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洞口里传来低低一声叫。

    是那头妖魔的。

    林意站起来，飞快往洞口跑过去，定睛一看，妖魔躺在床上，深色墨色的头发披散，在微光下闪着华丽诡谲的光，她皮肤青灰色褪了些，显出了不属于她的苍白，身体正因为痛苦蜷缩着，特别大的肚子和她瘦弱的躯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要生了。

    这里妖魔生产普遍不靠大夫的。

    他待这儿没用，也就提供后勤而已，说了句：“需要的话吱一声。”

    转身离开了。

    妖魔紧紧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任冰凉的汗液在脸上聚集流淌，死死地咬着唇片。

    林意刚出去，就碰见了尖尖，小孩神色如常，只是往洞里面看了一眼，说：“爹，她要生了吗？”

    林意点头，“对。”

    小孩问：“你给我的肉干呢？”

    林意一怔，尴尬地道：“没了。”

    “好吧。”

    小孩看起来还挺失望。

    林意已经确信对方确实没吃饱了，妖魔食量确实挺大的，他捏了捏小孩的脸，“长大了确实容易饿一些的。”

    小孩：“爹，你是怎么看出来我饿了的？”

    这林意可答不出来。

    他总不能说刚刚那眼神太恐怖了吧。

    那得多伤孩子的心。

    小孩看他脸色，自顾自说：“是刚刚我吓到你了吗？”

    林意脸黑了，“怎么可能？你小子是我一手养大的，想吓着我？可能吗？”

    小孩笑眯眯说：“爹胆子小，我知道的。”

    林意：“……”

    完了。

    不会吧，他胆子也不小吧。

    他只是会害怕蛇啊蝙蝠啊死人尸体之类正常人都会害怕的而已。

    算了。

    毕竟他也不能去跟修仙世界的人和妖魔比。

    他们俩等了一会儿，听到洞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是很尖锐凄厉的嘶叫吼声。

    真像传说中的厉鬼一样。

    林意一顿，朝洞里问：“需要我帮忙吗？”

    其实虽然他们不是一个物种，但对方上半身还挺像人类的，冒冒失失进去还是膈应。

    洞里一片沉默。

    只夹杂着小孩尖锐的哀嚎。

    他心里突然有了不详的预感，几大步走进去一看，妖魔正匍匐在石头上低头啃食着手里小小的婴孩。

    奇形怪状的小玩意身上还粘着黏腻的血和分泌物，龇牙咧嘴地叫唤痛苦挣扎。

    它的母亲将它脆弱的身体捏住，往嘴里填塞咀嚼，尖锐的利齿将其小小的身体撕扯开来。

    妖魔察觉到有人来了，抬头看了林意一眼，嘴角还有一只小小的胳膊。

    它嚼了两下就吞下去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地注视着林意。

    刚生下来的婴孩已经濒临死亡，依旧一抽一抽地挣扎抽搐。

    那一瞬间。

    林意身体骤然凉到极点，整个人都没有知觉了杵在原地。

    一个母亲，也会亲口吃掉刚出生的孩子？

    他走上前去，低头看着对方：“当初是因为孩子，我才没有杀你的。”

    妖魔瞳孔颤抖着。

    她身体挪动，往里侧慢慢地缩。

    这样恐惧死亡。

    林意摇摇头，转身离开，“你走吧，现在的你可以自己活下去了”

    他手心都凉得彻骨，开始发麻起来。

    出去后，小孩拉着他问：“爹，怎么了？”

    林意扭过头看它，小孩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满脸的担忧和不安。

    他笑了笑，收回手，“没什么，早点睡吧。”

    对啊，毕竟是妖魔嘛。

    他这样想，其实还挺正常的，不能用人类那一套伦理道德来要求它们。

    第二天，那头妖魔果然已经不见了。

    离开前，它把所有的东西恢复如常，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

    尖尖问：“它的孩子呢？”

    林意：“问这个做什么？”

    小孩舔了舔唇，“她们海族的幼崽有特殊的疗愈功能，吃掉后，我可以得到更多的营养。”

    林意：“……太遗憾了，已经被她吃了。”

    小孩“啊”了一声，“她怎么吃独食啊？”

    它撇撇嘴，“亏我们这几天还对她那么好……”

    林意吐出口气，说：“尖尖，那是她的孩子。”

    小孩眨了眨眼睛，“爹，还没养大，就不算孩子。”

    只能算食物而已。

    能将妖魔养育长大的母亲伟大之处也就在这儿，她们赐予了孩子存活下去的权力。

    林意没有说话。

    他又觉得他应该走了，他不属于这儿。

    怎么会有一个地方会认为母亲吃掉孩子来补充营养是天经地义的呢？

    他心里默默地想，再等等吧，等到小孩长大了，他就尝试着回去。

    可是，小孩已经长大了。

    尖尖已经拥有成年体型以及力量了，它即将脱离未成年的身份，它即将成为一头能够独立生活的妖魔。

    他就这样看着小孩，对方终于被他看得忍不住问：“爹，你怎么了？”

    林意温柔地笑，“尖尖，你长大了。”

    小孩一愣。

    很久，对方才小声说：“你要走了吗？”

    林意点头，摸了摸它脑袋，“我不属于这儿，你会理解我的，对吧？”

    小孩却将他的手拍开，脸上所有的笑容全部消失不见，转身就走了。

    林意在后面看着它的背影，知道对方完全离开。

    还是他的错，是他食言了，当初说好要等对方成年的。

    小孩生日都还没过呢。

    可是他真的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

    一点也不想。

    晚上，他把所有的食物全部拿出来，留在洞里，又跑去看躺在床上背对着他正在熟睡的小孩，对方应该还在生气，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睡着了。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恍惚好像看到了小孩很小的时候咿咿呀呀让他抱的场景。

    转身就长这么大了。

    他沉默地离开，突然，身后传来一声：“爹。”

    语气一如往常。

    林意脚步一顿。

    他听到小孩坐起来，蛇尾拖在地上一点一点滑行的声音，随机，他被人从后面拦腰抱住。

    小孩蛇信子吐出来，舔舐他的侧脸，语气听不出情绪，“爹，我不理解你了。”

    他被紧紧抱着，蛇尾将他身体缠得特别紧，正在一点点收拢，让他想起了之前看到纪录片里蟒蛇也是一点点将猎物勒死，将所有的骨头全部碾碎。

    他被勒得喘不过气了。

    “你要做什么？”

    他终于回头问，正好跟那双野兽一样危险的竖瞳对上，里面闪烁着即将捕杀猎物兴奋的光。

    “爹，留下来吧。”

    蛇尾猛地收紧。

    下一刻，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腿骨一声脆响，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疼痛。

    我靠！！

    他脸色发白，却因为仍旧被缚住只能保持着原来站立的姿势。

    这也足够他痛苦了。

    完了。

    他腿怎么断了。

    他低头不可置信地看自己的腿，“你要杀了我吗？”

    他的腿发生了不规则的弯折。

    小孩瘦削的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指尖轻轻拂过林意疼得遍布冷汗的脸，轻声说：“爹，对不起，我努力去理解你了。”

    他嘴角咧开，直勾勾看着林意，“但是我做不到，我一想到你不要我了，我就恨不得把你腿砍了，让你只能永永远远留在我身边。”

    林意：“……”

    他头皮发麻。

    小孩蛇尾把他箍住，缓缓移至洞内，将他放在床上后才松开，刚松开，林意就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他只能用手勉强撑着上半身，腿部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全无感觉连痛感都完全消失的腿，“你给我下药了？”

    小孩将他两只手用铁锁铐起来，紧紧地连在墙上，“爹，对不起，我不想让你疼的。”

    林意：“你哪来的药？”

    他不记得自己还给过这东西。

    他目光落在小孩长长的尾巴上，突然就明白了。

    一条蛇嘛，有毒也是完全正常的。

    他说：“会不会毒死我啊？”

    小孩脸上笑容消失，抿抿唇：“不会。”

    林意不说话了。

    他在对方脸上清晰地看到了受伤的情绪。

    可恶。

    断腿的中毒的是他自己吧？为什么这孩子还这么委屈？

    他的手也用不了了，只能仰靠在墙壁上，两手被锁着吊起来，冰凉凉生硬的触感有些硌人。

    看这铁锁，估计也是早有准备的。

    算了。

    反正也死不了，就由它去吧。

    曾经林意很少允许他们睡在一起，自从他被锁起来了，小孩每天都把他抱着，冰凉的蛇尾紧紧把他缠着，所有重量全部压在林意身上。

    他说：“都这么大的妖魔了，怎么还跟长不大似的？”

    尖尖蛇尾紧了些，它露出难过的表情，“爹，我不想长大。”

    它凑上去试图吐出蛇信子舔舐林意的脸。

    林意说：“正常，每个小孩在见识到长大后的场景后都不会期待长大的。”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天真无知，每天就吃吃喝喝，跟朋友们东窜西跳的。

    谁又不会渴望回到童年天真烂漫的时期呢？

    小孩蛇信子舔过他脸，让他觉得痒痒的。

    他转过头，“尖尖，长大其实是件好事，真的，起码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小孩没有说话。

    林意叹了口气，“你这样锁着我，又有什么用呢？”

    尖尖眼睫颤了颤，“对不起，我不想你走。”

    它张了张嘴：“起码可以让你留下来，这就是最大的用处。”

    林意没理它，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腿，“要不你给我接好吧。”

    “腿断了可真够难受的。”

    尖尖低着脑袋，小声地道歉：“对不起。”

    它面对林意时有说不完的对不起。

    这么一说，林意就知道没可能了。

    还不如别道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