风吹的有些痒,伸手一揉,才发现是泪。

    生怕被人看见,她赶紧避过脸,拿手帕擦拭。

    她一时想起好多事情。

    平常不愿意想,不肯想的,此时坐在石头上,慢慢地想。

    她想起小时候拉着爹爹的手,睡梦中,被爹爹抱在怀里。

    她想起她娘,临终时的心狠和决绝。

    爹死了,娘死了,成长的过程多么孤独。她清晰记得娘自刎前,说的每一句话。

    她想起娘死后的一天,李媛华将她抱在怀里,说:“母亲不会抛弃你,你永远是彭城王府的人。你娘死了,还有母亲在。子讷子攸他们,都是你的亲弟弟。你们是一家人,你们身上,都流着彭城王府的血液。你是姐姐,你要永远爱护弟弟妹妹们,知道吗?”

    九岁的莒犁,抹着眼泪,坚定地点头:“嗯。”

    她想起弟弟刚学走路。

    那会爹爹去世,彭城王府一下子倒了。

    弟弟妹妹年纪都小,母亲和奶娘都照顾不过来。那会小弟子正没满月,母亲天天要带小弟,哄婴儿,喂奶。元子攸满一岁了,开始蹒跚着下地步行,母亲便分不出神看他。他又好奇,总是爱趁人不注意就溜下了床,爬出门。莒犁就跟着他到处跑。门口有个石狮子,元子攸要爬高,莒犁就跑过去,把他抱下来,不许他爬。他摔倒了,莒犁就把他扶起来。有一次,冬天,屋里生着炭火盆,母亲带着小弟子正在榻上。奶娘没注意,元子攸在屋里爬,差点扑在火盆上。莒犁看见,飞快地跑过去,把弟弟给抱开,她自己的手臂,却被火炭给烫伤,皮肉都烂了,还留了一块伤疤。

    兄弟姐妹多了,彼此间,就容易有个亲疏。

    母亲最疼小弟子正。元子攸的岁数不上不下,小时候是最不受家里重视的,性子又野,经常出去外面玩,犯了错误,回家被母亲骂。莒犁跟其他弟弟妹妹也玩不到一起,就只跟子攸关系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莒犁都先拿给子攸。子攸得了什么稀罕物,也不给他的亲姐姐,只给莒犁。为这个还常跟其他姐姐吵架。季望和楚华见弟弟跟莒犁亲,都骂他,说他不是娘生的。

    元子攸才不怕,就跟莒犁亲,把他两个亲姐姐嫉妒的要死。

    正是小时候的这点情谊,所以子攸虽然八岁就入了宫,很少回家。但多年后再见,还是感觉格外亲近,那点信任的感觉一直在。

    莒犁没想到有一天他会这样对自己。

    元子攸送走高氏,便去莒犁房里想找她说话。莒犁不在,他问丫鬟,丫鬟也说没有看见。元子攸疑惑,便到花园里寻觅。转了好几圈,才看到那花丛里有个人影。那园中花木茂盛,树枝把她身影全挡住了,只隐约看见一点衣裳颜色。

    元子攸走上去。

    他想要叫的,但不知怎么,没能开口。

    他刚一出现,她就厌恶似的扭开了脸,拿手沾拭眼睫毛。那一瞬间他看到她脸上的泪痕,亮晶晶的。好像什么冰凉凉的东西打在心上,他的心跟着颤了一下。

    元子攸怔怔看着她。

    他没来得及说话,莒犁已经站了起来,背过身离去了。

    元子攸也没叫住,一言不发,追随着她,回了住的院子。

    屋子里黑黑的,也没有点蜡烛。莒犁呆呆地坐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树影出神。

    这个场景有些孤寂。元子攸时常来莒犁房里,虽然她平常总一个人,但看起来并不孤单。她会自己给自己找事情做,裁衣服,绣荷包,自得其乐。元子攸头一次看她这样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

    她的身影,映在屏风上,静止的像一幅画。

    美丽,安静,倔强。

    元子攸走近了,挨着她身边,往榻上坐下。

    莒犁知道是他。

    太熟悉了,他的脚步声她听的出来。莒犁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擦了一下眼泪。

    她在哭。

    掩饰都掩饰不住。

    元子看到她红红的眼睛,眼泪水在睫毛的根部浸泡着,两颗被水洗过的瞳仁,黑的像墨。元子攸没有见过比她眼睛更黑的东西。

    他坐在她背后,将头探出去,偷偷窥探她表情,故作天真笑,拽了拽她衣袖:“阿姐?”

    莒犁不理他,抽回袖子,冷漠地背对着。

    元子攸还不明就里。他像小时候一样,仍扯她袖子,小心翼翼笑唤道:“阿姐。”

    他问道:“我做错什么了,阿姐干嘛不理我。”

    莒犁忍着泪,回头问他:“你答应了高氏的求婚?是不是?”

    元子攸笑了笑:“阿姐是为这个事么?其实我正想跟阿姐说。高氏诚心想求娶阿姐,我觉得高昂这人不错,跟阿姐倒是很相配,有心结下这门婚事。就是想问一问阿姐的意思,阿姐觉得这婚事如何?”

    尔朱世隆果然说的是真的。

    莒犁直截了当道:“你是问我的意思,还是你已经决定了,只是来知会我一声。”

    元子攸笑了笑道:“我当然是来询问阿姐的意思。这是阿姐的婚事,该由阿姐自己决定。我是弟弟,我怎敢擅作主张。”

    他有一张漂亮的脸蛋,笑起来温柔美丽,人畜无害。谁看了这张脸,都无法用恶意来揣测他。

    莒犁听他意思商量,勉强收了眼泪。

    她轻轻转过身,面向元子攸:“弟弟,如果我说,我不答应呢?我不想嫁给什么高氏。”

    元子攸道:“阿姐是不是听旁人说了什么。本来我怕阿姐多心,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的。阿姐是从哪里听来?”

    “你别管我哪里听来。”

    莒犁道:“你只说是不是有这回事?高氏给你许了承诺,你拿我的婚事作为交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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