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我做了一个本子。昨天见到你在对面的天台。”

    开头的落笔是昨天的日期。

    夏晴雪坐在书桌前看了会儿。她举笔,欲落下,又放下,再度拿起,再度放下。银色的笔尖已经在空气中画了好些看不出走向的线条,她乐此不疲,她不知焦灼。

    最后,她合上钢笔,拧上,抬头望向窗外的远方,回来,纸张上的蓝色字迹渗出一层浅金。任由瞳距失焦,直到新色消散,她把封皮缓缓翻上。

    “选一个颜色?”

    昨晚她和李梓辰坐在书房里,李梓辰问。

    夏晴雪看着桌上的牛皮本和墨水,大吃一惊:“这么正式?”

    “仪式感也是趣味的体现,你说是不是?”李梓辰等待她的选择。

    桌面的本子是李梓辰刚从地面拾起的,夏晴雪当时接过,好奇地问起他怎么在摔这么好看的本子。当然,她不认为男人有什么暴力倾向,只是她第一次在他身上听到这种“体术搏斗”的大动作——似乎也不,初次见面的晚上她就看出,李梓辰不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

    李梓辰却说起过往。“你知道我还小的时候有次参加夏令营,领队就这样给我们准备了一个本子,说我们可以把有趣的发现写下来传阅,以防在短暂的时间里,言语来不及表达……”夏晴雪双眼一亮,想说她也有类似的夏天经历,又一恍然地想起自己的回忆是五味杂陈,不提为妙。她听李梓辰继续说,说她和他要不要来一场这样的“冬令营”。

    他表情不丰富地说出饱含期待感的话,夏晴雪很难表示拒绝。

    一人一个颜色么……夏晴雪指了指,“那就黑色吧,simple is the best。”

    夏令营的“分享日记”是集中放在一个小屋子的,李梓辰也和她一同选一个地方。

    “花房?”夏晴雪首先想到。

    李梓辰笑道:“我也想到,可花房谁都进得去哦。”

    “其他人不能写和看?”夏晴雪差一点要变聪明了。

    “嗯,这又和其他人没关系。”李梓辰想不起来自己哪块没说清楚,只好一次重申,“这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

    夏晴雪明白了,瞬时又想起白天的对话。“像‘病友日记’。”她嘻嘻笑道。

    “病友日记?”轮到李梓辰不懂了,却颇有兴致。于是夏晴雪向他说起方思曼对他们的评价,末尾一句话总结,“……方医生说我们这是‘病友组合’。”李梓辰听后直摇头,掌根扶额,无奈,“她还说什么了?”

    “没有没有。”夏晴雪忖思自招,“是……我问了点。对不起,我问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李梓辰不解,而她本身就打算和盘托出,“但不是很——呃,也是啦,是关于你家人的。我想知道你家人怎么和你相处。”

    “我家人和我的相处?”

    夏晴雪重重地点头,“我可以学习一下!”她相信学无止境。

    本就浅淡的阴翳从李梓辰眉间消散,他笑道:“那你都学到什么了?”

    这就把夏晴雪问倒了。“暂时……还不够深刻。”她答道,“我知道你很早就是自己住,还知道你有两个妹妹。”

    李梓辰眯了眯眼,继续听。

    夏晴雪继续说,说她知道一个妹妹和他是可以正常相处的,说到这里,她又分神想李梓辰的家人其实也会想念他的是不是?但她没有将这种想法诉说出来,她只是说她很高兴她能知道这些,这样看起来似乎又对他了解了一点。“我应该问你的,可经验告诉我们,这背后总有当局者不想诉说的事。”夏晴雪说,“但当时情况很奇妙,顺着气氛突然就想了。”

    “我家人?”李梓辰问,他不等她答,径直道,“我家人的话,那不算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啊。我妹妹小我许多,她小时候见我会紧张,我当时也能独立,才提出自己住的。”

    “是这样哦。”

    “嗯。”李梓辰轻轻笑道,“所以你问他们的话,也得不到什么结论。”

    当时他们坐在书房的一角,李梓辰坐在沙发上,夏晴雪从旁边拉了张椅子过来挨着沙发坐。这次他们都是清醒的,要是数,还能数清滴落窗沿的雨声,滴答,滴答,敲响平静。”

    “吓死我了,怕你会生气。”夏晴雪捂住脸,松了口气。

    她弯着腰伏在膝上。李梓辰注视着她的后背,举起掌落在上。“这没什么,你问我也会告诉你的。”

    夏晴雪猛一惊,从座位上蹦起来。她看了看时间——总之先去“榭慢”,晚上回来再说吧。

    她推门出去,经过旁边的窗户时瞥见魏姨正从花房出来。惊吓二连击,夏晴飞快地蹲下,但还是被看见了。

    ——她忘了魏姨今天来!

    “晴雪?”魏姨在楼下叫她。

    夏晴雪蹲着,心怦怦跳,胸膛贴上的大腿也快要烧起来。仍能感到楼下那道视线。夏晴雪别无他辙,咬咬牙,沉着声应道:“魏姨,是我。”

    沉默。听不见脚步声,也看不见魏姨的脸。夏晴雪龇着牙,不明白自己怎么要开口。长针走了几格子,她想偷偷挪走了,不料魏姨终于开声。

    “辰辰啊。今天还没去上班呢。”

    “准备去了,魏姨。”做贼心虚的人满脑子是如何道别,“我先回房换身衣服。”

    魏姨一声轻快的“哎”,夏晴雪准备挪步了,魏姨还坚守这场对话,要窗后不太聪明的人为恶作剧买单。“你这孩子,躲着做什么?”魏姨笑着说,“现在连脸都见不得啦?”

    不是。夏晴雪捏捏嘴唇,“我急着出来,没穿好衣服。”

    魏姨噗嗤一笑,似是认为“他”的担忧实属多虑,到嘴边又成了句句嘱咐。“这么冷的天呐,快回房去穿!”

    “哎!”夏晴雪说着,就要行动了。

    “辰辰啊!”她感到魏姨埋下头不到一秒又抬起,温柔地叫住她,“我带了几罐果酱放在冰箱,晴雪不吃草莓的话,你叫她试试那两罐胡桃和栗子,问问她喜不喜欢。”

    夏晴雪一愣。“谢谢魏姨,草莓她也吃的。”

    魏姨又笑了,打趣道:“你上回才说她很少吃水果酱!我看你回去再睡会儿比较好,身体是有极限的,工作永远做不完。”

    夏晴雪处理着魏姨话里的一部分信息,又对另一半信息表示认同。还是有必要维护一下李梓辰的形象。“唉,是刚睡醒,脑袋没转过来。”她挺直了下腰杆,看向窗外白蒙蒙的天空,“我会和她说的,那魏姨我先回房了啊。”

    要说的都说了,魏姨不再留他。年轻人很少会喜欢听人啰嗦,她那些长篇大论的念叨不如留给花草。

    二楼,一只“青蛙”用鸭子的步伐,蜥蜴的速度迈回小厅才起身变回人。夏晴雪深深呼入吸出一口气,回头又望了望,再往房间走去。李梓辰今早是和往常一样的时间出门,夏晴雪从房间能听到大门开锁的声音。她也在那时洗漱完,去了二楼一个小房间。

    “我想到一个地方。”李梓辰收回手,说。

    “嗯?”夏晴雪把脸手心抬起。

    “二楼有个杂物间,里面没放什么。”李梓辰与她确认,“记得吗?”

    夏晴雪记得,那天看过一次。她往上指,和李梓辰回忆说:“在后面的阳台旁边,花房靠里面的上边。”

    李梓辰点点头,“那里怎么样?”

    “像秘密基地!”夏晴雪手一合,放到唇边。

    “是秘密基地。”李梓辰附和。

    “那我们一起上去、放好,然后你就去睡觉。”夏晴雪积极地把桌面的物品搂到怀里,说到后面一句话时,刻意沉下声。

    李梓辰有感一阵无力,无奈地随她沉浸在某种莫名其妙的角色中。他先一步走出书房,夏晴雪随后,经过他时,她脚步一顿……

    合上冰箱门,夏晴雪拿着一罐果酱坐到餐桌。她是等魏姨回去了才下楼的。谢天谢地,那个过程没有花上多少时间。她换完衣服,梳妆好,只在楼道坐了一小会儿就听到魏姨走出玄关。她从前窗看出去,等魏姨彻底走出围栏的转角。

    拧开盖子,夏晴雪刮起浅色的果酱抹在吐司上。绵密顺滑的口感,温柔了一大早粗钝的舌尖。还是很甜,传统概念上的甜味,她要配上面包才刚好。她还热了牛奶,配上坚果的味道和颜色——入冬了。

    去“榭慢”途中还是有些赶,再晚点早上都不用营业了。

    不过闲下来也是发呆。她在柜台后撑着脸,看那本昨天没读完的小说。

    “店长弟弟,暖气可以调低些吗?有些热。”

    静静地看了几页,一个小球传了过来,里面写着这么一行字。夏晴雪看向窗边的桌号,和写字条的年轻人对上了视线,对方笑着冲她挥手。他抻抻衣领,做了一个“拜托啦”的手势。夏晴雪比回个“ok”,摸向桌边同时把目光从左往右扫了一圈——大家今日的脸色格外红润!木头的桌子都可以暖手了,歉意由来,她起身走向调节仪。

    ——她停在李梓辰身边。

    “李梓辰,我觉得你身体的温度还有点高。”她看着他,晃晃手做出摸额头的姿势,“你自己摸一摸?还要不要吃药?”

    李梓辰比她镇静得多,只是摸了下自己的脸,摇头道:“一点低烧,今晚再睡一觉就好了。”

    夏晴雪不禁生气,不知道他哪有这些信誓旦旦的语气。“就这样还走来走去!”其实刚才坐他身边就有感到阵阵热,但她本来带点叛逆的属性,忘乎所以就又会没轻没重。她按捺下要教训他的动作,抓着手里的本子轻轻拍在他手臂上。“快上去!”她催促道。

    李梓辰抓了抓被拍痒的地方,默不作声地和夏晴雪往楼上去。到了二楼,他们一人转向一个方向,李子辰眨着眼表达疑惑,双眼因生病而蒙上一层雾气,在亮起的灯下如星光地闪烁。夏晴雪假装没看到,瞪着他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放完就上床睡觉了。”夏晴雪试图使自己听上去足够强势,然而透出的更多还是退让和无奈。

    “好。”对她李梓辰向来态度谦谦,“马上就睡,明天还要上班。”

    夏晴雪觉得他的所想过于理想,边走边对他说:“要是没退烧还得请假。”甚至搬出杀手锏,“是阿塔说的。”

    但阿塔担心的是个别情况,如今只是近似小感冒。李梓辰心中有所定数,对她的忧虑也照样全数笑纳,不做反驳。

    是夏晴雪把东西放进去的。房间多半个月未曾打扫,积累的灰尘对于病患绝不算友好。夏晴雪却闻到了家具散发出清幽木香。她的指尖停在柔软的封皮上,脚下仿佛要生出根。她背向门,李梓辰看不见她的表情,她的背影浸没在暗灯里,她像即将破茧的幼虫,一动不动。

    李梓辰扶上门框。“怎么——”

    “我突然想留下了。”夏晴雪同时出声。

    李梓辰仿佛听到心跳咯噔的一声,再开口时声音微颤,“什么?”

    房里的人转过身,指了指本子道:“我还没看,你有写什么吗?”

    “没有。”李梓辰隔了半秒回答。

    她也没有因此就感到失望,但步伐都填满了恋恋不舍。她往脸上堆起笑,对李梓辰说:“走!我送你回房。”

    李梓辰轻笑道:“这是不是隆重了点?”

    “完全不会。”她边走边说,用眼睛描摹他们重叠在墙上的影子,直到拐角,影子流入瓷片间严密的缝隙。她下午的时候想起昨晚买票那时不小心碰到李梓辰了。姗姗来迟的愧意稍纵即逝,今天所为也非出于此意。

    指尖在黑白琴键上悠然跃动。夏晴雪边煮咖啡边轻哼。天又飘起雨,路过屋檐的人多了。夏晴雪把一侧角落卡座的扶手箱挪了个位,空出更多位置;门外靠墙加放了两张板凳,她扭头回屋找了两张坐垫,再出来时见到穿浅棕夹克衣的一个女孩驻足檐下,微扬着脸望落雨的云朵。

    空气的浮动变化叫女孩收回了目光,她看过来,一眼识别出来人的身份。她偏头莞尔,“忘记带围巾了,不敢乱淋雨。”

    夏晴雪颔首道:“可以进来坐坐,只是静坐观雨也很欢迎。”

    “噢!”女孩圆圆的眼睛布满光泽,像坚信能从荒地觅到食的麻雀。她抓了抓沾上雨水的头发道谢,然后对夏晴雪说她先观望观望这场雨是不是会很难停。

    说话间夏晴雪已经铺好垫子。门已经从外向里推了两次。夏晴雪与女孩对视一笑,稍加力度推开了暖冬拂过的门……

    转凉的一天她却没有在泡澡上多花时间。夏晴雪边擦头发边走出浴室。她最近考虑要不要去剪个中性发型,现在的她也许能驾驭了。蓝调摇曳,她吹着头发,打量镜子里的自己。蒸汽很快腾上来,在刚擦净的镜面上又蒙上层雾。她把头发吹到半干,贴了两张眼贴,想临睡前再去看看李梓辰。

    她披上外衣,步子在走近时下意识变轻缓。她停在门口稍加踟蹰,举臂几番后终于叩到了门上。

    无人应门她就自行查看了,她原这么打算,所以门开的一刻,讶异也跟随而来,疑问在见到人后脱口而出:“你还没睡?”

    李梓辰惊不比她少——也许少一点吧。两个人的家里还能有谁?他说就快睡了,退了一小步。

    夏晴雪不是大迷糊。她扇扇手掌请李梓辰先让她进去,看到沙发上的笔电和摊开的文件后,她带质问的眼神立即射向了身后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是我小题大做了吗?她质疑起自己。她好像想不明白对待病人到底该采取何种态度。但,她今天莫名能强势起来。她无所顾忌,右手径直贴上对方的脸,然后摸向他的额头。

    还有点温热。“那是必要的吗?”她收回手问道。

    李梓辰怔愣片刻,答道:“明天也可以。”

    “那就去睡觉。”夏晴雪想起什么,刚放下的手又举起,充满慈爱地在李梓辰的手臂上拍了两下,“乖啦,先去睡觉。”

    李梓辰无言,她的动作激起了他心底几圈探寻的意味。

    夏晴雪是不习惯这样的互动,她只是在模仿一些淡去记忆中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是自然的。她得使自己的行为和意识间的连接站得住脚。李梓辰的房间开了适宜的暖气,她只是站了一会儿,脸就被烘得红红的了。

    “好啦,我这就去睡。”最终是李梓辰很快地打破了沉默,弯腰去收起沙发上的东西。夏晴雪的目光始终停在他身上。火苗赋予人类希望与勇气,寂静的夜晚总是能轻易撩动昼行动物的神经,不经打磨的愿望突然冒出。

    “今晚我就睡这了。”

    “什么?”很难再计量李梓辰的“酷值”。

    夏晴雪指向沙发,弯起嘴角,“我睡沙发,守着你。”她不给男人反应的机会,难得独断一回,说完就往门外跑。

    “等等——我去关下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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