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正光四年,五月。

    位于洛阳京中的彭城王府,彼时正被一股惨淡的阴云笼罩着。

    彭城王妃李媛华,脸色苍白,病恹恹躺在榻上。

    她病了数月了,一直昏昏沉沉,水食不进,此时却两眼清明,有点回光返照。

    女儿们站在床前,袖子掩着脸垂泪,发出低低的、断续的哭泣。她的三个儿子,长子元子讷,次子元子攸,以及幼子元子正,一齐跪在地上。三人泪流不止,面带悲戚,聆听母亲最后的遗言。

    李媛华看着哭泣的女儿儿子,一阵悲从中来。

    大女儿元莒犁,一身素衣,冰肌雪肤,玉润珠圆,长的闭月羞花之貌,今年已经二十三岁,还没有嫁人。

    眼看成了老姑娘了。

    元莒犁立在床头,哭的最伤心,两个眼睛都红肿。李媛华叫她,她哑着嗓子,“哎”地答应了一声,低向枕畔,拉着李媛华的手。

    她泪水涟涟:“母亲……”

    李媛华拉着她的手。莒犁的手白皙柔润,仿佛玉雕的一般。

    李媛华心疼道:“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但是从小被我抚养长大,同亲生的一样。可惜母亲对不住你。母亲误了你,没能为你找一个好人家。你妹妹们都已经出嫁了,只是你……”

    元莒犁哭泣道:“女儿从来没想过这些。女儿只想留在母亲身边,为母亲尽孝。”

    李媛华心痛不已,摸着她梨花带雨的脸蛋:“我在的时候,还能照顾你。而今我去了,只剩你这几个兄弟。你又这般,一直嫁不出去,以后在这家里如何处。”

    元莒犁只是垂泪不言。

    跪在地上,默默落泪的长子元子讷闻言,哽咽插话道:“母亲……母亲放心。有我在一天,照顾阿姐一天。不论阿姐嫁不嫁,她都是我彭城王府里的人。姐姐妹妹们,我都会照顾的。不论是嫡出庶出,儿子都绝不让人欺侮她们。”

    李媛华望着长子道:“有你这话,母亲便放心了。”

    元子讷道:“儿子答应母亲的话,若有一日违背,叫儿子天打五雷轰。”

    李媛华道:“你是家中长子。我死之后,你父亲的爵位,理应由你继承。你也娶了妻,成了家室了,母亲对你倒不担心。只是你的两个弟弟,我尚没有安排。他们两个的婚事,来日就要拜托你了。”

    元子讷泣道:“母亲放心。儿子会担当的。”

    十七岁的元子攸,和十五岁的元子讷,都跪在哥哥身后,垂泪不言。

    李媛华唤小儿子到床前。

    小儿子是娘的心肝。

    元子正泪盈于睫,浓丽的眼睛被泪水和满,白皙面颊上布满了红痕,也是刚刚哭泣,泪水浸泡出来的。

    李媛华摸着他的头:“你出生的那一天,也是你父亲死的那一天。母亲总觉得你是你父亲托生来的。所以你们兄弟三个人,一直是你跟我最亲。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我对你的关心爱护,远超过子讷和子攸。母亲临终,最舍不得的也是你。”

    元子正哭泣不已。

    李媛华道:“以后母亲不能再疼你了。你多听你兄长的话。”

    元子正哭道:“儿子会的,母亲,您会平安的。您不要离开。”

    元子正哭的有些撑不住,口中发出呜咽,仿佛鸟兽的哀鸣。李媛华听的心也碎了,道:“人终有一死,母亲总归要死在你们前头,悲伤无用。”

    李媛华忍着泪如雨下,转头看向次子,伸手招他道:“子攸。”

    三个儿子中,子攸容貌最出众。既有他姐姐一样的玉貌花颜,又有锋芒凌厉的骁勇男孩子气,让人心动,过目不忘。

    元子攸也在哭,和元子正一样,哭的脸发红,乌浓的眼睫毛泡在沉沉的泪水里。然而他跟李媛华,明显的有些疏远。虽然哭,但并没有声嘶力竭,也没有说话,只是独自在角落里,默默地流泪,好像不存在一般。李媛华出声喊他他才跪了过来,低着眼睛,也不肯跟母亲对视。

    李媛华自问是个好母亲,然而生平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个次子。几个孩子当中,只有子攸,从小不在家里,没有在她身边长大,跟她有点隔心。子攸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从来没怨过,但李媛华知道,他跟自己没什么话说,也从来不会像子正一样,扑在自己怀里讨好撒娇。

    李媛华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怨不怨我?”

    子攸红着眼。道:“不怨。”

    李媛华道:“当初让你进宫伺候陛下,也是没有办法。你虽然从来不在母亲身边,可母亲没有一刻不惦记你。你比子讷和子正都更像你父亲,也比子讷子正更聪明,更有才华,你是母亲的骄傲。”

    元子攸无话可答,只是低头泣不成声。

    李媛华将几个孩子拢到身边:“你们兄弟姐妹,都是自幼丧父,是我将你们拉扯大。子攸和子正,连你们父亲的样子都没见过。可你们要记住,你们都是彭城王元勰的儿子,都是彭城王府的人。母亲去了,你们兄弟姐妹,要彼此扶持,互相照顾。决不许兄弟阋墙。这是娘自小就教你们的,你们永远不要忘记。”

    元子讷、元子攸、元子正,三个兄弟都道:“儿子记住了。”

    李媛华望着这三个儿子:“娘还有一句话告诉你们。”

    “不要报仇。”

    李媛华柔中带刚,语气坚定道:“我死了之后,皇上若封你们为王,赐你们封地,你们便老老实实回封地去。若没有,留在朝中,也要安分守己,不要贪图权势,不要勾心斗角。母亲不求你们飞黄腾达,只要平平安安则可。”

    三个儿子都已经在朝居官,听到这话低着头流泪,默默的不言。

    李媛华交代完后事,浑身仿佛松了口气。

    她累了一辈子,终于解脱了。

    她望着眼前虚空,仿佛看到那个人的面孔。他风度翩翩,温柔含笑向她走来,一切宛如生前时候的样子。

    李媛华缓缓道:“元勰,你误了我一生,可我对得起你。你的孩子,他们都长大了。”

    第二章

    李媛华说完这句话,闭上眼睛,溘然长逝。

    “母亲……”

    元莒犁、元子讷、元子正,几个兄姊同时扑到了榻前,捧着母亲的身体痛声大哭。家人奴婢们,也都跟着痛哭起来,一时府内上下,全是悲泣声。

    只有元子攸,仍然跪在原地屋子中间,满脸泪痕,紧抿着嘴,神色凄惶地望着这一切。俊美的面庞上尽是难以置信,和从未有过的悲戚之色。

    家中老仆一边哭着,一边弯腰走过来,搀扶着元子攸,劝道:“公子,众位娘子和公子都在哭,你也上去哭几声吧。”

    元子攸只觉痛极,胸口像是被什么堵着,呼吸不上来。他推开仆人,扶着屏风,踉踉跄跄走出门去。

    耳边恍惚传来兄长阿姐们凌乱的呼喊:“三弟。”

    元子攸不理会,一口气冲出门,来到王府后门外的一株桃树下,手抚着粗糙的树干,急促喘气。泪水似雨一般倾泻而下。

    他哽咽着,转身背靠着树,独自平息着情绪。风迎面而来,很快吹干他脸上的泪。

    莒犁一边抱着母亲哭,一边回望着门外,元子攸离去的方向。

    半晌,转回头去,脸伏在母亲胸口大哭。母亲的胸膛温热,然后心跳已经停止。

    兄弟姐妹哭了一场,平静下来,擦干眼泪,商议母亲的丧事。

    长兄元子讷哽咽发话道:“三弟不知道跑哪去了,叫个人去,把他找回来。”

    仆人去了几个,找了半天,都说没找着。兄弟姊妹们都吃惊:“三弟跑到哪里去了?明知道母亲刚死,他还躲起来。”

    莒犁听出众姊妹责备的意思,抬袖擦擦眼泪,安抚弟妹:“三弟不是不懂事的人。母亲过世,他不会走远的,可能躲到哪个角落伤心去了,我去找找他吧。”

    莒犁寻遍院内,不见踪迹,最后来到王府后门,果然看元子攸站在后门外的那株桃树下,白衣胜雪,落了一身花雨。

    莒犁想起,第一次见这弟弟,也是在这棵树下,他好像也是穿的这身衣服。那事说来好笑,莒犁当日出城往悬尼寺进香,回家途中遇到个油头粉面的小子,鬼鬼祟祟跟着她,还叫她:“姐姐?”莒犁以为是哪家的登徒子,红了脸瞪他:“谁是你姐姐,不得放肆!”那小子跟了她一路,追在后面叫,一直跟到王府的后门,就是这株桃树下。莒犁不高兴,把他关在门外,不许他进来,元子攸在外头叫:“阿姐,是我。我是弟弟。”

    莒犁躲在门口,将信将疑的。她犹豫打开门,来到桃树底下,假装以手攀花枝,回头看他。元子攸笑盈盈站在远处:“阿姐,你眼神这么差,你不认得我了?”

    正是少小离家老大回。

    元子攸入宫时才七岁,回来时已经是青年模样。他走的时候莒犁已经十四,相貌并未大改,元子攸却长得完全认不出了。莒犁记得他小时候娇弱甜美的像个小姑娘,几年不见,就成了个英俊男儿。莒犁又惊又喜,连忙拉着他回家。

    只是这几年,元子攸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怕回来,也不吃饭,更不在家里住的。皇帝宠信他,封他为武城郡公,任职中书、又兼黄门侍郎,常宿禁中。他自己在外面买了宅子,自己一个人住。

    他还未成家娶妇,哪有单独出去的,兄弟姐妹几次劝他回王府住,他不肯。

    莒犁知道他常年在外,跟家里生疏了,更何况……家里这样的处境……

    一言难尽。

    元莒犁提着裙子,站在门口,语调柔柔地唤:“三弟。”

    元子攸回过头,看见阿姐,顿时止了泪。

    “阿姐。”

    莒犁道:“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元子攸目光有些生分,道:“我出来透透气,阿姐不用管我。”

    莒犁见他一个人孤零冷落,有些心疼,劝说道:“弟弟,虽然你自幼不在家里,可是家中姊妹都惦记着你。你这几年没在母亲膝下尽孝,可我们都知道你是孝顺的。母亲去了,我们都难过,你何必一个人躲起来。进屋去,大家兄弟坐在一起说说话,商量商量母亲的丧事,别一个人呆在这里伤心,让大家担忧。”

    元子攸道:“我理解阿姐的心。只是我现在心里闷的慌,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元莒犁道:“好,你尽快回来,大家都在等你。”

    半个时辰后,李媛华的几个儿女都坐在了屋里。

    长子元子讷,次子元子攸,攸子元子正。

    长女元莒犁,次女元季望。

    “怎么办?”

    元子讷看着弟妹们:“母亲已经去了,咱们商量一下后事吧。”

    莒犁、季望都不说话,低头拿着手帕拭泪。

    兄弟三个都在,这种事,轮不到女儿开口。

    元子正也不说话,鼻子眼睛还红着。

    他是小弟,两个哥哥在面前,也轮不到他做主。

    元子讷见大家都不说,便看向弟弟子攸。

    子攸自幼进宫,做天子伴读,跟宫里的皇帝、太后关系都亲近,颇得至尊宠信。哪怕子讷这个做哥哥的心里也忌惮他三分。

    不过子攸看起来并无夺兄长权威的意思,只面带哀色,说:“一切听兄长的。”

    元子讷道:“既然这样,那先通知舅舅吧。”

    家人派去,不一会,李媛华的娘家人就来了。舅舅李延寔进门来,扑在床上,抱着李媛华的尸体一阵痛哭。元子讷兄弟几个,一向跟舅舅亲,见舅舅大哭,跟着又哭一场。完了舅舅出面主持李媛华丧事,李延寔问:“我这几日忙于公事,没来得及送妹妹最后一程。你们兄弟在家,妹妹临终,可有什么要求吗?”

    子讷含泪答道:“母亲有说,丧事一切从简。”

    四十多岁的李延寔抹着老泪:“既然有遗言,那就依妹妹的吧。我这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谁知道小妹竟然死在前头。”

    李延寔痛不欲生:“妹妹守了一辈子寡,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才熬过来。今见你们兄弟姊妹几个长成,本该享福,却早早离世。可见世上好人不长命。”

    彭城王府素来清贫,家无余财,又没几个仆人使唤。李延寔派人去把李家的仆人调拨了一批来,帮忙料理李媛华丧事。

    当夜,李媛华的尸身被更衣洗敛干净,装进了一口薄棺。

    李延寔出钱让家人买了几十匹白绢,粗细麻布,连夜赶制孝服。府中就地搭起灵棚,香烛纸钱、猪牛羊三牲供奉上,又请来法云寺、宝光寺两拨僧人做法事。嗡嗡念经。家人小厮一波波派出去,往亲戚、相识,各府上送信,告知丧事,请来吊唁。还有一些亲戚不在京的,也派家人骑快马去相告。

    李媛华这个彭城王妃,洛阳城鼎鼎大名的女人,生前无人问津,死后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几乎一时间,整个洛阳城,上至达官贵族,下至普通市民百姓,都在谈论着彭城王妃的死。

    无他,李媛华这女人实在太有名了。

    不光因为她美貌、有才华,出身名门,她父亲是有尹霍一样的能臣。

    也不光是因为她嫁给了彭城王元勰,她丈夫是全洛阳有名的美男子,是宗室敬仰,百姓爱戴的贤王。是高祖皇帝曾经亲手托孤,喻之为周公的辅政大臣。这对夫妻曾经是天下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而是因为李媛华的刚硬。

    这是个不怕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女人。

    当年,彭城王被先帝所杀,尸体送回王府,彭城王妃曾当着宫人使者的面破口大骂。那一句:“高肇枉理杀人,天道有灵,汝还当恶死。”听的所有人都脊背发凉。

    因为高肇毒杀彭城王,是先帝指使,洛阳无人不知,连街上打滚的小儿都明白。李媛华这话,实际就是诅咒先帝。敢这么跟皇帝叫板的,全洛阳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君主的利剑面前,七尺男儿都要双膝发软,何况李媛华还是弱女子。

    皇帝说彭城王谋反,亲自赐死。但李媛华不认,她非要骂,骂皇帝,骂奸臣,大声喊冤。皇帝听了,气得肝胆俱裂,最终也没敢把她怎么样。

    也正是李媛华这句骂,彭城王的死,遭到了天下人的同情和怜悯。先帝驾崩后,有人替元勰喊冤。新登基的皇帝和太后怜悯他们孤儿寡母,让她的次子元子攸入宫伴读。这几年稍稍得了信重。

    这么刚硬的女人,元勰死了,一直没再嫁,辛苦抚育几个孤儿。因为元勰被赐死的事一直未平反,这些年彭城王府的处境尴尬。虽坊间同情声高,但毕竟还是背着逆臣的名分,那些重视声名的贵族,极少敢与之相交。但是李媛华的死讯传出,关于往事的谈论又纷至沓来。

    宫中太后得知,特意降旨慰问,派遣礼部的官员前来协理丧葬事,撰写墓志。

    灵堂设好的当日,太皇太后胡氏携着年轻的皇帝元诩驾临彭城王府。元子讷兄弟,还有舅氏李延寔等人跪迎。太后扶起彭城王长子元子讷,探惋不已地说:“你母亲的事,本宫听了也难过。王妃为人,本宫是多次见过的,是位通情达理、善解人意的好人。本宫一直欣赏她。古来好花易败,好月难全。人既然去了,你们节哀顺变。你们兄弟有什么要求,本宫会考虑,尽量满足的。”

    元子讷连忙带着兄弟姊妹几个叩首谢恩。

    太后带着皇帝,往李媛华灵前上了柱香。

    太后皇帝在彭城王府坐了半日,饮了盏茶才走。

    停灵的七日里,朝中不少人来吊唁的。除了亲朋,还有一些不太相熟的宾朋,都来尽礼,说些哀悼的话。

    元子讷、元子攸、元子正的不少好友也来了,都是些宗室旁亲和豪门贵族家的年轻子弟。还有一些出身普通的文人、豪侠,都来吊唁,陪着一起送王妃出殡。

    出殡当日,不少百姓围观,还有百姓自发前来送葬的,跟在队伍后。称得上盛况。

    李媛华跟元勰的棺椁一起,合葬长陵北山。长陵是高祖陵山,元勰是高祖兄弟,所以葬在此,陪伴高祖。元子攸望着那陵山苍翠,举目而眺,尽是松柏悠悠。耳听得松涛如海,目见着魂幡招展,纸钱翻飞。想到父亲母亲都长眠于此,只感觉一阵剧痛,当胸袭来。

    第三章

    出殡回来的路上,正遇大雨,元子攸一行走在雨中,默默不说话。浑身溅满泥泞。

    丧事办完,李延寔要回家去,临走前,跟元子讷兄弟单独说话。元子攸最后一个被舅舅叫进房。

    “舅舅。”

    元子攸行礼。

    李延寔望着这外甥。元子攸的风度相貌,那当真没得挑。身材秀拔,面容白皙,五官优美俊逸,真不愧是元勰的儿子。

    李延寔知道,妹妹生前,一直操心子攸的婚事。元勰当年被赐死,子攸兄弟,背着逆臣之子的名分,婚事一直不大好找。相了许多,高不成低不就。李延寔想了妹妹一个心愿,又见子攸模样出众,前日看他在皇帝太后面前,颇得至尊青眼。李延寔便动了心,想招他为婿。

    李延寔道:“我叫你来,是有件事想问你。”

    李延寔低叹道:“按理说,你母亲刚去世,我不该说这些。不过这也是你母亲的心愿。你今年也十七了,也该谈婚论嫁。你父母都过了世,你的婚事,只好舅舅替你操心。你有个表妹,名字叫阿蒻,比你小两岁。舅舅觉得你们很般配,想为你们做媒,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意思?”

    做媒?

    这确实有点突然。

    元子攸感觉事大,一时踟蹰不敢答。

    正犹豫着,只见舅舅身后屏风里探出一张粉嫩俏丽的少女面庞。弯弯的眉毛,灵秀的大眼,乌浓的眼睫毛,正是这几日刚刚见到的表妹阿蒻。

    元子攸幼年常去舅舅家玩耍,跟阿蒻倒是亲近的,感情很好。只不过后来进了宫便没怎么见面,有点忘记了模样。直到这几日,为母亲丧事,表姐妹们都住到家里来,吊唁姑母。二人才又见面。

    阿蒻人倒是很好,言语活泼,说话热情,又爱笑,表哥表哥的叫,一点也不生分。而且舅舅家跟自己,也门当户对。

    元子攸红了脸:“一切但凭舅舅做主。”

    李延寔听他答应,顿时笑了:“这可好了,我又觅得一佳婿,成就一段金玉良缘。”

    舅舅当日离去。其他表姐妹们也都回了,只有阿蒻恋恋不舍,从马车的窗子探出头,一双眷恋的眼睛望着元子攸。

    少女的目光,炙热而深情。元莒犁在一旁看着,心中有些寂寞了。

    她心想,子攸也快要结婚了。弟弟妹妹们相继都结婚,只有自己,还是一个人。

    莒犁并不晓得,也正是在母亲的丧礼上,有一双眼睛一直看着她,并在李媛华出殡的路上,追随了她一路。

    居丧期间,元子攸一直呆在彭城王府。

    他不跟兄弟姊妹说话,也不进屋里,就自己一个人呆着。白日里穿着孝服迎接宾客,晚上,就在李媛华的灵前铺一张草席,就地歇睡,也不要枕头铺盖。东西也不吃。几天过去,人就瘦了一大圈。

    莒犁看不过,拿了两个馒头,拿了一碗水给他:“你还是吃点吧。虽然是守孝,要禁酒肉,可也不能把身体弄垮了。”

    元子攸摇头,只说吃不下。

    莒犁看他像只鸟,每天只吃几粒饭,喝几口清水,那么大副骨架,也不晓得怎么撑下来的。

    说他伤心,面上又不怎么看得出来。莒犁看他言行如常,也从未嚎啕大哭过,只是母亲去世当天落了几滴眼泪。

    兄弟姐妹们各自悲伤,也没空理会他。往来的宾客见了,叹息一声,劝几句:“节哀。”母亲死了,儿子哀毁伤心也是人之常情,也没法多劝。

    感慨罢了。

    亏得天气热,不至于挨冻。不过那院里蚊子多的能把人吃了,尤其是下午。那院子里有树,蚊子全钻在那树丛子里,在院子里坐一会,就能叮的人满身包块。

    莒犁怕他被蚊虫叮咬,弄了很多艾叶来,一到傍晚,便在院子里熏燃,又买了些雄黄粉在院子角放着,驱赶蛇虫。

    白日太阳烈,到黄昏,还热的跟蒸笼似的。

    莒犁刚洗完澡,换了单衣,在屋子里呆一会,就感觉身上出汗。她拿着扇子,来到院子里纳凉。元子攸就睡在破席子上,一头的汗,热的脸绯红,眉毛都要起火了。

    他自己还不觉得,身上还穿着两件,里头一件单衣,外头穿着麻服。衣袍又宽大,袖子又肥大累赘,看的人身上都要起热疹了。

    莒犁看他自母亲死了,天天都那样,冷不知道冷,热不知道热的。

    莒犁走到他身边蹲下,轻轻拿扇子帮他扇风。

    “这么固执,谁得罪你来?”莒犁低声说着,见他不答,估计他也没听,嘴里小声数落:“就你一个人知道伤心似的。”

    “热成这样,也不知道难受么?脏兮兮的。”

    莒犁看他那白皮肤,都脏的要搓起泥了:“我该把阿蒻叫过来,让她看看你这样,看她还肯不肯嫁给你。”

    莒犁看不下去,到井边打了一盆清水来,用手帕蘸着水,替他擦了擦脸和脖子上的汗。

    她蹲了一会,没把他擦净,自己倒热出一身汗。

    莒犁回到井边,换了盆清水,就着手绢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脸。

    太热了。

    这酷暑天气,一天洗八遍澡都还是热。

    莒犁一边拿手绢拭脸,一边端着水盆,到门外泼水,不想有人上门,莒犁没留神,水泼了对方一脚。

    那人反应敏捷地一跳,口中叫:“姑娘当心!”

    “实在对不住,对不住。我刚没留神。”

    莒犁见泼着了人,赶紧撒手放下盆子,上前赔礼。

    对方是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身材高大,穿着朱红色的大袖袍,青色缎面靴。皮肤十分白皙,五官深邃,轮廓极分明。

    莒犁水泼到了对方靴子上,想帮忙擦,见是陌生男子,又有点不敢。那人倒和气,一点也不怪,自己拿袖子扫了扫身上的水渍,口中连道:“没事,没事。”

    莒犁歉疚地望着对方,等那人抬起头来,忽然感觉有点眼熟。

    “你……”

    莒犁意外道:“我好像见过你。”

    那人看见她,也有点惊愕。一边金鸡独立,拿袖擦着靴子,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莒犁,好像看什么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我想起来了。”

    莒犁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你是三弟的朋友,你来找三弟的吧?”

    那人恍然回过神,连忙正身向莒犁施礼:“在下尔朱世隆,有事来找武城郡公。”

    莒犁指了指院内子攸:“喏,就睡在那么。他这几日都不怎么说话的,你找他,也不知他理不理。你直接进去跟他说吧。”

    那尔朱世隆进了院子,来到元子攸身边,弯腰一作揖:“武城郡公?”

    元子攸睡倒不起,被太阳晒蔫巴了似的。

    尔朱世隆再拜:“武城郡公?”

    “这是怎么了。”

    尔朱世隆有些疑惑:“大白天,这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一点鼾声都没有,不像睡死了呀。”

    “武城郡公。”

    莒犁听他叫了几声,元子攸都没答应,便解释说:“三弟好几日没吃饭,现在脑子糊涂着呢,估计饿晕了,听不到你说话。”

    那尔朱世隆苦笑:“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莒犁道:“你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我回头转告他。”

    那尔朱世隆道:“罢了,是公事,我改日再来吧。”

    说完走了。

    莒犁心说,这弟弟当官,还当的像模像样的。这热孝期间,还有人来找他说公事。那尔朱世隆恭恭敬敬,看样子是他的下属。

    他连下属也不理了。

    莒犁心说,天天这样,看着不是办法。

    莒犁转去上房,想看看子讷在做什么,顺便寻他说几句话。

    第四章

    刚跨进院门,就听到有小孩的哭声。

    元子讷一身素衣,站在房中,怀里抱着哇哇大哭的儿子元韶,正连声拍哄着。

    元子讷最近居丧,也不出门,天天都在家。莒犁看他最近也清减许多,本来就瘦高的身材,越发骨立。鹅蛋脸都快成了长脸。估计最近也是吃不好睡不好。

    莒犁上前去,从子讷怀里抱过元韶:这是“怎么了,怎么哭了?让姑姑抱抱。”

    元子讷道:“刚不听话,到处跑,自己撞到门槛上了,膝盖撞破皮。哭的了不得。”

    莒犁道:“嫂嫂呢?”

    元子讷道:“小的那个生病,这几天不怎么吃饭,她在给喂药呢。丫鬟一个出去买东西去了,一个在厨房。仆人也都在忙。洗衣服的洗衣服,洒扫的洒扫。”

    元子讷养了一双儿子,大的元韶就是正哭的这个,今年三岁。长得粉团似的小脸,藕似的胳膊腿儿。唯独就是调皮,刚会走路,天天上蹿下跳。

    莒犁抱着元韶拍哄,嘴里说:“三弟这几日,不吃不喝的,也不肯进房。我怕他身体吃不消,正说,让你去劝劝他。”

    元子讷拿起小几上的一只羊皮制的,镶银边的拨浪鼓,咚咚摇晃,逗小儿开心,说:“他又不是三岁。他心里明白着呢,我劝什么。由随他去吧。他自己受不住了他自己会张嘴的。”

    莒犁道:“总觉得他跟咱们姐弟有些隔阂似的。”

    元子讷道:“他是大人了,你不用操心。我跟他说过几次话,三弟是个精明人,脑子通透。他不会做傻事的。”

    莒犁叹道:“照理说,你和三弟都在朝中做事,见面的机会当不少。可平常也总不见你们在一起,看起来也不怎么亲近。”

    元子讷道:“又不是同一个官署,哪那么容易见到。他是天子近臣,我只是个宗正寺的少卿。”

    莒犁听他那话头,有些酸酸的。

    子讷这些年仕途不顺。

    子讷早年就做了宗正少卿,多年来一直未能升迁。这是个闲职,没有任何实权,子讷心里一直郁郁寡欢。

    子攸却官运亨通,打小就因为聪明颖悟,模样漂亮,被太后选入宫,做天子伴读。跟皇帝青梅竹马。

    过十五岁,皇帝就封他做了中书侍郎。一上来就是个二品,起草诏令,出入传达,今年又迁了黄门侍郎,是心腹之职,参决机要。而哥哥元子讷还是个五品闲职。

    子讷嫡长子的面子挂不住了,哪能不酸。

    莒犁见他们兄弟,明明是一个爹娘生的,自幼感情又好,偏偏长大了,这般隔阂生疏。

    “弟弟……”

    莒犁面有难色:“有几句话,我也不知道当不当说。”

    她靠在门边,轻哄着元韶:“你和子攸、子正,你们三个,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阿姐从小就羡慕你们。阿姐也想做母亲的亲生女儿,可惜阿姐没有那么好的福气。”

    她有些惭愧似的:“你们兄弟,难得有这么亲近的血缘。哪怕过去有什么隔阂,而今也该说开了才是。”

    莒犁望着阶下的桂树。几株树并排在一起,形成了小小一片绿荫。

    莒犁突然想起一句话,独木难成林。

    那是母亲教她的。

    她似自言自语般的,道:“亲人之间该互相珍惜。原来母亲在的时候,我还没感觉兄弟姊妹间有什么。最近母亲死了,感觉孤零零的寂寞起来,阿姐才知道有你们几个弟弟在,是多么好。阿姐害怕看到你们像当年大哥一样。”

    莒犁说的大哥,是父亲的长子。非李媛华所生,是元勰早年生的。死的也早。

    莒犁道:“当年父亲去世,大哥成了婚单过,多年来,跟家里兄弟姊妹来往甚少。直到他临终去世,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和子正那时都还小,可能记不清,可是我记得。我每次想起大哥死时的情景,心里就好难过。”

    元子讷低道:“阿姐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莒犁道:“阿姐只希望你们兄弟能和睦。我知道子正心里没什么,可你和子攸之间,一直有些不快。这几日兄弟都在家,该找个机会说开才是,不该彼此都闷着。”

    元子讷道:“阿姐说的是,我会考虑的。”

    莒犁说:“我看你这里也焦头烂额的。我带韶儿去我房里玩一会,晚上给你送回来。”

    元子讷点头,喊元韶:“乖,跟姑姑去玩。”

    元韶脸上挂着泪珠子,两只小手抱着莒犁的脖子。

    莒犁去了。

    元子讷回到房中。

    夫人李氏,正做在床头,喂小儿子喝药。

    李氏相貌颇美,皮肤白皙,身姿婀娜,是标准的汉人女子,大家闺秀。年纪刚满二十岁。

    元子讷走到床边,挨着妻子坐。李氏柔声道:“你跟莒犁说什么呢,说了那么久。她怎么不进来坐坐。”

    元子讷道:“她有事,我让她把韶儿带去玩。”

    李氏放下药碗,拿小被子给孩子胸前盖住。

    元子讷轻道:“睡了?”

    李氏道:“睡了。吃了药,今日乖多了。”

    元子讷道:“没事就好。”

    李氏也不走,就在床边,看着婴儿睡觉。

    元子讷低着头,抓着妻子的手,头伸过去,靠在李氏肩膀上。

    元子讷跟夫人李氏的感情非常要好。他们是表兄表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长大的。十几岁就成了婚。李氏感觉到他情绪低落,跟轻轻将手托着他脸,低头看他眼睛:“怎么了?怎么这副样子?”

    元子讷嗅到妻子身上清淡素雅的熏香,感觉十分温暖动人。

    他下巴搁在李氏的肩膀上,手搂着妻子的腰,低声道:“阿芫,我是不是小肚鸡肠。”

    李氏见他跟孩子似的,笑了:“怎么了?怎么自己说起自己来了。”

    元子讷抬眼望着床帐,鼻端嗅着妻子身上的芬芳:“刚才莒犁说我,说我不关心子攸。他得皇上的宠爱,官位比我高,在朝中又有人缘。我是不是嫉妒他。”

    李氏笑了笑,摸着丈夫的头:“你干嘛跟他比呢。他自幼入宫的,伴君如伴虎,他有他的不容易。你呢,跟他不一样。他官位再高,再得宠信,你也是嫡长子。你父亲的爵位要靠你来继承,这个家以后也要靠你来支撑。弟弟在皇上身边得信重,这不是很好的事?你应该高兴。以后有什么事情,兄弟间可以互相照应,万不必为此而沮丧的。你是兄长,他再得意,也是要敬重你的。”

    元子讷苦笑:“我只是觉得,自己是兄长,却处处不如弟弟。也不能保护家里。”

    李氏笑:“在别人眼里你不如他,在我眼里,他不如你。”

    元子讷被这句说的笑起来,心动凑近了,亲吻妻子的唇瓣,促狭低笑:“我知道,子攸有一样肯定不如我。他娶不到像我这么好的妻。”

    李氏笑刮他脸:“甜言蜜语!阿蒻可比我漂亮多了。”

    元子讷道:“得了吧,她那脾气,我都看不上。你看吧,以后有的是他气受。”

    二人都笑。

    月余,李媛华丧事毕,这日,指挥家人拆了灵棚子。元子攸才把那破席收卷了,一脸憔悴,胡子拉碴,可怜巴巴来找莒犁:“阿姐,我身上难受,能不能帮我修一下鬓,剃一下胡子。我这模样不好看。”

    莒犁正在院子里,弄了一盆水给猫儿洗澡,见他总算肯拾掇了,惊愕地点点头。

    莒犁忙将猫儿的毛擦干,赶去玩耍。猫儿跑到太阳下,蹲着舔毛。莒犁

    起身倒了水,唤弟弟:“你跟我到屋里来。”

    元子攸进了屋,莒犁拿了个小方凳让他坐。

    “你先洗个脸吧。”

    莒犁端了一盆水放在他面前,又拿来一块雪白的绢布,待他捧水清洁了面部后,递给他帕子擦干。完了从自己梳妆匣子里找出一把小剃刀来。

    “弟弟长得可真快。”

    莒犁纤纤玉指捏着剃刀,替他修着鬓角:“我记得你在家那会,才这么点儿高。”

    莒犁拿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刚到阿姐胸口。”

    “几年不见,模样也变了,声音也变了。阿姐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跟子正他们一起玩,在树底下荡秋千。”

    莒犁笑着:“有一次你跟子正为了争秋千,还打了一架。你们两个,老是喜欢一样的东西,子正要的,你也跟着要。你要的,他也想拿去。为此老是争吵打架,可是你们两个感情也最好,打完了下次还要凑在一起玩。谁都分不开。”

    元子攸莞尔一笑:“阿姐连这都记得。”

    莒犁道:“怎么不记得。有一年阿蒻来家里玩,你们两个,争着要跟阿蒻一起玩,老是争执,最后把阿蒻都气走了。”

    莒犁自说了一阵,见他只是笑,微微觑着他神色:“弟弟这些年,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元子攸道:“挺好的。”

    他从镜中回视着莒犁:“阿姐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莒犁道:“挺好的。无灾无病,健健康康。”

    元子攸打量她。

    莒犁已经二十三岁了,然而头上还梳着少女的发髻。虽然莒犁长的很漂亮,怎么梳头发都好看,可她毕竟已经二十三岁。元子攸知道她一直未能结婚。

    莒犁是庶出。

    家里其他姊妹都是嫡出,就她一个庶出,元子攸记得,小时候印象里,阿姐就很懂事,什么都不争。穿的戴的吃的用的,都是等弟妹挑剩了她才捡。尤其是跟季望,季望总是争强好胜,处处要压着莒犁一头。元子攸隐隐约约听人说,李家表兄李彧,原本是钟情莒犁想娶莒犁的,但是后来娶了季望。原因是莒犁是庶出的,李家不肯。季望又喜欢表兄,一定要嫁,于是莒犁便被晾到一边。

    “当初和李家结婚的事,如果母亲肯替你做主。也不至于后来那样。”

    元子攸道:“母亲这事,做的有点偏心。对你不公平。”

    说来奇怪,季望跟元子攸,是同父母的亲姐弟,但元子攸打小,就跟莒犁亲近,相反不太喜欢季望。

    莒犁被说的有点害臊:“本来就没我什么事。”

    莒犁红了脸笑:“他们表兄妹向来感情好的,我跟李家表兄素来不熟。话也没说几句。你哪听的这些。”

    元子攸道:“姨兄王延业说的。”

    莒犁道:“他就是个长舌妇,什么话他不说。整日造谣,你别信他的。”

    别人都为她错过了和李家的婚事而遗憾,不过莒犁自己,好像并不是很在意。

    “你不要误解母亲。”

    莒犁对子攸说:“她为我的婚事,操了很多心。她希望我能嫁好一点的人家,不想把我随随便便打发。”

    莒犁叹道:“你说子讷和季望,他们的婚事也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

    她苦涩地笑了笑:“而今这世道,婚姻一看门第,二看钱财。咱们家里又没钱。名说是公卿王族,出身高贵,可是父亲死的早,又背着逆臣之名,为宗庙所弃。京中门第相当的人家,谁敢跟咱们家结姻。舅舅家,若不是看在母亲的面子,又怎么会冒险跟咱家结婚。子讷季望能觅得良媒,我也替他们高兴。”

    元子攸道:“我记得原来母亲说有个姓郭的,一意娶阿姐,怎么后来不了了之。”

    莒犁道:“低门小户的,纵使人家愿意,可咱们又怎么能不知廉耻。家族婚姻何等重要,关系门户等级。男儿成年出仕做官,先问你是哪门哪姓,父亲是谁,是几等出身。你要是高门贵族,哪怕是家里穷的叮当响,是个疯子,人家也要敬你三分,给你推荐个官做。你若是那经商的做小吏的当兵的,你再有钱,再有本事,也别想让那些朝廷上的大员多看你一眼,更遑论跻身仕途。”

    “弟弟你不知道。”

    莒犁说:“那些豪门大族子弟,就算因为政治上不得意,家里一时跌倒落魄了,只要能坚守清贫,总有一天能再得重用。可若是自己没坚守住,为了一时的钱财和好处,跟那些不入流的门户结婚,背地里一定要被人鄙夷唾骂的。以后再有类似举荐官职的事,人家也不考虑他了。所以那些遭政治难的落魄贵族,宁愿不婚,也不肯放下身段,任意嫁娶。正是那句,地狱好入,登天难。”

    元子攸心里一酸,道:“委屈阿姐了。”

    莒犁笑:“也没什么委屈。留在家里挺好的,自由自在,没人拘束。我可不想嫁了人,去别人屋檐下受气。服侍丈夫,伺候公婆,还要生孩子养孩子,管一大家子。操心家里的姬妾不算,还要担心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勾三搭四。臭男人的德性,我可一点也受不了。”

    元子攸被逗笑了:“子讷不会那样吗?”

    莒犁摇摇头:“你们兄弟几个,都很乖。子讷从不乱来的,他跟弟妹感情很好的。子正也是君子,安守本分。不过除了你们兄弟,我可没见过几个成样的男人,你看看姨母家那些表兄。”

    元子攸笑,望着镜子里莒犁娇嗔的脸说:“母亲去了,阿姐一个人。平日里总有花销的地方,若缺银钱,阿姐来找我,我给阿姐拿。”

    “你有钱么?”

    莒犁惊讶道:“我看你俸禄不多,朝中还要交际,自己管一个家,进进出出也是要花钱的。我缺钱,管子讷要就是了。”

    元子攸道:“给阿姐买衣裳首饰,胭脂水粉的钱总还是有的。子讷他成了婚了,有嫂子管着,怕不那么自由。我一个人,钱多钱少自己支配。总归饿不死。”

    莒犁笑笑。

    还想说点什么,又好像没什么可说的,双方便都陷入了沉默。

    一会,莒犁拿帕子,擦净了他脸上的水。

    “好了。”

    元子攸拿起镜子照,果然又是一个白白净净的美郎君。虽脸瘦了些,该俏还是俏。

    莒犁笑:“胡子刮了,就是身上还是脏兮兮的。我去换盆水来,给你洗个头发。完了洗个澡,换身衣服。”

    莒犁换了水来,帮他洗了头发,又说洗澡。元子攸道:“我还是回隆庆坊去洗吧,我这边没带衣服。”

    莒犁拿帕子给他擦着头发,笑骂道:“你在隆庆坊买了宅子,你了不得了?天天挂在嘴上。就在家里洗,不许走。我去找子正的衣服过来给你穿。”

    元子攸难却阿姐盛情,只得勉强答应。

    莒犁敛手出门去,让人往房中送水。

    元子攸自幼长在宫里,莒犁也不知道这些吃喝拉撒,打理自己的事,他到底会不会。

    水放好,莒犁扶着门:“弟弟,你要不要帮忙?”

    元子攸红着脸,支支吾吾道:“不用。”

    莒犁道:“那你自己洗,一会好了叫人。”

    莒犁给他关上门。

    莒犁看出弟弟在宫里娇生惯养,本想找个仆人他伺候他。到院子里寻了寻,只有个老妈子在做洒扫。

    又去厨房,也是一个老妈子,一个黄脸的丫头,粗手大脚的,洗锅刷碗还差不多。给弟弟搓背,不得搓下他一层皮来。

    莒犁心中好笑。

    子讷的夫人李氏房里倒有两个灵巧的小丫头,但也不好去使唤。莒犁自己身边没有丫鬟,只有个乳娘于氏,还帮子讷房里去带孩子去了。莒犁找了一圈,没找到能用的人。只得往小弟子正房里去。

    “子正。”

    元子正正在午睡,莒犁站在门外叫他。

    子正的乳娘王氏出来,手上拿着鞋样子,见莒犁,笑叫道:“大姐儿。”

    莒犁道:“王妈,你把子正的干净衣服、鞋子袜子,拿一套出来,我给子攸拿去穿穿。子攸在洗澡,他家里没有衣服呢。子正身材跟他差不多,借来穿一穿,懒得让人回去取了。那隆庆坊远着呢。”

    王妈笑说:“好呢,大姐,我这就去取去。”

    莒犁说:“快去,等着呢。”

    王妈话多,见着莒犁挪不动脚:“大姐,那三郎,这段日子就在王妃的灵前睡,也不吃饭,也不跟家人说话,不知心里想什么,看着怪可怜的。你是大姐姐,好生劝劝他。”

    莒犁道:“我晓得。他只是为母亲的事伤心,过段日子就好了。”

    二人说着话,元子正一身素白衣服,从房内走出来。子正生的面如桃花一般,皓齿朱唇,跟一攸一样,是个漂亮的了不得的青年。

    “阿姐。三哥要什么?”

    莒犁道:“他借你一身衣服来穿穿。”

    子正道:“我去拿去。”

    乳娘王氏道:“乖乖,你知道放在哪吗?在那口红色的大箱子里。”

    子正道:“妈妈,我知道。”

    莒犁道:“子正,你一会把衣服给子攸送去,我去厨房看一看,安排一下晚饭。”

    子正在屋内应道:“晓得了。”

    莒犁去了。

    子正翻箱倒柜,找出了一身衣服来。

    王妈道:“乖乖,我去送吧。这么大太阳,把你晒坏了。”

    子正牙尖嘴利笑:“你这老妈妈,三哥洗澡,你去干什么。没见过小伙子洗澡。你不怕长针眼,三哥还怕被你看生疮呢。”

    王妈笑拿手拍他:“油嘴子,没上没下,胡说八道。我怕你中暑。”

    元子正笑道:“没事,我去送,顺便跟三哥说几句话。”

    子正行到莒犁门外,敲了敲门,元子攸道:“谁?”

    子正清了清嗓子:“三哥,我。阿姐让我拿衣服来。”

    子正见那门是从外面栓上的,便推门进去。

    元子攸脱的光溜溜,手里正拿着帕子,对着一大桶热水,狗咬刺猬,不知道怎么下手的表情。元子正好奇地上下打量他。

    元子攸被这小弟看的心虚,身上发毛:“你干什么?衣服放到屋里,你去吧。”

    元子正挤眉弄眼,笑道:“我来替未来的嫂子鉴鉴宝。”

    元子攸顿时喷笑:“滚你的。”

    元子正把衣服搭到屏风上,回头笑望着子攸:“三哥,你不会真的不知道怎么洗澡吧?”

    元子攸面有难色,拿着一只湿漉漉的帕子:“这桶太小,又没法坐。拿水瓢浇,弄得到处都是。”

    元子正无奈摇摇头:“三哥,你可真是娇生惯养。我是全家最娇的,我都没你娇。还非得给你找个丫鬟了。”

    元子攸道:“谁说的?我不用丫鬟。”

    元子正道:“那你怎么处?”

    元子攸道:“我身边有两个宦官小厮。”

    元子正笑:“行吧,我来给你当小厮。”

    元子正将屏风下的小凳子搬过来让子攸坐,自己挽起袖子来,接过帕子帮他搓背。

    “三哥你跟我长得挺像的,尤其是这身材,咱们差不多。”

    边说边拿手在他肩上比。

    元子攸回头看他:“你干什么?”只见这小子正张开拇指和中指,用手测量他肩宽:“三拃多。跟我一样宽。”

    元子攸笑:“不要脸。是你像我还是我像你?自己钻回娘肚子里反省反省。”

    元子正用手指把他腰和背量了一圈,完了笑道:“咱们浑身上下尺寸都一样。不过三哥,我可比你白。”

    元子攸不信:“你比我白?我从来没黑过。”

    元子正道:“你不信?我是全家最白的,莒犁都没我白。”

    元子攸不信:“我看看。还没人敢说比我白呢。”

    子正挽起衣袖,露出胳膊:“你瞧瞧?”

    元子攸一看,这小子果然白的跟龙眼似的,晶莹剔透,身上连跟汗毛都不长,笑在他手臂上打了一下:“跟个女人似的还有脸夸。捂这么白做甚?”

    元子正正色道:“胡说。你自己得意自己长得白,还不是夸。一看我比你还白,就说我像女人。有你这样的。”

    “子正。”

    元子攸笑:“你年纪只比我小一岁吧。”

    元子正道:“一岁零八个月。”

    时间真快。

    元子攸道:“你也该结婚了。”

    他笑了笑:“你有没有心仪的姑娘。”

    元子正油嘴滑舌,笑道:“姑娘没有,倒是有臭虫,天天缠着我。”

    元子攸问:“哪个?”

    元子正道:“就是那个元悦,他仗着自己是皇帝亲叔叔,见我没爹没娘,老是欺负我。”

    元子攸奇道:“他怎么欺负你?”

    元子正道:“他见我长得好,老是卿卿地叫我,笑眯眯盯着我瞧,动不动拉我的手,还想跟我睡觉。我躲着,他还非要来纠缠,天天给我下帖子,请我去他府上。我装病都不行,我装病,他就跑来家里找我,我都烦死了。你说说哪有这种人?原还想跟他做朋友,我现在是跟他来往不下去了。我听说他有龙阳之癖,你说他打什么主意?我可是有名姓有出身的人,拿我当耍子呢。”

    元子攸险些喷饭。

    “他是皇帝亲叔,我还是皇帝的堂叔呢。”

    元子正也被自己逗笑了:“真的,这个人好下流无耻。你有机会替我治治他。”

    元子攸好笑道:“你怎么跟他扯上了?他就是那样子的。他那癖好,宗室里谁不知道。你别搭理他就是了。过几天他自己没趣就找别人去了。”

    元子正笑:“还说呢,我看他现在拿我有趣的很。我的桃花运全被他搅黄了。这个搅屎棍,可恨死我了。”

    第六章

    莒犁这边准备晚饭,子讷的夫人李芫也过来了,一起帮忙。

    今日难得,母亲丧事已了,兄弟姊妹都在家,所以家人说聚一聚。莒犁使了家人去请季望,不一会儿,季望便到了。元子攸也沐浴更衣完,莒犁便收拾开饭。

    这大夏天,屋子里热,干脆把桌子摆在院子里。家里人口也不多,一张桌刚够坐。李芫把元韶和小儿子交给奶妈了,其余人围着桌子团坐。

    子讷拿了酒壶给兄弟姊妹,一人斟了一杯葡萄酒,道:“母亲刚过世,照理是不该饮酒的。不过咱们一家兄弟难得团聚,没有外人,少饮一些无妨。”

    元子攸摇手:“我不喝酒,阿兄你们其他人喝吧。”

    元子讷:“喝不喝只是个样子。你尝一点,不过饮就是了。”

    饭菜简单,都是清淡素口。一家人说说笑笑,倒有点其乐融融的样子。远远看去,姊妹和睦,兄友弟恭。

    倒有几件高兴事,席间说起。

    子讷要袭爵彭城王了。

    子讷道:“昨日入宫见了太后,旨意已经下来。太后许我袭父亲的王爵,另外,迁我散骑常侍,兼平东将军。任命也下来了,近日就要上任。”

    元子讷这些年不容易。

    明明是彭城王的嫡长子,但是一直未能袭爵。仕途又屡屡不顺,颇受了些冷眼的。而今母亲去世,因祸得福,太后大概也是知道李媛华几个儿子这些年受了委屈,所以同意元子讷袭爵,并加官。

    元子攸拿酒敬兄长:“阿兄总算袭了王爵,父亲母亲在地下,也该放心了。”

    元子讷笑道:“母亲临终前最操心的不是我,而是你和子正的婚事。你们两个一日不成婚,爹娘在地下就不能放心,所以你和阿蒻早点成婚,才是家里的大喜。不知舅舅那边如何打算的,阿兄已经迫不及待想喝你们的喜酒。”

    元子攸低了头笑:“母亲刚过世,一时半会,也考虑不到这上头。过两年再说罢。”

    吃完饭,家人收拾碗箸。莒犁跟李氏、季望坐一块,抱着孩子玩耍,聊些妇女闲话。元子正席上多喝了两杯,面红头晕,向两位兄长告辞,回了房。

    元子讷单独让人把子攸叫到母亲的房里,说是有事交代。

    元子攸进屋时,元子讷正长身介立,面向着窗外。瘦高的身影在屋子里拉得老长。

    “阿兄叫我有什么事。”

    元子讷回头望他,微微一笑:“刚才席上,你嫂子在,我便没说。特意单独找你过来。兄弟几个,你是老二,子正还小,我想有些事,便跟你商量。”

    元子攸也笑,道:“阿兄有事只管吩咐。”

    元子讷道:“你知道,太后封我做了平东将军。平东平东,八成是要去带兵打仗的。那日我听她的意思,是要我持节,去青州做刺史。青州地方偏远,我若去了,一年半载回不来。你嫂嫂一个人在京中,又有你两个小侄子,我放心不下。所以阿兄想要拜托你,如果我真调任去青州,家里你嫂嫂、阿姐,都要劳烦你帮忙照顾。本来想托舅舅,但舅舅离得远,还是拜托给你。你在皇上身边,凡事做的了主,阿兄信得过你。”

    元子攸道:“阿兄放心吧,阿兄既然说了,我自然知道。”

    元子讷道:“此事只是猜测,我还没有告诉你嫂嫂,你也不要说。”

    元子攸点头:“临走的时候再说也好,免得她担心。”

    元子讷笑了笑:“弟弟,我还有一样东西。是这几日,我在母亲房里收拾东西发现的。你猜是什么?当年高祖孝文皇帝去世临终时留给父亲的诏书。”

    元子攸惊诧道:“真的?”

    元子讷道:“千真万确。原来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东西,多年来我在父亲书房没找着,结果在母亲的卧室。”

    元子攸道:“阿兄,能不能让我看一眼。”

    元子讷道:“我叫你来,正是要给你看的。”

    元子讷从李媛华的妆镜前,拿起一份旧黄的帛书:“这东西至少有二十多个年头了。一点也没腐坏。”

    元子攸接过帛书。

    诏书内容不长,只寥寥十余字:“皇太子即位,但有谋反者,听彭城王以此诏,召尔等共讨之。特诏。”

    元子讷道:“皇太子,说的是当今圣上的父亲,也就是先帝元恪。彭城王就是爹爹。这份诏书是给爹爹的。咱们爹爹,和孝文皇帝是骨肉亲兄弟,孝文皇帝驾崩时,怕朝中有奸人会作乱,所以给咱们爹爹留了这道诏书,让他诛杀奸逆。”

    元子攸反复看那诏书内容。

    半晌后,他道:“阿兄,我这里其实也有一道诏书。是我之前在陛下太华殿的寝宫,偶然发现的。我看是跟父亲有关,便将他抄了下来。但是一直未同任何人说。”

    元子讷道:“真的,是什么内容的诏书?”

    元子攸道:“这东西,藏在陛下床底的暗盒里,甚是隐秘,大概是不想被人知道。我也是意外才发现。母亲死后我随身带着的它,本意也是想有空拿来给阿兄瞧。”

    他从袖中取出一块写满了字的白绢。是元子攸自己的字迹。

    元子讷念了起来:

    “汝第六叔父勰,清规懋赏,与白云俱洁;厌荣舍绂,以松竹为心。吾少与绸缪,提携道趣。每请解朝缨,恬真丘壑,吾以长兄之重,未忍离远……吾百年之后,其听勰辞蝉舍冕,遂其冲挹之性。无使成王之朝,翻疑姬旦之圣,不亦善乎。汝为孝子,勿违吾敕。”

    元子讷念完,不敢置信地望着弟弟:“我以为这封诏书早被先帝所毁,没想到还留着。”

    “我也不知道先帝既然厌恶咱们父亲,却为何不销毁此诏。”

    元子攸道:“高祖临终,一共留了两道诏书,跟父亲有关。一道是给父亲的特诏,让他凭此诏诛杀朝中的奸佞小人。一道是给当时太子,后来的宣武皇帝元恪的,要宣武皇帝善待我父亲。高祖皇帝和父亲兄弟情深,极为信赖倚重他。高祖本想死后让父亲以王叔身份担当辅政大臣,父亲唯恐功高震主,不敢接受,坚决辞让。所以高祖给宣武皇帝留了这么一道诏书,让他准许父亲辞官,不得猜疑周公旦一样的贤臣。可惜这两道诏书,并没能救父亲的性命。宣武皇帝还是杀了他。”

    元子讷道:“高祖皇帝临终给父亲留下遗诏,以我大魏的基业相托,并再三要宣武皇帝信任父亲。可是宣武皇帝却忤逆高祖遗命,杀了父亲,还要我们兄弟背负逆臣之子的恶名。且不说欺人太甚,他们把高祖皇帝放在哪里?太后嘴上说要补偿我们兄弟,可是至今也不肯为父亲平反。实在让人心寒。”

    元子攸淡淡说道:“她毕竟是宣武皇帝的妻,元诩毕竟是宣武皇帝的儿子。”

    “父亲太傻了。”

    元子讷道:“他有高祖皇帝这两封诏书,好比手里拿着尚方宝剑。加上他

    在朝野的声望,别说做权臣,恐怕要篡位也不难。可他偏偏不肯揽这权,反倒一心一意培养这个侄子,保护他辅佐他,容许他长出自由的羽翼,让他成为真正的帝王。可结果,却养出了一条毒蛇,这个侄子羽翼丰满后,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丝毫不念及叔侄之情。”

    元子攸叹气:“过去的事,都别再说了。”

    元子讷道:“怎么不说?父亲死的那天,我亲眼见着的。那天子正刚要出生,母亲临盆。他们硬是把父亲叫到宫里去饮酒。父亲根本就不想去,请求他们,说王妃要产子,他不能离开。那些宦官便言语威胁。父亲没办法,不得不去。结果一去,迟迟不归,后半夜宫里来人,送回来父亲的尸体。先是欺骗我们,说父亲饮酒过度。母亲不服,大嚷大闹,要进宫见陛下,要找人验尸,他们又说父亲是服毒自杀。真可笑,母亲在怀孕后,父亲一心盼着弟弟出生。好不容易等到母亲临盆,父亲居然跑去服毒自杀。他们连母亲正在分娩这样的人情都不肯顾念,硬是迫不及待在母亲临盆当日杀了父亲。置我们孤儿寡母不顾。别说是当亲戚,他们心里何尝把咱们一家子当人了。”

    元子攸见元子讷激动,劝道:“阿兄,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你不用劝我。”

    元子讷道:“我知道你年纪小。父亲死时,你才一岁,你不记得他的事。他死了,你也没有悲痛过。你自幼在宫里长大,你受了太后和皇帝的恩惠。元诩是宣武皇帝的儿子,他一直待你亲如兄弟,你跟他们亲热,所以早将父亲忘到一边。可是我没忘。这些年我一天也忘不了那件事,每每做噩梦都会想起。”

    “阿兄。”

    元子攸委婉道:“太后刚让你袭了彭城王爵,又升了你的官,咱们要知恩图报。往事提一提就算了,不可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这样对你的仕途也不利。”

    元子讷没想到弟弟能对父亲的死无动于衷,还说出这种话,心里一时感觉冷的透透的:“弟弟,你就算忘记了父亲,你也该记得母亲。幼年时是母亲在抚养你,母亲为了咱们兄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你不会不知道。才离家几年,你的心就变得这样又冷又硬。”

    元子攸道:“阿兄,你总是说这个话。我知道,我当年进宫服侍陛下,你心里一直都不满意,回回都要拿这个刺我,说难听话。所以这些年,我不愿意回家,免得总惹你不高兴。”

    元子讷脸铁青:“你去服侍仇人的儿子,我会满意?你在宫里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你知道家里我们和母亲在过什么样的日子?你什么都不知道。”

    元子攸笑了:“行,我贪慕荣华,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我的错。咱们可别争了。我给你道歉,以后再有这些牢骚你别对我说。我没心没肺,不爱听。”

    元子攸夺过他手中的绢布,连同那份旧帛书,一起放在蜡烛火苗上。

    红色的火立刻蹿起来,把那布给烧着了。

    “你干什么!”

    元子讷赶紧要抢夺:“疯了!这是父亲的东西!”

    “烧了。”

    元子攸斩钉截铁道:“我刚才就不该给你看这个,惹得你发疯。烧了让你清醒清醒。二十年前的事,皇帝都换了两代了,你还在这揪着不放。两张烂布片,有什么意义。当年靠它都保不了父亲,你还指望它现在能有用?自古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官还不理旧账,何况新皇帝。”

    元子攸气得上手硬夺:“就算它没用,它也是父亲的东西。”

    元子攸一手推开他,一手把那玩意架在火上烧:“是父亲的东西,我把它烧给父亲,正好。你就别想要了。”

    元子讷硬夺,结果那布帛融化的油脂一大块滴在手上,元子讷烫得惨叫起来。

    元子攸也不管他,径自把那布帛在火上烧尽,这才收了手,冲握着手腕跳脚呼痛的元子讷道:“好了,东西全被我烧了。你想要,拿刀抹脖子,去地下问阎王爷要。我不管你了。”说完转身出了门。

    第七章

    这世上事,有盛就有衰,就像月亮有盈就有亏。

    当年元勰在时,彭城王府可说是宾客盈门。京中贵宦,趋之若鹜。

    元勰是天子六弟,身份尊贵,年纪又轻,相貌俊美。士族清俊皆视他为楷模,洛阳的名门闺秀则仰慕其地位声名,爱其容貌风度,恨不能嫁之。

    元勰娶了同样是名重一时的太傅李冲之女李媛华。

    李氏出身陇西,是有名的汉姓高门。

    郎才女貌的婚姻,门当户对,不但为元勰赢得了一位心爱的娇妻,也为他赢得了政治上的声名,使他得到了中原贵族的青睐。

    那时的元勰是士族之典范,众望所归,天下爱戴。

    如果说皇帝是天上的太阳,那元勰的光芒就是月亮。

    尤其是在黑暗的时候,太阳沉入海中,月亮的清辉,则普照大地。但它又是那样谦逊,只要黎明一到,太阳升起时,它就默默隐去,绝不喧宾夺主。所以彭城王元勰的名声相当好,尽管位高权重,尽管功勋卓著,却从未有擅位弄权的攻讦。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人,一旦死了,被天子毒杀,留下了年轻的寡妇,和七个年幼未长成的孤儿。

    元勰一共攸七个儿女。

    长子元子直,长女元莒犁,都是早年侧室生的。

    另外五个,是娶了李媛华后,和李媛华生的。

    元子讷元子攸元子正三兄弟,中间还有两个女儿,元季望,元楚华,都是嫡出。

    元勰死的那年,元子直十八岁,是最大的。最小的元子正,刚刚出生,生日和他父亲的祭日是同一天。

    所以小弟元子正从来没有过过生日。

    每到他生日的时候,便是一家人哀悼父亲。母亲会在那天不吃不喝,坐在房里流眼泪。几个孩子也都不敢吃东西。

    这就像是一个咒语,小弟元子正一直以为自己出生是个晦气的事,是让人不高兴的。别的孩子,过生日都特别高兴,会有好吃的,会有礼物。唯独子正

    例外,他最怕的日子就是生日。

    这是小弟子正对于父亲死亡的感受。

    每一个孩子,对这件事的感受是全然不一样的。

    长子元子直,经历了父亲在时的煊赫和荣光。十八岁的彭城王长子,锦衣玉食,被捧着长大。贵族公子围着他打转,阿谀奉承。本该做官、受封,突然发生这种事,从云端跌入泥底。

    原来奉承他的人不奉承了。原来的朋友,都躲着他走。原本属于他的官位和爵位,也都打了水漂。原来地位不如他的人突然都站在了他的头上。元子直接受不了,郁郁寡欢,不过三五年,就郁郁而终。

    元子直死了。

    对元莒犁呢?

    元勰死的时候,莒犁九岁。娇生惯养的王府千金,本该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长大嫁给同样名门贵族的公子,拥有体面般配的婚姻。元勰一死,一切都没了。一个庶出的女儿,亲爹又被皇帝给杀了,稍微像样一点的人家,谁敢娶她。多年来挑挑捡捡,守着洛阳第一美人的名,二十来岁了,还是没能嫁出去。从小见识到了什么叫树倒猢狲散,什么叫人情冷暖,导致莒犁对婚姻之事,一直有些抗拒。

    她心甘情愿一辈子做老姑娘,也不想嫁了人,委曲求全,受丈夫和婆家冷眼。

    两个妹妹,元季望、元楚华倒是嫁了人,只是过得也不好。元勰这几个儿女,性子都倔强。哪怕家里落魄了,还是自矜自贵,可惜这些自尊,到底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没有娘家依托。心比天高,手力却不逮,总免不了有难言之苦。

    二哥元子讷,跟大哥一样,也是父亲死时年纪已长大,经历了天上到地下的落差。子讷是嫡出的长子,从小备受父亲疼爱和重视,是彭城王位的合法继承人。然而飞来横祸,最疼他最爱他的父亲被人谋害。八岁的他,亲眼看着父亲的尸首沾裹着血迹,被人从牛车上卸下来。

    他亲眼见着帝王的阴谋和谎言,此后一直被笼罩在其中。因为他是彭城王嫡长子,所以成了皇帝的重点关注对象。皇帝和中宫轮番敲打他,阴阳怪气的说话。父亲死了,被人谋杀,他还要以彭城王府继承人的身份进宫叩谢主隆恩,一点不满的神色都不敢露。一切的痛苦只能自己咽下,对任何人都不能够诉说。随时还要小心翼翼,唯恐皇帝会斩草除根,连他也一起杀掉。

    哪怕杀他父亲的人已经死了,新皇帝登了基,新君和太后却还是不信任他,处处防备着他。他一度想振作,他有心报国,却不被任用。他想去领兵打仗,太后也不许。只能不死不活地蹉跎青春。

    那些年,他甚至感觉自己是行尸走肉,活的简直没什么意思。

    姐弟七人,对于父亲,或多或少都有痛苦的记忆。

    只有元子攸不太一样。

    他既不像子正,因为出生在父亲死亡的同一天,而备受心灵的煎熬,也不像他的哥哥姐姐们,因为年长,体会过父亲生前和死后的云泥之差。

    元勰死时元子攸才一岁,对此全无记忆。

    他记不得父亲的容貌,也记不得王府曾经的辉煌。

    他有记忆以来,生活就是那个样子的。

    有个大宅子,为数不多的仆人。兄弟姊妹众多。不太富裕,有些拮据,但也说不上十分贫穷。吃饭穿衣还是有的。

    小时候,元子攸是他兄弟姊妹几个当中最快乐的一个。大哥二哥常年冷着脸,就没笑过。母亲和几个姐姐,也总是愁眉苦脸不笑的。母亲的兄姐们总神神秘秘,时常避着他说悄悄话,一说就是唉声叹气,时而欷吁时而流眼泪。元子攸总是迷惑不解,问他们,他们又不说。子攸可没耐心跟他们一起叹气,见了没趣,便跑开自己玩自己的。子攸小时候皮得很,舞刀弄棍,攀墙爬树,一刻不歇。

    元勰是个标准的美男子,生平以相貌英俊,风度美好为人所称赞。

    李媛华则是名门闺秀,腹有诗书气自华。

    几个儿女,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生的一个比一个漂亮。

    漂亮当中,自有更漂亮。兄弟姊妹之间,元子攸是长得外貌最出众的一个。

    小时候的子攸,肤白如雪,眉眼如墨,跟画儿上的人一般,谁见了他都会目不转睛。

    不过他的漂亮在这个家里,没什么优势,因为他的哥哥姐姐弟弟们也都长得引人注目。七个孩子,元子攸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个。

    子正是小的,是李媛华掌上的明珠,是哥哥姐姐们的宠儿。

    元子直是长子,父亲死了,那就是家里的顶梁柱。母亲凡事,都要依赖这个大儿子,自然看的重。

    哥哥子讷是嫡长子,身份特殊,也不能忽视。

    几个姐姐,也是母亲操心念叨的对象。

    只有元子攸,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性子活泼,平日里又爱撒野,天天无忧无虑,开心的活蹦乱跳。身体还倍儿棒,从小连个病都不生,实在没啥让人关注的点。

    那年,宣武皇帝病崩,新君元诩继位。

    元诩的母亲胡氏做了太后。胡太后因元勰被宣武皇帝所杀,怜悯彭城王一家,特意召见元子攸兄弟。

    元子讷元子攸元子正,一道入了宫。子讷和子正见到太后都是战战兢兢,明显生疏,对二宫心存芥蒂。唯有子攸,活泼开朗,言语机灵,跟太后亲昵。

    太后一喜欢,就把他留在宫里,做天子伴读,日日陪元诩读书。

    从那以后,元子攸便走上了一条跟他的兄弟们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从来都是例外。

    元子讷不被太后所喜,元子攸却在宫中颇得宠爱。他跟皇帝的宠臣,太后的宠臣亲厚,跟那些得志的王孙公子交往,早早地游走在权力中心。他相貌生的标致,人又聪明,讨人喜欢,又有父亲的名声,十四五岁,就在洛阳有了名气。早早做了官,在官场应对周旋。

    人都知道他是元勰的儿子,是皇帝的宠臣。

    但凡有人提到元子攸,就会顺便提起元勰。同样提起元勰,人们也会提起元子攸。

    虽然元勰死了,什么都没给儿子留下,但有两样东西,是权力也剥蚀不掉的。一是血缘和容貌,二是元勰遍布海内的声望。这两样无形的遗产,被元子攸顺利继承了。

    他的几个兄弟,则默默无闻,渐渐被排挤,沦落到被人遗忘的边缘。

    这也是元子讷不喜欢这个弟弟的缘故。

    元子攸利用父亲的名声在朝中往来交际,赚尽了好处,却从没为自己的父亲说一句话。元子讷只见他打着父亲的名头在外头装模作样,需要拉拢人时,便自称是元勰的儿子,引得人尊敬怜悯。遇着事,则一声不吭装瞎。元子讷请求太后替彭城王平反,元子攸便躲起来,一声儿不出,假装跟他无关。元子讷惹了太后的不快,被训斥,他则毫发无伤,等风头过了再出来。鬼心眼实多。

    元子讷从没见过这弟弟为父亲流一滴眼泪。相反,他得了志后,彻底地跟彭城王府疏远了。或许是因为常年在宫中离家太远,和家人亲近不易。然而同在洛阳,又能有多远。然而他自进了宫,就住在了宫里,再不回家。

    元子讷只能认为,这个家牵累他了。

    王府阴暗晦气,阻了他的前程,所以他跟自己的兄弟划清界限。

    元子攸入宫这十年,回家几次,次次都跟子讷吵架。但这几年,各自都大了,互相都体谅了一些。看着好像关系缓和了,没想到才说了几句话,就又成了这幅样子。

    当下,元子攸从那房中出来,脸色铁青。

    家人们从来没见他们弟兄发那么大火,都吓住了。元子讷素来好脾气的人,急得脸红声高的,额头的青筋都涨起来了,从屋里追出来,指着元子攸喝斥:“你有骨气,父母亲的祭日,你也不要回来。以后这辈子都不要踏进王府。也不要自称是彭城王府的人,更不要提父亲的名字。父亲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我也没有你这样的兄弟。”

    元子攸道:“怎么,母亲刚死,你就迫不及待地要把做弟弟的赶出家门了?就算你是嫡长子,这个家也有我和子正的一份,你说不许我来,我就不能来?彭城王府是我家,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是闹到陛下面前你也不占这理。”

    元子讷道:“你少要拿陛下来要挟我。这是彭城王府的家事,陛下管不着。”

    元子攸回首望着他,皮笑肉不笑道:“是吗?好一句家事!我把你刚才说的那些大逆不道的话说给陛下,这还算不算家事?这总不是家事吧?”

    元子讷脸色惨白。

    兄弟俩,大概谁也想不到对方会说出这么无情的话,都是惊呆了。

    子讷夫人李氏也吓得脸色大变,上前欲扯元子攸的衣袖:“子攸,你可不得乱说啊……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元子攸道:“大嫂,你刚才可听清楚了。是他先说不认我这个兄弟。”

    李氏道:“他都是说气话,你较真什么。”

    元子攸道:“他有气,不该对着我撒。我招谁惹谁?他从来都是这样。他自己哭,就见不得别人笑。他自己不被重用,喜欢坐冷板凳,也巴不得我跟他一样坐冷板凳。见不惯我也就罢了,他何苦拿父亲母亲来说事,拿不孝二字来压我?谁不是爹娘亲生的了?”

    莒犁叫道:“弟弟!”

    元子攸看见她,道:“阿姐,你来的正好。我的房间给我留着。我住不住是我的事,谁也不许动。谁敢动我跟他没完。我偏要踏进这个家门,我看谁敢拦。”

    元子讷道:“心都不在,何必装模作样。说我赶你,你扪心自问,你这些年除了榨取父亲的名声,你为父亲,为王府做过什么?你可曾照顾过母亲一天?母亲病重时日日惦念你,你呢,你在外头骑马打猎,忙的脱不得身,都没空回来看望她一眼。你有什么资格说你是王府的人。你也不用假惺惺去太后和皇上面前诉苦,告我的状。我自己去太后那请罪。我心胸狭隘,不能容人。我不如你,我把彭城王的爵位让给你继承。你放心,以后你是彭城王。”

    元莒犁气的身子都软了,眼前发黑,差点没晕过去:“你们两个,要把母亲从棺材里气出来才甘心吗?母亲才死了几天,尸骨未寒,你们兄弟就在这撕破脸。”

    元子讷道:“他想让我死。我趁早让位子罢,省得挡了他的路。”

    元子攸听到这句,回身一揖:“阿兄,我当不得。你这样说,是存心要治我的罪。弟弟言语不敬,冒犯兄长,弟弟磕头赔罪。兄长扣的这些帽子,一个比一个严重,弟弟属实害怕。”

    说毕伏地跪下,给他兄长叩了个头。

    过了两日,莒犁再见到子攸,他已经消了气。

    那是在隆庆坊,他新买的宅子门外。莒犁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等到他从外边回来。他从马背上下来,身穿着一件素白的衣衫,跟同行的几位好友说说笑笑,气色很好,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莒犁站在门前的槐树下,拦着他说了几句话。

    莒犁知道他并没有真去宫里,在皇帝面前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平常你不在家,子讷说你,也都是尽力说好的。我看你对他心里也不坏。怎么一见面却都说话那么刻薄,不给对方留余地。逞这种口舌之快又有何用,只是伤了彼此感情。我能劝的也都劝了,你们好自为之。我只是不想爹娘在地下不安。”

    元子攸抬起头,目光惆怅,望着天边的流云和成群的大雁。

    “阿姐,你看到那天上的雁吗?”

    元莒犁听到雁鸣,仰头望去,只见几只灰褐色的雁,在空中穿行。莒犁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这个,只是莫名想到阿蒻。

    子攸和阿蒻要结婚。雁可是结婚纳彩的礼物。这大雁里,当有一只属于阿蒻。

    元子攸指着附近的天空。那里有两只雁,结伴飞行,一前一后。两雁飞的低,地上,已经有好猎的少年,用弓箭瞄准了它。

    元子攸轻声道:“这两只雁,飞的太低,又离的太近。遇到好的猎手,可以将他们一起射死。不如像其他雁一样分散来飞。”

    莒犁神色迷惘:“阿姐听不懂你的话。”

    元子攸道:“阿姐,两个人要结伴出海历险。有两艘船,其中有一艘船坏了,行到海中间就会被浪打翻。但是两个人都检查不出究竟是那只船坏了。可是他们又必须要出海。阿姐觉得应该怎么办?”

    莒犁一时答不上。

    元子攸道:“他们应该一人驾一艘船。这样就算有一条船翻了,也不用两个都淹死。”

    莒犁听不懂什么船啊钉的,只装作听懂似的点点头。

    她将一小包袱衣物,递给子攸:“这里面,是母亲生前为你做的衣服和鞋袜。有两件袍子,两副鞋袜。母亲没能做完,临终前交给我。最近刚做好,本来想让丫鬟给你拿来。想想,还是亲自过来一趟。”

    元子攸伸手接过,心中难过,却不敢打开:“我回头再看。”

    莒犁强作笑脸:“里头还有我绣的两个荷包呢。也不知道绣的好不好。我给子讷、子正他们也都绣了,第一次给你。里头塞了香料,你戴在身上,可以驱蚊虫避蛇鼠。”

    元子攸道:“阿姐费心了。”

    元子攸同莒犁说话,跟他同行的好友,也在不远处聊天。其中有一人,目光一直看莒犁。看了足片刻,缓步走上来说话:“子攸,这位姑娘是?”

    莒犁抬眼看那人,感觉眼熟。半天想起来,就是之前在王府见过,差点被她泼了一身水的那位。莒犁心说,这人记性真不好,我都记得他,他居然不认得我。

    莒犁也只作不认识。

    元子攸见那人问,便介绍:“这位是家姐。”

    又向莒犁道:“阿姐,这位是尔朱世隆,是我的朋友。北秀容人。”

    元莒犁心说,姓尔朱的。

    这种复姓,而今在洛阳是不多见了。

    原来在平城,这种复姓原来倒是很多。

    汉人多是单姓,胡人才姓复姓。什么慕容、赫连之类,包括元魏皇室,原本也是鲜卑族人,姓拓拔的。三十年前孝文皇帝实行汉化改制,所有的鲜卑贵族,包括皇室几乎都改了汉姓,元字正是皇帝改的汉姓。元,即万物之始,天下归元,象征着帝室凌驾万民,高高在上的地位。

    皇室如此,自然上行下效,所以而今洛阳的王公贵族,不论汉人还是鲜卑,都是用单姓的。这年头还姓复姓的胡人,都是一些身份低贱之辈。

    换句话说,皇泽未及、王化之外的人。

    鲜卑人当中,没有尔朱这个姓。这尔朱氏不是汉人也不是鲜卑,好像是羯人。北秀容都是边陲之地了,似乎在代北那边,鸟不拉屎的地。一听名字就知出身不怎么样,弟弟居然还交这种朋友。

    不过面上还是笑笑,向对方颔首施礼。

    莒犁之前还没留意到,这人的眼睛不是常见的棕色,或是黑色,而是有点隐隐的泛紫,五官轮廓,好像也比常人深得多,明显看得出胡人血统。元氏虽也是胡人,但多年来同汉人通婚,胡人血统已经不那么明显。而今洛阳崇尚的审美是非常汉式的,要目如点漆,皮肤雪白,头发乌黑,那紫色眼睛和棕黄色头发,容易给人野蛮粗鲁之感。

    不过眼前这人风度还不错,看着温文尔雅,很懂礼数。

    那尔朱世隆一表人才,面带笑容指着莒犁腰间挂的荷包:“这荷包是姑娘自己绣的?好针指。我内人也喜欢做这些,只是手艺不精。姑娘不嫌弃,我能否让她去府上拜访姑娘,让姑娘指点她一二。”

    莒犁看了看子攸,见子攸只是笑没说话。

    莒犁便问他:“你夫人是谁?”

    尔朱世隆道:“内人姓奚,跟姑娘差不多大年纪。”

    莒犁道:“这也没什么。你让她来好了,只是我做的也不好,怕她看不上呢。”

    尔朱世隆笑:“怎会。回头我跟她说。一定让她来请教。”

    莒犁道声客气,辞了弟弟,回家去了。

    第九章

    莒犁都忘了那事。

    过了几日,突然有丫鬟,来彭城王府上,单找莒犁。丫鬟送来两个盒子装的吃食:“夫人送来一些小点心。不成敬意,请姑娘收下。”

    莒犁打开那盒子一看,只见里头银丝卷,桂花糕,枣泥糕,核桃酥,各色小点,足七八样,摆放的十分精致,连颜色都搭配的极好看,看着是十分用心了。

    莒犁只不知是谁,好奇道:“你们夫人哪位?”

    那丫鬟道:“婢子们是尔朱世隆将军府上的,是夫人派我们来。”

    莒犁才想起那天见的那人,尔朱世隆。这人还挺认真。莒犁只当他是随口说说,客套话,没想到还真跟他夫人说了。

    莒犁纳闷,这些人,以来从来没来往的,可不会莫名跑来亲近。难道是为了巴结弟弟?不过那尔朱世隆不是跟子攸关系不错的,犯得着让他夫人来讨好。想不通。

    莒犁赏了丫鬟几钱:“回去谢过你们夫人,就说,请她有空,来王府里坐坐。”

    隔日,那奚氏便带着两名婢女登了门。

    尔朱世隆这夫人,相貌真不错,皮肤白腻,鹅蛋脸儿,一双眼睛,秋水有神的,身段也婀娜娇美。奚氏也算得上是中等的汉姓贵族,又这般样貌,能被尔朱世隆娶去,想那尔朱世隆,也必定是有点本事的。

    莒犁招呼奚氏坐,又摆上点心,让婢女奉茶和酪。

    这奚氏性子活泼,爱说笑,见了莒犁,便拉着手,说长道短:“我可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人家说,彭城王的千金,是全洛阳最美的。我只不信。这世上好看的姑娘多了去了,哪有最美。没想到今日见着,我自打脸了。”

    莒犁笑:“我可从来没听人这样说过。”

    奚氏道:“你不信,随便去街头打听打听去。令尊的名字,洛阳城谁不知道,更加上生了这么几个出色的儿子和女儿。”

    奚氏拿出自己做的针线荷包来,让她指点。莒犁拿过看:“你这个鸳鸯绣得可真好,活灵活现的,针线又细。就这,还说不好呢!”

    奚氏笑:“我倒觉得你绣得好!我只会绣这个鸳鸯,别的都不会。我想跟你学绣花卉。”

    莒犁问奚氏多大,得知奚氏比她还小一岁,已经有了三个孩子,便有些脸红。

    “你多大成的亲?”

    奚氏说:“十六岁呢。”

    莒犁好奇道:“你丈夫,他是做官的?是文官还是武官?”

    奚氏说:“他么,文官也做过,武官也做过。现在在禁军中,做直阁将军呢。他尔朱家,世世代代都是军人,替陛下戍守边镇的,早年在并州。你知道那并州是什么地方,天高皇帝远,放牧养马的地儿。亏他通些文墨,又有些关系,才能调到洛阳任职。你不晓得这武官升迁多难,从来是僧多粥少,挤破头的。尤其是北边的想调到京城,比登天还难。”

    莒犁道:“也是难得。”

    奚氏笑:“你知道他为何来京?他有个堂兄,叫尔朱荣,是北秀容第一领民酋长,北地的羯人首领。有好几万兵马。这人有本领的,常来洛阳,跟那些王公贵族结交,出手阔绰。你兄弟都认得他。”

    莒犁道:“子攸也认得他?”

    奚氏道:“认得,怎么不认得。上次尔朱荣还送武城郡公一匹马呢。价值千金。若不是因他,世隆哪有机会做京官。”

    莒犁奇道:“你丈夫也有二十好几了吧?他那堂兄多大年纪?”

    奚氏道:“我丈夫二十七。他那堂兄年纪也小呢!今年才只二十九岁。我见过一次,好英俊的人物,模样真是俊极。不然怎么说英雄出少年呢。”

    莒犁听她语气,话里有话,便只是笑。

    奚氏道:“我看你,跟他倒是挺相配的。”

    莒犁笑道:“别说笑了。人家二十九岁,早就有家室了吧。”

    奚氏道:“你说这个。他原先是娶过妻,前几年死了。有两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才十多岁大。而今要续弦,他的身份,肯定是要在京城王公贵族间挑。”

    莒犁当是为什么,原来奚氏想给她做媒。

    莒犁笑而不语。

    奚氏道:“我丈夫在朝中,家中往来的人也颇多。上至公卿王侯,下至将士布衣。每每家中来客,我也在应接迎送,常常出门,也是见过世面。这些年我见过的人,贵族达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平生所见之男子,能让人一眼难忘,见一面就印象深刻的唯有两个。”

    莒犁好奇道:“是谁?”

    奚氏笑:“第一个是令弟,就是武城郡公。”

    莒犁听她称赞子攸,心里不禁自豪。

    子攸确实长得漂亮,这个没人不服气的。

    奚氏道:“武城郡公,我就见过一次。还是前年。真是,世上真有那样好看的人,穿着狐裘披风,从雪地里走过来,只如神仙一般,笔墨难描。言谈风度,不似尘世间人。真一辈子也忘不了。”

    奚氏奇道:“你说这人,长成这么个模样,心里得是怎么想的?每天不得照一百遍镜子。还吃不吃饭睡不睡觉了。美成这样还怎么拉屎放屁。仙人可都是吸风饮露的,可不能跟凡夫俗子们一样。”

    莒犁笑:“你是没见着他胡子拉碴的鬼样子呢。也就是在外人面前装那个样。再好看的人么,看久了也都是那个样子。”

    奚氏不信:“真的?我可想象不出来。能看一眼都是天大的福了,还想久看呢?那不得折二十年的阳寿!”

    莒犁笑,心里则有点发苦:“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各人有各人的烦恼,活人过日子,冷暖自知呢。光活着都不够烦人的了,谁有的闲情照镜子。我现在都懒得照镜子了,更别说他。”

    奚氏笑嘻嘻的:“王府这样尊贵的出身,又是神仙似的人品,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这还有烦恼呢?那普通老百姓,一个个都不要活了。姑娘,知足常乐么。做大官的都烦恼,那皇帝不是更烦恼。可是人家都羡慕皇帝。真要是烦恼,找个夫君就好了!被窝里一钻,包治百病!”

    莒犁被她逗笑了。

    奚氏见她虽是未出阁的姑娘,但是年纪已长,颇解人事,便不忌口,同她说嘴打趣。莒犁红着脸,只笑装作听不懂,隔一会,又好奇问她:“你说的另一个过目难忘的人是谁?”

    奚氏道:“自然就是我丈夫的那个堂兄。年纪轻,模样好,脾气霸道,性子火爆,说一出是一出,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跟个老虎一样,身边人没有不怕他的。”

    莒犁一个人也闲的闷,那奚氏便三天两头来家,同她闲聊。奚氏这人爱说话,言语蛮风趣,莒犁跟她混熟了,时常也受邀去她家里坐,同她玩笑。

    不知不觉就入了秋天。

    一场秋雨落下,天气也凉了。这日莒犁被奚氏请去看刺绣花样,完了在奚氏房里坐着。正说着话,丫鬟禀报,说家里来客。奚氏出去见了一眼,回来歉疚地地对莒犁说:“有远亲来拜访,我去照应一下。半个时辰就来,你先在房里坐。”

    莒犁也不好见她的亲戚,便只是应着。

    奚氏出去了,久久不见回来,莒犁一个人在房中,往布匹上,描刺绣的图案。她画的专注,也没留意到外面低沉的脚步声。

    直到感觉身后有呼吸声,仿佛是有人。

    莒犁只当是奚氏忙完回来了,回头一看,高高大大一个人影,却是尔朱世隆。

    这人正用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目光看着她,而且离的特别近,相距她不过半尺。莒犁一下子看到那男人脸,那浓紫色的双目,突然对视上来。她浑身毛骨悚然,手一抖,炭笔都吓掉了。

    她脖子以上,瞬间绯红。尔朱世隆反应倒快,看出她受惊,退了两步,弯腰把地上的炭笔捡起来递给她,微微笑道:“怎么一个人在这屋里?内人没陪你说话?”

    莒犁见他笑的坦然,不慌不乱,好像并无恶意,一时怀疑自己多心,动也不敢动,强笑道:“她有事,出去待客了。”

    尔朱世隆见她立在桌前,素白底的裙子,衣上点缀着梅花。丝绢的面料透光,衬得她脸蛋越发皎洁滋润,肌肤雪白。线条柔和的鹅蛋脸,圆润饱满,一双眼睛黑的滴水,两道细而柔长的眉毛,好像十九的月亮一般。小而挺翘的鼻子,鲜润的嘴唇。

    尔朱世隆克制着情思:“她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莒犁浑身不自在:“她没说,我也不晓得。”

    尔朱世隆道:“我去看看。”

    转身离去了。

    莒犁因见奚氏迟迟不来,便来到门外,想透口气。哪知出来,却见尔朱世隆没走,正在院内,把脚踩着台阶石坎儿上,撩起袍子来,用匕首在刮靴子上的泥土。

    最近下雨,他估计出门去,脚上沾了湿泥,带到家里来。

    莒犁正要转身回避,那尔朱世隆看见了她,老远叫了一声:“姑娘。”

    莒犁留步望他。尔朱世隆收了脚和靴,拿帕子擦净匕首,收入刀鞘,顺手掸了掸衣上的尘土:“姑娘猜我今日去了哪?”

    莒犁被他问的摸不着头脑,心说你去了哪关我什么事,正犹豫着要不要回他,那尔朱世隆自己说道:“我今日见了武城郡公,跟他一起去打猎。同行的还有彭城王府的四公子,还有你表兄李彧。”

    莒犁听他说子攸子正,便忍不住问道:“你们猎了什么?”

    尔朱世隆笑:“猎了几只兔子,一只獐子。”

    莒犁知道她那几个弟弟,都极爱打猎,没事就爱约一行人骑马出去。她笑了笑,看来这几个臭小子们最近心情不错。

    “姑娘会不会骑马?姑娘要是会骑马,改日可以一同去。反正令弟和令表兄都在,有他们保护,也不怕的。在北方,女儿家弯弓射猎是常事。骑上马奔走一圈,人精神都要好得多。”

    莒犁疑惑地摸着脸:“我看着精神很萎靡吗?”

    尔朱世隆不禁一笑,目光神采发亮道:“姑娘气色红润,肤色健康,不萎靡。”

    莒犁道:“那你说什么。”

    尔朱世隆哑口无言。

    莒犁解释了一句,说:“我不会骑马的。”

    尔朱世隆又面露笑容:“可以学一学的,我可以教……”他说到一半大概觉出此话不妥,又改口道:“我可以找人来教你。我认识一位擅长马术的师傅。”

    莒犁道:“谢了,只是我对骑马没什么兴趣。”

    尔朱世隆笑道:“哪日姑娘有兴趣了随时跟我说。”

    正说着话,一小厮提着一只铁笼子来,问尔朱世隆:“将军,这个东西怎么处置。”

    莒犁定睛一看,原来是个灰色的小毛球儿,不知是狐狸还是狼。看着非常小,可能才刚满月。莒犁素来喜欢毛茸茸的动物,便情不自禁多看了两眼。那尔朱世隆暼见她目光,指着笼子笑呵呵说:“姑娘,你看这,认不认得是个什么崽儿。”

    莒犁看那东西嘴尖尖的,还有尖爪子,问道:“是不是狐狸?”

    尔朱世隆假装提起那毛茸茸的一团儿看:“好像真是个狐狸!”

    尔朱世隆见她目光流露出喜爱之色,便顺水推舟道:“这东西是出门打猎得的,被人下了套子,后腿子给弄折了,被我捉住。我留着也没有用。姑娘若是喜欢,不如拿回去养着,给它治治伤,养好了就当是个玩意儿。”

    莒犁心里极喜欢,又看那小毛球可怜巴巴缩成一团,极想要,但又不好意思拿,只摇头拒绝说:“我不要,给你家人留着吧。”

    尔朱世隆道:“姑娘不要吗?本来想丢了,听说姑娘喜欢,才让人带回来的。既然姑娘不要,那拿去厨房,扒皮炖了。”

    说着就让小厮把铁笼子拿到厨房里去。

    莒犁吓的赶紧叫住:“别!”

    尔朱世隆笑道:“姑娘怎么了?”

    莒犁忙赶上前,让他小厮把铁笼子放下:“这么个小东西,浑身毛,又没有几块肉,你吃它干什么。你不要给我好了。”

    尔朱世隆道:“姑娘喜欢,那便拿去吧。”

    尔朱世隆从袖中掏了掏,掏出一只小瓷瓶,递给她:“这里装的是一点止血敷外伤的药。这小东西后腿伤了,回去给它清洗清洗,抹点这个药,兴许能治好。”

    莒犁谢过他,接了药,交给随行的婢女收着。

    莒犁用笼子把小狐狸带回家,检查伤势,果然腿上受了伤,应该是被铁夹子夹的,还好没有伤到骨头。莒犁拿剪刀将它伤口处的毛剪了,清理了伤口撒上药,用纱布缠上。又用羊皮和干草在笼子里给它垫了个暖和的小窝。

    莒犁看它瘦弱,又受了伤,生怕它会死。

    莒犁用小碗,装了净水,又从厨房里弄了几块新鲜的鱼肉给它投喂。守了一会,它什么都不吃。莒犁只好把水和食物放在笼子里。

    次日早晨一看,那水少了些,几块鱼肉也吃光了。

    莒犁高兴不已,看来这小东西生命力很顽强。

    莒犁整日从厨房里弄些鱼肉、鸡肉喂它,小毛球很能吃,每天生肉都要吃二两。过了几天,就能跑跳了,莒犁把它从笼子里放了出来,给它洗了澡。本以为是只灰狐狸,哪知洗干净了,毛色雪白。莒犁把它放进屋里,它就在屋子里跑来跑去,一会钻到凳子底下,一会跳上莒犁的膝盖,欢腾极了。

    莒犁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雪球。还编了个彩绳给它戴在脖子上。

    哪知这天,莒犁没注意,雪球溜出了房门,跑到正房前院。元子讷跟妻子李氏在房里说话,奶娘于氏带着元韶在院子里玩。那元韶才三岁,见这雪球跑过来,便要去摸。奶娘知道这小狐狸是莒犁养的,性情温顺,也就没拦,就让元韶跟雪球玩。那雪球也不懂,见元韶拿指头勾它,孩子手上有股奶味,当是好吃的,便上去扑咬。亏得奶娘眼疾手快,赶紧挡住,才没被咬上。只是把孩子惊哭。

    元子讷跟李氏知道后,便劝莒犁把雪球放了:“这野物,天生就该生长在野外。弄在家里,它不自由,失了天性了。性子急躁,也容易抓咬伤人。再有什么跳蚤蜱虫之类的,传到人身上,要染病的。”

    莒犁也知雪球犯了错,心里怪过意不去,抱着小毛球说:“这小东西太小了,一直在家里养的,又不会捕猎,给它放出去,不是饿死就是被别的野兽吃掉了。我还是把它放笼子里养。”

    李氏笑说:“它是畜生,只要放到野外,它自己就能活。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它祖祖辈辈儿都是这样过来。哪用人操心。”

    莒犁不好接话,只是把雪球关进了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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