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下)

    夏晴雪眨眨眼睛,说:“当然会。”他们连关系都带欺骗,最后分开是注定的。“不过,李梓辰帮助过我,我也希望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病友组合。”方医生扑哧一笑,把蹦跶在脑海里的文字一并吐出。

    “什么?”

    “你俩啊。”她抽了张纸擦手,越过桌面去碰了碰她的脸,“我看看你。那次之后就一直保持这样了吗?”

    “嗯。”夏晴雪任她左右摆弄,对她说,“是昨晚,我们去看电影,挨到一起了。”她叹息,不解,“之前都没事的啊。”

    方医生捏了捏她的下颌,像要亲手确认没缺没失才能放心,再坐下时脸上尽是满意。“出院后坐车,或者看到汽车,你是不是有过后怕?”她问道。

    夏晴雪回想起那几刻心脏被抓紧的瞬间,老实地点头。

    “第一次见完你后,梓辰过来问我你的情况,我跟他说,你在这件事上心大,不会有太多消极反应;他却问我,那你是不是有其他烦恼。”方医生友好地哼笑,半是友好地嘲讽,“我就说啊,我怎么知道,就算是没有,现在也能有一件了。他很谨慎,我猜他少不了要亲自确认。”

    从别人口中听说到那些已成过往的心情,和经历时自己的所思所感,竟是不一样的。它们的情感所向是一致,但侵入心灵的深度是递增。

    “应激的触发因素是未知的。梓辰抗拒异性接触,但应激源不一定就是肢体触碰那刻。”方医生喝了口茶,又拿起第二个粗粮包,“构成回忆的要素不止一个,小时候写叙事文也知道,时间、地点、人物……这些要素,只在自己记忆里的细节,大部分都平凡地埋伏在我们周围,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起袭击,往往只能被迫开战。

    “之所以说梓辰的情况比较稳定,是因为他接受了他被那段回忆吓坏了的事实,但这也意味着,他每次都有可能从头到尾把那个过程再经历一遍、两遍……你知道,他其实是个很犟的人,很要强,不想一直被困。

    “我不知道那段回忆是什么……”

    她突然伸过手,用拇指轻轻蹭了蹭夏晴雪的眼下,颧骨处。“也许你可以。”她说,“那段回忆说不定存在着些美好的,也因而会让他难忘的事,你可以帮李梓辰他把它放大。”

    “真的吗?”夏晴雪感到心头的重量被一提,轻了些,她仿佛看到了破口。

    “嗯……”方医生坐下说,“我猜的。”她一脸笑容,灿烂又狡黠,恢复到平时常见的模样,“说了他不是我患者,是我通过长期有效的观察得出的结论。唉,没办法……”她摆摆手,无奈地炫耀,“我家袁一太优秀了,身兼二职。”

    夏晴雪也被她周身散发的幸福气氛感染,嘴角微微上扬,“你和袁一医生的感情真好!”

    方医生对此话不予置评,她笑靥稍收敛,看上去又如初见的知性与成熟。“所以你要相信我。”她说。

    “什么相信?”夏晴雪初初不明所以,转念想到她应该算是对方负责的病人,马上道,“嗯,我信你。”

    方医生心里暗道李梓辰这回真是遇着了个可爱的人,她撑着一边脸,感概:“还没仔细看过你原本的样子。”

    夏晴雪眼珠子一转,少有地不躲藏,“我有照片。”她摸向手机,方医生隔空按住她,说别别别,“以后会有机会的。”

    此言不差,夏晴雪认同地回收了看照片的主题,抿了口已经放温的茶,说:“你也可以来我们店,”她字正腔圆地念了“榭慢”二字,并解释了笔划,说了方位地址。方医生边听边点头,表示记下了。

    仿佛自觉进入中场时刻,空气一时间沉静下来,二人默不作声。夏晴雪望向窗外,天空阴云倾动,她起身把窗打开,淡淡的草木灰味轻扑而来,一同捎来的还有一场绵雨的预示。转身回来的同时,她的目光扫过楼梯口,进行了一轮无意识之下的观望,那里无声无息,看不出动静。

    方医生把剩下的三个包子装到一个碟,续了杯茶,抬头看看夏晴雪,道:“应该快了。”

    夏晴雪收回目光,咬着唇笑笑,坐下。她有些苦恼,很虚心地问:“到底,我能做什么呢?”

    方医生抬了抬腕表,摸着手腕思考片刻,反问道:“还记得那天第一次在医院,我怎么说的吗?”

    “保持好心态?”夏晴雪回顾。

    “还需要有耐心。”方医生说。

    “是哦,要耐心。”夏晴雪重复一遍,好把它记进心里。其实她有记得,只是回忆闪过时,下意识跳过了。“还要有信心,知道会有这些经历不是我们的错,所以当拥有美好时,我们也不必感到愧疚。”她说得头头是道,像要练习在说服时使用的语气,“像歌里写的,万物皆有裂缝,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方医生心里一颤,手指轻抚杯壁的动作停下了。她按捺下内心诧异与奇异的感受,就当是闲聊般提醒:“还要认清会引发这些反应,与资质无关,我们有资格快乐,也配得上痛苦。”

    “李梓辰做到了吗?”夏晴雪问。

    “我不知道呀,”方医生说道,“人是复杂的,又是矛盾的。”

    “方医生,”夏晴雪郑重其事地喊她,等到四目交接时,“你老打哑语,就不能照顾一下脑子不好的人。”

    方医生顺从地接过人设,假装无奈,“好吧好吧,你说。”

    “我还想知道……”她在摸索措辞,“他和家人是怎么相处的?家人,也属于触发因素吗?”

    “他……好像是读书就已经一个人住了。”方医生拢了拢头发,把茶喝了,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是和袁一一起后才和李梓辰有接触,认识的时间不算长。他有俩妹妹,你知道的吧?最小那个比他小许多,跟个天使恶魔结合体似的,我是听袁一说啊,她出生几年后,梓辰就自己出来住了。”

    夏晴雪没明白天使恶魔结合体是什么意思,不过也没多问。

    “所以他家人……你要是问有没有例外,”方医生晃了晃茶壶,倒上一杯茶,茶杯倚在手边,没喝,半晌才说道,“有一个。”她仿佛碰上了什么难题,夏晴雪想说她实在为难就算了,但方思曼向来是迎难而上,“他第一个妹妹,大概是因为岁数差不多吧,相处时间比较长。”

    “我还没正式见过他的家人。”夏晴雪诚实地袒露,“流程没走好。”

    方思曼摆摆手。“嗐,我知道。”她补充知道的理由,“他父母都是大忙人嘛,阿姨前几天才又去国外出差了。”

    夏晴雪点点头,顺着她的说辞把事实含糊过去。尽管分针没走多远,等待的时间总是煎熬的。方思曼担心夏晴雪胡思乱想,准备着与她说些日常的话题,不料沉睡了半早的电话偏偏在这时响了。她接起时,夏晴雪笑着冲她打了个手势,拿起茶壶进了厨房。

    要再拿个杯子。夏晴雪往壶里加进热茶,向橱柜伸手的动作被斜后方的脚步声截然打断。她急忙跑出厨房,往楼梯口张望。方思曼被她这一进一出困惑,循着她目光看清来人后,马上豁然开朗。她跟电话那边的人讲着话,指尖轻盈地捎过手边的茶杯,给进来的人递过去。

    厨房门边的人受到了一丝小小震撼。她退回去,再次出来时手里只有那个加过水的彩绘茶壶。“袁医生,他怎样了?”她往他们的杯子倒上茶,然后加了点给自己。

    方思曼去了饭厅外,往花房的方向走,袁一坐在她原先的座位,落座到夏晴雪对面。“没什么事,下午应该就能退烧了。没打针,吃了退烧药。”袁一看了眼饭桌,拿了块曲奇。

    夏晴雪等他吃下后才问道:“不打针是因为?”

    “不是那样,是能正常退烧的,他就不想打针了。”袁一有点娃娃脸,此时面上浮现一抹笑意,如雁过无痕的浅笑,使得初次见面、还尚陌生的他,在职业光环作用的同时,多了几分亲和力。“他不喜欢打针,是因为打针麻烦,没有那方面的原因。”他解释。

    “那……我上去看看他。”夏晴雪不知道做什么好,迟疑地说着话,推开了凳子。

    “夏小姐,”袁一压压手,示意她不急·,“他刚睡着,我们谈一谈。”

    夏晴雪遂又坐下,袁一啜了口茶,余光几不可察地瞟了眼饭厅与客厅相连的开放空间,抬眼时眼眸含笑,对上夏晴雪的眼睛,“总有听说你的名字,没想到见面是在这种情况。”说完他话锋一转,“或者说也并非完全想不到。”

    夏晴雪有些不好意思,“该谢谢方医生,她很负责,对我很照顾。”

    “她是做好分内事。”袁一没有修缮她的话,直奔正题,“夏小姐,是关于李梓辰,有些事项你还是需有所了解。”

    夏晴雪点点头。

    袁一十指交叉,摆在桌面,说道:“首先,你不能太由着他性子,他是一旦尝到甜头就没有度,撞到南墙都未必知道回头。”若非是问清昨天确是偶然,他几乎要认定是李梓辰强行塞的剧本。

    夏晴雪举手,“可以问吗?”她率性地抖机灵,“或者我说几个关键词,说中了的话你眨两下眼睛?”

    进入身份的袁一不苟言笑,他抬起手碰了碰嘴唇作遮掩,清了清嗓门:“这个游戏你留着等下和他玩吧,至少退烧以前他智商是时高时低,最多也不过十岁。”

    夏晴雪也不强求,反正知道不知道对于她来说,差别不大。

    “你知道你的身份让他有了更多可能性。 ”袁一说。

    夏晴雪默读“可能性”二字,感慨了一番语言的艺术,认真听着,任凭袁一把她拉入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

    “和你一起,他就总想练习。”袁一道破一个真相,“他把你当成练习对象了。” 夏晴雪无法辨清:他话语中的平静是加深了渲染无情的色彩,还是借由事实淡化了随臆想伴生的沦陷,或无望。她不做声,要听完。

    “……让每次靠近都带上了试探的念头,当达成一个小目标,他就想要更进一步。可问题是,他只能面对现在的你,你想象一个人在冰和火之间反复来回,再强健的体质也会熬不住。所以他才会这么矛盾,因为他不知道每次触摸意味着什么,即将面临的会是什么。”

    袁一观察她的脸色,略作停顿,“你不用有压力,就算是爱侣也未必就凡事心有灵犀,何况你们认识不久,龙卷风过境后,再对抗的就是地表归于平常的寂静了。”

    夏晴雪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感到了一阵蓦然的局促,她记得做下的决定,笑着摇头——是为清醒,也作提醒,“他有这样的勇气,我自然也不会轻言放弃。”

    袁一低头一笑,“思曼说你们一起,正好凑了个‘同病相爱’。”

    夏晴雪想起方思曼才说过的话,垂眼挠了挠手心。谁说的准这是福分还是其他?她借着呼吸轻叹一声,问:“医生你建议我怎么做呢?”

    “你……”袁一侧头,稍作思忖,方而道,“你要不就别让他碰,要不就配合他一下,让他知道这些不带伤害的触摸是他可以拥有的。”

    “就是鼓励他?”夏晴雪有所意会。

    袁一表示肯定,又嘱托了几句。都是些没有用药说明书的话,夏晴雪听得茫然,是有用心记下,却又觉像空气一样抓不住。他们在客厅通去花房的路上找到了方思曼,她站在花房的玻璃墙前,倾头倾脑,似乎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兴趣。

    夏晴雪叫了她一声,她歪着头看过来,指了指外边,“下雨了。”

    两人望过去,头顶透明的玻璃上,天空的雨散落下来。方思曼背着手走近他们。“聊完啦?”她笑着看了眼袁一,把视线落在夏晴雪身上。

    “嗯。”夏晴雪抿唇,问,“你们要去吃饭了吧?”

    方思曼呼出一口气,朝袁一抬了抬下巴,“他要觉得可以走就走啦?”

    “没什么了,叫他自己好好休息就行。”袁一说完,看向夏晴雪,“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我。”

    夏晴雪把他们送到门口,想去拿伞时,方思曼按住了她手臂,说雨不大,淋着走就行,反正车不远,车里也有伞。她都不给夏晴雪反应的机会,拉着袁一就一个转身地跑进了微冷的秋雨中,还回头招呼夏晴雪快进去;夏晴雪还是跟着到了院门,目送他们进了车。

    方思曼从后视镜看见夏晴雪进屋后,两手用力揉了一把袁一的脑壳,“袁一一,你太不可爱了,怎么能对晴雪说那么直白的话!”

    袁一看她时,露出一副“就知道你”的表情。他往后抹了一把沾了雨的头发,开了适宜的暖气,用不再那么严肃的语气表示,“说出来不好吗?她也知道的啊。”

    “抛掉了前提条件那么说,小雪会伤心的吧。”方思曼担心。

    “前提?前提说出来你想她怎么看待李梓辰?”袁一拉下安全带,哒地扣好,“再说那也不是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你不是一贯主张‘人脆弱又坚强’的吗,我是认为说出来了对她会更好。”

    “怎解?”方思曼转过头去看他。

    车子缓缓启动,袁一打着方向盘,说得漫不经心:“那样她才能心无旁骛。”

    方思曼睁大眼睛,只留这句话在脑海,不再辩驳,片刻后把目光转向车窗外,嘴角带起淡淡的笑。雨在窗上成线条。她忽然想起那日在诊室,那个折返的青年也一脸认真地问,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到她的吗。他们的表情同样真诚。

    车开上大路。沉默一阵的车厢里,有人说起:“所以你把那句话收回去。”

    “什么话?”方思曼扭过头去,见正在开车的人绷着脸,一整个咬到酸果子又羞于说出酸的神态。方思曼撇嘴大笑,“好啦好啦,你最可爱了,还知道叫晴雪玩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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