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药(五)

    “为何会想到来找我?不怕我不念‘旧情’么?”

    “因为只有你了,”潇湘看着小珑的眼睛,“除了你,我没有别的能拜托的人了。”

    二人在一旁说话,毫不避讳姜去寒。

    原来他对小姬来说,还是有一点重要的?姜去寒俯趴在床上暗暗自嘲,背后扎满了或细或粗的银针。从他来到这里开始的一天里,他已经喝过了两次味道怪异的汤药。这两种往昔在治疗所谓的“心疾”中被他不屑的方式此时出现了奇妙的魔力——当他抱着冷眼旁观的态度喝下去、扎上它们之后,体内的痛便奇迹般地减少了。

    小屋里烧着好几盆炭火,暖洋洋的,他只在针上盖着一层布便不是很冷,潇湘穿着夹衣仍面有薄汗,小珑则如常一般。两个女孩在一旁轻声聊天,他听着听着,渐渐困得睡了过去。

    反反复复地梦,反反复复地醒。每一次入梦和醒来中间都没隔多久,但他的梦境始终没有离开过那间地牢。

    他在另一个时空里,深刻地、不由自主地体会着另一个人的痛苦和心绪。

    姜去寒不是第一次梦到他、梦到这样的场景。日子久了,他莫名地知道那个人心里有一个很在意的人。

    是个女孩子——他的心告诉他。于是那样模糊的感受便渐渐和潇湘重合了,并生出更多委婉难言的心绪来。他尝试在其中探寻一些问题,比如:

    “那个人喜欢那女孩吗?”

    ——喜欢,但并非他对小姬这样飞蛾扑火般、又怀着极度黑暗的独占欲的喜欢。那个人的心绪像一种轻而淡的微风,若是被这样的人喜欢着,定然会很愉快吧。小姬在门中时肝郁,他是知道的,但只要她在他手里,对他来说有什么不好?

    姜去寒怀着必死之心感受痛苦的时候倒是安生,一朝好转,知道自己不用死了,又故态复萌。

    然后他寻找了第二个问题的答案:

    “他恨过这世界吗?”

    ——没有。

    姜去寒惊异于自己的梦里竟然出现了如此圣人,不禁暗中嘲讽起自己来,甚至醒了一次。

    这次肌理中的针已被收去,小珑不在,他穿着一身柔软而舒适的里衣,变成了仰面躺着。夕阳透过窗纸斜照进来,屋子里只有他和潇湘两个人。他不说话,潇湘也没有说话,暖色调的小屋中,气氛静谧而安宁。

    但梦魇缠绕,又一次将他拖入其中。

    关于那个人的梦总是从最痛苦的记忆开始:从身体到心灵完全桎梏的、密不透风的牢房,感觉上是“父亲”但看不清面孔的人的怨怒和厌恶……他尝试与时坞对比,但时坞很爱他,恨不得将他护在手心里。二者历历分明,无法重合。

    这是一个不被爱的人。

    那么好的一个人。

    即使是姜去寒,心中也不禁生起了一点怜惜,为了这个风中落叶一般的人,和他一生中极少得到的、来自他人的真正的爱。

    梦境断断续续,他时醒时睡。

    又一次醒来时,小屋里已经点上了灯,潇湘背对着他,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写完一页之后,便收起了纸笔。回身时,二人目光相对,潇湘挑了挑眉梢,手下却将字纸收得快了些,放入腰间的小袋子:“醒了?饿不饿?”

    姜去寒看得清楚,潇湘的神情很是轻松,甚至有一丝愉悦。他不动声色地坐起来,缓慢地搓了搓脸。手臂上,那些行过针的痕迹只在他苍白的肌肤上留下一个个在烛光下几乎看不见的淡淡小点。

    “我去给你端粥。”潇湘将一件棉衣披上他的后背,起身出了门。

    就像本能一样,姜去寒第一次细细地审视、感受起自己的身体来。

    之前,内腑的疼痛仿佛一个密不透风的闷重包裹层,如今好似包裹层被扎透,里外有几个气孔可以交通了,但他也说不上来究竟是舒服了一点,还是换了另一种不适感。

    再仔细体会其中感受,他确定那不是痛苦消失了,而是一种麻木感:疼痛被汤药里的一些成分压下,免除痛苦的同时,也让他的思维变得有些迟钝。

    姜去寒下得床来,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客房,他有些冷,不由得紧了紧衣领。

    厨房很近,潇湘端了食物再回到屋里时,姜去寒已经披衣坐在桌前。不针灸的时候,屋子里便没有那么多火盆,故而需穿棉衣。眼见他将双足叠搭在鞋子上,脚趾微微缩着,看似是冷了。潇湘赶紧把托盘放在桌上,找出厚衣服裹住他的腿脚。

    “冷要穿衣服,不然会受风寒。”

    姜去寒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伸手摸了摸她往日梳丫髻的地方。他无疑更喜欢潇湘梳丫髻,但取而代之的是两条麻花辫。

    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捏过潇湘的脸颊了,好像在她背着他跋涉了那么远之后,他莫明其妙地自动丧失了这个资格。

    潇湘抬头,用眼神发出了一个无声的疑问。

    “无事,只是觉得你这样也很好。”姜去寒拿起勺子,低头吃粥。

    潇湘在姜去寒旁边坐下,托腮看烛光落在他苍白消瘦的脸颊上,道:“我明天去给药铺帮忙。如果中午我不在,小珑会给你送饭,你要好好吃药,不准自我伤害。”她瞄了一眼他的袖口,似乎担忧他明天耍起小性子来,还要向她告状。

    ——他不是做不出来,但如今他不会再做了。

    “药苦,”他多反应了一时,又问,“为什么?”

    “不想欠人情,所以……”

    迟滞一瞬后,姜去寒的勺子无声地顿在了碗边。

    她笑了笑。

    姜去寒沉默地喝粥。

    食毕,照例洗漱过,潇湘去倒掉洗脚水,用烈酒浇手后回来。

    姜去寒给她留出了比昨天多一点的位置,好让她不必蜷在角落,能够舒适一点地安眠。

    这里不是暗门,作为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受欢迎的客人,姜去寒不能要求在夜里留一点光明。伴着一声微弱的气流,潇湘吹灭了今夜的蜡烛。烧红的烛心上腾起一缕白色的蜡烟,在屋内淡淡地弥漫开来。

    “晚安,姜去寒。”她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笑意,仿佛此时能躺在床上安稳地睡觉已是如今最大的享受和安慰。在他耳中,甚至还有一点点疲倦的甜蜜。

    黑暗中,姜去寒的心跳忽然敲起了小鼓。

    但潇湘很累,几乎躺下就睡着。他连一句问候都没能回答她。

    一夜无梦,唯有大风空荡荡地卷过屋檐。

    潇湘不好意思什么都不干,次日一早就开始帮忙给病人送药包,以及给住在院里的病人熬药。人们时常见她背着一个背篓,急急慌慌地问地方,送了药又赶往下一家。

    这天,潇湘背着空竹篓回来,在不远的路上碰上了一群好奇的小孩。孩子们本着一腔好奇,凑上来打听:“从来没见过你,你从哪儿来?要做什么?”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和我一起来的人病了,在看病。”

    “有多远?”孩子们好奇地问。

    “要翻过山、渡过江才能到这儿。”潇湘答道。

    孩子们中间响起一片感叹声。也有人不信,黑色的眼睛如刀子一般,尝试切割开潇湘的意识,把真相剖出来。

    更有孩子跟在她身边:“那你一定走了很远的路吧,路上都有什么?给我们讲讲吧!”

    ……

    小孩子之间好像总是很容易搭上话,也很容易表露善意。讲了一时,就到了吃饭的时间,孩子们纷纷归家,只剩下一个兔唇的小女孩仍依依不舍地留在她身边。

    “姐姐,你的朋友是在王家药铺看病吗?”

    潇湘停下脚步,点了点头。

    “王家的小珑姐姐可好了,经常不收费救人,但是我娘不让我叫她姐姐。”

    “为什么?”潇湘不禁好奇起来。

    “娘说过,‘不要不知轻重,她年龄比我们一家加起来都大’。如果这是真的,她岂不是小珑奶奶了?”

    潇湘:--倒是我不知轻重了。

    “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吗?”潇湘问。

    女孩想了想,道:“前段时间有个背着剑的神仙哥哥从王家药铺出来,请我吃了咸汤和饼,还请我们吃了糖画,你认识他么?”

    在她小小的脑瓜里,世界只分为城里和城外,陌生的人之间应该是互相认识的。世界以一种奇妙而童真的脉络相互联系着,而关于它的想象,在她小小的脑海里日夜增长着。

    潇湘立刻想到了江笠,没能见到他,心下不由得有些遗憾。

    “认识,但不是每个人都认识。”潇湘牵着她往前走,道。

    “啊?”女孩听得懵懵懂懂,转头盼着潇湘解答。脚下一滑,被潇湘眼疾手快地提了起来。

    “我的意思是,世界很大,我有很多不认识的人。但是很巧,这个人我认识——他好吗?”

    “挺好的。有人要骗他的钱,都被城主府挡回去了。城主府好厉害,我也好想去城主府帮工啊!”女孩的心里充满了憧憬,“那个姐姐真是好威风,好厉害!那么凶的一个人,被她一骂,就灰溜溜地走了。”

    潇湘微微笑了笑,女孩敏锐地发觉她的笑意,也满足地笑了。

    路途不远,走了一会儿,便到了王家药铺所在的街道。

    分别前,女孩又问:“你认识神仙哥哥,那你也是神仙吗?”

    潇湘被逗乐了:“我可不是。但那个哥哥也不是。”

    女孩露出了困惑的神情:“那他是什么?”

    “他是为了飞升而努力的人,”潇湘摸了摸她的脸,在乾坤袋里掏了掏,将随手在路边买的一小盒香脂放进她手里,“下次洗过脸抹这个,就不会起皮了。”

    女孩接过香脂嗅了嗅,惊喜得眉梢都要飞起来:“好香。”

    “是吧,我也觉得!”潇湘向她挥挥手,“再见,我走啦!”

    兔唇女孩站在街边,用指腹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香脂,涂抹在脸上,目送着她,直到她掀开门帘进去。

    短短的百余步中,潇湘默默地为江笠祈祷了好几遍。

    ——希望他已经平安回到北斗宗。

    进入药铺,温暖的空气立刻将她包围。小珑刚写完最后一张方子让伙计抓药,起身道:“你回来了。”

    和孩子们聊天的缘故,潇湘其实回来得有点晚。见小珑反应这么平静,便猜姜去寒好好吃药了。

    “放炮吗?”

    她放下背篓,张开手心,里面是几个从整鞭上拆下来的散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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