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腊月的时候,莒犁又见到那个尔朱世隆。

    那是一个大雪天,莒犁没出门,在门前围炉烤火,一边抱着雪球,一边赏雪。院子里梅花开的红艳艳的,树枝和花瓣上结的薄薄的冰花,亮晶晶的。突然有人推开了花园的小门,从外面走了进来。

    莒犁住的地方,在王府内院,从来不会有外人来,见是个男人,一时也惊了。

    那人穿着一身玄色的锦袍,身上披着银色的狐裘披风,也没撑伞,落了一身雪。他步履从容,不急不缓朝莒犁走过来。

    莒犁一时愣着,不知道这人从何处来,也不知道他是何意图。直到他穿过飞雪的院落,来到屋檐下,莒犁才看清楚他脸,洁白深邃的轮廓,略微泛紫的眼睛,是尔朱世隆。

    莒犁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他,也不知道他从哪突然冒出来的。

    她穿的很暖和,雪白的羊皮小袄儿,头上戴着雪貂毛儿的昭君套,莲梗刺绣松花色裙子,外面罩着银红色的锦缎披风。脸蛋被火烤的红扑扑的,眼睛像雪化在里头,汪汪滴水。尔朱世隆见到她,顿觉心里一股暖融融的血流,直漫延流淌至四肢百骸。

    尔朱世隆搓着冻僵的双手,放在嘴边呵气,目光看着地上火盆:“能不能烤一下你的火?”

    莒犁看他冻的脸发白,也不好拒绝他,只是点了点头。她看向院门,尔朱世隆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说:“你的丫鬟在前院,被李氏叫去使唤了。你家小厮,我让他在门口守着。”

    莒犁抱着雪球站着,不敢坐。尔朱世隆离她几步远,轻声道:“你最近怎么没去家中跟内子玩笑说话。她常念叨你。”

    莒犁感觉他问的话怪怪的。

    她近来身体不适,的确没太出门去了,也没跟奚氏来往。不过这关尔朱世隆什么事。

    莒犁勉强笑:“最近生病,有些不舒服。”

    尔朱世隆面带关切:“怎么了?哪里生病,怎么也不说一声?”

    莒犁摇摇头:“没什么大碍,已经好了。”

    尔朱世隆看着她怀里的雪球,面露欣慰笑意:“没大碍便好。”

    他看着她,那眼神十分炙热,好像带着火苗,要将满院子的雪融化。

    莒犁被他盯的,浑身不自在。

    “你怎么来了这里了?”

    尔朱世隆道:“我是特意来拜访彭城王,听说你在家,顺便看看你。只是同你说几句话,我一会就走。”

    莒犁道:“你找子讷做什么?”

    尔朱世隆道:“提亲。”

    莒犁道:“提亲?”

    王府中,而今只有莒犁一个人尚待字闺中,所以她听到提亲二字,不免惊诧。她犹豫了一下,问道:“是向谁提亲?”

    尔朱世隆目不转睛看着她:“向你。”

    莒犁有些意外。

    尔朱世隆道:“你不问我是为谁提亲?”

    莒犁柔声道:“谁?”

    “内人没跟你说过吗?”

    尔朱世隆道:“我有个堂兄,跟我一个姓氏,单名一个荣字。他是契胡部落首领,秀容第一领民酋长。他想在洛阳的王公贵族间结一门婚事。我向他推荐了你。他现在热切地想娶你。”

    尔朱世隆侧头看着她迷惑不解的表情:“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样做。”

    莒犁道:“我是不明白。”

    尔朱世隆望着她道:“除了这个理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机会可以来彭城王府登门,也不知道能找什么理由跟你说话。”

    莒犁扭头看他,满脸的不解。

    她觉得很莫名,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人。

    尔朱世隆低声道:“我本想让内人找你,这样能在家里见到你,可是你又不肯常来。来了,也不敢同你说话。想送你东西,又怕你不肯收。绞尽脑汁才送你那小狐狸。可还是见不着你。这些日子,总感觉身边有很多眼睛。想要忘记却忘不掉。夜里总是睡不着,翻来覆去想你,做梦也总是梦见你。”

    “除了让自己来找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莒犁思索了一下他的话,感觉浑身不自在了。

    尔朱世隆道:“要是能早遇上你多好。”

    莒犁难以置信道:“你跟你夫人感情不好吗?我看你们相处的很好,还以为你很爱她。”

    尔朱世隆道:“她……你跟她不一样。”

    他神色坚定道:“你要是介意,我可以跟她离婚,再来娶你。绝不会委屈你。”

    莒犁感觉这人言语很无情,不免心中戒备起来:“你夫人又没做错事,她待你那么好,你怎么能这么说她,好像她是个物件似的,你说要就要说丢就丢。再说,就算你现在没有夫人,我也不会嫁你的。我不喜欢你。你还是离开吧。”

    尔朱世隆望着她苦笑:“你说话这样伤人。”

    莒犁道:“你再不走,我就叫人来了。”

    莒犁转身要走,尔朱世隆突然拉住她的手,叫道:“莒犁。”

    莒犁惊得一回身,赶紧甩开他:“你做什么?”

    尔朱世隆三两步上来,将她搂到怀里抱住,手抚摸她脸。莒犁被他突如其来的搂抱吓的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张口要大叫。尔朱世隆连忙用手捂着她的嘴,将她逼到柱子上,想要吻她。

    他动作并不粗暴,控制着的,大概并不是想伤她,而是想让她屈服。然而莒犁挣扎反抗的厉害。僵持了一会,尔朱世隆怕了,心慌意乱捂着她嘴,屈了膝盖往地上跪,商量道:“莒犁!你别叫嚷,我不碰你。今天的事,你别告诉人。”

    莒犁花容失色,尽力打了他一耳光:“滚!”

    尔朱世隆半边脸涨红:“莒犁。”

    莒犁挣脱开他的手,连忙躲到屋里去,返身把门锁上。

    第十二章

    尔朱世隆不知何时走的。

    莒犁心神不安地在房中等了好一阵,感觉外面没人了,才敢打开门,只见尔朱世隆已经不见了,只有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莒犁正松了口气,一摸身上,才发现自己揣在袖中的茜红汗巾子不见了。

    莒犁正叫丫鬟,帮她满屋满院找汗巾子,小弟元子正来了。

    “阿姐。”

    莒犁回头,见元子正一身素衣,唇红齿白,花颜玉貌的。

    “弟弟。”

    元子正见她东走西看:“阿姐,你在找什么?”

    莒犁不敢实说汗巾子丢了,只含糊道:“没找什么。你怎么来了?”

    元子正走上来,:“阿姐,尔朱世隆是不是来府里向你提亲了?”

    莒犁道:“你也知道?”

    元子正道:“我听说了。他替他堂兄尔朱荣来的。刚去见二哥,二哥也告诉我。”

    莒犁道:“子讷他怎么说?”

    元子正道:“他还没答复。我看他有些想,但又在意王府名声,放不下面子。”

    莒犁揪了一朵树上的梅花,在手心里捏搓。

    她有些不大高兴:“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我好歹是阿姐,你们谁也别管我。”

    “婚姻大事,自然要阿姐喜欢,不能勉强的。”

    元子正道:“阿姐要是不愿意,我帮你去跟尔朱世隆说,拒了他就是。咱们是皇族出身,阿姐是彭城王女,怎么能跟尔朱家那种出身鄙陋的人结姻。传出去了还不被洛阳笑话。尔朱荣区区马邑小胡,他也该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彭城王府悬殊。拒绝他,想必他也不敢有什么话。”

    莒犁听子正这么说,心里才稍稍舒服些:“小弟,这尔朱荣到底是谁?我之前听奚氏说他挺有能耐,手底下还有兵。”

    元子正笑了笑:“他?兵倒是有的吧,不过是些契胡部落蛮夷,跟未开化的野人差不多。这人出身不怎么样,边陲之地的小部落酋长,一不知书二不识礼,只是有点兵马钱粮。原来他父亲尔朱新兴,倒是常来洛阳,跟个马屁精似的,成天跟在那些王公大臣后头吹牛拍马屁。尔朱新兴去年刚死,这尔朱荣刚继任的酋长。八成跟他老子一样。”

    莒犁道:“我听奚氏说,还以为这人不错。”

    元子正道:“人还没见过,听说模样长得不错,有武力能带兵,而且脾气爆的很。阿姐算了吧,这种武夫,什么人不好嫁嫁他。”

    莒犁好奇道:“他怎么会兵,朝廷不是早就解散了部落,禁止部落酋长领民么?这又哪里来的秀容第一领民酋长。”

    元子正道:“朝廷是早就解散了部落。不过这尔朱氏不是鲜卑人,跟咱们不是一族。他们是契胡人。尔朱氏祖上曾率领部落,助咱们先祖夺取中原。所以咱们先祖登基后,保留其部落,并将北秀容一带划给他们居住。尔朱部落有朝廷的命令,只能世代呆在秀容,不能任意迁徙,并且常年派质子在洛阳。他们部落首领,冬天来京师朝拜过冬,夏季便回部落去放牧避暑,就跟天上飞来飞去的大雁一样,所以被洛阳王公们戏称为“雁臣”。”

    莒犁听到“雁臣”二字,顿时逗笑起来。

    元子正道:“而今是腊月,那大雁早该来了。只是今年并州不太平,他跟朝廷上了奏,说开春再入京。”

    莒犁想起尔朱世隆:“弟弟,尔朱世隆,他怎么会在京中的?”

    元子正道:“那尔朱荣,半年都在秀容,朝廷的消息收不到。尔朱世隆是他塞到朝中来的。尔朱世隆是他驻洛阳的代表,在朝廷的耳目。尔朱荣很信任他。”

    莒犁道:“弟弟,尔朱世隆这人怎么样?”

    子正道:“这人心细如发,是个做官的好料。”

    子正跟她说了几句便走了。莒犁心中顾虑,也没敢把尔朱世隆来过的事告诉他。

    那汗巾子不翼而飞,找了一下午愣是没找着。莒犁反复回想,一整天也没去哪,就只尔朱世隆来过。中间两人拉扯了一会,也不知道是不是掉出来,被尔朱世隆捡走了,或是被风吹走。

    她心烦意乱。

    那汗巾子确实是被尔朱世隆捡走的。

    莒犁躲回房间后,尔朱世隆站在原地发了一会怔,直到听到院外有说话声才清醒。他见地上掉了块汗巾,弯腰捡起来,想告诉她,看那门,却只见房门关的死死的。

    他将汗巾子放在鼻端,淡淡的香气沁入鼻中。

    回到家中,奚氏看他脸色不好,关切地询问。

    尔朱世隆平常跟他妻子感情也挺好,然后今日也不知怎么,心里憋着一口气,格外不耐烦。奚氏问他吃过饭了没,他也不答,进了屋,宽衣上榻,便躺下休息。

    他有点酒了,是之前在彭城王府喝的,所以脑子里昏沉。他想着事,从怀里掏出那汗巾子,放在鼻端。

    少女的面庞浮在在脑海里,她打他的一巴掌,也像是某种纠缠的证据。他正想出天外,突然房门被推开,尔朱世隆连忙将汗巾收起来,揣到怀里,面朝床里,假装睡觉。

    奚氏见他一回来就躺下了,以为他不舒服。奚氏坐到床边,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

    奚氏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样了?要不要去给你煮点醒酒汤?”

    尔朱世隆只装睡,不想理她。奚氏叫了几声,突然恼了,手揪住他耳朵往上提:“你怎么回事?装什么呢?平常睡觉呼噜打的震天响,今天是一点声都没有,睡着了才有鬼。你给我起来!”

    尔朱世隆只得悠悠醒转,伸手去护自己的耳朵:“你别整天揪人的耳朵成不成,疼。”

    奚氏笑骂:“你还知道疼?疼就别跟我装蒜。”

    尔朱世隆道:“夫人,我累了。你出去,让我休息一会吧。”

    奚氏道:“你成日在外面,好不容易回家来,还想把我拦在屋外。你个没良心的,怎么不说见了我,跟我亲近亲近。”

    尔朱世隆闭目养神,道:“白浪费精力,又下不出崽来。”

    奚氏听这话就恼了:“好哇?你什么意思?你嫌我没给你生儿子?”

    奚氏嫁给尔朱世隆多年,一直未生育,这也是奚氏的痛处。早些年,夫妻感情还好,尔朱世隆这人,脾气还是不错,怕老婆。奚氏管他管的很严,家里丫鬟婢女不许碰,也不准他在外头拈花惹草。时间久了尔朱世隆就不满,夫妻时常为些鸡毛蒜皮的事闹矛盾。

    尔朱世隆假意打哈欠,道:“我睡觉了。”

    奚氏生气打他手:“不许睡!你给我说清楚,你是不是嫌我没给你生儿子?”

    尔朱世隆道:“我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奚氏怒道:“好你个尔朱世隆。平日里不吭声不喘气儿的,我一说,你就露馅了。原来你早就对我不满。我下不出崽子来,那也怪你!人家的老婆都能生,就你的老婆不能生,还不是你自己那个不行?你另给我找个男人,信不信我立马给你生十个八个的?”

    尔朱世隆道:“你说我不行?你怕不是在天方夜谭!哪次不是你自己要投降。”

    奚氏掐了他一把:“尔朱世隆,我警告你。你敢在外面拈花惹草,我让你下下辈子都变不成男人。哪个小贱人敢勾引你,她摸你手,我把她手剁了,她亲你嘴,我把她舌头割了。她哪碰你我就割了她哪。你看我敢不敢。”

    尔朱世隆听她说这话,心里很不舒服:“你也是个汉人女子,怎么跟北边草原上的妇女一样泼妇。人家哪里害了你,你要这样对人家?你就不能跟汉人女子一样,学的温柔一点,对丈夫体贴一些?”

    奚氏道:“怎么体贴?把妖精送到你床上就是体贴你了?男子汉,个个都是色中饿鬼,没一个知足的。我可没有那么大度,谁要敢勾引你,我就弄死她。”

    尔朱世隆嗤笑道:“人家是什么出身,你是什么出身。夫人你就别说大话了。”

    奚氏骂道:“得了吧你。真有那样的人物,像彭城王府的王女,天仙似的人,又有那般的出身,人家还会看得上你么?你能勾搭上的,都是些阿猫阿狗无名小卒。贵人我是没法子,你我还是治得了的。除非你真走了狗屎运,哪日突然飞黄腾达。不过我看你这样子也不像走狗屎运的。你连尔朱荣都不如,还做那春秋大梦呢。看把你能耐的,你怎么不去当驸马。喝口茶醒醒吧。”

    几句话骂的尔朱世隆蔫了舌,一不高兴,翻身睡了。

    第十三章

    过几日,尔朱世隆醒了酒,去找莒犁道歉。

    “莒犁,你原谅我,那天是我太唐突。”

    莒犁没想到出门买东西都能遇到他,只是匆忙上了马车,避走不迭。尔朱世隆一把拽住了马缰绳:“莒犁,你别走,你只听我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莒犁不理会,尔朱世隆一直骑马追随她到光睦里。莒犁怕被人知道,只得下了马,打发丫鬟先走:“你到底要说什么?”

    尔朱世隆温柔道:“莒犁,我没有恶意。我就是想向你道歉。我是真心觉得对你不起。那天是我太冲动鲁莽。”

    莒犁道:“你是不是真心歉疚我不管,只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插手我的婚事呢?我不想再跟任何姓尔朱的人扯上关系。我不认识你,你别再找我。”

    尔朱世隆道:“我没有想插手你的婚事,我也不想你嫁给别人。只是尔朱荣让我替他向彭城王府提亲,我当然得为他做事。”

    他苦笑道:“让你嫁给他,做我的堂嫂,对我有什么好处呢。徒增伤心罢了。我宁愿见不到你,也不想看你跟别人成婚,生儿育女。我不疯,你不用怕我。那天……只是情不自禁。以后不会了。”

    莒犁自幼遭逢家变,性子敏感,自尊心又强,听他提那事,生气道:“尔朱世隆。我父亲虽死了,兄弟年幼,而今不得时运,可彭城王的女儿也不是任人欺负的。我不是那软弱性子。”

    尔朱世隆知道她看着像是盏美人灯,实际也是娇生惯养的王府千金。尔朱世隆道:“莒犁,你多心了。我尔朱世隆是什么人,我怎敢轻视你,更不敢欺负你。可是我心里有你,我总不能把自己的心挖出来丢掉。我喜欢你总不是罪。”

    “你这人真奇怪。”

    莒犁道:“我们又没见过几次,那么多人你不喜欢,你为什么非来喜欢我。”

    尔朱世隆道:“有倾盖如故,自然就有一见钟情。你不信我么?”

    莒犁道:“我又不认识你,我当然不信你。你别再找我了。”

    莒犁真是纳闷,嘲了他一句:“子攸清白干净的人,怎么会跟你这种人交朋友。”

    尔朱世隆莞尔一笑:“那说明尔朱世隆身上却有优点和长处。武城郡公的朋友很多,有出身高贵的望族子弟,也有世隆这样人微言轻,出身鄙陋的小人。他交朋友,从来只论长处,对朋友的缺点则很有包容之心,通常一笑置之,并不深究。所谓人无完人,水清则无鱼,令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心胸眼界。尔朱世隆一向是很佩服他。”

    莒犁不以为然。

    莒犁要走,忽又想起一事,回头问尔朱世隆:“我的汗巾是不是被你拿去了?”

    尔朱世隆疑惑道:“什么汗巾?在下不知。”

    莒犁道:“那日只有你到院里,烤火的时候还在的,你一走,到处找都没找着。不是被你拿了还有谁。”

    尔朱世隆笑道:“哦,原来姑娘说的是那个。可是块茜红的帕子,上面绣着竹枝?”

    莒犁道:“就是那个。”

    尔朱世隆道:“那汗巾却是在世隆手里。本想还给姑娘,可惜姑娘不肯见我。而今姑娘要索还,也不是不可,只是需得姑娘亲自来登门,世隆必定会双手奉上。”

    莒犁柳眉倒竖,骂道:“你这个人好不要脸。偷了人家的东西,还要人家亲自来拿。不就是块破帕子,我不要就是了。你留着那玩意上吊好了!”

    尔朱世隆被她骂的两眼迷迷,痴痴笑。

    过了数日,元子攸有事回王府,顺便来看望莒犁。莒犁愁眉不展,看着心情不太好。元子攸担心道:“阿姐怎么了,好像见到弟弟不太高兴?”

    莒犁道:“弟弟,我问你话,你别介意。”

    元子攸道:“阿姐言重了。阿姐教训,弟弟怎敢不听。”

    莒犁一脸素容,家常衣服,背对梳妆台而坐。她手里拿着把桃木梳,却没梳头。漆黑柔长的乌发垂下来,轻轻一捧垂落在胸前。

    她严肃道:“弟弟,我问你,你最近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

    元子攸面色惊讶:“怎么了?阿姐说的是谁?”

    莒犁道:“你交的那位,四个字的朋友。这人很无礼。”

    元子攸沉默半晌,道:“阿姐说的是尔朱世隆?”

    莒犁道:“你知道?”

    元子攸道:“阿姐说四个字的,自然就是他。他怎么了,是哪里得罪了阿姐?”

    莒犁不好直说,只道:“反正,这人品行不好。你年纪轻,识人不明,阿姐不喜欢你跟他来往。你以后多注意一些。”

    元子攸笑了笑,宽慰道:“阿姐放心,我心里有数。尔朱世隆这人为人不坏,做官也挺有才能,还是有可取之处的。何况我跟他只是一般的交情,不至于过从甚密。”

    莒犁语重心长道:“弟弟,阿姐不是要干预你交朋友的私事。阿姐不出家门,也没什么,你在朝中,也知道朝廷里,风高浪急,滩险水深,尤其是朋友往来,处处都要小心谨慎。需知一着不慎,就要大祸临头。咱们家不比寻常的人家。”

    元子攸道:“阿姐多虑了。我在皇上身边,不会有什么事的。”

    莒犁道:“你毕竟年纪小,没经历过风浪。皇上再喜欢你,你也只是个臣子。连太子都不能高枕无忧,何况是你。”

    元子攸道:“阿姐的话,我记在心上了。”

    第十四章

    元子攸没明白莒犁的话,直到有一日宴聚,见尔朱世隆怀里,掉出来一块汗巾。

    元子攸乍看这汗巾有点眼熟,顿时想起那天莒犁的话,遂问尔朱世隆:“世隆你这汗巾是哪来的,能否借我看一下。”

    尔朱世隆一慌,想藏已藏不住,只得给他看。元子攸反复端详,目光不冷不淡地看着尔朱世隆:“这汗巾,是我阿姐的。上面绣着竹枝,我认得。先前见阿姐用过。你是从哪来的?”

    尔朱世隆脸一红,顿时尴尬的没处躲藏,只敷衍说:“真的吗?这是我在路上拾得的。”

    元子攸道:“是吗?是在哪拾得的?”

    尔朱世隆道:“是在大街上拾得的。”

    元子攸道:“哪条大街?”

    尔朱世隆被问的汗都下来了,只胡乱说:“就在铜驼街。”

    元子攸道:“什么时候?”

    尔朱世隆尴尬的舌头打结:“兴许腊月间。”

    元子攸道:“阿姐腊月间并没有出门,怎么会将帕子遗失在铜驼街。”

    尔朱世隆汗道:“兴许是风吹的吧。”

    元子攸道:“什么风,能把这帕子从彭城王府吹到铜驼街。”

    他自解释道:“兴许是丫鬟偷出去的也未必。”

    尔朱世隆见着台阶,赶紧道:“肯定是丫鬟手脚不干净偷出来的。被我拾着了。”

    元子攸道:“既然是阿姐的,那我便拿着了,回头我交给她。她最近一直在找。世隆你该不介意吧?”

    尔朱世隆陪笑:“理所应当。既然主人寻来,自要物归原主的。”

    晚上,元子攸特意回王府,将汗巾还给莒犁。

    已经是半个月前的事了,莒犁很诧异:“弟弟是从哪找到这个的?我还以为早丢了。”

    元子攸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看莒犁的态度,也大致能猜到,遂如实说:“我见到尔朱世隆,从尔朱世隆那要回来的。”

    莒犁接过汗巾,瞧了瞧,见上面熟悉的竹叶刺绣,叹道:“这块帕子,用了有十年了,原来花五两银子买的,是我最贵的一条。还以为找不回来。”

    她将帕子收到袖里,让子攸到暖榻上坐:“弟弟,尔朱世隆怎把帕子肯给你?你怎么知道这帕子是我的?”

    元子攸道:“我猜的。原来见阿姐用过,那天刚好见尔朱世隆手上有这个,便问他索要。他不好撒谎,只能承认。阿姐,你们之间是怎么?他是不是骚扰你?”

    莒犁见他已经知道,也不好再隐瞒,只得红了脸,难为情道:“他是个有妇之夫。我哪敢跟他有牵扯。就是那之前你介绍认识。他让他夫人奚氏来寻我,说是学什么刺绣,有一阵子我也到他家去的,和他见过几次。结果有一次他闯到王府里来,跟我说些胡话,还说要向我提亲,为他什么堂兄。我没敢理他,不小心弄丢帕子,被他拾着。”

    元子攸道:“他堂兄,阿姐说的是尔朱荣?”

    莒犁道:“你也认识?”

    元子攸摇头:“不认识,只是听说过。”

    莒犁道:“那天子正跟我说的,我也不认识。”

    元子攸道:“阿姐有意么?”

    莒犁道:“这不是乱点鸳鸯谱。我怎么可能有意。何况尔朱世隆,谁知道他什么居心。”

    元子攸道:“阿姐放心。这门婚事我也觉得不妥,跟阿兄,跟子正私下都商议过,早已经回绝尔朱世隆了。听说那尔朱荣又看上了南安惠王拓拔祯之女元春容,正在跟其商议婚事。好像双方都有意,八成是定下了。”

    莒犁听这话,终于放心,同时又好奇:“这人真有意思,还非得在皇室中挑了?”

    元子攸道:“拓拔祯的女儿,也算算不得什么皇室,往上数三代勉强算皇室。她祖父是平城的景穆皇帝。景穆皇帝是文成皇帝的父亲,文成皇帝是咱们曾祖父,说起来,这位,咱们得叫她姑奶奶呢。其实年纪就比咱们大不到十岁而已。”

    莒犁听的笑:“元家人多,辈分就是乱。三岁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孙,多着呢。”

    元子攸道:“这尔朱荣,有兵,又有家产,钱是不缺的。就是门第低,老被人取笑是胡人蛮夷,所以一心想求娶高门,提高门第。别的家族他统统都不要,就只要姓元的。拓拔祯的女儿,好歹也算是名门,只不过这些年在朝中渐处边缘,一无钱财,二无仕途。也只好嫁尔朱荣这种,算是各取所需。”

    莒犁道:“哎。”

    元子攸道:“阿姐何故叹气?”

    莒犁道:“原来文成帝在时,咱们这位姑奶奶家,肯定是得势的。到而今呢,只能跟尔朱家这样不入流的家族结婚。这才多少年?彭城王府,在高祖皇帝在时,也是得势的,到儿子这代,就不行了。再过两三代,也跟咱们这位姑奶奶家一样,渐处边缘无人问津。你说说,皇族又怎么样?元家的诸侯王们多的就跟蚂蚁窝里的蚂蚁一样!一个个生儿子,跟母猪下崽似的,一窝一窝,数都数不清。不是天子的直系血亲,谁把你放在心上。”

    元子攸道:“命中注定的事,能有何法。”

    莒犁道:“是无法……得过且过罢了。”

    天色暗了。外面下着大雪。莒犁将油纸伞递给子攸,从屏风上拿了他了披风,给他披在肩膀上,送他出门。

    第十五章

    这是正光四年的冬天。并未发生什么大事,除了母亲过世,弟弟袭爵,生活并没有没有什么大的波澜,莒犁之所以记忆深刻,因为那是她经历的最后一个太平年。

    那个差点和她结了婚,一度只存在言传中,洛阳贵族们提起来,往往会带着鄙夷语气的名字——尔朱荣,最后会影响了彭阳王府的命运。甚至是整个洛阳城,整个朝廷,整个帝国。

    她是深闺中的千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过上刀尖舔血的日子。

    这一切,都有赖于她的那三个好弟弟!

    尤其是这个三弟。

    元子攸。

    看起来恬淡、从容,不染俗尘,其实他才是那个最狠心、最冷酷、最无情的人。

    风神秀慧,姿容俊美的长乐王元子攸。

    彭城王元勰的第三子。

    皇帝的宠臣。

    元子攸,说起来,他的头衔可多去了。

    正光五年,六镇第一次起义,在怀荒镇爆发。

    像一颗小小的火星子,谁也没想到它会在短短两年之内形成燎原之势,差点将整个帝国烧成飞灰。

    魏国的版图,大概在黄河流域一带。

    东至渤海,北至大漠,西到昆仑山龟兹,南边不到淮水。

    帝国上下共有三十多个州,十多个镇。

    州的数目不固定,时常在变动。

    因为长江和淮河的那头还有个南朝,爱自诩正朔,和北边的魏国争夺地盘。

    双方的力量此消彼长。

    如魏国国内发生什么动乱,南朝的皇帝,便趁机北上,攻城略地。

    同样,南朝国内有什么动乱,魏国也会趁机派兵南下,争夺领土。

    位于魏国和南朝边境的那几个州郡,如梁州等,时常处于战争之中。

    当地百姓也都是墙头草,风往哪吹就往哪倒。

    北魏还有一种区域划分,叫镇。

    镇的等级,和州并列。

    不同的是,州是行政区域。

    州的最高长官叫刺史,管一地的行政事物。

    镇,则是以军事为基础设立,主要分布在帝国的北边。

    魏国早年将都城设在平城,也就是而今的并州。

    位置非常偏北,一出都城就是草原和大漠。

    之所以在这里建都,因为魏国的皇帝本就是草原出身。

    一开始学习汉人安居定国,也是在草原附近。

    平城的都城经营了五六十载,历经道武、太武、文成、献文、孝文五位帝王。

    魏国建国之初,统治还不稳。

    为了保护王都平城,抵御北边柔然民族的入侵,便在平城以北,沿线设置了六个军镇。

    军镇由镇将领兵,此地居住的,都是原皇帝所属拓拔部落的部民。

    拓拔人,是天生的战士。

    六镇军人,是拓拔皇帝的心腹和肱骨。

    战争时期,随天子征战掠夺。

    和平时期戍守军镇,保卫都城,享受着优渥的待遇。

    可惜,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自从那孝文皇帝拓拔宏,把都城从平城迁到了洛阳,还抛弃他的鲜卑祖宗,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元宏,以汉人自居之后,六镇的地位一落千丈。由原来的的“国之肺腑”,沦落到食不果腹的境地。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此登场,拉开一场大戏的帷幕。

    高欢是六镇人。

    他出生的怀朔镇,跟最先爆发动乱的怀荒镇,是紧紧相挨着的。

    理论上来说,他是汉人。

    他祖父叫高谧,祖籍渤海,历代有做官的。

    他祖父高谧在文明太后时,曾官至侍御史。因犯法得罪,被流放到怀朔为镇民。

    至于为何犯法,高欢便说不清楚了。

    他没读过书,也不识得字。

    大概也是从高欢的祖父起,六镇成了朝廷流放犯人的地方后,地位就逐年下降。

    到高欢出生时,已经家徒四壁,连粥都喝不上。

    他父亲是典型的,家道中落的贵族子弟。游手好闲,不事生产,把家产都败光了,穷困潦倒而死。他母亲在他出生那天难产去世。高欢自幼就是个孤儿,被他姐姐姐夫收养。

    他姐姐高娄斤,家境也不好。他姐夫是个看守监狱的小卒子,只能给他基本的衣食,却没有办法给他读书。

    不能读书,就意味着,这辈子是没有发达的机会了。

    不过他身上有两个有点,一个是聪明圆滑。

    这小子,打小就脑子好使。

    他姐姐让他干活,他能想着法子偷闲躲懒,还能不让姐姐生气。

    会摆弄人。身边总是凑着一群狐朋狗友,高欢总是那人头儿,大家都甘愿听他的呼喝。

    还有一个大大的优点,小伙儿长得俊。

    虽然家境败落,穷的要饭,但他模样长得英俊。皮肤白,五官周正,个子高大,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形象。人长得顺眼,走到哪里,总是招人喜欢。有的人穿上战袍,也不像个将军,有的的破布麻衣,瞧着也是人中龙凤。

    高欢就是这后者。

    可惜龙凤穷的吃不起饭。

    高娄斤认为,弟弟的性子,太过滑头了。

    跟他那过世的老子一样,成天四处交际,想着投机钻营,走什么捷径,弄点钱,或弄个官做。结果弄到最后一事无成,穷的卖瓦片、当裤子。人么,要想过得好,还得脚踏实地。成天做白日梦是行不通的。眼看这弟弟,一日日大了,还靠着姐姐姐夫生活,又不肯去做点正经事糊口,高娄斤担心的要命。高娄斤时常教育他,到处托人,给他找事做,帮人家喂马、擦洗盔甲,去富户家里给人做工。高欢眼高于顶,嫌弃这些活低贱,做了几天便拔腿跑了。

    高欢时常在外交结,有一次,他在路上,看到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锦缎衣服,还披着羊裘。那人手握着缰绳,一边骑马,一边喝酒。后面跟着一百多号衣衫褴褛的小卒子,有的持枪有的带棍,跑的四脚不沾地。弄得灰尘遮天。

    高欢一打听,才知道,这人是个队主。

    在六镇,只要有一匹马,就可以当队主。出征打仗,那些没马的人,会跟在有马的队主身后,等于是个小官。

    高欢知道后,心生羡慕。

    只要有马,就可以做队主。

    做了队主,就可以带兵。

    虽然只是个百夫长,但也是自己的队伍。只要有人肯跟随自己,不愁找不到活路。而且做了队主,意味着成为这边镇的中上层,可以有机会认识那些达官贵人。

    一切都不难,只要有马。

    高欢心心念念,想弄一匹马。

    可谈何容易。

    他跟姐姐高娄斤说,高娄斤在厨房一边叉着手揉面做饼,一边给弟弟泼冷水:

    “马?你哪里有钱弄匹马?你知道一匹马要多少钱?你把你姐姐我卖了都买不到一匹马。快别做梦了,咱们家买不起。买了也养不起。那玩意又不能耕地又不能宰了吃,放那当摆设,吃的喝的比人还讲究。一个月就要吃掉几两银子,哪里是咱们这种家庭伺候得起的。你姐夫一年都挣不到几两银子,哪有本事负担这么大开支。”

    高欢极力劝说高娄斤卖房子卖地养马,说是等发达了,一定报答姐姐姐夫。把高娄斤气的拿擀面杖抽他:

    “你想让全家都日晒雨淋,喝西北风呢。等你发达了,你姐姐我坟头草都五尺高了。”

    高娄斤劝他说:“弟弟,你踏踏实实些,别做那些春梦。你没看到,那些队主、当官的都是什么人?人家都是豪强地主出身,家里世世代代做官。你这样的,就算是勉强弄匹马,你也只是个小喽啰。谁让你没个好老子。当初你爹就是异想天开,拿了家底去换马,结果好了。买来没几个月,那马就得瘟病死了,去找人家理论,还挨一顿打。白白送条命。”

    高娄斤说:“弟弟,你姐夫托人给你找了个事,在那城门楼子值戍,一月有个几百文钱。你明天就去。”

    一个月几百文钱,干那贱役,高欢不情愿。

    高娄斤说:“你也十七八岁了,不要眼高手低。你不安心做点正事,攒点钱,怎么结婚娶媳妇。好不容易给你找的这差,你这次再不去,以后我们都不管你了。”

    高娄斤还说:“你想买马。一匹战马,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你要钱自己去挣,一个月挣两三钱,攒个一百年你就可以买匹马了。”

    说的高欢悻悻而退,只是贼心仍不死。

    镇边上有个大富户娄家,养了好几匹马,高欢偷偷潜入娄家的马厩,观察了好几日,想偷匹马回家。不料那娄家养了几条看门大狗,突然冲出来,追着咬。马没偷着,差点跌断脚。

    回到家里,他姐姐见了他,眼神冷冷的,也不叫他吃饭。

    高欢饿的肚子咕咕叫,假笑着问他姐:“阿姐吃过饭了没有?”

    高娄斤冷眼暼着他,说:“我们吃过了,没给你留。”

    高欢钻进厨房去揭锅盖,果然见清锅冷灶,一块饼都没有。

    高欢走到高娄斤屋里,可怜兮兮恳求道:“阿姐,我饿了。”

    高娄斤生气道:“你姐夫好不容易给你找的差事,你不肯去干。饿肚子活该。我管你十八,管不到你八十。以后你别来跟我要饭吃,我没有饭。”

    高欢求道:“阿姐,你就给我口吃的吧。弟弟以后有了,十倍、百倍地还你。”

    高娄斤见他走路一瘸一拐:“你脚怎么了?”

    高欢不敢说偷马被狗追,只撒谎说:“不小心摔了一跤。”

    高娄斤看他那样儿,心又软了。

    毕竟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弟弟,哪能真不管他。高娄斤无奈:“你啊,什么时候能让阿姐少操一点心。”

    高娄斤进厨房,给他做了一大碗面条。

    高欢端着这碗面,吃的眼睛都红了。

    高娄斤心疼地说:“哭什么呀,又没死人。以后听姐姐姐夫的话,好好过日子,平平安安的也就够了。”

    高欢从此到城门楼子值戍,做了一个守门的。

    每天迎着日出,背对夕阳,做一个守门的,天晴下雨,刮风晒太阳,都得站在那。换做常人,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哪天生一场大病,或者哪天打什么仗,说不定就死了。就算侥幸能活到五十岁,以他的出身,也还是一个守门的。

    但是高欢不一样。

    小伙儿长得俊!

    有一日,富家女娄昭君,经过城门楼子,看到正在值戍的高欢,一下子心动了。

    娄昭君也是个女中豪杰。这年才十六岁,就这么看了高欢一眼,就给自己挑定了夫君,回去跟她父亲娄公说,要嫁人。

    娄家,算不得名门贵族。但在怀朔当地,也是有名的富户,家里有地,有佣人,还养的有马!娄公当女儿看中了什么了不起的英雄,一问,才知道是高欢。

    破落户儿!

    不久前,还到自己家偷过马,被狗咬跑了!

    娄昭君的爹都要吓死了。

    母亲劝她:“女儿啊,你嫁什么人都好,唯独不能嫁这个人。这高家家里那么穷,一个守城门的,你嫁了他,岂不是要吃苦。天底下好人多的是!”

    当爹的劝,兄弟姊妹都劝,千万不要嫁这人。

    偏偏娄昭君这姑娘固执得很,认准了这人,一定要嫁,还说了种种的理由好处。娄昭君说:“爹爹,娘,他家里虽穷,可咱们家不穷。咱家有钱,没钱的女婿,可以帮衬帮衬他。家里有再多钱财,人是个窝囊废,那有什么用。”

    娄昭君的父母,打死不同意。

    这姑娘,也不管她爹娘同意不同意,便自作主张,去找高娄斤夫妻俩商议婚事。

    对于娄昭君的青眼,高欢是受宠若惊的,甚至说不出的感动。

    这世上的人都看不起他。哪怕最疼他的姐姐,也看不起他,认为他只配做一个看守城门的,不配有抱负,不配有更高的理想。然而这个陌生的,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却愿意相信他,并且愿意向他托自己的一生。对于二十岁的高欢来说,这是莫大的鼓励,也是恩赐。

    娄昭君离开高家院子时,高欢一路尾随着她。

    他低着头,有点害羞,也有一点惭愧。

    娄昭君穿着彩色条纹的裙子,小袖窄襟短襦,是束腰的,显得个子非常高挑,腰肢纤细,身材饱满。她是富户家的女儿,从小养得好,就像草原上初开的花朵似的娇艳,不像那些穷人家的姑娘,饿的骨瘦如柴,面黄肌瘦。

    他都不敢谈什么喜欢不喜欢。他这辈子,做梦也不敢想,能娶这么一个姑娘。

    高欢知道这个女孩喜欢他,用心良苦,也知道娄家不同意,知道自己配不上她。

    他不敢对娄昭君说什么,只是默默跟在她背后,送她回家。

    娄昭君独自走着,背后是那个英俊而沉默的少年,隔她三四步远,既不靠近,也不远离。娄昭君心想,他是个聪明的少年。

    娄昭君沿着城外的土路一直走。

    回娄家有一条大道。她没走,而是绕着城边上,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她走在田埂上,放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稀疏的杨柳,在田地间招摇。

    到了没人的地方,娄昭君渐渐放慢了脚步。高欢也极默契地走到了她的身旁。

    这人的确长得很英俊。远看的时候是一种英俊,近看又不同一些。

    他看起来高高大大一个,其实凑近了看,长得还细致。天生的白皮肤,非常深刻的双眼皮儿,鼻子嘴巴,都非常有形状。还长了一对浓密的睫毛,看着还怪美丽的。

    娄昭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冲动。她只是看到这人第一眼,觉得他很与众不同。

    他穿着一身破旧的兵服,站在破旧的城门楼上,然而整个人气宇轩昂,出类拔萃。娄昭君觉得,那身兵服配不上他,那手里的铁枪配不上他,那城门楼子也配不上他。

    他不属于那里。

    娄昭君心想:他不会一辈子在这守门的。

    她的心就定下了。

    这人没读过书,不认字,娄昭君稍微有些遗憾。

    娄昭君是大户小姐,虽然说不上才女,但字还是认得的。

    不过娄昭君听他说话,并不傻。他不识字,但是常在外交结,是见过世面的。

    娄昭君跟他并肩而行,轻声地问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高欢低着头,说:“我姐姐想让我好好看城门,不过我不想做那个。我想弄钱,买一匹马。做队主去。”

    娄昭君感觉他挺有主见的,管他做不做的成队主呢?至少他不是个甘心窝囊的人。

    娄昭君便微微笑:“你攒了多少钱了?”

    高欢摇头:“没钱。”

    娄昭君鼓励他:“你还年轻,总有机会的。”

    彼此沉默了一会,继续沿着那田埂前行。

    娄昭君忽然问道:“我问你,你想娶我吗?”

    高欢毫不犹豫地点头:“想。”

    娄昭君道:“为什么?因为我爹爹有钱?”

    高欢道:“你看的起我,比什么都要紧。而且你聪明又漂亮。就算你爹爹没钱,能娶到你这样的姑娘,也是我的福气了。”

    娄昭君道:“我爹爹不同意我嫁给你。我要是硬嫁给你,他就不给我出嫁妆了。”

    高欢道:“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努力给你挣出嫁妆来。虽然我没钱,可是姐姐姐夫在,饭还是吃的上的。等我以后赚到钱,家事都给你定夺,钱也都给你,绝不让你受委屈。”

    娄昭君道:“你说好了的话,可不能反悔。”

    高欢道:“绝不反悔。”

    娄昭君低头瞥着右手,翘起一根手指道:“那……咱们拉钩。”

    高欢伸手,一把拉住她的手,紧紧握着。

    娄昭君执意要嫁高欢,她父母死活不同意,拖了好几年,拖到娄昭君都二十多岁了。这五年里,给她说了多少人家,这姑娘都愣是不答应,一定要嫁高欢。

    二老也是无可奈何,把高欢叫去说话,看这年轻人虽然条件不好,连份像样的聘礼都拿不出来,好在人模样看着还不错,言谈做事也稳重,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娄家二老疼女儿,虽然对婚事不满意,可又怕女儿结了婚以后要吃苦,给她准备了丰厚的嫁妆。

    夫妻俩要成家,不便再住在姐姐姐夫家,娄家又出钱,给他夫妻二人建造了个小宅子居住。

    娄昭君的这笔嫁资,让高欢由一个穷困潦倒的破落子弟,一下子成了怀朔镇的中等人家。他从娄昭君的嫁妆中得到了作为六镇军人最珍贵的财富,一匹宝马。

    有了这匹马,高欢不再去做城门守卫了。

    换掉了破烂的兵服,娄昭君给他做了好几身体面衣服,都是缎子的。穿着新衣服的高欢,再骑着他的宝马,走在街上,已经跟原来的他全不一样了。原来的他,就像那路边的野草。野草是一茬一茬的,没有名字,什么时候长出来什么时候死去,没人关心。因为野草不重要。而今有了马的高欢,算是个人物了。

    他本就结交了许多狐朋狗友,这下有了马,那些朋友,都来投奔他,认他做队主。高欢很快有了自己第一个百人队伍。凡是军府有什么打仗或者演习之类的活动,也都要通知他带人去。他开始渐渐接触到军镇的上层。有钱的富家子弟、出身贵族豪强的公子哥,家里世代当官的名门,还有一些南来北往的富商生意人。

    这些人,作为守门人的高欢,是永远不可能认识的。而今的高欢渐渐跟这些人成了朋友,大家在一起喝酒,谈天说地。

    高欢有了马以后,结交的第一个好朋友,叫司马子如。

    司马子如和高欢一样,祖上都是官贵,而今没落了。二人身世相近,又年纪相当,因此一见如故。司马子如交友广阔,带高欢认识了不少能人。整日在一处高谈阔论。其中还有一个人,是镇将段长,也爱跟他们一起相处。

    段长是正经的朝廷命官,乃是一镇之首,不是高欢这种小卒子。高欢本以为像段长这样的将领,官贵,就是他这辈子羡慕、努力成为的对象,然而直到熟悉之后,他发现不是这样。

    整个怀朔镇的上层军人集团中,都弥漫着一股怨气。

    大家凑在一块,整日就是喝酒、骂朝廷。

    几乎整个边镇的所有军人,都对朝廷怀着深深的不满。他们称呼那位一代英主的孝文皇帝为“鲜卑人的叛徒”。称呼而今洛阳当政的皇太后为“婊子”,称呼小皇帝为“娃娃”“可怜虫”,大肆嘲笑洛阳。

    高欢从这些人嘴里,听说了不少宫闱秘事。

    类似皇太后跟小叔子通奸。说是当朝的胡太后,不守妇道,跟自己的小叔子,清河王元怿通奸,导致亲生儿子都不信任她。小皇帝元诩听自己姨父,领军将军元叉的话,把元怿给杀了,把胡太后关了起来。

    高欢听了,只不敢相信:“可太后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那元叉也不是好鸟,嫉妒元怿受宠,所以骗小皇帝和自己联手,想杀了元怿废了太后自己掌权。小皇帝看惹出事,后悔了,又重跟胡氏和好,杀了元叉,重新由太后掌政。不过现在母子的关系,悬乎着呢。经过那事,表面上看着没什么,实际上母子已经失和多年了。太后现在攥着权,碰也不让小皇帝碰,还硬把自己侄女弄进宫当皇后,可小皇帝不买账,压根也不搭理那位胡皇后,只专宠自己的爱妃潘氏。胡皇后进宫几年了,别说下崽,连个蛋都没能下出来。”

    高欢初听这些,只觉稀罕,听的兴致勃勃。

    后来听多了,那些洛阳王公们的事迹耳熟能详。哪个有钱,哪个有权,哪个和哪个亲近哪个和哪个有仇。都是传言。

    “哎,你们知不知道。那彭城王元勰的儿子,最近刚封王了。”

    “这有什么稀罕的,不是早就封王了吗?”

    “不是那个元子讷,是元勰的第三子,元子攸,刚封了长乐王。”

    这话一说出来,又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他怎么可能封王?他一不是嫡长子,二又没立什么功勋,他有什么资格封王?”

    周围人便哄笑:“凭脸呗。听说这人长得美,貌比潘安。太后那老婊子浪得很,见了这小叔子人物风流,兴许又发骚了。”

    众人大笑不止。

    高欢也跟着笑。其实他并不认识这些人。

    他渐渐知道,他身边接触的这些所谓的贵族、军官,实际上,也都是一些处在帝国边缘的、仕途失意的、不得志的人。

    地位低下的小贵族、豪强子弟,没落的士族。被流放、贬斥、在政治斗争中失败,被排挤出洛阳,发配到边镇的底层官员。同样都是六镇人,原来随孝文皇帝迁都洛阳的那批人,而今都成了校尉、虎贲、御林军,成为了帝国的上层,而留下来的这些,都是已经毫无希望的人。普通镇民们吃不上饭,而这些上层有出身的军人,活的也不好,除了勉强糊口饿不死,仕途无望。大家凑在一起除了骂娘,也没啥事好干了。

    高欢跟这些人混了几年,感觉不对劲。

    除了学些骂人的脏话,跟这些人混也没落着什么好。虽然他有队伍,但还是没钱。

    他心想,赶紧打仗,打仗了就可以领军饷,左右同僚云:“打屁仗。还领军饷,你当朝廷有那么大方?打仗自备战马武器干粮,想要军饷,得跟敌人打劫去,朝廷的想都别想。你最好盼着别打仗。要是打仗,大家都要倒霉。”

    说的高欢心都凉了。

    高欢跟他好朋友,司马子如讨论过这个问题,关于军饷。有一次二人在一块喝酒,高欢愁起生计来,遂问司马子如。

    “难道朝廷一直都不给咱们这些人发军饷吗?”

    司马子如家境比他好,见识的要多些。

    “原来是有的。”

    司马子如饮了口酒,道:“你知道孝文皇帝迁都之前,六镇军人,日子最快活。那会儿朝廷建制之初,官员都没有俸禄,当官要挣钱,自己想办法捞。唯独六镇军人,朝廷会发军饷。一旦打仗,抢回来的战利品,还都要论功行赏。那会皇帝重视咱们武人,要靠六镇军人打天下。自然对咱们这些人格外优待。那时候一年到头,也就打打仗,那些地,都交给那些汉人去种,鲜卑人只管收租赋。”

    高欢道:“那为何现在不给我们发军饷?”

    司马子如道:“你说怪谁,还不都怪孝文皇帝。天下大定么,皇帝觉得不需要我们这些人了,所以就不管咱们的死活。当年在平城时候,文明太后就起头,说,官员们没有俸禄,要贪污,所以要给那些当官的人发俸禄,就开始缩减六镇的开支。要我说,呸。那些当官的人手上有权,搜刮地皮,哪个不是富的流油?我们这些人,也就打打仗,平常哪有地方弄钱。不发军饷,大家吃喝什么?后来孝文皇帝迁都洛阳,搞什么太和改制,学汉人文化。那些洛阳的官员都有俸禄,跟他去洛阳的人,做了禁军虎贲,也都有军饷,咱们留在北方的人,军饷就没了!孝文皇帝还想出了一个馊主意,说没有军饷,你们大家去种地吧。北边这么多地,交给你们种,不收你们的赋税。你当这是什么天大的好事情?皇帝才精着呢。不收赋税,打仗让咱们自己备粮,自己出马出武器。敢情他朝廷什么都不出,咱们自己种自己的地,还要免费帮他打仗?咱们都是打仗的军人,骑马自由惯了,谁耐烦给他种地。平常还好,到荒年,种地又没收成,饭都吃不上。朝廷也不闻不问。那些去了洛阳的人有俸禄有饷银,又离天子近,有的是门路升官发财,咱们留在北方的这些人,而今屁都不如了。一年吃不上饭,闹嚷几句,朝廷还说咱们是暴民,把咱们当成是眼中钉。”

    高欢道:“那你不想着离开这,上洛阳谋一谋生路。你要去了,也好带着我,我家里也要揭不开锅了。”

    司马子如叹口气:“你当我没有想过?那些洛阳人,听说咱们是北方来的,正眼都不带看你一眼。他们只认姓氏出身,没有出身,在洛阳是做不成官的。皇帝是世袭,而今做官也是世袭了。”

    高欢整日在外面盘混,却弄不着一分银子来家。平常在外头交际吃喝,花的还都是妻子的钱。他回到家里,娄昭君正挺着个大肚子,跟丫鬟一起,准备着晚饭。已经出生的两个儿子,一个三岁,一个两岁,一个在地上跑,一个在炕上爬,爹娘爹娘的叫不停,一会要这一会要那。娄昭君被缠的洗手喝水都没工夫。

    高欢看了,心里便突然有点难受了。

    他结婚前,向娄昭君许诺,自己一定会出人头地,一定让她享福。而今看来,这个梦想似乎要破灭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妻子。

    这几年来,家里只有的出,没有得进,眼看着娄昭君的嫁妆,都要被他给造光了。家里原来三个陪嫁丫鬟,已经撵走了两个,只留了一个。人多,吃的多,养不起。娄昭君很多家事只能亲力亲为。

    孩子多,事情多,每天家里乱的就跟打仗一样。

    他们第三个孩子,在娄昭君的肚子里已经六个月,眼看着,马上又要出生了。

    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时,高欢是非常兴奋的,感觉自己厉害的不行。

    然而随着第二个,第三个孩子接踵而至,渐成一窝,高欢就有点高兴不起来了。

    偏偏娄昭君的身体,又很容易怀孕。每次都是才生了,没多久,又怀上了。多子多福么,也是好事,可是生多了才知道麻烦。这么多嘴,不是那么好养的。

    高欢隐约感觉到一种生存的紧迫和焦虑。

    这在他结婚前是没有的。虽然结婚前他也是游狐浪荡,不务正业,可那时候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而今一家人,妻子孩子,全都围着转。

    高欢感觉吃到嘴里的饭都忽然没了滋味。

    他思前想后,下定决心,对娄昭君说:“昭君,要不,咱们把那个马卖了吧。”

    那匹马,是家里最宝贵的,也是高欢的最爱。他每天都会亲自给马喂草料,隔几天就给马刷一刷。马鞍子都要自己亲手洗。娄昭君知道他有多爱那匹马。

    那是高欢的梦想。

    娄昭君听他说这话,很意外:“卖马做什么?”

    高欢道:“这马一天,要吃十几个人的口粮。花费太高了。而且现在又不打仗,留着它也没用。还是卖了,买头骡子。我认识几个人,可以想办法做点小生意。”

    娄昭君听到这话,低下头,久久地沉默。

    她嫁给高欢,因为她觉得自己看中这个人是个英雄,他会有出息。哪怕身处贫贱,他也不会磨灭希望。然而此时丈夫的话让她意识到,她心中的英雄在向现实妥协。他曾经为了这马,费尽心机,甚至跑去偷盗。而今他却说要卖了这匹马。

    他要拿马去换骡子。

    晚上,夫妻俩躺在床上,娄昭君靠在丈夫怀里。

    高欢手摸着她肚子。

    娄昭君道:“你说,这个是男孩还是女孩?”

    高欢道:“男孩吧。我生的,一定是男孩。”

    可生下来怎么办呢。眼下还能勉强凑合,等家里剩的那点家里掏干,真就吃不上饭了。两口子总不可能一块上岳父家要饭。

    娄昭君说:“你要做生意,何必非要卖马。要是没本钱,要不,我去问爹爹要吧。爹爹得了外孙,肯定高兴,会帮咱们的。”

    高欢道:“别了,我不想人家说我吃软饭。”

    娄昭君嗤嗤笑,拍他脸道:“谁说你了?那说你的,都是自己想吃软饭吃不着。”

    高欢道:“反正我不去找你爹。他老人家一向不喜欢我,去了又是弄得没趣。”

    娄昭君道:“咱们两个,是花家里太多钱了。其实我隔三差五的,还在问我娘要钱。家里开销太大,要入不敷出了。”

    高欢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转头埋到娄昭君怀里,只是叹气。

    娄昭君拍着他的头道:“要不,你去找镇将段长,他不是一向赏识你,你就说家里揭不开锅了,让他帮你想办法,看能不能找个来钱的路子。”

    高欢被她提醒了,道:“这倒是个办法。”

    怀朔镇将段长,很欣赏高欢,曾经对他说:“我老了,这辈子已经望到头了。不过你这年轻人不一样。我看你将来一定会做番大事业。我是看不到那天了。以后你见着我的儿孙,替我提携提携他们。”

    高欢也不知道他那话是真心还是开玩笑,可是却记在了心上。他对段长一直心怀感激。除了妻子娄昭君,段长是第二个看得起他的人。

    次日,高欢便提了两壶酒,去拜访镇将段长,说了自己的请求,希望段长能给他找个差事,好挣钱,补贴补贴家用。

    段长听了,道:“我这里,需要个送信的人,你愿不愿意做?你有马,反正去哪里也方便,就是在外奔波,受些风吹雨淋,有些辛苦。每个月给你五两银子,遇着贵人,额外给你赏赐。你看如何?也可以趁机多认识些人。”

    高欢一听一个月五两银子,顿时感激不尽,立刻应承了。

    段长当即写了一封书信,让他送去给怀荒镇的镇将于景。

    高欢骑上马,一口气跑去了。往返花了五日。

    那于景十分大方,见这年轻人长得英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高欢说了名字。于景说:“以后是你替段长送信了?人看着倒是不错,比以前那个机灵多了。”顺手从袖中掏出了二两碎银子赏给他,对仆人说:“留这位客人用饭,吃了饭再走。不必着急。”

    高欢跑了一趟,得了那镇将于景的夸奖,还挣了二两银子,心里高兴的坏了。

    回去,娄昭君见了,也高兴。高欢混了这么久,总算见着银子了。以前可没见过银子,以前都只见铜板!

    娄昭君道:“那于景镇将,可真是大方,连赏人都是给银子。真是天大的好人!”

    高欢从此往来六镇之间,充当段长的信使。这个活挺好,往返认识的都是一些达官贵人,这些人,出手都非常大方,每次都会赏赐他,留他吃饭。高欢

    很快尝到了甜头。

    这日,段长突然把他叫到了自己厅前。

    段长将他上下打量,看他人眉目周正,样子颇体面,便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他手里拿着一封信,又指着地方一个箱子:“我有这个箱子,还有这封信要送去洛阳的,你愿不愿去?我给你五十两银子,当做路费。这信很重要,需得人专门去送,我信得过你,你替我去一趟。”

    高欢这辈子,去的最远的地方也没出过六镇。他从来也没到过洛阳去,一时都有些懵了。可是一听到段长说五十两银子路费,顿时心花怒放。这五十两肯定是花不完的,等于全是他的,高欢这辈子也没有挣过这么多钱。

    高欢立刻应承了。

    他清点段长的箱子,才发现那里面装的,竟然是白花花的银子!

    敢情这段长,是要送钱去京城行贿呢!

    不过这跟高欢没关系,他只是个跑腿的。

    高欢点头哈腰道:“大人放心,东西我一定送到。”

    段长给他一张纸条:“这个人名字叫麻祥,住址在纸条上,你上了洛阳一问便知。”

    高欢道:“我知道了。”

    段长道:“再叮嘱你。这麻祥大人是京城里的官,身份尊贵,跟咱们这边不一样。你去了,恭敬一点,穿着打扮弄周正一些,别招了人家嫌。另外路上小心点,洛阳远,来回要两个月。外面不太平,当心有贼,注意安全。”

    娄昭君已经怀孕九月,马上就要生产。

    高欢这时候去洛阳,其实有些不放心。

    可是有钱赚,又舍不得不去。跟娄昭君辞别:“我去了,快的话,一个月就回来。你好好养着身体,这些日子就别干活了。有阿姐在,要什么,你跟她说。”

    他姐姐高娄斤,在一旁笑说:“你去做你的事,家里就别操心了,有我在呢。等你走了,我住这边来,替你照顾你媳妇。她不会有事的。等你回来,你媳妇就生了,到时候给你抱一个大胖小子。”

    娄昭君虽不舍得他离去,但还是笑着,鼓励他说:“放心去吧,路上小心一点。宁可慢些,别赶夜路,天黑了就找旅店歇息,别遇见贼人。”

    高欢一脸严肃,看了一眼他姐姐高娄斤,低声嘱咐娄昭君说:“我不在家里,没人管你,你可不许跟那些浪荡子乱勾搭。”

    娄昭君嫌他说话粗鄙,笑骂:“你这人,脑子里瞎想什么,我大着这么大个肚子,我哪去勾引什么浪荡子。赶紧去了赶紧回来,别没的扯淡!”高欢笑了。

    高欢骑着马,带着行李,从怀朔镇出发。

    出怀朔镇,沿大道,不过五日就到达平城。

    这里是帝国的旧都。

    三十年前,皇帝还在这里。这是帝国最繁华的地方,而今也破败了。高欢只是随便经过看了几眼,便继续往前赶路。

    这夏热天,一路风吹日晒。他身上带的有银子,但舍不得花,白天就加急赶路,夜晚就找旅店,给老板五文或十文铜钱,求间柴房或牛棚借住。饿了就吃带的干粮,渴了就喝皮囊里的水。

    牛棚里,自然不可能住的舒服。夏夜蚊虫又多,嗡嗡乱飞,叮咬得人睡不着,拿被子裹着又闷。地上蟑螂老鼠爬来爬去,一晚上叽叽叽叽。有时候遇上下雨,棚子漏水,把人淋成落水狗。有一次经过一条陌生的林荫道,突然下起大雨,四处都找不到地方躲雨,高欢只能把马系在树下,自己钻在马肚子下面,眼看着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想到孤身一人漂泊在外,心里格外想家。

    听说洛阳城在黄河对岸,高欢心里还寻思,要怎么渡河。要乘船?马怎么办?及到了河岸,才见那天险之上用铁索架起了一道宽阔的浮桥,就如同大道一般,车马人流,都从桥上过。洛阳是都城,守卫森严,桥头有持械的士兵在把守,对来往的行人例行检查。

    高欢骑着马,跟着行人过桥,刚要到桥头,忽见前面有人吵嚷。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长得人高马大的,浓眉大眼,看穿着挺体面,正在那桥头高声叫嚷,揪着一个过路的商人殴打。

    这人估计是酒喝多了,满脸颜色通红,身体摇摇晃晃,大着舌头,说话颠三倒四,左右百姓见了,避之不及。

    不知道是,谁指责了几句,那年轻人顿时怒了,醉醺醺叫道:“谁他娘娘的在骂我?给我滚、滚出来!”

    从那执勤的守卫手里夺过长槊,挡在桥头:“不站出来,今天,谁、谁也不许过桥!”

    前面的路于是被堵着了,所有的百姓都被迫停了下来。

    高欢看的吃惊,这酒鬼,守卫不把他抓起来,还由他堵着路大闹。高欢因赶着进城,怕耽误时间,正要上前问守卫。身边一个拉牛车的人止住他:“别多事。”

    高欢好奇道:“这人是谁?怎么由得他拦路撒疯?”

    身边人打量了他几眼,道:“你是头一次来洛阳的吧?你不知道,这人经常在这撒酒疯,看人不顺眼就辱骂殴打。谁敢管他,人家是皇亲国戚。你知不知道他姓什么?”

    高欢摇头。

    “人家是姓元的。”

    高欢顿时明白了。敢情跟皇帝一个姓的,难怪这么撒疯都没人管。

    几个人在那偷偷议论,说:“这人名叫元坦。他不是一般的元氏子弟。他亲爹,咸阳王元禧,是孝文皇帝的亲兄弟。他是当今圣上的堂叔。他爹,当年可是洛阳城的首富。可惜咸阳王当年因谋反被处死,家产都被查抄了。所以这人而今就是个混子。一没官做,二没正经事干,成天除了喝酒就是赌钱,斗殴打架。不过他毕竟是皇室宗亲,没犯大错,也没人敢管拿他怎么样。太后也纵着他。”

    孝文皇帝,就是迁都的那位?孝文皇帝兄弟的儿子,那的确是有点来头的了。

    果然,不一会儿,几个将领大官模样的人,带着兵过来,连哄带笑,好说好劝把那疯子弄走了,道路才通。

    过了这个桥,前面就是洛阳城的北门。

    洛阳城是个大城,只是短暂的一瞥就已经能领略到它的辉煌壮丽,不过高欢此时没有心情看。他已经奔波了一个月,身上臭烘烘的,饿的前胸贴在后背上,而且两天没有睡觉了。进了城赶紧找了个旅店歇宿,睡一觉再说。

    长兴坊,一处老宅。

    几个士兵扶着那醉醺醺的元坦在那敲门。

    敲了两声,院门打开,一个绑着丫髻,穿粉衣的小姑娘跑了出来,从护送的士兵手上,把元坦接过来。

    护送元坦回家的是熟人,禁卫军的将领郑先护,小姑娘看元坦醉成一滩稀泥,弄的那郑先护身上都是酒渍。小姑娘有些歉疚地说:“郑将军,实在是麻烦了你。你要不进去坐坐吧,饮点酪浆解渴。”

    那郑先护笑笑,道:“不了,我一会还有事,中午要去参加宴会,就不叨扰了。你扶令兄回去,仔细照顾,当心他呕吐。”

    小姑娘点点头,目送那郑先护等人离去。

    “哥哥,你跑去哪啦?你又去喝酒啦?”

    这小丫头叫元薇,是元坦同父异母的亲妹妹。这丫头长得圆圆脸,眉清目秀,一双大眼睛,模样很可爱。

    元坦兄妹俩,都是没结婚。元坦这家伙,跟头活驴似的,又穷,又没有官做,洛阳没哪个名门闺秀看的上他。元薇这小姑娘,模样倒是不错,性子也温顺,也到嫁人的年纪了,可是放不下她这兄长,担心自己嫁了人,这傻哥哥没人照顾,所以婚事一直也拖着。

    元薇扶着她哥哥回了房,扶他躺到床上。

    元坦一躺下,就鼾声大作。元薇沮丧地皱着眉,推搡他:“哥哥!你别整天,不是喝酒,就是睡啊睡的!家里都没钱了!你在外面借的债,头几天人家来催我们还钱!你倒是拿钱呀!”

    元坦吧唧吧唧嘴,当是有蚊子,拿手拍开,嘴里咕咕哝哝。

    元薇眼含着泪,被这混账哥哥气的想哭。

    她真想嫁了人去了,再也不管他了!

    可偏偏狠不下心。

    元薇从小,是跟元坦在一块长大的。

    她父亲,咸阳王元禧,多年前因谋反被杀,惨死狱中。

    父亲死了,家也被抄了,元薇那会还在娘肚子里,还没生下来。

    元坦那会五岁。他们上头的兄弟都受了牵累,都没活下来,只有她和元坦因为年纪小,不懂事,被六叔彭城王元勰救下来,从小养在彭城王府。

    她六叔是个好人,对元坦元薇视如己出。她六婶李媛华也温柔善良,两个孩子在彭城王府度过了童年。

    本来可以靠着六叔活命,哪晓得天意弄人,她七八岁时,六叔元勰也被人杀了。

    彭城王府也倒了。

    李媛华不敢再让他们兄妹在彭城王府住,便在长兴坊这,给他们置了个宅子,弄了两个下人在照顾,每个月给拿点钱,时常过来看一看。元薇从小跟哥哥元坦相依为命,感情深厚,再气他恨他,也没法狠心丢下他不管。

    元坦睡得死猪一样,元薇打都打不醒。

    到了午饭时间,元薇把他叫醒,起来吃午饭。

    元坦看那桌子上就两个青菜,一个烧鸡,还是昨天剩下的。元坦拿筷子拨了拨,说:“怎么就吃这个?”

    元薇不满道:“你又不是财主,穷的四处借债,你还想吃什么呀?要不是因为你是皇帝的堂叔,你欠人那么多钱,人家早把你关到牢里去了。”

    元坦道:“你懂什么,我借他们的钱,那是给他们面子。求人办事,想不花钱能行?一般人,他想给我送钱,还得看我给不给脸,收不收呢。”

    元薇鄙夷道:“你有什么呀?你又没什么官,人家求得到你什么。你就净吹牛。”

    元坦道:“我吹牛?元子讷他是我兄弟吧?人家是彭城王。子攸他是我兄弟吧?他现在官居侍中,位同宰相。朝中高阳王,天下第一有钱,那是我的五叔。皇帝那是我的堂侄子,你说他们不求我办事。”

    元薇翻了个白眼:“得了吧。我看人家理都不理你。你整天喝酒,喝出幻觉了。”

    元薇道:“哥哥,我觉得你亏就亏在不好好念书。你看,你跟子攸他们都是一样出身。六叔和咱们爹爹,乃是亲兄弟。咱们爹爹是被先帝杀了,他们爹爹也是被先帝杀了。可人家现在做大官,得皇上信任,可你么,一出门,鸡和狗都嫌你。谁让你小时候不读书,连字都不会写。你看子攸多聪明,他能帮皇上写圣旨,给皇上写诏书。皇上就喜欢他。你,你就是个大草包。人家说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都替你害臊。”

    元坦嗤道:“我怎么没觉出他们比我高明在哪。谁说当官的就一定要认字了?我不认字我也能当官。”

    元薇道:“你就是糊涂官!”

    元坦拨着那盘子里几个菜,一脸不悦道:“不吃了不吃了。你弄的这玩意喂狗狗都不吃。倒了喂猪吧。”

    元薇看他起身又要出门:“你不吃那你要去哪啊?哥哥,你又去外面吃啊?”

    元坦道:“我不吃你的猪食,你自个慢用。我去找好的吃去。”

    元薇嫌弃道:“整天嫌我做的饭不好吃,你自己又不做。你给我钱!我要去买衣裳首饰!你讨厌死了!”

    元坦道:“你天生丽质,买什么衣裳首饰,那么多衣裳还不够穿。”

    元坦心里很不爽,出了门,骑马往寿丘里去,想巴结巴结他五叔。

    寿丘里乃是洛阳最贵的地方,居住的多是公孙王侯之流,宅院屋宇富丽堂皇,家家园林,修得跟皇帝的御花园似的。民间称此地为王子坊,意是里头住的都是皇室子弟。尤其是元坦他这个五叔元雍,堪称富可敌国。元坦没事就去五叔那巴结。

    到了元雍府上,才发现,元雍正在府中设宴。还没进门,就老远听到奏乐和歌声,酒肉的香味溢满园林。元坦心中好奇,五叔难道在宴客?正说要进去,却在大门外,被虎贲给拦住。

    高阳王乃是当朝丞相,这虎贲卫乃是皇帝御赐。平常元坦过来,看这个人在这值守戍卫,铠甲明光,还觉得很威风,看着跟皇宫一样的,这会自己被拦就不高兴了。

    元坦气的跳脚:“敢拦我,知道我是谁吗?高阳王是我五叔!”

    那虎贲校尉认得他,却拦着不许他进,说:“王府有令,不论是谁,都得有请柬才能入。”

    元坦道:“你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是元坦。”

    那虎贲交换眼色,其中一个便进去通报了,不一会儿又出来,道:“高阳王宴客正忙,没有工夫见闲杂人等。”

    元坦那暴脾气,顿时就克制不住了。

    这家伙,也是个四肢发达,孔武有力的体格。听说高阳王宴客,自己却没收到请柬,还不许他进去,顿时怒火中烧,直接一脚上去,踹开那虎贲拦在身前的长槊,破口大骂道:“你个狗养的东西,认不得你爷爷是谁?连你爷爷的尊驾都敢拦,信不信爷爷弄死你!”

    把那虎贲吓得赶紧让路,元坦气冲冲地进门了。

    高阳王元雍,正在厅中宴客。席上铺满了珍馐,金杯美酒流溢,歌儿舞女彩袖飘飘,清音绕梁。与座的嘉宾,得有百来人,除了元氏亲贵子弟,就是些贵族官员们。众人正觥筹交错,彼此敬酒。元坦冲到厅前,定睛一看,别人且没看见,第一个注意到那坐在东边席上一个白衣胜雪,姿容美丽的青年,不是旁人,正是他那位素来自认为感情亲昵的堂弟——元子攸。元子正也在,两兄弟一对儿挨着,两朵儿雪白的并蒂莲似的。

    元子攸身边,一个穿着黑色袍子的中年人,就是早上他喝醉酒后,送他回家的禁军将领郑先护。那郑先护早上说有宴会要参加,原来是到这来参加宴会!

    再巡视诸席,只见凡是姓元的,连那些旁枝末亲,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在席上呢,唯独他没有受邀。

    元坦瞬间是羞愤难当,冲上去,一掌掀翻了就近的一只桌子。那酒菜杯盘哗哗洒了一地,席上的人都不留神,被猛掀了一身的酒菜,全都呼喝,跳将起来。

    其余席上的人,都停了杯。

    高阳王元雍,高冠博带,从那厅内出来,见是这元坦闹事,大皱其眉。这么多人看着又嫌丢脸,也不肯跟他啰嗦,直接阴沉着脸吩咐虎贲道:“什么人把他放进去的,赶紧给他丢出去,别扫了客人兴致。”

    元坦两眼怒瞪道:“五叔,你如此不近情理么!连侄子都不认了。在座的诸位评一评理,五叔今天过生日,请了这么多人,唯独不请侄子我,难道我不是姓元的?”

    那四下宾客,议论纷纷,有人已经笑呵呵,看起了热闹来:“对啊,高阳王,这位客人,我们都认得。他是咸阳王元禧的儿子,亲兄弟之子,算得上是近亲。叔叔过寿,理应来贺的。”

    高阳王元雍听得来气,指着那元坦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哪次过来,不是在我这搜刮,就是在我这喝醉酒了大闹,满嘴胡话。我看你就是个疯子,不留在家里养你的疯病,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说着奋袖大怒:“来人,把他给我撵出去。”

    元坦一脚踹开虎贲和仆人,红了眼睛大怒道:“元雍!你这小人,不要在这里装模作样,翻脸不认人!”

    元雍道:“你借了我两千银子,尚未归还,还敢在这里张狂。”

    元坦冷笑道:“两千银子而已,你就心疼了。皇叔,你夺走了我家的多少银子?皇叔都忘记了吗?”

    元雍骂道:“你这狂小子,胡说八道什么!”

    元坦怒目道:“我父亲在时,你算个什么东西?当年我父亲富比天子,诸王中谁能比得?你也不过是跟在我父亲屁股后头□□跟的。我父亲被高肇那奸人所害,我咸阳王府偌大的家产都落到了高肇那奸人手里。高肇一个出身鄙陋的无名小卒,得了我父亲家产,顿时富可敌国。我就奇怪了,高肇死后,他的家产又去哪了呢?不是落到皇叔你手里了吧?全天下人都知道,高肇是被皇叔你杀的!可惜侄儿那时才七岁,没能替我父亲讨回公道。眼睁睁看着我父亲家产,落到旁人的手里。皇叔,你现在这偌大的宅邸,满宅子堆满了金银珠宝,其中有多少是我咸阳王府的?我曾在皇叔的府上,看到一柄玉如意。我父亲生前,我曾在他案头亲手摆弄过,上面刻着永寿二字。那是我父亲的字!元雍!你这奸贼!你还我的家产来!”

    这话一出,四下议论纷纷。这元坦虽看着像个疯子,然而他说的这段话却是实情。那咸阳王元禧,当年的却是富可敌国,有巨万的家产,死后,都消失的无影无踪。这件事,一直是颇被人猜测的。

    那高阳王元雍气急败坏,哪还有一点雍容华贵的样子:“杀你父亲的人是高肇,你咸阳王府早就被抄家,家产都充了公了,你有什么家产?我看你是狼心狗肺,亏我这些年借银子给你。”

    说着让家人拿乱棍棒,将他打出去。

    那席上的白衣青年,也就是元子攸,见此状,连忙起身劝高阳王:“皇叔算了吧,我看他是喝多了酒,胡说八道。”

    元坦见他说话更怒:“元子攸,我把你当兄弟,你倒好,看起我的笑话来了。”

    元子攸当着众人,也觉得没脸,然而还是保持着风度,温和道:“你这就是误会我了,我并不知道你要来。”

    元坦道:“你不知道我要来。我没来你总知道吧?你也不告诉我一声儿?”

    当下,元坦被丢出高阳王府。

    他也不走,就躺在高阳王府门口大骂。

    席上众人,各自归座。元子正悄悄向元子攸道:“阿兄,你看见了吧?我就说,咱们告知他一声。现在好了,他连咱们一起骂。”

    元子攸道:“告诉了他,他不还得来闹,随他去吧。”

    边上郑先护安慰道:“这也怪不得二位殿下。早上他喝醉了酒,在河桥那里闹事,是我亲自把他送回家中。本来该跟他说一声的。可我看他醉的人事不醒,怕跟他说了反而多事,就没多那个嘴。不晓得他怎么自己找来了。”

    元子攸道:“他又跑去河桥那闹事了?”

    郑先护笑道:“他么,正经的王孙公子,他都惹不起,只好去欺负那些老百姓。不过二位殿下,末将倒是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这元坦,虽然从小在彭城王府长大,跟二位殿下亲厚。不过这人素来蛮横无理,又喜欢为非作歹。二位殿下还是跟他离远一些为妙。”

    “郑将军说的是。”

    酒宴过后,元子攸,元子正提前离开高阳王府。到那大门外,还见元坦在那地上躺着,抬胳膊挡着脸,嚎啕大哭着。

    元子攸想不理他,见他这样,又不忍心,让车夫去,将他搀扶上车。

    元坦不上车,愤愤大骂道:“你少跟我来一套,我今天可是看清楚你们的为人了。以后咱们不是兄弟,谁也不认识谁。”

    元子攸元子正一起下了车,站在他面前。

    像两朵雪白的并蒂莲。

    元子攸居高临下,睥睨着他,脸色不阴不阳的:“你这话说的好。你自幼死了父母,若不是我父亲收养你们兄妹,给你们一口饭吃,你们两个,早就没命了。这些年是彭城王府将你们养大。我父亲过世,我母亲节衣缩食,也没有抛弃你们,你不感激便也罢了,还怪起我来了?果然应了那句话,升米恩,斗米仇?”

    元坦听了这话,顿时止了哭,脸红脖子粗。

    元子攸道:“你不上车,你就在这闹吧,看谁会搭理你。不识好歹,我看你还真不知道你自己是个笑话。”

    元子攸实在不想帮他,转身回了车上。

    那元坦看他兄弟二人都上车,心里也慌了,连忙跟着爬上去。

    他要挨着元子攸一起坐,元子攸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看看你自己身上的灰,离我远点,别沾到我身上。”

    元子正笑而不语,递给他一块绢帕子。

    元坦拿那帕子擦了擦脸,又掸了掸身上的灰。

    他要将帕子还元子正,元子攸笑模笑样,道:“你留着吧。”

    元坦总觉得他在幸灾乐祸。

    车夫驱着马回彭城王府去。元坦愤愤不平道:“我就是看不惯那元雍。明明我家的家产,都是被他夺去了,他还装的事不关己的样子。还这样当众羞辱我。”

    元子攸冷漠道:“你说他夺了你的家产,你有证据?”

    元坦憋红了脸,叫道:“我是亲眼看见的,而且人家都这么说。”

    元子攸道:“你亲眼看见?你哪只眼睛看见?人家说,人家是谁?人家给你作证了吗?别说你没凭没据,就算是你有凭有据,人家现在是丞相。你是什么?你一个谋反大臣的儿子,你家都被抄了,那些东西,也早就不是你家的了。”

    元坦红着脸,恨恨道:“不是我家的,难道就该是他家的了?就算是我家曾经被抄家,那些东西也该归国库,凭什么落到他手里,让他嚣张。你没看他那个得意样,以为自己是皇帝一样。大家都姓元,凭什么,凭什么我家有钱就该被抄家,他们这么有钱,就活的好好的。”

    元子攸道:“凭人家聪明,凭你是个猪脑子,这还不够?”

    元坦吃瘪了。

    元子正笑,攀着元子攸肩膀,替他揉着胸口:“阿兄,你也别怪他了,他今天也够惨了。”

    元子正倒不在意元坦,只怕子攸不高兴。

    元坦那是个厚脸皮,巴掌打在脸上,只晓得疼,不晓得羞,他这三哥却是极好面子的,元坦今天闹得他有些丢脸。

    元子攸道:“谁爱骂他,他自己闲的找骂。”

    元坦想不通道:“我爹咸阳王,和你爹彭城王是亲兄弟,咱们的出身一样。我爹不讨先帝的喜欢,你爹也不讨先帝喜欢。我爹是被先帝杀的,你爹也是被先帝杀的。凭什么现在你们就有官做,还是高阳王的宾客,而我,一没有官做,二还被人排挤。我气不过。”

    元子攸冷淡地暼了他一眼:“谁跟你爹一样。你爹当年是捞钱捞得太过分,私卖盐铁,公然受贿,操弄权柄广营私产,弄的朝廷乌烟瘴气。先帝看不下去才对他开刀,毫不留情,连咸阳王府都抄了。我父亲为官正直,没做过半点不法的事情,天下无人不敬仰,纯属是被小人所害,被他的兄弟们连累。你父亲的事是罪有应得,我父亲是含冤而死,别拿你父亲跟我父亲比。”

    元坦听他这么说,不但不气,反而嘻嘻笑起来:“子攸,你别这么傲,管他怎么死的,结果不都一样。”

    他乐呵呵:“彭城王现在,不也没有平反么。”

    元子攸转头,盯着他,许久,皮笑肉不笑道:“元坦,要不是看在父母的份上,我早就把你踹下马车了。”

    元坦得意扬扬道:“彭城王是我的养父,彭城王妃是我的养母。我生平最敬重我的养父养母。你有什么资格把我王父和母妃的养子踹下马车?我王父和母妃不会放过你的。”

    元子兄弟的出身,跟元坦兄妹的出身的确一模一样。他们的父亲,都是孝文皇帝的兄弟,当初跟随孝文皇帝迁都洛阳,曾经建功立业的。连杀父仇人都是同一个。当年为外戚高肇所谗,被先帝杀掉的诸王,一个咸阳王元禧,一个北海王元详,一个彭城王元勰。

    也正是因此,几个孩子心里,多少有点同病相怜之意。毕竟,都遭受过一样的痛苦,能理解彼此的感受。元子攸心里很看不上元坦,可是又对他有些怜悯。

    元子攸总觉得元坦像是另一种可能的自己。

    元子攸要送元坦回他家。到了长兴坊宅子外,这元坦死活不肯下车,一定要跟他们回彭城王府。元子攸严肃命令道:“下去,回你自己家。我可不想你的那帮债主们成天跑到彭城王府去要钱。”

    元坦扒着车门硬不放:“你胡说八道了,谁敢到你彭城王府去要债。我不过就是想回去,看一看莒犁,看一看大嫂。”

    元子攸道:“我可提醒你,不许问我阿姐要钱。我阿姐统共就那么一点私房钱,也就只够攒着买点果子蜜饯,花儿粉儿的,被你要去了她怎么办。”

    元坦道:“你怎么就是信不过我呢?你问问莒犁,我什么时候问她要钱了?再说了她没钱,你给她拿就是。你那么心疼她,你不给她拿钱。你好意思说。”

    元子攸撵不走他,僵持了一会,元薇听到人声,从门内出来了。这丫头黄衫绿裙,圆脸娇俏,见到这元子攸元子正,顿时笑脸如花:“子攸哥哥子正哥哥,你们两个怎么来了?你们进屋来坐呀,在车上呆着干什么?”

    元子攸虽不喜欢元坦,但对元薇这个小丫头,还是非常怜惜的,顿时露了笑。

    元坦见他要说话,手一叉,挡在元子攸脸前面,说:“他们不下车,我就是回来跟你说一声。我跟他们去彭城王府玩会,你晚上自己照顾自己。”

    元薇还兴高采烈:“子攸哥哥子正哥哥,你们下来玩啊。”

    元子正从袖里取出四块二十两银子的钱袋,半边身探出车,笑着递给元薇:“哥哥给你买胭脂水粉的。”

    元薇两个眼睛发亮,高兴道:“谢谢子正哥哥。”

    元子攸是很久没见这小妹妹了。之前见面,也没给她礼物,这会又来到门前。元子攸没带钱,随手拔了手上的白玉扳指一枚给她,笑道:“给你个小玩意儿,值钱的。可以做纪念,也可以拿去当了换钱。随你怎么喜欢。”

    元薇更开心,把那扳指接过:“谢谢子攸哥哥,我肯定要留着它做纪念的。”

    元坦目瞪口呆道:“你们两个,对我这么抠,对这个小丫头片子这么大方。”

    元子正笑道:“乖乖,你要变成我妹子,也跟阿薇这么可爱,我也疼你爱你。”

    元子攸也笑:“这话有理,我也觉得阿薇可爱,见了就喜欢。至于你,还是算了吧,多看一眼我眼睛疼。还想要我的钱?”

    元坦瞪眼道:“你说真的?那我马上男扮女装去!你给不给钱?”

    三人一行来到彭城王府,大姐莒犁屋里。

    哪晓得有稀客在,一进门,只见莒犁跟一个人坐在榻上说话儿。绛红的短襦,浅绯色的裙子,背影儿望着望着似有些眼熟,转过头来一看,原来是阿蒻那丫头,顿时都笑了。

    阿蒻一见到元子攸,两个眼睛就亮起来。她喜形于色,分明带着少女的娇羞。元坦和元子正顿时起哄,推搡元子攸道:“好了好了,你的未婚妻在这里了,还不带她躲到那花架子、树荫下卿卿我我去。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元子攸跟阿蒻,都被笑的有点不好意思。阿蒻扬了脸道:“我不是过来找他的,我是来找莒犁姐姐玩的。你们别笑。”

    元子攸温和地笑:“我们也是来找阿姐玩的。”

    他指着元坦:“这厮说他要男扮女装,阿姐你给他扮一扮,拿你不要的旧衣服给他穿穿,脸上给他抹抹粉,涂点胭脂,别让他只是耍嘴皮子。”

    莒犁笑道:“男扮女装?就他这五大三粗的?”

    几个人拽着元坦,到莒犁的梳妆台前坐下,搽粉抹嘴唇,七手八脚给他装扮起来。莒犁笑道:“你们这群闲的没事干的,别糟蹋我的东西。”

    正玩笑着,突然禁卫军来人,找元子攸,说:“殿下,出了大事了。”

    元子攸跟子正一块出门,二人站在明媚的日光下,道:“出了什么事?”

    那人道:“禁卫军闹事,几千号人一起包围了吏部尚书张彝的宅子,要杀张彝。皇上让你进宫,赶紧商量商量该怎么办。恐怕要闹出大事情。”

    禁卫军是天子的警卫,皇帝包括朝廷所有人的脑袋都系在这些人手上。禁卫军哗变,这可不是说着玩的。

    元子攸的心情瞬间阴凉凉沉到了谷底。

    他没时间跟莒犁打招呼,只跟元子正说了声,便立刻进宫去了。莒犁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走出房门来,只看到元子攸一身白衣,匆忙离去的背影。莒犁有些不安,问元子正道:“小弟,他干什么去了?”

    元子正摇头,没回答,不一会儿也离去了。

    莒犁回到房里,只见元坦梳着个女人头发,穿着裙子,脸上胭脂涂的红红的,跟猴子屁股似的。阿蒻在那笑得不行。她也不由地笑了出来。

    元坦道:“莒犁,子攸他们怎么不见了?”

    莒犁笑道:“兴许有事,临时出去了。一会就回来。”

    第二十五章

    高欢骑着马,沿着洛阳的街道慢慢散着步。

    洗了澡,睡了一觉起来,整个人神清气爽。

    洛阳不愧是帝都。

    大车上车水马龙人流拥挤,都说着汉话。

    高欢祖辈在六镇生活,不过他祖父是汉人,高欢汉话说的不错。所以语言全听得懂。

    他看到很多衣冠士族,穿着大袖翩翩的长袍,峨冠博带。这些汉人款式的衣服,袖子和袍裾,都是老长老长,长的几乎要拖地。连那高鼻深目,碧蓝眼睛的外国人,也都穿这这种衣服。穿短衣的,都是些看起来潦倒的贫民。穿胡服的更少了。

    除了他,街上甚至没有见到几个骑马的。

    高欢本以为六镇缺马,洛阳是帝都,那马应该很多,没想到洛阳街上马的数量,看起来远远不如六镇的多。骑马的人更是几乎没有,马车倒是多。不过这种拉车的马,一般没法作为战马打仗。

    坐轿子的人很多,洛阳人非常喜欢坐轿子。

    孝文帝迁都洛阳三十多年,太和改制的影响非常明显。北方的六镇,距离帝都遥远,还保留着非常浓重的鲜卑习气,比如穿胡服穿靴子,说鲜卑语,以及爱好骑马。然而洛阳鲜卑人,经过三十多年的汉化,早已经丢弃了身上的鲜卑特征。衣着、语言,生活习惯,已经完全同汉人无异。类似高欢这样在洛阳大街骑马的,几乎是异类。

    洛阳人崇拜佛教。

    沿着洛阳,能看到很多佛寺,家家都修的非常气派,仿佛园林一般。几乎走一会就能看到一座佛塔。僧人尼姑更是遍地都是。洛阳人几乎全民信佛,家家户户都供着佛龛,人人都会到佛寺去祈福。这些佛寺,有的是官府所建,有的是信徒们集资所建,还有一些是那些有钱的王公贵族,私人出资。京中的官贵们,几乎人人都有施舍建寺。包括那位鼎鼎大名的彭城王元勰,也都在城东的建春门外有家寺。这些地方大多都是能供游人免费进入和观赏的,包括里头那些珍稀景致。

    洛阳人和北方人,处处不同,唯独一点相似,都极其信佛。甚至连给小孩取名字都喜欢沾一些佛教的名词,想乞求庇护,类似菩提、莲花之类。

    高欢也信佛。

    佛家说,人有来世。不论在人间经受多大的痛苦,只要想到有来世,痛苦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不管是犯了多大的罪孽,有佛祖在上,也总能够乞求超度。佛爱一切世人,不论它是贫穷还是富有。佛原谅一切世人,不论他是善良还是邪恶。佛不偏心,所以世人也都爱佛。

    今生幸福的人,祈求来生继续。今生不幸的,渴望这辈子的痛苦,能换来下辈子的幸福。人人都有痛苦,人人皆有所求。于是,捐佛像,造金身,托身于佛。于是狂热的宗教徒,舍尽家财万贯,口中食,身上衣,尽付为佛祖身上金箔。上至天子,下至贫民,无人不如此。

    这就是洛阳人,和北方人精神上唯一的共通之处。

    高欢沿路逛了几座佛寺,几乎每座寺里都香火鼎旺,佛像一座座也是精妙不已,有金身的,有白玉身的,有象牙身的。有释迦,有菩萨,有罗汉。有站的有立的,有弹琵琶的有跳舞的。有经书里的弥勒,也有真人造像。佛殿禅房雕梁画栋,建筑精美之至,仿佛就是西天故事里描绘的极乐仙境一般。所有人能想象的,尘世找不到的快乐,都在这金碧辉煌的佛殿中找到了皈依。

    寺里有卖护身符的。高欢拿五文钱买了一只小小的护身符,挂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从小无父无母,无人庇护他,而今花五文钱买了个护身符,也算是投靠了佛祖了。他希望以后有佛祖来庇护他。

    洛阳吃的也多多了。

    不像北方除了酪就是面,洛阳不愧是帝都,街上卖什么的都有。有射靶子的,有卖泥人,捏糖人的。高欢看到有人举着一个大草把子,上面插着一串串红的什么果子,一问才知道,这叫冰糖葫芦。两文钱一串。高欢没吃过,有点嘴边,花两文钱买了一根。

    这冰糖葫芦酸酸甜甜,果然是很好吃。高欢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糖人吃着也不错,就是吃多了有些腻。

    他渴了,街头有卖五色饮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反正就是有绿的红的白的,不同颜色的饮料。高欢初到洛阳来,对什么都好奇,也尝了尝。结果那白的就是牛乳之类的,红的像是什么酸枣汁。

    高欢骑着马,啃着糖葫芦,经过铜驼街时,和正坐在马车中,准备要进宫的元子攸擦身而过。然而谁也没有认识谁。

    元子攸没看到吃糖葫芦的高欢,高欢也没看到马车中正襟危坐的长乐王元子攸。

    他最后目光落到到了一个女人身上。

    那个女人,骑着马,身穿着华丽的胡服,却梳着汉式女子的高髻,装饰的很华丽,看得出来身份不一般。高欢感觉她身上的衣服,应该是丝绸质地,脚脸上的鞋子都绣着精致花纹。她身下骑的那匹马,至少价值千金。高欢也看不到她的脸,只觉得她的背影,格外有魅力。他目光情不自禁地留意着她纤细饱满的腰肢,修长的双腿,还有她白皙的脖颈上。

    那女子身边还跟着婢女,婢女也骑马,一看二人就不是普通出身。

    高欢被勾魂似的的跟了一路,直到那女子有所察觉,回过头来,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骂了句什么,很快带着婢女走了。

    高欢有些臊皮地摸了摸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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