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小学三年级时，班上来了一个转学生。他长着一副大个子，个性却很腼腆，躲在班主任林老师身后不敢往前。
“没事的小璟，向大家介绍一下自己。”
林老师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才往讲台前站了一步。
“大家好，我叫杜璟。”他的声音小小的，还带着很浓的口音，像偶像剧里的台湾腔。
台下立刻有调皮的男生学他讲话：“大家好，我叫扭牛~”
全班同学都扑哧一声笑出来，杜璟更加害羞地躲回林老师身后。林老师叹口气，把他领到全班唯一的空位上。
天然自从上了小学，和秦圆的关系越来越僵，连带着看身边所有人都不顺眼。自从她的上一任同桌转走后，她身边的位置就一直空着，她也不想要同桌。因此，对于杜璟的到来，她表现得十分不友善，一个多星期都没有跟人家说过一句话。
杜璟虽然性格害羞，却十分有眼色。天然的胳膊过三八线了，他只是默默退让到一边；而天然的文具忘带了，不用开口，他会主动递一只笔过来。渐渐地，天然发现这个新同桌还挺上道的。但一件事除外。
“喂，把你的数学作业借我抄一下。”
杜璟惊讶了两秒，摇摇头：“不行。”
“为什么？”
“抄作业是不对的。”
“少啰嗦，快点拿来啦！”天然直接上手去抢。
杜璟死死捂住自己的作业本死活不肯松手。
教室的座位每周轮换一次，本周他们坐在第四大组倒数第二排，每天早上学习委员会从第一大组第一排开始收作业，差不多要过三分钟才能收到他们这里。三分钟或许做不了几道题，但能抄很多题。自从发现了这黄金三分钟，天然遇到难题就跳过，只等着第二天来抄。
她本以为新同桌是个学霸，今后抄作业不用愁了，哪想到这学霸这么不开窍，抄作业这种互惠互利的事有什么不乐意的嘛！可不管她怎么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杜璟只会死命地摇头。眼看收作业的进度已到第二大组，天然决定不在这个呆子身上浪费时间。
“一根筋！”她骂了杜璟一句之后，戳戳前排的小马，“小马，快把你的数学作业借我抄一下！”
小马头也不回地说：“我正抄着呢！”
天然又戳戳他旁边的牛牛：“牛牛，作业写完没？借我抄下！”
“写完个鬼，等我抄完给你抄。”
等他抄完他可以直接来给自己收尸了。天然放弃前排两个不中用的学渣，扭头找后排的两个学霸。
小优和秀秀是好学生，很少参与抄作业活动，天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找她们。可现在不就是万不得已么！眼看学习委员就要来第三组了，天然着急地哀求：“小优，能不能把数学作业借我抄下？我只抄最后一题。”
“啊？那题太难了，我也是瞎写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不介意。”
“可要是我们错的一样，老师不就发现了。”
“我可以改一下。”
“还是会被发现的。你自己随便写一下吧。”
她就是连随便写都不会写才要抄作业的嘛！天然转头问向秀秀：“秀秀，你能不能借我抄下？我保证抄得让老师看不出来。”
“哎，你不会写干脆就空着吧，反正瞎写也是个错。”
“那不一样嘛，空着不写老师要说我的学习态度有问题。”
秀秀找不出理由拒绝，只好摇摇头，干脆转头和小优讨论起最后一题的答案来。
此时学习委员已经来到最后一大组，现在就算抄都来不及了。天然绝望地靠在椅背上，感觉自己死期将至。正想着，突然发现自己桌上的作业本不见了。她左右一看，发现杜璟拿了她的本子，模仿着她的笔迹，赶在学习委员到来的前一秒，帮她把那道题写了。
天然顺利交完作业，长吁一口气：“简直比好莱坞电影里的最后一分钟营救还刺激！”庆幸完毕，立刻又转头对杜璟兴师问罪起来：“你干嘛不早一点帮我写？害得我到处求人。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杜璟没想到她这么不要脸，抿抿嘴说：“你这样怕过一次，以后才不敢再抄作业了。”
天然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小男生，不知道应该说他早熟还是应该说他天真。不过吃一堑长一智，她此番确实醒悟了，明白了抄作业是不对的，因为风险太大了！眼看学习委员一步步逼近，简直像死神来了。于是她调整策略，从那天起，她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到杜家，借着请教功课的由头，套路杜璟的答案。尽管随着次数的增加，杜璟的反诈骗意识逐渐提升，天然的成功率不断下降，但两人的友谊倒日渐深厚起来。
因为天然金盆洗手，抄作业组织折损一员大将，帮主小马很是不满，这天上学路上带着一帮马仔堵住天然。
“喂，你最近为什么都不和我们一起抄作业了？”
“因为我写完了啊！”
“那你为什么不把作业给我们抄？”
“唔，因为我的解题方法比较特别，要是你们都抄了，容易被老师发现。”
“切，你有解题方法？你不就是抄的杜璟的嘛！”
“是又怎么样？”
“切，那个钝胎。”小马不屑地说。
“你说什么！”
“本来就是，他连话都说不清。”小马说着，怪腔怪调地学起杜璟讲话，“大家好，我是杜璟。呕！”
其他马仔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他就是个乡巴佬！”
“胡说！小璟只是从小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所以习惯说方言而已！”
那群讨人厌的小男生根本不听，做着鬼脸说：“略略略，乡巴佬，乡巴佬！”
天然气不打一处来，掏出书包里的水杯灌了一口，然后喷了小马一脸。
“你再敢胡说，下次我拿开水泼你！”
“你敢喷我！信不信我扁你！”
眼看着一群马仔渐渐围过来，天然一咬牙，一跺脚，仰着脖子尖叫起来。
“啊---啊---啊！”
小女孩的声音又尖又细，穿透力极强，把人的耳膜都要刺破了，一群乌合之众四散逃跑。小马站得最前所以跑在最后，被天然一把捞住胳膊揪住耳朵。
“你以后还敢不敢胡说了？”
“不敢了不敢了。”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不敢了！”
天然觉得好玩，有心吓唬他，便猛地凑到他耳边假装要对着他的耳朵尖叫，吓得小马捂住耳朵发誓：“我真的不敢了，我保证再也不胡说了！”
天然这才满意地松开手，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哼着歌上学去了。
一学期很快就要过去，暑假即将到来。暑假是美好的，但期末成绩是可恶的。放假最后一天不上课，只等着发成绩单和暑假作业。同学们在教室里有说有笑，只有天然想着即将到来的成绩单愁眉苦脸。
杜璟正要安慰天然，突然被林老师抓壮丁：“小璟，帮我把教室里的花盆抱到我办公室的位子上去。”
“好！”杜璟热心地抱起最大的那个花盆就跑。跑到林老师办公室，想起她说的放在位子上，便把花盆放在椅子上。返回教室的路上，正好遇见林老师抱着两个小花盆过来。
“老师，我把花盆放在你的位子上了。”
“好的，谢谢你，小璟。”
“不用谢！”
杜璟走了两步，想起林老师的钥匙还在自己手上，于是又返回去。走到办公室门口时，正好听到里面传来林老师和体育老师胡老师说话的声音。
“哎呀，这个杜璟！我让他把花盆放到位子上，他还真就放到椅子上。”林老师弯腰擦去椅子上的灰尘。
胡老师随口笑道：“他都来了一学期了，怎么还是智障智障的。”
“啧！怎么可以这样说学生？小璟只是，只是，只是比较老实而已！”
胡老师不说话，只是耸耸肩，轻笑两声。
杜璟又等了几秒，才推门进去，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把钥匙还给林老师就走了。
“糟了，小璟好像听到我们说话了。”林老师看着杜璟离去的背影有些担忧。
胡老师不以为意：“听到就听到咯，反正他老实嘛！”
林老师拿起本子敲了一下他的头：“你还说！”
杜璟再次回到教室时，成绩单已经发下来了，他随意扫了一眼分数，然后对着最后一栏的教师评语发呆。
“天然，林老师给你评的什么？”小马一脸兴奋地转过来问。
天然低头看了一眼：“没什么啊，就是秀外慧中什么的。你嘞？”
她的问题正中小马下怀，他扬了扬手中的成绩单，递到天然面前。
“哇塞你这个分数比我还低，你在高兴什么呀？”
“谁让你看分数了，看评语！”
天然念着评语：“小马同学，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但是老师希望你能够把聪明用在学习上……这怎么了？”
“你真是个250！”他指着成绩单上的“聪明”说，“林老师说我聪明！”
天然不解：“你成绩这么差，哪里聪明了？”
“那是我没好好学习，我要是好好学了，哼哼！”
“切。”
小马见天然不买账，拿着成绩单向别人炫耀去了。
天然见杜璟回来之后一言不发，便问：“你怎么了？不会也考砸了吧！”她说着把脑袋凑过去看他的分数，“哇塞，你这个分数要是给我，我睡着都能笑醒了。”
天然羡慕地看向杜璟，却发现对方脸上没有一丝喜悦的神情。“你到底怎么了？”
“我不是很聪明的人，对吧？”
“拜托！你的成绩这么好诶！要是你都不聪明，那我不就是智障中的智障。”
“不是的。我连话都说不清楚，讲话慢得像蜗牛，每次我讲完话大家都在笑。而且我听不懂别人的意思，老师让我把花盆放在位子上，可我放在椅子上。”
天然之前从未听杜璟说过这些，还以为他不知道，原来他一直心里有数。“你不是不懂，你只是不熟悉嘛！你原来都是讲方言的，现在讲普通话能讲成这样已经很厉害了呀！”
杜璟还是摇摇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成绩单上的评语，天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上面写的是：“你是一个老实、勤奋的孩子，不过性格有些腼腆内向。希望你能改变自己，多交朋友，多向小马这些同学学习。老师相信，不久的将来，你一定能够一鸣惊人。”
“老实，是不是就是笨的意思？”杜璟问。
“怎么会？才不是！”天然只会反驳，却说不出具体的理由。
“钝胎、一根筋，都是说一个人笨。”
“哎呦，不是啦！那都是我瞎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都是我的错！”
杜璟没有说话，天然却好像能听到他在心里叹气的声音。她不知道这个世界怎么在划分聪明人和笨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总是觉得外向的人聪明内向的人笨；她更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会赞美不遵守规则的人灵活，嘲笑坚持原则的人死板。但她知道，杜肯一点都不笨，他不需要改变。这世界不应该让小马这样的人过得好，更不应该让杜璟这样的人反过来向小马学习。
她在桌子里东翻西找，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一本字典。她哗啦啦翻开字典拿给杜璟看：“你看，老实的意思是：忠厚诚实，安分守己。老实是一个褒义词，一点错都没有，错的是那些欺负老实人的人。杜璟，你很好，你真的很好，我对天发誓，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你很努力也很善良，这才是人身上最宝贵的品质，千万不要改变。”
她说完，见杜肯还是呆呆地看着她，不敢相信的样子。她干脆学起电视剧里的样子，竖起三根手指起誓：“我对天发誓，我说的全是真话，不是为了安慰你骗你的话。你一定要相信我，更要相信自己！”
杜肯傻傻地点点头。
天然把字典塞到他手里：“这本字典送你，以后遇到听不懂的词就查字典，听得多了熟悉了就会了。”
杜璟接过来正要翻看，天然又一把夺过来：“你等一下，我把我的名字涂掉。”她在字典上涂涂写写了半天才还给杜璟。
杜璟又想翻开看时，再次被她按住手：“急什么，回家再看啦！”
放学的铃声响起，暑假正式开始。
天然疯玩了一个暑假，玩的时候有多潇洒，补作业的时候就有多狼狈。这天下午，她趴在饭厅的餐桌上补作业，餐桌的另一头，秦圆盯着天晴在练毛笔字。天晴练了半天胳膊都酸了，洗笔的时候手一软，把笔掉到地上，正好滚到天然脚边。
天然下意识就准备弯腰去捡，可还没动，就听到秦圆说：“捡起来。”
她的语气像命令，天然不想听从命令，便坐着不动，用静默的姿态表示抗拒。
“我让你捡起来。”她又说一遍。
天然还是不动，只是捏紧了笔，指尖微微发白。一大一小隔着一张餐桌对峙，四周一下子变得极安静，只有空调发出嗡嗡的轰鸣，像推土机即将铲平她的意志，或许下一秒，她就要弯腰屈服。
“叮铃铃---叮铃铃！”电话的出现打破沉默。
“天然，你同学找你。”云姐走过来叫她去接电话，顺手捡起地上的笔。
天然接起电话，听到杜璟说有事情找她，约她去公园见面。她挂上电话回到饭厅收拾作业，天晴练字刚好练到“雪霁天晴朗”，就问秦圆：“我的名字是从这里面取的吗？”
“是呀。”
“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雪停之后天气非常晴朗，代表着一种美好的希望。”
她又问：“那天然是什么意思？”
天然正要离开饭厅，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是忍不住慢下脚步竖起耳朵。然后她听到秦圆说：“没妈的孩子就叫天然。”
天然一路冲到公园，云姐在后面怎么叫都不听。来到公园，本想找杜璟抱怨一番，却看到他正在秋千架上和另一个女生说说笑笑。她的怒气一点就着，问也不问，直接跑到杜璟身后狠狠推了他一个狗吃屎然后掉头就跑。
杜璟摔在地上，还以为是哪个男生恶作剧，一看是天然，连忙爬起来追上去。
“喂，你怎么了？”
天然甩开他的手，怒气冲冲往回走。可他就像个跟屁虫一样一直跟在她后面，她只好停下来恶狠狠地问：“你干嘛把我叫出来，又和别人在一起？”
“我在等你嘛，刚好遇到同学。”
“等我也不行！刚好也不行！”她此刻根本不讲道理，只想找个出气筒发泄情绪。
“喂！”杜璟还想解释，被天然一把推开。
她没头没脑地不知跑了多远，停下来时，身后的小跟班已经不见了。她妈不要她了，她爸不管她了，现在连唯一的小跟班也跑丢了，她心中一片茫然。烈日炎炎，空气被炙烤得焦黄扭曲。她怀疑自己是否一口气跑得太远，跑到了火星。
她漫无目的地一直走，街上卖电视机的橱窗里正在放《浪漫满屋》，女主角被男主角惹生气了，男主角问：“韩智恩，要不要吃冰淇淋？”
天然还没到爱看偶像剧的年纪，她只想吃冰淇淋。她跑出了一身的汗，衣服贴在背上，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粘住的蝉。
“天然，要不要吃冰淇淋？”天然的面前突然出现一只甜筒。她不敢相信自己有心想事成的运气，转过头惊讶地看着杜璟。
“不吃吗？不吃算咯！”
天然一把抢过甜筒，甜筒如同一只火炬，点亮了她的好心情。她边吃边问：“你从哪里弄来的？”
“我自己买的啊。”
“月底了，你居然还有零花钱？”
“还有很多啊。”他的零花钱从来都花不完。
“那我们去溜冰吧！我才刚刚学会就没钱了，再不去我就要忘记了。”
“可是我不会溜冰。”
“我教你啦！”天然牵起他的手就往前面溜冰场跑去。
她的忘性大，有了点好吃的好玩的，就把烦恼丢在一边，拉着杜璟去了溜冰场又去游乐园。直到太阳落山，两人肩并肩坐在海湾公园的长椅上，面朝大海，天然感叹：“夕阳好美哦！”为什么会有人对着这么壮阔的景色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呢？
“天然……”杜璟犹豫着开口，却被天然猛然打断。
“以后不要叫我天然了，我想改个名字，怎么样？”
“啊？为什么？”
“就是想改嘛！你觉得程智恩怎么样？”
杜璟摇摇头：“怪怪的，还没有程天然好听。”
“没品味！程慧乔呢？”
她正想着，却听见杜璟说：“天然，下个学期，我就不在这里了……”
“为什么！”天然来不及想名字的事，只顾得上问他为什么要离开。
“我爸爸要长时间派驻到海外工作，所以……”
“所以你就要走了。”天然垂下头。她还想生气，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她还想跑，可是她已经跑不动了。她只能失望。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打电话有什么用。”
“我还可以写信！”
“写信也没有用。你不能不走吗？”天然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而他只是低下头。
天然站起身慢慢地往回走，他没有再跟上来。现在她理解，为什么要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了。
杜璟一回到家，就听到妈妈问：“怎么才回来？你的朋友刚才打电话过来问我们什么时候走，我说明天早上，她说她会来送你。”
天然回到家，挂上电话，就听见秦圆说：“你爸爸说你上学期功课太差，要找个人好好管教你。下学期你就和家禾一起上学吧，她的功课好，可以辅导你。”
天然问：“我和家禾又不在同一个学校，她怎么管我？”
秦圆微笑：“下学期，你转到家禾的学校去。”
晚上，天然做了个梦，梦到其他人是乘客，她是车站。短暂的交会后，她依依不舍地目送他们远去，他们面无表情地坐过站。
第二天，天然没有去机场。
机场里，杜璟面朝入口的方向等待着，一直等到最后一刻。
爸爸用宽厚的手掌揉揉他的脑袋，妈妈用温柔的声音安慰他：“走吧小璟，以后还会再见的。”
杜璟低下头，翻开手中的字典，字典的扉页上是一个小学生用幼稚的字体写的“老天爱笨小孩！！！”。他把那张没送出去的卡片塞进字典，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入口的方向。
一定还会再见的，他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